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26 11:54:01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五日

  請記住𝔟𝔞𝔫𝔵𝔦𝔞𝔟𝔞.𝔠𝔬𝔪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上午 九時五十分

  小薛在黑暗中想著特蕾莎,想著她那頭矢車菊般張開的蓬亂短髮。奇怪的是,四周越是黑暗,身上越是疼痛,他就越發能清晰地想起她。這也不奇怪,他給她拍過無數照片。

  他不明白人家為什麼找上他。他知道他們把他帶進巡捕房。從他住的福履理路[1]駛出,只要轉兩個彎,車子就開到大門口。他知道這地方,這是薛華立路法租界巡捕房大樓。警車進入鐵門,轉進一條夾道,他被人拉下車。夾道是在大樓的北面,在紅磚樓房和頂上插著碎玻璃的圍牆之間。這裡照不到陽光,涼風習習。

  他被推進大樓。走廊里牆壁暗綠,鑲著黑色護牆板,地板也刷著黑色油漆。他被帶進審訊室(據他猜想)。他被人按在一把四周帶擋板的椅子上,他一坐下,人家就把擋板轉過來,夾在他的脅下。

  華人探長坐在桌後,邊向他提問,邊往那張印製好的表格里一項項填寫。他填完一張,就把表格遞給側面桌上的書記。那書記是個懂法文的中國人,他也不停忙碌,邊翻譯邊打字。

  問題漸漸集中到那次旅行上。現在,探長不再填寫表格,他把小薛的回答往一疊印有格子的箋紙上寫。

  「在香港,你們到過哪些地方?河內呢?海防呢?你只記得起旅館嗎?有沒有去過碼頭?酒吧?餐館?跟什麼人會過面?」

  可他確實沒什麼好說的。不,他不是不老實。探長給他十分鐘時間考慮,他懷疑探長是自己想上廁所。探長回來時,衣服上有股蘇打水的氣味。他還是說不出什麼來。他忽然想起來(他當然是一直都記得的),她在河內去過旅館另一個房間,見了個男人。看樣子像個中國人,他不認識那個人,他說不出什麼來,但那個人確實很神秘(他多少有些幸災樂禍地說道)。

  「好吧,那就只有讓我們的人幫你想想啦。」探長快樂地叫嚷著。

  於是,他被拖進一間空蕩蕩的房間。在這裡,他被人推倒在地,他被捆綁起來,他只能蜷縮在冰冷的水門汀上。有人拿來一隻洋鐵皮桶,他驚恐地望著這隻鐵桶,望著人家舉起桶,扳起他被人按在地上的腦袋,十幾秒鐘後,他的頭被塞進這隻鐵桶里。那一瞬間,他的心臟像是被人用手指緊緊捏住。緊接著,伴隨一陣嘈雜的說話聲、腳步聲,他的腦袋——隔著鐵桶——被突如其來的衝力撞向一邊,他都還不能弄清楚怎麼回事,那股巨大的力又從另一個方向撞過來。

  疼痛是從一個點漸漸擴展開來的,最早感覺到的是鼻子。他的鼻子正好卡在帶凹棱的鐵桶內壁上。那不算什麼,那只是一陣酸楚,頂多像是冬天裡一頭撞到電桿上。隨後是整個面孔都開始火辣辣疼起來,後腦勺像是在被重物不斷敲打,很快也脹痛難忍。不久,疼痛轉到脖子上,因為他的頭別在鐵桶里,正在被人踢著來回滾動——他這會兒弄清楚人家是在用腳踢他。最後是整個身體,所有的關節都開始疼痛。他認為自己嘔吐過,他的喉嚨口像是嵌著塊干辣椒。

  他不再疼痛,就像是身體關節因為扭曲到極限,突然崩潰,隨之而來的幾乎是讓人舒適的麻木。最後他甚至不太感覺到疲倦,疲倦的勁頭也早已過去。他只是覺得耳朵轟鳴,好像有無數人在說話,好像有無數人在鐵桶的邊沿向桶里吼叫。

  又過很久,有人搖晃鐵桶。鼻樑上一陣刺痛,他聞到一股金屬生鏽的味道,嘴裡也有。「哐當」,鐵桶扔在他背後的地上,陽光從西邊橙色雲團邊緣反射到玻璃上,晃得小薛眼前一陣發黑,像是重回人間。那股像是從地獄裡散發出的鐵鏽腥味完全消失,雖然已是傍晚,雖然被雲彩和玻璃窗反射來反射去,溫暖的陽光味道還是立即充滿鼻腔。

  他被帶到另一個房間,發現人家曾細心地脫下他的外衣,把這件Wei Lee洋服店定做的薄麻外套掛到衣帽架上。他都忘記自己是什麼時候被人脫得只剩襯衫短褲的。穿褲子的時候,他幾乎憐惜地看著自己瘦骨嶙峋的膝蓋,上面一團烏青,吃不准那是被人踢出來的,還是跪出來的。

  有人把他提起來放在椅子上,像是一張浸泡在定影液里的照片被人拎出來掛到電線繩上,世界先是恢復成直線,又被轉動90度擺正,最後,被晾乾。視線漸漸清晰,有人在朝他微笑,不是原來的那個華人探長。他被關進鐵桶前,那張陰沉的長臉一直衝著他笑,衝著他尖叫。現在朝他笑的是個法國人。

  他向小薛介紹自己,馬龍督察。他相貌粗壯。顯然他愛吃印度食物,身上有股咖喱味,外套靠近第二粒紐扣的地方還有塊黃黑的斑點。馬龍督察朝他大笑,笑聲在薛華立路這間朝北的三樓房間裡迴響。有人拿來一疊文件讓小薛簽字。隨後讓他坐到椅子上。

  香菸是硬塞到他嘴裡的,沒人問他要不要。但他的聽覺尚未恢復正常,耳朵里還是嗡嗡作響。

  馬龍督察想要換一個方式和小薛說話,像朋友那樣坐到一起,來討論個小問題,有一些小小的疑惑,希望小薛能幫他解決掉。馬龍督察在小薛開始回答問題前,強調要說清楚細節。

  他是從旅途的開銷說起的。一旦聽到小薛告訴他,從上海坐船到香港,再到海防到河內,一路上所有的船票車票,所有的旅館餐廳都由她來付帳,馬龍督察就再次開心地大笑起來。他拍拍小薛的肩膀說,真有一套。

  「那麼,她又為什麼要替你付帳呢?不單單是因為她有錢吧?她怎麼不替我,不替威風凜凜的馬龍督察付帳呢?你難道比馬龍督察還威風?

  「因為你是她的情人?情人們不在床上時都在幹什麼?有沒有陪她四處走走?穿著泳裝去海邊?那麼說你們整天都在房間裡,整天都在床上?那麼——說點有趣的吧,在床上你會拿她怎樣?來吧,讓我高興高興,你想不想讓馬龍督察高興高興?」

  溫暖的東南亞季風好像還吹在小薛的身上,潮濕的床單,吊扇輕輕轉動的聲音——你這個科西嘉肉桶,我被你逼得毫無辦法,因為我想讓你高興高興,因為你有那隻洋鐵皮桶。他想起那些照片——

  「我們在床上抽菸,讓飯店裡的僕人把食物送到床上。她怎麼也要不夠,如果我覺得累,她就自己爬到我身上來。她最喜歡躺在床邊,她舉起兩條腿……」

  就像從戰壕里高舉伸出的手臂,就像小薛在南京政府新聞電影裡看到過的那些投降的士兵。順著淤紅的膝蓋,順著繃緊的腳趾,她的臉上有陰影在晃動,那是天花板上的吊扇在轉動。

  「你繼續說——」馬龍點上香菸,彎起手指輕輕敲打桌面,像是在竭力想像那幅場景,像是他並不認為小薛這會兒全都在胡說八道。

  「一到停下來,我們就點上香菸。只點一根,我抽一口,她再抽一口。Garrik,她喜歡這牌子。她喜歡那種一塊大洋一罐裝的,不帶濾嘴,比三五牌粗,也比它短。她把香菸從罐頭裡拿出來,放在一隻銀煙盒裡。煙是我點的,她總是讓我點香菸,她說她的手要忙別的事。要是煙盒不在手邊,就讓我到處找,有時候我把臥室翻個遍都找不到。我猜想她是故意的,她說過,喜歡看我光著身子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她說她一看到『中國肋骨』就會興奮,那是她給我起的綽號。後來我就會發現,煙盒卷在床單里,在她屁股底下。她哈哈大笑,說因為煙盒外面包著柔軟的黑羊皮,還因為她現在渾身皮膚都發麻,所以沒發現。」

  小薛不斷地往下說,說出所有細節,因為馬龍督察強調過。那些景象在他腦中依次閃現,像是從沮喪中爆發的古怪靈感,像是有一種隱秘的快感在提問者和回答者之間悄悄滋生,像是他和這個粗壯的巡捕房警官瞬間形成一種心照不宣的共謀。他的詞句變得越來越順滑,好像風吹開窗簾,好像寫作者整晚絞盡腦汁,突然看到曙光。

  「你在她的臥室里到處翻找,難道從未看到過什麼可疑物品?」

  「你是說槍?」他脫口而出。

  「她有槍?」

  有一兩分鐘的光景,馬龍督察一直在用一種奇怪的神情看著他,看著他薄麻外套上的第一粒扣子,那裡掛著一朵枯萎褪色的梔子花,墨綠色的花托正好嵌在紐扣縫裡,就好像是直接從那縫裡生長出來,而他正在為此驚異萬分。然後他開始說話,好像又從冥想中忽然清醒過來。他又開始說話:

  「你究竟知道她多少?有人說她是德國人——」

  「她是俄國人。」

  馬龍督察厭煩地揮揮手,他不喜歡有人在他說話時插嘴:「你看過她的證件嗎?南森護照[2],還是沙皇政府簽發的身份文件?你對她一無所知,你竟然敢聲稱自己是她的情人——」

  他再次停頓,像是要宣布一件重大事項,像是他要對小薛的無知加以宣判:

  「這位中國人口中的梅葉夫人,你的特蕾莎,全名叫Irxmayer Therese,能幹的女大班,擁有一家開設在香港的公司。她可比你想像的要危險得多,實際上,租界警務處正在關心她本人——嗯,會不會成為某種不安全的因素。我們相信她交往的都是一些壞朋友,我們相信她正在從事一種危險的生意,如果你因為我們的利益——我們希望你同樣認為那也符合你自己的利益,參與到她的生意當中去,在適當的時候把情況告訴我們,把她那些壞朋友的事情告訴我們,警務處——以及我個人,都會記住這份人情。」

  他們兩個人,法國人開車,中國人與小薛一起坐在後排。車子開到禮查飯店,停在門口的大雨篷下。引擎再次發動時,法國人朝他笑笑,左手屈著兩根手指,在帽檐邊上俏皮地行個禮。那帽子是跟身上的雨衣配套的,向後掀在腦袋上。

  「Mes couilles.」[3]

  小薛輕輕咒罵,把早已熄滅的半根香菸扔進雨水裡。

  柵欄門關著,電梯井隆隆作響。他繞過電梯間,決定爬幾層樓梯,活動活動腿腳。他又累又餓,九點多鐘時他們去八仙橋的廣東飯館。但他沒動幾下筷子。飯館裡全是警察,夜宵時間,這裡全是交班的街頭巡捕。

  他給特蕾莎打電話時,那兩個傢伙盯著他,一個站在電話亭里,倚在門框上,在他後背三尺距離。另一個站在電話亭外,在他眼前,隔著玻璃窗。然後把他送到這裡,客客氣氣,幾乎像是好朋友。

  小薛的沾著濕泥的皮鞋木底踩在花紋地板上,咯吱咯吱,像是要從鞋底的縫隙間擠出水來。

  整整一天,他的耳邊都是說話的聲音,即使現在,那聲音仍然從禮查飯店走廊的護牆木板後面惱人地鑽出來,忽而尖厲,忽而譏諷,充滿威脅,也不無誘惑。說服他的是這種聲音本身,而不是那些短暫的恐懼。他的確有過恐懼,今天上午,當他被獨自捆綁在一個空無一人的房間裡,蜷縮著躺在水門汀地上,頭被人塞在一隻洋鐵皮桶里。

  [1] Route J. Frelupt,今建國西路。

  [2] Nansen passport,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發給歐洲難民和無國籍人的類似護照的身份證件。國際聯盟於1921年任命挪威人弗·南森博士為國聯高級專員處理俄國難民問題。南森倡議召開國際會議,以便有關國家向難民頒發一種代替護照且具有國際旅行效力的身份證件。1922年有53個國家參加的日內瓦會議通過關於發給俄國難民身份證的協議。該協議後來得到國聯行政院承認。

  [3] 粗口。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