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2024-09-26 11:54:12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七日
夜晚 九時二十五分
朴季醒藏身在邁爾西愛路高級定製洋裝店的門洞裡,低垂的雨篷把路燈的光暈遮擋在外面。他看著車子駛過,他看到陳先生和林坐在汽車的後排座位上。等汽車開出兩三百米,他才疾步趕上去。九點過後的這半個小時,恰似一段幕間休息時刻,街道空空蕩蕩,稀疏的梧桐樹影間只有夜風穿過,溫暖潮濕,還帶著點腐腥味,像是有頭巨獸藏在夜空的哪個角落,因為吃得太飽,正在不住喘息。整整兩分鐘內,邁爾西愛路上就只有這輛汽車駛過。法國總會圍牆後的樹林裡傳來一兩聲貓叫。
他看到汽車緩緩停到路邊,他又等待一兩分鐘,確定在那輛出租汽車後沒有異常,沒有鬼頭鬼腦的尾巴,這才走過去,鑽進車,坐在前排司機座邊上。汽車再次發動,他解開衣扣,點上香菸,很快吸掉這根煙的三分之一,好像他從未離開過他們,好像他一直就坐在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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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是韓國人,年輕的劇團演員,分配給他的都是些小角色。在上海,他加入一個韓國激進小組。在團體中他卻扮演一個個重要角色。他在中國東南沿海的島嶼間奔波:舟山、香港,有時還會跑到海防和檳榔嶼。起初,他那伙人確實得到莫斯科的財政支持。他自己還曾在伯力接受過三個月的課程訓練。可是不久以後,朴所屬的團體受到另一些韓國人(那幫人在海參崴和伊爾庫茨克活動)的排擠。在莫斯科,突然之間舊的原則受到質疑,當務之急,是要保衛蘇維埃,還是繼續世界革命?結論做出之後,老的機構部門必須重組。朴的小組突然失去來自莫斯科的支持,也不再接到任何指令。他們冒險派人出滿洲里,在莫斯科的會議桌上朝人家抗辯,討論極其激烈,甚至有人在會議現場動拳腳(據說動手打人的正是朴的哥哥)。
後來就有傳言說,公共租界巡捕房正是在接到某個來歷不明的舉報電話之後,才會在那天深夜派出大隊人馬,衝擊呂班路朝鮮激進分子的開會現場(朴的哥哥當時掏槍反抗拘捕,被當場擊斃)。而這個舉報電話,有人懷疑與海參崴的韓國人有關。老顧卻對朴說,不要太輕信傳言,公共租界的英國巡捕向來很狡猾,也許是故意釋放的煙幕彈。朴的組織損失慘重,要不是老顧收容,他幾乎走投無路。
車子掉頭向東,兩側是法租界高低連綿的磚房,裝著木柵門的弄堂。朴季醒指揮司機不斷在岔路口轉彎,時不時朝後視鏡張望。剛剛在餐廳座位上,他偶然抬起頭,看見台階上門廳外的黑暗中閃過一個人影,他有些疑心。他不敢大意,他受過嚴格的訓練,懂得所有的盯梢技術。
汽車轉到貝勒路[1]上,停在弄口。街對面有家日用雜貨五金鋪,還沒合上門板。櫃檯內外各站著一個人。裡頭是老闆,正在撥打算盤,頭頂上懸掛著成串的木夾,一排鐵勺,幾隻不知用途的鐵絲網框。小夥計站在櫃檯外,才六月份天氣,上半身就赤膊,腰上扎著段黑色布條。
一下車,朴就讓自己消失在沿街房屋的陰影里。林帶著客人進弄堂,弄內沒有燈光,他們向左轉入橫弄,進門。他聽見兩雙皮鞋踩到樓梯上。他知道那條樓梯很窄,也很陡,樓梯間很黑暗。他躲在過街樓下,牆角,聽到頭頂上房間一側的敲門聲,走路聲,拖拉桌椅的聲音。
又過大約十分鐘,他從角落裡走出來,轉身進那幢房子。房間就在過街樓里。他推開樓梯口的雙扇合頁門,見冷小曼守著房間外的過道,坐在一隻小凳上,眼睛盯著小煤爐上那壺快燒開的水。她抬頭看看他,又低下頭想她的心事。
他走進房間,客人坐在桌旁,靠窗。顧福廣在桌子另一側,一襲灰色直貢呢長袍,橡木銅盆帽放在桌上。林培文站在客人身後,站在窗口,掀開一角窗簾向外張望。他坐到桌子正對窗口的那一邊。
老顧的隊伍在擴大,人手越來越多。他從旁觀察,雖覺老顧召集人馬的方法並不十分光明正大,可他也不在乎。他信任老顧,人家在伯力受訓,他也去過伯力,可人家懂的就是比他多得多。
老顧是天生的領袖,他嚴密設計,把人員分成幾個小組。小組間相互隔絕,獨立行動,有時交叉接應,但計劃總是藏在老顧自己的腦子裡。
至關重要的是槍。在老顧所設想的革命方案里,槍才是一切的本錢。槍是能用錢買到的,而他們此刻並不缺錢。金利源那次行動之後,他們又幹過幾票,組織的財務問題,差不多全盤解決。
在伯力城東南郊外的營地,朴也曾學習過說服人的技巧,如何讓對方產生錯覺,如何讓人家相信被說服的是別人而不是他自己。你可以讓別人害怕你,你也可以利誘他,但有時你僅靠說話就能讓他死心塌地跟隨你,或者幫助你,或者把他的命交給你。
客人遞給老顧一張紙,充滿期待地望著老顧,好像照他的想法,老顧就應當跳起來,一把抓過去。但老顧只是平靜地從他手裡接過那張紙。
「現在貨都在香港。按照你要的交貨日期,我們會用藍煙囪公司的『怡康』號客貨輪裝運來上海。照慣例,我們要求在水面交貨。」
「可以。」老顧說。
「交貨同時付款。我們在香港商定過。」
「可以。」
「五千七百八十塊大洋。」
「沒問題。」
現在,茶水已送進來。房間突然變得沉靜,只有玻璃杯中的茶葉隨著蒸氣盤旋。客人是懂行的,恪守規矩,避免說多餘的話。陳先生不講究排場,沒有帶保鏢,這讓朴更加放心。實際上,也不需要保鏢。最危險的是交貨時刻,可交貨是採用一種不見面的方式——幾乎不用見面。當然,付錢總是需要面對面的,可軍火交易雙方的信任關係是建立在複雜的地下網絡上的,一旦雙方見面,就證明已得到許多重要人物的擔保。
朴自己最喜歡用盒子炮,7.63毫米毛瑟槍。而這次更好,這次老顧向客人訂購的是新型產品,新近開始生產的速射型號。在城市街道上短促衝擊,把彈匣中的二十發子彈連續射擊出去,威力會更大。這也是幫會分子最喜歡的手槍,聽說前些年有個吃敗仗的北方軍閥,短暫避逃在上海做寓公[2],委託青幫大人物為其保駕,結果帶來的幾名保鏢身上攜帶的這種手槍全被人家騙走。幫會以租界內不准攜帶無照槍枝為理由,要求保鏢們交出手槍,由幫會暫時保管,到最後還給他們的是幾支破爛貨。
林培文合上窗簾,走出房間,掩上門,站在過道里與冷小曼說話。不久,說話聲音停下來,林培文打開門走下樓梯。
客人準備離開。他最後提醒老顧,收貨付款之後,雙方就會形同路人。他說,公司的政策是不去過問顧客如何使用這些貨物,你可以拿去屠殺野鴨,消滅姦夫淫婦,哪怕你純粹想排在牆上當擺設。但是——公司不希望顧客將來在哪個多愁善感的日子裡想起他們來。
「陳先生請放心。我們還會再做生意的。貴公司把整批貨賣給我們,豈不就像在你們手裡捏著我們的一份帳本,誰也不會把帳本交出去的。我們懂得哪個手指爛掉就切掉哪個手指的道理。」
實話實說有時是最恰當的回答。客人看來很滿意。林培文已幫客人要來汽車,他是在對面的雜貨五金鋪里打的電話。這一次,由林培文單獨送客人回駐地。
朴季醒等汽車開出去很久後才掉頭離開。他沒有上樓,他在黑暗的街道上巡視。剛剛送客人上車時,他看到幾十米開外的一條弄堂口,有人影晃動。這是他今天第二次看到那件細條格子的襯衫,這次他看得清楚,這次弄堂的拱樑上掛著一盞昏黃的路燈,他看見風掀開那件單薄的洋服,那件襯衫從衣擺下露出來。等他追過去時,百米長的弄堂里空無一人。他知道這條弄堂通往另一條馬路。他懷疑這是自己的錯覺,但他不敢大意。貝勒路是重要的聯絡點,是林培文小組使用的安全房。他準備回頭把這情況匯報給老顧。他不打算上樓,在過街樓下的牆角等著。還要等一會兒,老顧肯定跟他自己一樣,觀察到冷小曼的心不在焉。走神,總是走神——他猜想老顧會找她談話。一個身負重要責任的秘密組織領導人,應該隨時注意成員的思想情況,一個組織,最讓人擔心的是思想渙散。他有點替老顧擔心,冷小曼顯然處於一種連她自己也難以察覺的困惑之中。
[1] Rue Amiral Bayle,今黃陂南路。
[2] 失勢寄居在租界的官僚、紳士等。——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