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26 11:54:07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五日

  夜晚 七時十五分

  特蕾莎有一輛八缸福特A型轎車。

  

  墨綠色的汽車停在珠寶店後院裡。備胎掛在車尾,外覆白色塗膠帆布。暮色籠罩著這條弄堂。有人在唱機上放上一張唱片,聲音從二樓的窗戶飄散在黃昏的街道上。尖厲的小女孩嗓音,國語裡帶著些南方口音,湖南或是廣東。聲音甜膩,像是唱針上塗過太多蠟油。

  她自己開車,沒帶上那兩個哥薩克保鏢。她要去禮查飯店。今天是禮拜五,她要在禮查飯店度過整個周末。如果覺得餓,她會開車帶著小薛沿北四川路一路找過去,在莉莉酒吧那一帶找到吃飯的地方。

  汽車沿白爾部路[1]向北行駛。沿街弄堂的鐵門洞開,街上散發著菜籽油的氣味,特蕾莎搖上窗。不久她就轉上更寬闊的馬路。燈光把電影海報折射到車窗玻璃上,比電影本身更加如夢如幻——雷電華公司出品,歌舞片《美人玉腿》。《哥薩克》海報上是約翰·吉爾伯特(John Gilbert),兩撮八字鬍。接著是西伯利亞皮貨店櫥窗上的燈管GG,一隻刺眼的北極熊,嘴裡叼著一串花體字母——SIBERIAN FUR。

  道路兩側是陰暗的高樓,路越來越窄,房子越來越高,變成巨大的黑影。在夜色中,那些燧石和花崗石的外牆就像是直接在峭壁上開鑿出的。她駛過外白渡橋,右側是蘇聯駐上海領事館,夜色里,高聳的塔亭像是一頂巨大的頭盔,盔櫻處有旗杆,旗幟在黑暗的天空中隨著江風疾舞。

  幾年前,跟隨史塔克海軍上將來到上海的哥薩克士兵向這幢房子發起攻擊。那是一次虎頭蛇尾的狂歡,戴著破爛皮帽的老醉鬼們簇擁在禮查飯店街對面,嘴裡唱著希臘正教的聖歌,用砸碎幾塊領事館玻璃窗的行動來報復他們的工人階級敵人(而他們如今喝的伏特加比工人階級搪瓷杯里的更加劣質)。婦女們負責圍觀,而特蕾莎甚至連圍觀都懶得加入。她躲在禮查飯店的窗口,手裡端著半杯摻伏特加的格瓦斯,身後的床上是那位赤條條的捷克畫家。

  考斯洛夫斯基(Koslovsky)領事親自指揮這場保衛蘇聯領土的作戰,他用排槍打死那個想要扯下鐵門上那面鐮刀斧頭旗的哥薩克軍官(從那以後旗幟被轉移到塔亭頂上)。特蕾莎真的很希望由她來裝備那一百多名哥薩克士兵,可他們都是窮光蛋。就在那天,她第一次看到小薛。租界巡捕衝到領事館大門口時,別人都四散奔逃,只有他還站在那具屍體邊上不停拍照。她連忙穿上衣服下樓,想要從他手上弄一套沖洗出來的照片。兩天以後,小薛在莉莉酒吧里把照片交到她手上。她是一直到後來,到禮查飯店房間的床上才把這些照片仔細看過一遍。照片讓她變得更加興奮。

  那以後她一直斷斷續續跟小薛上床,幽會的次數越來越多,日期越來越密集。她喜歡看他拍的照片,她還從來不曾用這樣的方式看過自己。她的身體在照片裡化成無數個局部,變幻莫測,就好像她突然能夠變成無數個女人,有的比她丑,有的甚至比她自己長得還好看些,但每一個她都不認識。看到自己在照片裡像牝馬那樣撅著屁股,她一點都不覺得羞恥,因為在黑暗的背景襯托下,這匹雪白的牝馬顯得如此矯健,如此氣宇軒昂。

  她總是約小薛到禮查飯店幽會,住在禮查飯店裡,就像住在船上。她在鑲著栗色護牆板的走廊里穿行,這些迷宮般的走廊通向幾百間客房。門上的蝕花玻璃像是被雨水打過,鑲嵌在花瓣形狀的鑄鐵窗格中。她常訂的那間,茶房說是在「前艙」。濕潤的風,黃浦江的潮聲。夜裡霧氣升起時,真好像漂浮在海上,她喜歡這種漂浮的感覺。

  客廳被弧形的拱梁分成前後兩部分,放著巨大的柚木家具。藤製寬椅圍茶几擺一圈,邊上是紅木架落地檯燈,會客區域背後的雙扇門通向臥室。

  古老的亞洲氣味瀰漫在臥室里,那是黃浦江上濕霧的味道,灰色蚊帳的霉味,中間還夾雜著一些防蛀香木的古怪氣味,那是鑲嵌在柚木家具的抽屜板上的樟木、檀香木,還有肉桂木。她從沉重的五斗櫃抽屜里拿浴袍和毛巾時,那股怪味頓時充溢在她的身體四周。她走過去打開窗,江面上傳來鷗鳴和汽笛聲。

  浴缸擺在衛生間中央,房間四角放著軟凳、陶瓷洗臉盆和抽水馬桶。飯店僕人把暖氣片的銅欄擦得雪亮。伸縮杆吊燈從回字形梯狀屋頂上懸掛下來,幾乎吊到她頭上。她在浴缸里昏昏欲睡。

  她被電話吵醒。她濕漉漉地奔進臥室。是小薛,他告訴她要晚點來。他的聲音緊張而沙啞。她還來不及追問,他就掛斷電話。

  一直等到十點過後,小薛才敲門……

  特蕾莎吃驚地看著他。她盤腿坐在床上。薛背著她熟睡,臉上、腿上、腰窩上,到處都是瘀青,唇角破裂。不過,讓她吃驚的倒還不是這個。她在酒吧間裡,花上幾塊錢,買上兩杯酒,用那種辦法勾搭來的男人,身上冒出幾塊瘀青是常有的事。

  讓她吃驚的是他在擺弄她,像是出於某種不知名的怨恨。他把她推到床的盡頭,使勁抬起她的兩條腿,把她擠成一團,把她的臉壓進枕頭裡。他想把她翻過來,顛倒過來,把她最隱秘的感覺變成一種可視之物,讓懸掛在天花板上的吊燈照亮它,好像她身體的感覺是一種蹈空起舞的昆蟲,一旦被燈光照射,它就會停滯下來,就會凝固下來。她雙腿高舉,腳趾緊繃,她看到燈在搖晃,看到燈光照在她的膝蓋上,膝蓋上幾道壓痕。

  他轉過身來。那段此刻變得綿軟的東西從他左邊的腹股溝掉落到右邊,在燈光下就像一段深褐色的海腸。她伸手過去掐他,在他醒過來之前,那東西已再次堅硬起來。

  他的聲音從她身體下方傳來,像是從黃浦江水底傳過來,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像是江水底下那些淤泥時不時讓他透不過氣來——

  「告訴我……告訴我……你那些壞朋友……也對你這樣嗎?」

  她用雙膝去夾他那讓她分心、讓她抓不住感覺的腦袋,用雙腿從兩邊緊緊夾住他那撐開她的臉頰,她用她此刻像塊濕透的抹布一樣的身體去摩擦他的面孔,他的鼻樑。她顧不上去聽他說的話,她猜想他的腦子裡有一團妒火在燃燒,她可不想去澆滅他。

  半小時後,她才想起他說的「壞朋友」。他說的是陳?那是個誤會。從開始到現在,她一直在抵禦他。他想攪動她的整個身體,他想攪動她的整個思想,可她越是抵禦,就越是覺得他那唇舌一直攪動到她心裡最深處。她無法給自己對他的喜愛打點折扣,她有些擔心那誤解會讓他失望,她越來越覺得不想讓他過分失望,她最近常常覺得自己心腸變軟,她猜想那是年華老去的緣故。她變得越來越不捨得輕易丟棄那些能讓她開心起來的事物,她變得害怕失去,身心愉悅似乎不再是唾手可得的東西。她越來越體會到,快樂其實是心裡那股勁頭。

  她想要對他解釋——

  「他並不壞,他只是個生意夥伴——」

  「是什麼生意?」他跳下床,脊柱下有一塊凹窩在燈光下忽隱忽現,凹窩的四周是一圈瘀青。

  「你別多問,」她生起氣來,「那些事無關緊要。那些事與你無關。你不懂——知道那些對你沒好處。」

  「可我想知道,你的事我都想知道。三年來,我們都在這些地方見面。你讓我覺得自己像個男妓。我陪你喝酒,陪你上床,陪你乘船旅行。可我不知道你在幹什麼,不知道旅行途中你一個人出門去哪裡,你總是趁我睡覺悄悄跑出去……」

  這時他好像真的生起氣來,越來越大聲:「我甚至都沒去過你住的地方,我甚至不知道你做的究竟是什麼生意。買一塊祖母綠需要帶上槍嗎?」

  「那不是祖母綠,我告訴過你,那是烏拉爾翠石榴石——」

  他到她的手提袋裡去掏煙盒,激動地倒出所有的東西,手槍和煙盒一起落到汗濕的床單上。一張灰藍色的紙片同時飄落,紙上畫的……像是一種新式的晾衣架,你很難相信它是槍,可它的確像是一種機關槍。那是普魯士商人的寶貝,莫洛騎士小心翼翼把它裁剪下來,在某個香港的酒吧里獻寶一樣把它獻給陳……

  她一把抓過那張紙,她把它連手槍一起搶過去,塞進包里,她怒氣沖沖盯著他看,可後來她又想起在船上踢他的那一腳。她想起自己是如此喜愛他對她做的一切。

  「就算是翠石榴石也不用帶上槍。」他點上煙,遞給她。

  「也許有一天,我會讓你去見見他。可不是現在——也許過段時間我會讓你看看我到底在幹什麼。讓你看看我的生意。可你最好是乖乖的,別多嘴,也別多問。」

  她用帶煙味的嘴唇吻他的鼻子和耳朵。他的鼻子上帶著她的氣息,她自己身體的味道。他氣餒地倒在枕頭上,肩膀上的傷痛讓他嘴角突然咧開,斜歪著抽動一下。她撫摸他身上那些瘀青,撫摸他脖子上的瘢痕。現在已是子夜,今天是禮拜六,他們倆要在這裡過上整整一天。

  「現在,你來告訴我這些傷痕,是誰把你弄成這樣的?」

  [1] Rue Paul Beau,今重慶中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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