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09-26 11:53:58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二日
上午 九時五十分
特蕾莎的福特汽車剛轉過圍欄門,瑪戈就朝車子跑過去。
這裡是上海獵紙賽馬俱樂部(Shanghai Paper Hunt Club)的營地,在小河北岸。這條小河,地圖把它標作羅別根灣[1]。遊戲的規則是這樣:比賽前由俱樂部指派專人,背著一隻裝滿碎紙的大布袋,把這些花花綠綠的紙撒在路上,騎手必須沿著它們標識的路線跑到終點旗杆。三十年來,俱樂部始終讓阿保去拋撒那些紙屑。從阿保那顆滑稽的腦袋裡,時不時會冒出些稀奇古怪的念頭。他把碎紙扔在石頭縫裡,草叢下,還會把它們藏到土溝或是橋洞裡頭,有一次,他用魚線把紙頭吊在河水當中,結果好幾個人掉進河裡。沒人猜得到阿保的鬼主意,每次比賽的行程都是個謎。所以布里南讓瑪戈抽空多看看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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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圖是由俱樂部早年那幫拓荒者勘測繪製的,它們被隨心所欲地命名——「Three virgins jump[2]」啦,「Sparkes water wade[3]」啦。瑪戈曾經好奇地問過布里南:
「中國人把它們叫成什麼呢?又不是在租界裡——」
在這點上,布里南的說法和她丈夫如出一轍,全都是殖民當局的老派冒險家那一套:「我們不去管他們的叫法,我們給它們命名,它們就變成我們的啦。」
她的丈夫,「盧森堡聯合鋼鐵貿易公司」駐上海的總代表畢杜爾男爵(Baron Pidol)熱衷於土地投機。他正打算買下羅別根河附近的一塊農田,因為他聽說「連瘸腿的維克多爵士都把腳伸過去啦」。[4]工部局正打算把朝租界西部越界築路的範圍延伸到這塊地方。時機剛剛好,連年長江水災使太湖流域泛濫,此刻這些農田裡長的全都是荒草。
弗朗茲在這塊租界裡如魚得水。潮濕的夜風和蚊子攪得別人整晚不得安寧,對他的影響僅止於不進瑪戈的臥室。可這不代表他不上床。多嘴多舌的利德爾太太(Mrs. Liddell)告訴她,時間一長,他們都會有個中國情婦。他們會愛上這地方的。愛上那些聚會,愛上呂宋雪茄和撲克,愛上海格路那家提供上等貨色的妓院——她們從不脫光衣服坐在客廳里,這讓那些見多識廣的商人覺得更帶勁。他們當然是指弗朗茲很快加入的那個小圈子。
獵紙俱樂部賽場地圖局部
瑪戈只是孤單。他宣稱自己愛上這地方時,瑪戈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她還打算等弗朗茲三年合約期滿就回國呢。愛上一個地方就那樣容易嗎?相比起來,愛上一個人還容易些,像布萊爾先生那樣……
布里南·布萊爾(Brenen Blair)對她一見鍾情。瑪戈在上海只有兩個朋友,特蕾莎之外,她能說說心裡話的就只有布里南。在安諾洋行的茶室里,布里南建議她買那隻印有金色暗紋的羊皮紙燈罩,當時她正打算讓臥室里那盞床頭燈換換樣子。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布里南。很久以後他才有機會欣賞那燈罩實際使用時的效果,那是在弗朗茲開始常常坐火車往中國內地跑之後。
利德爾太太曾告訴她,布萊爾先生雖然年輕,卻是一匹外交界老馬。聽說他在澳大利亞和印度多次表現出讓人驚訝的處理棘手事務的能力。他此刻的身份是南京政府的政治顧問。實際上,作為英國殖民外交當局和南京政府之間的關係協調人,他有權直接向倫敦外交部陳述其看法,無須通過駐上海的總領事英格拉姆先生,也無須通過駐北京的臨時代辦。
布里南後來建議瑪戈加入上海女子賽馬會。弗朗茲對此倒也很熱心。他們倆陪著瑪戈一起到馬霍路賽馬學校的馬廄里,挑中一匹灰色帶斑點的小牝馬。弗朗茲弄不明白瑪戈為什麼要給馬取那麼個古怪名字,「Dusty Answer[5]」。其實這是布里南想出來的。直到去年夏天去莫干山避暑之前,弗朗茲對布里南一直很親熱。那時弗朗茲剛在莫干山買下一塊地,建起一座度假旅館。從那回來後,他一聽說有布萊爾先生出現的場合,就一定找理由推辭。
瑪戈把特蕾莎帶進營地。草地已重新修剪過。俱樂部的中國僕歐凌晨就在忙碌,把庫房裡的藤椅木桌搬出來,又擦拭乾淨,往銀桶里裝滿用冰糖和杜松子酒調製的甜酒。草叢裡有星星點點的野花,引著蝴蝶和蜜蜂在腿邊轉圈。羅別根河南岸有一頭被太陽光照得烏黑髮亮的水牛。從前,俱樂部通常要到十一月底才會舉辦正式比賽。那時候豆莢和棉花都已收摘,冬小麥剛播種,天氣也最宜人。可水災以後,這裡全變成荒地,俱樂部的幹事樂得多辦幾場,被貿易蕭條弄得無精打采的商人們需要多活動活動。
她們倆在夾竹桃樹下找到一張藤桌。男人們在馬廄那邊大聲嚷嚷。嗓門最大的馬里奧是個義大利人,插畫家,專門給租界裡的外國報紙畫些有關時事的漫畫。瑪戈聽說他上禮拜在虹口的酒吧間裡被一夥日本浪人毆打。
畫家在跟人吵架。那個英國商人又在發表意見(瑪戈知道他是弗朗茲那一夥的):
「……是該教訓教訓南京政府啦,就讓那幫日本猴子去干吧,他們要是樂意來打一仗倒也不錯。只要一打起來,就可以重開合約,重新劃定租界,沿長江兩岸五十公里……」
馬里奧冷冷地說:「那你可就轉運啦,你買的那些地可就值錢啦。你就不會破產啦——」
他越說越激動:「你們這幫老頑固,睜開眼睛吧。那套在東方殖民地冒險發財的故事早就結束啦。這不是戰前,你們那套帝國主義策略早就完蛋啦。那群猴子會把大家一鍋端的。」
布里南身材瘦削,在那堆人里顯得特別高。他過來陪著她們去看馬。
苦櫧樹巨大的樹冠一直伸到圍欄邊,那匹灰色的小母馬站在樹下的空地上。穿藍布褂的馬夫摸兩下馬頸,抽緊肚帶,掀開馬背上的蓋毯,鬃毛整整齊齊,打成一排辮結。微風傳來一股月桂樹葉的氣味,母馬焦慮不安地噴著響鼻,馬蹄使勁刨著地上的泥土。要參加俱樂部,瑪戈必須買一匹馬。俱樂部規定所有參賽馬匹必須真正地——bona fide[6]——屬於俱樂部成員的私人財產,還必須是一匹中國馬。嚴格說起來,應該把它們稱作蒙古利亞種小型馬,其實這是英國純種馬和蒙古利亞馬雜交後裔。布里南向她解釋過。是的,她也屬於混血種。「你看它的臀部——」當著馬霍路那位哥薩克販馬商人的面,布里南拍拍小母馬的屁股,把馬的身型特點講給瑪戈聽,「純種蒙古馬的臀部比它更向下斜,英國馬的臀部翹得更高。沙皇認為哥薩克馬隊要是都能有英國良種馬的大屁股,就可以打敗拿破崙,於是他從英國買來一群公馬,我們可以認為這匹馬的血統和俄國皇室有關。」
「索普維爾女修道院(Sopwell Nunnery)的院長朱莉安娜·伯納斯[7]早在十五世紀就說過,好馬有五種美:驢子的脊背、狐狸的尾巴、兔子的眼睛、男性的骨骼、女性的胸脯和毛髮。一匹優秀的賽馬像美麗的女人那樣驕傲,總是抬著頭向前看。」
此刻布里南把那番話又說一遍,這次他是衝著特蕾莎說的。
一匹棗色的馬從北面疾跑過來。
「AH PAU!AH PAU——[8]」人群亢奮起來。
五十多歲的阿保騎在馬上,從山坡上急速衝下來。他雖然是個中國僕人,卻是賽馬俱樂部的靈魂人物,俱樂部的幹事來來去去,有的退休回國,有的在大戰中喪生,只有他兢兢業業,為賽馬俱樂部服務足足三十年。
焦躁不安的賽馬簇擁在草地北邊的圍欄邊,圍欄門已打開。瑪戈跨上鞍,朝草地上的特蕾莎招招手。一陣風吹來,掀開她的帽子,她雙手鬆開韁繩去抓帽子——
灰斑馬猛然向前邁步。布里南一夾馬鞍,坐騎超出灰斑馬半個頭。布里南靈巧地俯身從地上撿起韁繩,交到她手裡。
「Ladies and gentlemen, time is up, you may go! [9]」
馬群湧出門去,有一匹撞到圍欄上,把木樁擠歪,連草帶泥掀出一個坑來。馬蹄聲隆隆衝下坡去。微風掠過,青草瞬間翻轉成銀色。有人在大叫:「Tally-ho!」
布里南向她詳細介紹比賽規程時曾告訴過她,那是印度人用來叫喚獵狗的,他們只是借用一下。騎手重新找到隱藏在草叢和石塊背後的路標紙屑,要高聲喊叫「Tally-ho」,要讓俱樂部的記錄員聽見。
他們衝下山坡,迎頭有一小塊捲心菜地。瑪戈提起韁繩,驅馬跨進田裡。突然有人從草棚奔跑出來,圍著灰斑馬跳腳,喊叫出一連串瑪戈聽不懂的本地話。灰斑馬受驚,向後退縮,前蹄在泥地里亂刨。布里南從後面趕上來,掏出一塊銀元扔在地上。土風舞蹈戛然而止。
他們沒能跟上大隊,也沒找到指路的彩紙。他們站立在小河溝折曲包圍的台地上。瑪戈展開地圖,布里南指指那塊標著「Zigzag Jump」的Z字形小溪。
沿小溪策馬向東,他們走過一座木橋,在壘成金字塔形的黃土台地前停下來休息。台地旁有個小樹林。這裡有俱樂部出資建造的戰爭紀念碑,就是土坡頂上那座碎石塊拼成的方尖碑。
已近中午,太陽照在墨綠的溪水裡,昆蟲在夾竹桃樹有毒的枝葉間穿越而過。瑪戈覺得不能讓布里南碰她,他一碰她,她就腿發軟。她覺得其實是她自己——她才是那個一見鍾情的人哪,她才是那個被花蜜黏住翅膀,一動都不能動的可憐的小蜜蜂哪。
[1] Rubicon Creek,今哈密路附近。
[2] 「三處女跳躍之澗」。此處各地名均出自賽馬俱樂部舊地圖。
[3] 「閃爍水光的涉溝」。同上。
[4] 沙遜曾於1932年在此購地建造兩幢別墅,其中一幢在今龍柏飯店內。
[5] 「淺灰色的答案」。
[6] 賽馬俱樂部規章用語。源出拉丁語,意謂「真實的」。
[7] Dame Juliana Berners.布里南先生這段有關馬的矯揉造作的論述出自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在上海出版的一部賽馬俱樂部介紹手冊。書名為Shanghai Paper-Hunters, Past, Present and Future。
[8] 阿寶的英文名。
[9] 「女士們先生們,時間到,你們出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