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2024-09-26 11:54:24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八日
上午 九時三十分
小薛又在心裡告誡自己,不要盯著她看。他是無師自通的盯梢專家,他一個接一個更換跟蹤目標,現在是船舷旁的那個女主角,可他想不出那到底是哪部電影。
要走在另一邊,絕不能走在與目標同側的馬路上。不要跟在目標背後,那樣,他們反而更容易脫離視線。走到街道對面去,與目標保持平行,可就算這樣也很容易被發現。街上每個人的眼神都在鄙視你。你不由自主就偷偷摸摸起來,你連大大方方點根香菸都不敢,好像隨便什麼動作都能引起跟蹤目標的警惕。
他完全可以離開,坐火車去南京,坐「小火輪」[1]去蘇州。南京更好些。他甚至可以在南京找件事做。可他很快打消這個主意。他又能去哪裡?他身上有半個法國人,半個廣東人,還是個私生子。混血的亞洲城市才是他的故鄉,這些城市才是私生子的故鄉,香港、西貢、上海。可去香港和西貢也不解決他的問題,那還是他們的勢力範圍。根本原因在於,他不想動彈,他早已習慣這個城市,好像是它的寄生物。
渾身散發咖喱味的馬龍督察說喜歡他。馬龍班長告訴小薛,說他是新成立的法租界警務處政治部特務班長。他對小薛推心置腹,說他在法租界警務處一干就是七年,始終不能得到上司和同儕的賞識,這反倒讓他變成警務處最廉潔奉公的西探。他看不起別的警務人員老是往賭場妓院跑,和幫會分子打得火熱,所以別人也不拿他當回事。直到薩爾禮少校升任政治處處長。他說少校是個好人,只要小薛做好這件事,少校會照顧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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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麼可能不害怕?他們說這是一幫軍火販子。他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就不能狠狠心逃出去。此刻,就在他險些被人家發現的一瞬間(昨天下午到現在這種情況已發生過好幾回),在他趕緊扭頭,轉彎,走進一條弄堂,又轉入弄堂底部的橫弄時,忽然有一句話從他腦子裡蹦出來:「生是租界的人,死是租界的鬼。」絕妙的格言,可以寫在他自己的墓碑上,最好用一張紙條把這句話寫下來,放在錢包里,如果他橫死街頭,希望有人會把這句話跟他一起埋到地底下。
昨天下午離開禮查飯店,特蕾莎把車開到西僑青年會門口,他們倆一起下車。在那裡分手,她進門,他朝馬路對面走去。
三十秒鐘後,他想起人家要他辦的事。他轉回頭來,悄悄跟在她身後,跟著她走進大樓(虧得西僑青年會從去年起就向華人開放)。
她走進更衣室。他從另一條通道走到游泳池角門邊。剛進六月,氣溫並不十分適合下水。池裡沒幾個人。他看見特蕾莎在水裡忽隱忽現,就像是一條渾身綠白斑紋的魚,泳衣的裙邊在水裡漂浮,就像是一種水生植物。她的腿在水裡蹬踏擠壓,就像是還在禮查飯店的床上。這一瞬間,他實在想像不出她的危險之處。她快活地在水裡戲耍,快活地把自己灌醉。
可那個傢伙突然出現。一看到這個人,他就開始生氣。
毫無疑問,這是個壞朋友。他猜想所有這一切都是這傢伙的主意,他認識這類人,他只消一眼就能識別這種人。一定是他引誘特蕾莎的,要不然,她一定還好好地做著她的珠寶生意呢。他先是引誘她做這種危險的生意,接著又引誘她——他猜想他們一定是上過床的。特蕾莎水淋淋爬上岸,他抓起毛巾幫她擦乾,特蕾莎毫不在乎,提起左腿擱到椅子上,而他居然就拿毛巾去擦她的大腿,就好像他是她的情人,就好像他是在假裝獻殷勤。
這個人站在水池邊,跟特蕾莎說起話來,熟悉得像是認得幾百年的老朋友。從前天晚上到現在,他頭一次覺得馬龍督察讓他幹的事情並不壞,壞的是這個傢伙。他當即做出決定,他要扔開特蕾莎,去跟蹤這個人。
這個人從潘彼得洋服店出來,走進DE LUXE皮鞋店,從皮鞋店出來,又拐進一個專門賣呂宋雪茄的白俄菸酒鋪。他漸漸看出這傢伙的口味,這讓他更氣憤,因為跟他自己的喜好差不多。
人家終於走進餐廳。而他只得在口袋裡插卷報紙,躲進蒲石路上一家賣魔術玩具的店鋪,裝作對那排空盒子感興趣。據說只要你高興,你可以讓一束假花、一輛玩具汽車、一隻陶瓷小鳥,或者你想要的隨便什麼東西從這些盒子裡冒出來。
他覺得那天晚上不該要那張牌。他早該發覺那日本人(白克說他是夏威夷人)在搞花樣。Zenko——他想起那個日本名字——他不該再要牌,葡萄牙人也不該跟著要。那樣白克就拿不到那張A。這簡直是在故意跟他作對,他猜想這三個傢伙很有可能是合夥欺騙他。他有時會覺得那局牌才是他眼下這些霉運的根子,要不是那次人家只用一手牌就贏掉他幾百塊錢,他就不會發誓三個月不打牌,要不是他發誓三個月不打牌,他就不會答應陪特蕾莎去河內——他無法按照這邏輯推出他想要的結論,因為他立刻又覺得無論如何他都會跟她去的。
都是些巡捕房密切關注的危險人物,馬龍班長告訴他。他們賣槍,他看過很多死在槍下的人。小腿不斷抽動,像是瀕死的爬行動物。他不太能搞懂自己,他怕死,可有時候膽子卻大得要命。他仔細想想,其實滿世界都是他這樣的人,租界裡全都是他這樣的人,他在哪本雜誌上看到過一句話,說有一種人,天生具有自我毀滅的傾向。這種人總是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明明一個又老實又年輕的學生,卻要去參加革命;明明一個勤懇的小生意人,聽到輪盤上小球一滾就激動;明明一個整天閱讀婦女雜誌的規矩太太(裡頭還登些吹噓無痛分娩法的醫師寫的文章呢),卻要去跟人私通。
馬龍班長手下有個文質彬彬的馬賽人對他說:「我們會保護你的。我們看重你,大大超過看重一個普通的包打聽,你身上有一半是法國人。」
他在本迪戈餐廳門口差點被人發現。回想起來,他覺得那個人肯定是看到他的。那穿黑色皮衣的傢伙,從上唇到下巴,那圈胡楂幾乎把嘴整個包圍起來,可那張臉看起來還是很年輕。
人家在高級餐廳吃飯,他卻像傻瓜那樣站在夜風中。他突然覺得憤怒。他簡直是在向人家示威,他在門廳那兒盯著人家看,他想看清楚這傢伙到底在跟誰一起吃飯。他猜想別人一定是在留心他,搜尋他,他注意到穿黑色皮衣的傢伙背靠牆站在陰影里,朝路的兩頭觀察好久。
一定是看見他啦,別人現在變得極其小心。他不敢跟蹤那輛車。靠走路是不可能跟上汽車的。至於汽車跟著汽車,那才是電影裡的鬼扯呢。他想出個辦法來——
他跑到蘭心大戲院的台階上,從門廳後望著路口。他看到那輛汽車駛過,他把車牌號記在心裡。汽車一定會開回車行。他一直等到那輛車回來,才跑到櫃檯上開單領牌子。他坐在司機座邊上,他只多付一倍車價,只多付兩塊錢,就讓司機把車開到貝勒路上。上次的乘客下車後走進哪條弄堂,司機記得清清楚楚。
昨天夜裡,小薛躲在弄堂底,一直等到他們全部離開。早上他又來。
九點剛過,他站在五金鋪櫃檯外面,店鋪在貝勒路這一側,正對著對面的弄堂口。他裝作打電話,抬頭張望——
不可思議!就像奇蹟突然發生——很久以後他回想起來,仍然覺得那就像是奇蹟。在弄口拱樑上方,在斑駁的紅漆木板牆上方,過街樓窗口的花布窗簾瞬間拉開,一張面孔從暗淡的背景里浮現,是個女人,她探頭看看窗外,她縮回去,關上木窗,又拉上窗簾。小薛認得她!
那是船舷旁的神奇女主角,他曾沖洗出那張照片,可就算對著照片他也想不出是哪部電影。他很快就明白過來,這就是他想找的地方,就是這窗口,就是這間過街樓。按照他那業餘盯梢專家的想法,毫無疑問,一個軍火販子和一起暗殺事件的女主角,絕不可能僅僅出於某種偶然的原因而走進同一條弄堂。
現在,他又要跟蹤這個女人。他看著她走出弄堂,他自己走在貝勒路的這一側,稍後一些,但幾乎與她平行。他看到她在康悌路[2]口朝西邊走,他看到她在街角停下腳步,他只好向東邊拐去。
他產生一種奇特的想法,覺得那個「壞朋友」正在試圖侵蝕他生活中所有的美好感覺,而他卻猜不出那傢伙下一次又會出現在哪個地方,哪個他根本意想不到的地方。
[1] 鐵質蒸汽船。——編者注
[2] Rue Conty,今建國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