十一
2024-09-26 11:54:21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八日
凌晨 五時十八分
她聽到窗外有人長嘆一聲。她透過窗簾縫隙望出去,凌晨的天空比夜裡更黑。街道好像被露水洗過一遍,車輪像是在濕透的吸墨紙上滾。騾馬拉著沉重的糞車,車夫在打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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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繼續提問。還是在這裡,在隔壁,在這間廂房的後半部分。與此刻她置身其中的這個過街樓只隔開一道板壁。只是那個房間更隱蔽一些,有隔音的護壁板,窗口朝著天井。不像過街樓上的這一間,一面窗口對著弄堂,另一面窗口一打開就是貝勒路。
戈亞民把她接來(她沒讓副官跟著她一起出來買東西)。她坐在前一輛黃包車上,戈亞民坐後一輛。進門之後,老顧對她說:「如果有人闖進來,那麼我就是張東生。從前,我是你父親綢緞莊的掌柜。我們在路上巧遇。我把你領到這裡來,只是找個安靜的地方敘敘舊。是很奇怪,但也不奇怪,因為我幾乎是看著你長大的,小時候,我還是你家櫃檯上的夥計時,就帶著你出門買炒花生。我把你扛在肩上。這裡不是我住的地方,你不知道我住在哪裡。我把你領到這裡,是因為這裡住著的是我的朋友,那人好像也不在家,只有一個年輕人(他指指戈亞民),聽他們說起來,好像他是那個生意人新找的小跟班。」
在俄文補習班的最後一個月,冷小曼聽過那個波蘭人的課程。一個老布爾什維克,他說他去過孟買。他給大家講「秘密工作的技術要點」。課程幾乎是扣人心弦的,因為全都是他自己的故事。她聽得很仔細,她懂老顧的意思,他是在為萬一出現的危險狀況預先串好口供。老顧是老練的,他一定在組織里身負要職。
他們在前一天對她提出的問題,她仍然無法回答。很難說她的沉默算不算一個明確的謝絕。她猜不出別人會怎樣想。「那你有沒有說過,讓我回去想想之類的話?」
「但是,說過又怎樣?難道說,因為曹振武想讓我答應嫁給他,就指使憲兵殺害汪洋?」「他並沒有指使龍華警備司令部的權力。」「可你並不知道他有沒有這個權力。而你們,在懷疑我對組織的忠誠,懷疑我對汪洋的忠誠。」「但你對汪洋是忠誠的嗎?在答應他的求婚之後,甚至之前,你究竟有沒有想到過汪洋?那時你萬分恐懼,每一分鐘死亡的陰影都籠罩在你心裡,緊緊攫住你的心臟。所有的事情都在折磨你,讓你分心,讓你根本想不起汪洋來。天氣炎熱,吃得很壞,每天發一次洗澡水,只夠用涼水擦身的,你甚至連一條乾淨的內衣都沒有。沒有太陽,用剩下的水稍微漂洗一下,就掛在鐵欄杆上陰乾。你只想走出去,走出監獄的大門,大門外充滿陽光,盛夏的烈日比任何時候都更可親。
「即使是和曹振武結婚以後,你也從來沒有想起過這些事情。或者是,你不敢回想。你不願回想起來。走出監獄,你就像換一個人似的。要不是有人問你,你究竟記得不記得在那裡發生的事?你猶豫過嗎?你拒絕過嗎?難道事情不就是這樣自然而然地發生?曹振武要救你,就要找一個理由,而最好的理由不就是你是他的老婆?你到底在什麼時候向他打聽汪洋的?有沒有那杯咖啡?那杯在你的記憶里冒著騰騰熱氣的咖啡?」
到最後,組織上突然說(沒有任何徵兆)——其實是老顧打破沉寂,他說:「組織上相信你。這讓你如釋重負。不,不光是如釋重負,你簡直是感激涕零。你終於得到結論,你最終被證明是忠誠的。
「可是從這一刻起,出獄以後所有的那些安逸生活再一次離你而去。桂林南郊那幢帶花園的公館,花園裡那幾棵紅豆樹,傭人老黃和他的一家人,無疾而終的懷孕計劃,還有巴黎——」
突然之間,她好像一下子回到從前的日子,緊張,瘋狂得近乎快樂。不是她再次找到革命,是革命再次找上她。
之十三:假如他對這世界抱有同情,他必不是革命者。他應毫不猶豫地毀滅這個世界。他應仇視所有,且一視同仁。
按照老顧的指示,她像群力社其他同志一樣,把這份綱領牢牢記在腦子裡。他們不斷背誦,逐條討論。剛開始,她覺得這事多少有些可笑。可漸漸她就覺得不但不滑稽,而且確實有效果。語言是有力量的,它的確可以淨化你,提升你,讓你越來越堅強。當她軟弱的時候——她不是一回到曹振武的身邊就開始猶豫嗎?在南京,在桂林,她不斷與自己辯論。在香港的碼頭上,她甚至起過阻止他上船的念頭(可她不知如何開口,更不知如何解釋這複雜的局面)。甚至在吳淞口郵輪停泊,等待快艇前來接他們的那一兩個小時裡,她還在懷疑這一切到底對不對,懷疑這一切是不是幻覺。她在船舷邊還哭過,因為她憎恨自己的猶豫不決。陽光照耀她時,她口中喃喃有詞,背誦綱領上的這句話(她記得那個洋場小開好奇地盯著她看)。
天已大亮。
她很少出門,她覺得自己像是個被遺棄的人。別人要求她藏身在貝勒路這間房子裡,儘量少出門,尤其是白天。她想做點什麼,但沒人派事情給她,也很少有人來找她。鄰居們覺得她大概是個棄婦,單身女人。白天窩在家裡不少見,但夜裡也不出門,整天都不出門,別人就會好奇。
他們告訴她,她在曹振武遇刺的同時失蹤,報紙上連篇累牘報導她,到處是她的照片。毫無疑問,她會被當成重要的嫌疑對象。也許此刻她就在警備司令部的通緝名單上,也許連租界巡捕房的黑板上也釘著她的照片。只要稍微調閱一下檔案,人家就會吃定她——龍華監獄一定有她的完整檔案。
承租貝勒路房子的是林培文。冷小曼剛住進來時,他們告訴她這裡是聯絡點,老顧也常來,就在過街樓的窗戶前拉開桌子,骨牌倒在桌上,噼里啪啦。鄰居一聽到打麻將的聲音,對樓梯上的陌生面孔就不太當回事。
林培文一副公子哥的派頭,動輒夾著幾本書,好像大學生。他這樣的人,在外面租個房子,房子裡放個漂亮女人,別人也不會奇怪。好吧,就算這女人看起來比他大幾歲,也是個合乎情理的故事。頂多朝他詭秘地笑笑——年輕人,要當心這種女人。
後來就很少有人來找她。日子安靜得幾乎有些古怪,夜裡她不大容易入睡,白天醒得晚,起來以後也不出門,多半時間坐在窗口發愣,恍恍惚惚就是一天。昨天夜裡,他們又開始使用這個聯絡點。不管怎樣,組織並沒有忘記她,組織記得她在這幢房子裡。老顧告訴她,前段時間暫停使用這個聯絡點,組織考慮的是她的安全。
今天早上,她覺得自己又在漸漸活過來。她想還是不能這樣消沉下去。她要再去跟老顧說說,她想要參加工作。她決定出去走走,她猜想要是再不出門,躲在這裡,害怕被人認出來,她就真的會變成膽小鬼。她就會忘記該如何在大街上坦然行走,她就會害怕路上的陌生人,別人看她一眼她就手足無措。那樣她就再也不適應城市地下工作。
她起來梳妝打扮,哪怕去八仙橋菜場買點什麼也好啊。九點時她走出弄口,貝勒路就像往常那樣行人稀少。煙雜店已開門做生意,日用雜貨五金鋪的門板還沒卸下,夥計蹲在馬路沿上洗漱。她站在弄堂口左右看,等著攔下第一輛路過的黃包車。
街上安靜得出奇。陽光冷冷地照在她腳邊,臉盆里的水潑在柏油路面上,刺啦作響,好像那水正在急速地滲入地底下。像是所有的眼睛都在看著她,讓她不自在。她安慰自己說,這是多日不出門的緣故。儘管這樣,從旗袍底下,從她的膝蓋往上,還是有一絲絲涼意讓她直冒雞皮疙瘩。
她覺得站在幾十米開外的幾個傢伙,怎麼看都不像好人。不像是尋常人。他們站在那裡東張西望,一個煞有介事看著弄堂口牆上貼的行醫GG,一個抄著手吸菸,還往馬路這邊看。
她扭頭向南,決定到貝勒路那頭的路口找車。
可在街角,她看到一個熟人。這人身前掛著一隻照相機,在對面街角,正向東轉去,忍不住又回頭朝這方向望一眼。她認出他來,可她不能確定對方認出她沒有。她趕緊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