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2024-09-26 11:54:09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七日
夜晚 七時十五分
餐館名叫「本迪戈」[1],位於邁爾西愛路[2]和蒲石路[3]交叉的路口上,華懋公寓的底樓。坐在餐廳西北角靠窗的位子,你面前(隔著馬路)就是法國總會和蘭心大戲院。這是上海最好的西餐廳,業主是一對猶太夫婦。
玻璃門內有向下的台階,餐廳在半地下室——這可不是想要仿效哪種建築風格,什麼低地國家用來隔絕潮氣的空間,什麼傭人在這種地方幹活可以避免因為窗外的風景分心。據說那只是因為承包商打樁時,故意挑選一種更加便宜的鋼筋,大樓剛造好不久就開始沉降。
餐館的老闆是德裔猶太人。在通向餐廳的台階旁,牆上掛著他的大照片。一圈神氣的大鬍子,好像幾年前街頭常見的卡爾·馬克思巨幅畫像。實際上你看不到他的鬍子,因為要開餐館,他就把鬍子全都剃光。關於他,說法可不少,全都是不折不扣的租界傳奇。比如說,有人斷言他租下這間昂貴店鋪開餐館,本錢來自早年的澳洲淘金(你自己看麼,餐廳名字不就暗示你啦)。
不過租界裡的識途老馬會告訴你另一個版本。老羅曼茲二十多年前還是個猶太癟三,連個破爛皮箱都沒有(有人說從鍋爐聲隆隆的底層大艙上岸的外國窮鬼都提著兩隻爛皮箱,哪有這事兒)。他在黃浦江邊走來走去,幾近絕望。命運女神突然想起他來,黃包車上落下一隻錢包。機會對於每個遭遇它的人會有不同的結果。比方說,如果他把錢包藏進懷裡,這個機會可能會讓他醉上半個月,可他撿起錢包,奮力追趕那輛黃包車,機會可就大大不一樣啦。
丟錢包的是禮查飯店的老船長。羅曼茲是如此誠實,上校因此派給他一個差使,讓他當禮查飯店的管家,專門照看那些銀餐具和法國瓷器。羅曼茲在禮查飯店一干就是十二年。在第十個年頭上,命運女神第二次眷顧他,送給他一個老婆。羅曼茲太太是個俄國猶太人,在禮查飯店包房間,專門向單身外國商人提供一夜之歡。她發現,羅曼茲能用對待上校的利摩日瓷器那樣溫柔的方式照顧她,便答應嫁給她。他們倆決定先秘密結婚(不去猶太教堂),因為只要不當面告訴上帝,羅曼茲太太盡可以繼續她那很來錢的工作。等到攢夠錢,再告訴上帝不遲。他們果然攢夠開餐館的錢,開業當天同時在猶太教堂舉行標準的猶太婚禮。
這是租界的傳奇。租界就像個大染缸,把進入它的人、跟它有關的事統統染上一絲傳奇色彩。那多半是因為,它就像是個飄浮在天上的空虛之城,沒有根,沒有過去(大概也同樣沒有未來),它把所有生活其中的人,或者哪怕僅僅是短暫過客,全都漂洗過一遍,全都變成和它一樣,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只有傳奇。
陳並不是來聽這些故事的(他既不是記者也不是遊客),況且他早就聽說過這些故事。他只是約人在這裡見面。今天是禮拜天,餐館裡的人並不多。
他住在東方飯店,房間窗外的五馬路對面就是張燈結彩的群玉坊。這家斜橫在虞洽卿路[4]上的飯店,正門朝向西北。就像是建築師硬要把它的腦袋擠到路口,好讓它呼吸幾口賽馬總會的金錢氣息。他在飯店的住客簿上登記的名字是陳古月,櫃檯上提供兩種筆,陳選擇用毛筆。草體字寫得一團糟,這是誠實的另一種心照不宣的方式。他沒有出示身份證件,無論是香港殖民當局頒發給陳吉士先生的居住證明,還是河內保安局簽發給陳保羅先生的旅行文件,他都沒有從皮箱裡拿出來。儘管公共租界巡捕房要求轄下所有旅館飯店按照證件如實登記顧客身份,但沒有一家會不折不扣執行。
今天下午,在樓梯轉角處櫃檯上,河北茶房老錢向他打招呼,讓他從走廊穿到後樓出門。因為飯店的正門前人頭擁擠。上月蘿春閣響檔李伯康跳槽,被東方書場重金挖角,每日一段《楊乃武》。一時間好像全上海的黃包車都被拉到這裡。
瓜皮小帽放在櫃檯上,灰布半大褂子剛過膝蓋,露出黑色的扎腿褲,腰上也攔著一條緞帶,活像只兩頭扎口的褡褳掛在椅背上。老錢悄悄告訴他,巡捕房中午來查過旅館登記簿,特別挑出這個陳古月先生來問過他。
「真的假的啊?」
「老天在上,我錢文忠從不說謊。」
他覺得特蕾莎說得不錯,他得小心點,他最好趕緊換個飯店。在西僑青年會[5]游泳池邊,他把這事告訴特蕾莎。特蕾莎並不太在意,她似乎很疲憊。只要一到周末,特雷莎就會失蹤,連影子都看不見。英弟告訴他,特蕾莎肯定跟那個黑頭髮的混血攝影師在一起,那是特蕾莎「把所有生意都丟在一邊」的「瑪蘇連尼察[6]周末」,可別想找到她。可他有急事,他剛賣掉一單貨。
今天晚上,他要跟人家敲定提貨的地點和時間。
坐在陳右側的年輕人穿一件黑色皮衣,戴著圓框眼鏡。據陳所知,他有很多名字,朴季醒只是其中的一個。在香港,他代表一家開設在釜山的貿易公司,以前,他在陳那裡訂購過一批貨。他甚至會講廣東話,跟他的中國北方話講得一樣好。
另一個更加年輕些,坐在陳對面,板直著腰,雙手平放在桌沿上,像是正在進行某項童子軍訓練課程,又像是教會學堂的舍監正在檢查手指甲。陳選擇這家昂貴的西餐館,原本就是希望讓客人稍感拘束。他故意挑一張擺在當中的餐桌,以便鑑賞客人們機警掃視的眼神。
「林培文先生。」朴季醒介紹說。「還是叫我小林吧。」他們很少交談。四周很安靜,沒有吧檯,沒有留聲機,也不在牆上裝鏡子,以免影響客人食慾。到處都是鮮花,牆上的畫框裡也是鮮花和水果。上第一道主菜前,羅曼茲都要親自來照看,微笑,鞠躬,擺放刀叉碟子。
朴季醒對待食物並不拘謹,他用手抽掉整條煙燻鮭魚的脊骨,銀光閃爍的刀叉在他手裡,就像可以用來殺人的武器。
五張小桌。內側高起一尺的平台上還有一張長方形的大餐檯,被鑄鐵圍欄圍起,圍欄下擺放著玫瑰花盆。平台的左面有條曲廊,似乎通向另一個餐室。
亨牌(Alhambra)雪茄的香甜煙霧瀰漫在餐桌上。在冷熱兩道甜點的間歇,陳切開呂宋雪茄,La Flor de la Isabela[7],他在嘴裡咕噥,把雪茄遞給客人,就好像真的在把西班牙王宮花園裡的花朵獻給尊敬的客人。但年輕的韓國人不要雪茄,布丁把他的嘴塞得滿滿的。雪茄菸霧很嗆人,林培文也不喜歡這味道,他把脊背向後靠,椅背中間鑲嵌著皮質軟墊。
沒有人急於談生意。這是個很小的餐室,鄰桌有人打開胡椒瓶(有人說這瓶子的價錢比一頓飯還貴),你甚至會聞到那股嗆鼻的味道。而你坐在房間正當中。誰會在這種地方談生意呢?那會讓人覺得你像個高談闊論的騙子。如果別人樂意仔細傾聽,那就更加麻煩。
咖啡杯只有半個雞蛋殼大小,六角形——這房間裡所有的物品都是六角形——鹽瓶、小餐桌,連房間本身也是六角形。接著是水果籃,這回是羅曼茲太太出場,鞠躬,微笑,奉上紫竹篾片編制的扁籃、兩隻芒果、兩隻花旗橘,再鞠躬,微笑,好像在慶幸表演圓滿成功。
已是夜裡九點,音樂聲從半空的風中傳來,樂隊在法國總會的屋頂平台上。陳在等待。他不知道該由誰拿主意。他以為顧先生會來,可他沒來。顧先生覺得哪裡比較方便?蒲石路離顧先生住的地方很近。所以陳把飯局訂在這裡。雪茄菸霧在燈光下變幻莫測,空氣好像隨著查爾斯頓舞曲怪誕地搖擺。陳問客人要不要去舞廳。這就像是一句不合時宜的玩笑話,無人響應。
朴季醒先離開餐廳。獨自一人。十分鐘後,陳和林一起離開。
走出餐廳,蘭心大戲院還未散場。隔壁馬迪汽車行的車庫裡,福特車排成兩列整齊的隊伍,好像兩隊瞪著巨大複眼的甲殼蟲,在強烈的白光照耀下,一絲都不敢動彈。他們倆站在車庫洞穴般的開口旁等待。街對面,華懋公寓三樓只有一扇窗戶亮著燈,乳白色的窗框在黑夜裡泛著幽藍的光輝。窗下掛著一副巨大的眼鏡,兩條眼鏡腿是可伸縮的曲折臂架,現在它完全伸展開來,掛在人行道上的夜空中,好像被人兜頭猛揍一拳。左邊的眼鏡片寫著「梁文道」;另一片上有四個字:「醫學博士」。
陳不知他們要把他帶去哪裡,也許是他的誠懇終於獲得承認,因此得到覲見顧先生的機會,也許只是換個地方繼續等待。他覺得自己差不多應該可以發一通脾氣,但並沒有。汽車沿著邁爾西愛路向南,駛過環龍路口,林讓司機停車。
[1] Bendigo,這個餐館的名字讓人想起澳洲早年的那個在淘金熱中興起的小城。
[2] Route Cardinal Mercier,今茂名南路。
[3] Rue Bourgeat,今長樂路。
[4] 今西藏中路。
[5] 今南京西路。
[6] Масленица,俄羅斯傳統節日,謝肉節。
[7] 「伊莎貝拉之花」,一家雪茄菸草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