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26 11:53:55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五月二十七日

  下午 一時二十分

  起初,引起薩爾禮少校注意的是那個白俄女人。租界警務處——本地人稱為「巡捕房」——追蹤每個進入上海的外國人,為他們建立檔案。「梅葉夫人」,這是個奇怪的叫法,既不代表她的名字,也不能揭示她的來歷。大概只是那些中國人這樣叫她,她總是和中國人打交道。

  她是從大連坐船來上海的,那之前,大概是在海參崴。作為一個南方人,薩爾禮少校從未踏足過那些北方地區。少校是科西嘉人。而今科西嘉人占據著整個警務處里所有的重要辦公室。

  警務處檔案室里有一些文件,在一份簽名為「西人探目119」的報告中,記錄著這女人的真名:Irxmayer Therese。報告中說道,這個姓氏來自她已死去的丈夫,顯然,從這個德國名字里看不出她是個俄國猶太人。

  此外還有些字跡模糊的便條。有關這女人的最早記錄就是這些東西。文件簽署日期大多是在她剛到上海的兩個月里。其後,她便從警務處那幫下級探員的視線中消失。

  一個月前,在薛華立路[1]警務處大樓東側的草坪上,距離那群婦女的藤編茶桌三十多米的地方,馬丁向他提起一件事。馬丁是英國人,在公共租界警務處那邊,幹著一份跟薩爾禮同樣的工作。草地上正在舉辦一場裡昂式滾球比賽[2],警務處中下級警官們特別熱衷於這項運動,獎品是一隻獎盃和一箱三顆星的白蘭地酒。馬龍督察手掌向下握住鐵球,擺動手臂拋出決定性的一球。有人跑進比賽場地,用一頭固定長繩畫出圓圈,計算贏家的球數。警官家屬紛紛從藤椅上站起來。數到第五個球時,圍觀者歡快地叫嚷起來。

  殖民當局的官員身處異國他鄉,自成一個小圈子。有時候,他們相互之間利益攸關的程度,要大大超過他們與萬里之外的母國的關聯。薩爾禮自己就常常收到一些警告,在茶會上,在一些小型的聯席會議上。一切都建立在那種私下的方式上,那是歷史悠久的傳統。可你不能把大英帝國殖民當局屬下的香港警察部門太當真。甚至連他們自己都不太當真,你怎麼可能完全相信他們,完全相信這些模稜兩可的說法?「You may have noticed...[3]」或者,「It would appear from subsequent investigation...[4]」

  馬丁打扮得像個遊獵騎士,但他從口袋裡掏出的可不是什麼未知國度的神秘地圖,一張紙而已。那是一封長信的最後一頁,內容是關於某個香港陳姓商人的可疑行跡。他在海灣周圍一些渺無人煙的背風小漁村里出沒,鴉片、酒、常規走私貨物的可能性逐項排除之後,事情轉到香港警務處政治部手裡。在結尾處,信件順便提到某個德國女人和她的貿易行(Irxmayer & Co.)。香港那邊的英國人發現,這個女人住在上海法租界。

  不久,在河內的殖民地保安局每周例行由郵輪送來的函件里,對一次不太成功的搜捕行動做出詳盡描述。粗心大意的印度支那激進分子(有時候從事陰謀活動的恐怖分子實在是太疲倦)竟然把一張便條放到旅館房間的枕頭下面。真正的情報,河內保安局沒有絲毫猶豫「assez généreux, nous voudrions dire[5]」,把原件轉交給香港的英國同行。沒有意義含混不明的推測,沒有裝腔作勢的客套話。只有一個香港的郵政信箱號,Post Office box No. 639[6]。

  

  輕而易舉就能查出,郵箱的使用者是個三十出頭的貿易商,陳子密(Zung Ts Mih)。香港的同行立即意識到此人早已是監控對象。深入調查後發現,行事穩重的陳先生有著極其複雜的背景,很難真正弄清他的血統。港口的水手酒吧里有傳聞說,儘管有個華人名字,陳先生頂多只能算半個華人。而他的父親本身也是個「British subject of mixed blood[7]」。文件用紅色原子筆畫出一個巨大的圓圈,圓圈右上角畫著一個巨大的彎曲箭頭(好像馬戲團小丑歪向一邊的帽頂),箭頭指向一個方框,方框裡寫著「Siamese[8]」。

  至少有三個河內保安局所關注的對象,與陳先生保持密切的聯繫。英國人聲稱出於某種監控策略(薩爾禮少校認為這不過是英國式的傲慢、姑息和疏忽大意),只是對他們進行跟蹤和拍照,並未實施逮捕。明星人物是Alimin先生(照片模糊不清,戴黑領結的西式上裝、土著人那種寬大的過膝短褲、格子棉布的圍裙、濃眉、巨大的鼻子),就像一匹在東亞大陸上不斷奔跑的孤狼,他的行跡遍布Bangkok[9]、Johore[10]、Amoy[11]、Hankou[12],有消息說,此人還去過Chita[13]和Vladivostok[14],在Chita受到過某種專業技術的培訓。

  有人在列印文件第一頁的頂部醒目地寫道——

  Selon la décision de la IIIème Internationale, le quartier général du mouvement communiste vietnamien déménagera dans le sud de la Chine. Ses dirigeants arriveront bient?t dans notre ville (Shanghai), leurs noms sont Moesso et Alimin.[15]

  陳子密先生是一家註冊在香港的洋行的中國代理人(中國人把這種職業稱作買辦)。洋行的所有人是一位德國太太(巡捕房後來查明她其實是個白俄),住在上海法租界的公寓裡。皮恩公寓——霞飛路和呂班路[16]口那幢大廈的三樓。薩爾禮手下一名頗富詩人氣質的馬賽探員曾把它形容為「飄散著梔子花和桂花香味的裝飾盒」。少校讓人把有關皮恩公寓那套房子裡的住戶情況查明匯總。有人找來一份標題為「Personnalites de Shanghai[17]」的卷宗(保甲處負責管理檔案的書記們把這份長達十六頁的表格叫作「上等貨單」),發現這個女人一直就藏身在巡捕房檔案室里。只是她搖身一變,進入法租界的要人登記冊中,此前沒有任何人願意花點力氣,把她與碼頭關卡上巡捕記錄案卷中的某個不起眼的婦人聯繫到一起。「上等貨單」提供的信息並不多:住址、職業、電話號碼。政治部的警官隨即展開初步調查,寫出報告。現在,這一小疊報告就在他手邊。在桌上,在灑滿陽光的文件籃里。

  薛華立路22號這幢紅磚大樓是警務處辦公總部。薩爾禮服務的政治部辦公室分布在北側二樓和三樓。大樓里老是有股嗆人的松香和石蠟味。薩爾禮少校對付難聞氣味的辦法是成排地消滅桌上的菸斗。碰到如此潮濕的春天,房間裡的氣味更難聞。不過一到下午,陽光可以灑滿整個辦公室。桑樹從圍牆裡一直伸到外面,兩個衣著破爛的小孩站在樹本路[18]上,抬頭仰望。上海的下午一般是安靜的,尤其在這塊城南地區。只有隔壁馬思南路[19]巡捕房監獄裡,幾隻狗不時叫兩聲。

  皮恩公寓的住戶是個白俄女人。三十八歲。這位「梅葉夫人」——中國人這樣尊敬地稱呼她——看起來整天忙於她那家珠寶店的生意。店鋪就在皮恩公寓的街對面,懸掛著「ECLAT」的店名招牌。就在呂班路的轉角上,向著霞飛路的那一側是櫥窗,櫥窗被窗簾遮住,門朝著呂班路。店鋪是沿街的兩層樓房,樓上住著中國人。陽台上晾著中國人的灰布褂,風吹過時,從還沒擰乾的衣服上,會有水滴落在那塊招牌上(看起來這份報告仍舊是那位馬賽業餘詩人的作品)。少校鼓勵他們在公文報告中嘗試更為風格化的寫作。「細節,」他常常說,「要不斷地描述細節。」

  珠寶店生意冷淡。自從俄國人大量湧入上海,市面上就出現很多真假難辨的寶石,全都聲稱是來自烏拉爾山的寶石礦。這些俄國珠寶店裡都有一位蓄著大鬍子的猶太人,糾結著食物殘渣和唾液的骯髒鬍子里,似乎還帶有亞洲中部腹地的氣息,像是那種巨型動物迎風招展的毛髮。本地人不太相信在跋涉千山萬水抵達上海之後,沙皇支系複雜的表親們還會把婚禮首飾藏在箱子裡。因此,馬龍特務班一位把業餘時間消耗在福爾摩斯小說上的分析家說,珠寶店的營業額連房租都付不起,顯然無法讓那位尊貴的夫人維持她奢侈的日常用度。

  再到後來,有人把那張名單放到他桌上,還在頂端用別針夾上便條,告訴他這是金利源事件中那艘法國郵輪上的乘客。他把名單扔在沙發上,直到馬賽詩人的歌喉走音般地尖叫起來,少校才把眼光放到那張紙上。是她,這不是皮恩公寓的白俄公主嗎?主啊,讚美她的屁股(如果看到名單就能想起屁股,那一定是詩人)。

  儘管這很可能純屬巧合。以少校的科西嘉想像力而言,如果這個女人突然密集出現,還不能引起你的警惕,他一定會說你對上帝缺乏敬意。你不相信冥冥之中有雙擺布世界的大手。

  少校知道,這座大樓里的所有其他人私下裡都把他叫作「羅圈腿」。像個退役後不再想著保持體重的騎師,他把巡捕房總部大樓的黑漆地板踩得嘎吱作響。少校調來沒多久,政治處的氣象就為之一變。他的前任同本地一些幫會打得火熱。有人繞過殖民管理當局,直接把事情捅到巴黎的報紙上。此人被調往河內。

  相比他的前任,薩爾禮少校有兩樣顯著的愛好,一是喜歡菸斗,從桌子左面的文件籃開始,一直排到那兩部電話機邊上。石楠根、珊瑚、瑪瑙、中國青玉。這純屬個人愛好,對政治處的業務沒有多大影響。但另外一樣卻讓政治部的下屬很頭疼。他喜歡讓各種紙張在處里各辦公室間傳來遞去。好像事情只有寫到紙上(署上職務姓名),才能讓他理解。

  少校溫和地坐在辦公室里,抽菸斗看文件。政治處的新氣象甚至延伸到圍牆外。一到春天,伸到樹本路上的那十幾株桑樹枝總是引來一幫小赤佬,如果就近摘不到桑葚,他們甚至都敢爬上警務大樓的圍牆。要在從前,樓下巡捕房裡坐班的下級巡捕肯定偷偷從後門鑽出去,抓幾個進來,一頓耳光,隨後就讓他們擦鞋洗車、掃地揩窗。那天下午,在圍牆背後的夾道里,他們再次準備動手抓人,卻被站在三樓窗口的少校伸頭喝止。

  原本政治處里分幾個科,科下還有組。處里的中國人都歸華人督察長管,他手底下還有兩個華人探長。外國人(不管是安南人還是法國人)歸外國人一塊,中國人歸中國人一塊。法國人要找中國人辦事,就先來找華人督察長,然後一級一級往下分派。但少校一來就把規矩打亂。少校用那雙羅圈腿踢開樓里的每間辦公室,從各個部門抽調人員——全憑他的個人喜好,統統塞在他新成立的馬龍特務班裡。他每天早上召集他們開會,躲在三樓走廊盡頭的會議室里。處里其他人把這叫作少校的私生子晨禱會。最讓處里法國人生氣的是,一大半私生子都是中國人。少校的理論是,政治處不能高高在上,要善於和本地人相融合。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護法蘭西的殖民利益。

  少校忽然想起什麼來,再次看看那份名單,他注意到白俄女人不是孤身旅行,她有個同伴。薛維世。他有些生氣,他明天要在晨會上敲打他們幾下,調查工作做得很不徹底。

  種種證據表明,Irxmayer公司暗中做著一種令人生畏的生意。家用金屬工具及商用機械,官方註冊文件提到它正在從事——或者原本想要從事——的貿易業務。不像一種偽裝,倒像是一種富有幽默感的藉口:生意難做啊。我們只是比別人做得更專業一些。

  實際上,Irxmayer公司向亞洲各地裝箱託運的都是槍枝彈藥。堅韌的防雨布和柔軟的乾草,底下是可以用來暗殺、用來玩俄羅斯輪盤賭、用來嚇唬人,用來做隨便什麼你想做的事甚至用來發動戰爭的殺人武器。

  [1] Route Stanislas Chier,今建國中路。

  [2] Pétanque à la lyonnaise,法式滾球。在這項比賽中,選手的雙腳必須同時保持站立在地面,選手可以用直立、微屈或是蹲姿來進行擲球。——編者注

  [3] 一種英國風格的委婉表達方式。意謂「你可能會注意到……」

  [4] 同上。意謂「進一步調查後似乎發現……」

  [5] 作者似乎在此引用信件中的原話——「慷慨地、極其樂意地……」

  [6] 郵政信箱639號。——編者注

  [7] 「混血的英國公民」。一種當時通行的說法,甚至出現在正式文件檔案中。

  [8] 暹羅人。

  [9] 曼谷(泰國首都)。

  [10] 柔弗(馬來西亞城市)。在馬來半島南部。

  [11] 廈門(中國城市)。

  [12] 漢口(中國城市)。

  [13] 赤塔(俄羅斯城市)。

  [14] 符拉迪沃斯托克(即海參崴,俄羅斯城市)。

  [15] 根據第三國際決議,越南共產主義運動指揮機構將遷往中國南方,其領導人不日抵達本埠(上海),其人名:莫索、阿利敏。

  [16] Avenue Dubail,今重慶南路。

  [17] 「上海的重要人士」。

  [18] Route Albert Jupin,今建德路。

  [19] Rue Massenet,今思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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