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26 11:54:18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八日

  凌晨 三時三十二分

  犬吠聲悽厲。冷小曼看看五斗櫥上的台鐘,才三點半。她再次陷入連日來不斷折磨她的自我拷問之中,無可解脫,無從排遣。

  碼頭上被擊斃的曹振武,確實是冷小曼的丈夫,可他也是她的仇人,她的前一個丈夫正是死在他手上。她不知道該怎樣算清這筆帳。

  那一次,她從桂林來上海。當時曹振武作為南京政府里一位大人物的私人代表,在桂系軍隊中活動,計劃是建立某種秘密的聯盟。要不是那次巧遇戈亞民,也許這會兒她人已在巴黎。她沒有看見他,可他卻看見她。她沿著霞飛路一直走到福開森路[1],他也跟到福開森路。她住在桂系軍隊充當上海聯絡處的公館裡,門外有佩槍的巡捕站崗,門內有不帶槍的衛隊(租界當局不允許公開佩帶),所以他不敢進門。

  直到她再次出門,在白賽仲路[2]一家沿街的小書店裡,他站到她背後。從前,他們都是俄文補習班的同學。從前,在補習班的教室里,他們都聽那老布爾什維克講過課。因此她根本不用轉身,就知道背後站著一個人,充滿敵意。

  老布爾什維克並不老,說他老,是因為資歷。一肚子都是他自己的故事,都是他親身的閱歷。在莫斯科,在彼得堡,在巴黎,他把警察和特務耍得團團轉。他上課用的是俄文,最簡單的那種(參加補習班時間最長的也只有半年),可場景卻栩栩如生。人的表情,樹葉飄落地面的聲音,藥水瓶的顏色。奇怪的是,最日常的事物從他嘴裡講出來,也無不帶上傳奇色彩。

  汪洋(她的前夫)也在俄文補習班當教員。他年輕,只比她大幾歲。他去過蘇聯,段祺瑞的軍法處警察闖進北京大學宿舍,幸虧他不在。他只得去蘇聯。他回到上海,在補習班裡給她和戈亞民上課,口若懸河,不時嵌入一兩個俄文或者德文單詞。他用一本油印教材,叫作《馬克思主義入門》,後來她才知道,那講義是直接從俄文翻譯過來的,是布哈林的《馬克思主義ABC》。

  戈亞民一直都是他的信徒。那不奇怪,在跟他結婚前,她不也一直是他的信徒嗎?他要戈亞民做什麼,戈亞民就做什麼。儘管戈亞民暗地裡瘋狂地愛上她,但當他一明白汪洋也在追求她,就把熱烈的眼神移開。

  可是現在,戈亞民也跟別人一樣離她而去。犧牲——也許自殺比被殺更適合「犧牲」這兩個字。說到底,只有義無反顧地抱有自我毀滅的勇氣,才當得起這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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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應該讓她去執行的。她爭取過。但別人懷疑她究竟有沒有這種勇氣。老顧說:「我們相信你有大義滅親的勇氣,天曉得,『大義滅親』這個詞放在這種情形下,有多不合時宜。可你讓別人說什麼好呢?無論如何曹振武是你現在的丈夫。」

  其實,她放在心底里沒說的話是:「不如就讓我跟他一起死吧。」此刻她坐在過街樓面對貝勒路的窗口,望著黑暗的城市,對自己尚且活著不可置信。

  之六:既須殘酷面對別人,也必殘酷面對自己。一應軟化意志之情感,親情、友情、愛情、感激之情,甚至榮譽之心,概必壓制,且必以冷酷專一之革命激情替代。

  她覺得老顧草擬的群力社綱領在這一條上還不夠完整。對她來說,迫在眉睫的是要壓制那股自卑情緒,它們時不時從內心深處冒出頭來,但願真如老顧說的,殘酷的暴力是一種淨化力量,它會幫助我們擺脫自憐,擺脫自我厭棄。

  戈亞民從頭到尾追問這一句:「他是在什麼時間向你求婚的?」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被關押在龍華警備司令部的軍法處大牢里。沒有手錶,沒有畫著嫩綠色旗袍女人的月份牌,甚至看不到太陽。有時候,一陣風吹過,牢房外的走廊里會聞到太陽的味道,青草的味道,油炸臭豆腐的味道……」

  別人都在沉默,那個頭髮始終不聽話的穿著白色帆布西裝的小男孩是沉默的(後來她才知道他叫林培文),他不斷用手捋他額頭上那一抹頭髮。老顧也在沉默,甚至有些殷勤,給她倒水,問:「要不要茶葉?如果你頭暈,我這裡有萬金油。」

  「我不知道。每天上午,木門打開,走廊里的微風把牢房整宿的臭味吹散的時候(她從不知道女人的身體也可以散發出那樣濃烈的臭味),就會有拉鐵門的聲音,哐啷哐啷哐啷,即便有陽光和青草的氣息,這聲音還是讓人心驚膽戰。活著,或者死去,如果是提審,那麼你還活著,如果不是提審,那就是提到監牢圍牆後的空地上槍斃。那些日子,幾乎天天有人被槍斃。而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看守對你很客氣,『你們不是壞人,你們——都是為國家——』她們對那些刑事犯就不這樣客氣,如果不聽話就拖出去打一頓,女人打女人,下手居然會那樣狠毒。但她們什麼都不會跟你說。男監在另外一排牢倉里,我怎麼會知道?」

  戈亞民突然憤怒起來,她感覺得到怒火在他的身體裡涌動,他站在她的面前,用牙齒啃著自己的拳頭,好像這是表達愛情的另外一種形式,好像如果不能愛她,就要傷害他自己,如果不能傷害他自己,就要傷害她——

  他揮出拳頭,短促(像是在嘗試),快速縮回,好像手臂上裝著一個彈簧,又重重打出一拳。第一拳打在她的額頭,第二拳打在她的顴骨上。林培文衝上來,從背後架住他的手臂,而他暴起眼睛,頭和上身努力向前掙脫,向她撲過來,好像是在表演一具撲向火堆的雕塑。

  她只感到屈辱。不是因為他打她,而是因為老顧的沉默。其實那時她並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代表組織來向你打聽一些事。」他代表組織。而組織在她被打,被傷害,被逮捕的時候都在保持沉默。這讓她感到屈辱,讓她感到自己並不重要,組織不會來營救她的,她要自己救自己。濟難會那個學法律的大學生模稜兩可地說:「不,我不是組織派來的,我是代表一個慈善機構,我是濟難會的。我可以向你提供法律援助。但你也可以把我的話當成組織(你的組織)告訴你的。如果他向你提出要求,你可以答應他,可以虛與委蛇(他把「虛與委yí」說成「虛與委shé」)。」

  於是,她答應他,虛與委蛇,覺得自己的確像一條蛇,一條苟且偷生的自卑的美女蛇。曹振武讓看守把她帶出去,他給她帶來點吃的。他並不是一開始就提出那個要求的,他裝得像個君子。而且他跟她是老相識,老家在同一個省城,他們在同一個師範學校的同一個班裡念書,是同學。他們幾乎同時離開那個令人窒息的內地城市。年輕人像撲火一樣撲向革命,只是一個去南方,一個來上海。去南方的加入國民革命軍,他,曹振武,現在是進占上海的一支軍隊的軍法處主任。而她是他的階下囚。

  只是到後來,他才向她暗示:「這裡隸屬龍華警備司令部的軍法處,不屬於我的管轄範圍。雖然我跟他們很熟,但楊虎和陳群是兩個瘋子,全中國都知道這是兩個瘋子。我去跟他們商量,一個誤入歧途的女人,政府難道不應該給一個機會?他們卻反問我,她是你的什麼人?

  「你明白不明白?她是你的什麼人?」

  他給她泡的咖啡還冒著熱氣。他是很細心的人,只放一塊糖,又在碟子裡另外放上兩塊。天知道這警備司令部的監牢里哪找出的這堆家什。這是軍法處看守所的所長辦公室,是這幢房子裡最好的一間。窗外陽光明媚,雖然是夏天,但上午這裡很涼快。他穿著夏布軍裝,短褲剛到膝蓋,馬鞭放在桌上,幾乎有些俊俏。他比她大兩三歲(她想:我去年才剛過三十歲麼,他還說,出錢讓我去巴黎念兩年書,就當是送我的生日禮物)。

  「我當然能明白他的意思。我沒有接口。直到濟難會再一次來人接濟。我諮詢他們的意見。我想——他們一定是組織上派來的。」

  老顧忽然從沉思中醒來,對她說:「濟難會不能代表組織,他們只是慈善機構,是在組織的引導下為獄中難友提供必要的幫助。他們只是組織的外圍機構。」

  「原來是這樣。可後來,我就答應他,答應他的求婚。他再一次向我提出——這次不再是暗示。他告訴我,南京又有新政策,要加大對反動分子的打擊力度,可能最近又要槍斃一批獄中的犯人。『你不能再猶豫,答應我,嫁給我。如果我能跟他們說,你是我的家屬——難道進行國民革命,連親情都不要嗎?』

  「我只提出一項要求。在放我出來的同時,汪洋也要出獄。但他說,『這辦不到,如果你是我的妻子,他又是誰呢?』那我不能答應。他遲疑很久,才告訴我,汪洋早一個月就已被槍斃,就在監獄的大院內。我一直在哭,很久很久。」

  她想,她到底哭過沒有?她以為她後來一定是哭過的。因為軟弱,因為從內心裡湧出的對自己的鄙視。她並不愛汪洋,如果說從前愛過他,那也是因為那時候,她太年輕。

  有一次,汪洋對她說,一個職業的革命家,是不需要愛情的。他不可以有愛情,生理上的性是必需的,那是衛生的需要。如果一個職業的革命家感到需要,他應該用最簡單的辦法去解決它,而不應該像小布爾喬亞那樣,扭扭捏捏地調情,從而把大量的時間虛耗在毫無意義的瑣細事情上。

  她懷疑過嗎?如果不是戈亞民這樣追問,她想過這個有關時間的問題嗎?究竟是汪洋被殺害在先,還是曹振武向她求婚在先?「這其實不重要,」老顧說,「曹振武是屠殺革命者的反動軍官。」但她不久就完全明白,這是至關重要的。至少對於她個人(也許對戈亞民也是至關重要的)。

  似乎戈亞民認為,這件事不僅關係到曹振武的品格,也許更與她冷小曼個人的忠誠有關。

  現在是老顧在說話:「你再回憶一次,他第一次向你提出這個暗示的時候,你有沒有給過他一個很明確的回答。你上午說你沒有接口,這意思是你沒有說話?時間很緊張,我們要送你回福開森路。好吧,那就是說你沒有說話。這是個很明確的信號嗎?表示你不答應他?」他說話的口氣,好像這不過是例行公事,只是要一個回答,以便使審問筆錄完美無缺。

  窗外的貝勒路上傳來木板哐當搖晃的聲音,寂寞的馬蹄聲音……

  [1] Route Fergusson,今武康路。

  [2] Route Gustare de Boissenzon,今復興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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