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2024-09-26 11:53:47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五月十九日

  凌晨 二時二十四分

  艙壁劇震,汽笛聲短促兩響,小薛睜開眼睛。床單蒙在他頭上,潮音宛如另一個世界的雷聲。而床單下的這個世界仍舊暖和,仍舊……只是輕輕晃動,特蕾莎赤裸的脊背也在黑暗中顫抖。好一陣他才明白過來:船在重新啟動輪機。

  艙外濃霧瀰漫。看不見星光,此時若是踏足甲板,多半像一腳踩到夢裡,眼前漆黑縹緲,身體冰冷,可疑的濕滑地面,身體方位感失靈,甚至對身體本身都不敢說很有把握……聽得見海水涌動,卻看不見它在哪裡,黑暗無窮無盡地向外延伸,一直延伸到幾百米外的那隻躉船浮標上,隔著一萬層黑紗,燈光微弱閃爍。

  正漲潮。領航員已登船。「寶來加」號(PAUL LECAT)右舵15度調整船首,船尾向左側微擺,險些碰到那艘義大利巡洋艦「利比亞」號幾小時前剛剛放下的深水錨索。郵輪昨天夜裡停到長江口這片臨時錨地,位置大約在北緯31度和東經122度32分附近的舟山群島海面。

  輪船全速駛離錨區。兩小時後,長江口潮汐會漲至最高點,要抓緊時間通過「公平女神」航道[1]。航道北側是一大片隱藏在水底的沙灘,航道底下也全是泥沙。退潮至最低時,某些水域深度不足 20英尺。「寶來加」號重達7500噸,吃水將近28英尺,必須在漲潮時抵達吳淞口的另一個臨時錨地。

  這條航道剛開始通行巨輪。從前,大型船舶從長江口進入黃浦江走最北面那條航道,繞過暗沙和長興島,水域更加詭異莫測。前年,「寶來加」號差點在那兒一命嗚呼,宣告它十五年海上服役生涯的終結。在冬日的濃霧中,它一頭撞上阿默斯特暗礁[2]。這段暗礁叢生的海域曾讓無數船隻遭難——「阿默斯特」這名字本身就來自一艘在這裡撞沉的英國小型巡洋艦(LORD AMHERST)。

  「寶來加」號被送到上海的船塢,今年一月剛出廠,首航馬賽港。回程停靠海防,然後是香港,現在它又再次回到上海。

  郵輪在吳淞口外再次停機。一小時前,它差點又碰上麻煩。一艘德國貨輪朝長江口外駛去,與它擦身而過——「Pass port to port[3]」,領航員會在當天的日誌上寫下這句話。江面濃霧籠罩,他沒有聽到對駛船隻橋樓喇叭的呼叫聲,等他看到對方左舷紅燈時,兩船幾近擦碰。右舵15度,「寶來加」號緊急實施避讓動作,險些被擠出航道,陷進導沙堤側的淤泥中。

  門縫透入微弱紅光,小薛拉開艙門,他嚇出一身汗。對駛巨輪像座移動的大廈,陡然向他傾覆過來。

  

  他鑽回到床單底下。特蕾莎睡得像頭母獸,鼾聲綿長,偶爾抽搐兩下。他用指甲搔刮她的脊背,掠過那兩塊肩胛骨中間的一大塊紫色雲霧般的斑點。

  長江口航道圖

  他陪她旅行。他知道她的名字,可除此以外他搜腸刮肚,也只能找到一些含糊的詞句——那又怎樣?人家只不過希望他是個稱職的情人,又沒讓他當情報人員。

  「她對古董珠寶具有豐富的知識」「她有一塊墨綠色的翠石榴石,馬尾狀的花紋泛著黃金般的色澤」「她喜歡一根接一根抽香菸,尤其是在床上」「她在香港和西貢[4]認識一些神秘的人物」。其中有些說法純粹出自他的職業想像——陌生人總會刺激他的想像力。他是個攝影師,靠向上海租界裡大小報紙雜誌零星出售作品為生。運氣好的時候,一張搶劫殺人案現場的照片可以賣上五十塊錢。

  初次相遇是在一個槍殺現場,邊上就是屍體。第二次是莉莉酒吧,招牌寫著「Lily」,在虹口,隔壁是掛著燈籠的按摩室——當時他覺得她跟按摩室里那些「巴黎女子」沒什麼兩樣(「巴黎女子」在燈籠上)。

  其實連這名字他也剛知道。在河內的大陸飯店(Hotel Continental),他聽到別人這樣叫她——特蕾莎。在這之前,他只知道大家都叫她梅葉夫人。他漸漸猜想她是個白俄,人家都說她是德國人。可他被她迷住啦,在上海的禮查飯店(Aator Hotel),在河內的大陸飯店……那些陽台和迴廊有多寬敞,還有吊扇,掛得那樣高,你都找不到風是從哪裡吹來的。空氣里全都是腐爛的熱帶水果散發出的淫蕩氣味,風會吹開淺綠色的窗簾,吹乾身上的汗水。他差點就會愛上她,要不是……

  現在是退潮時分,船要在臨時錨地停上十二個小時,等下一次漲潮才能繼續航行,進入黃浦江。到時候會有另一位領航員登船。

  他掀開床單,跳下床,穿上衣服走到艙外,這才發現離靠岸還早。天際線漸漸露白,寒風直往他的領子裡鑽。他扭頭往餐廳走,他需要喝杯熱茶。右側船舷。另一個「大菜間」[5]。冷小曼也打算悄悄起來,不要驚動枕邊的曹振武。按照計劃,她這會兒該去電報室,有條緊急電文必須發送。

  曹振武是冷小曼的丈夫,身負機密使命,為某個極其重要的人物安排行程。他如期回上海,是要在租界裡等候那位黨政要人,陪同他繞道香港回廣州。

  曹振武的鼾聲忽高忽低,如同他的脾氣,時而暴躁時而溫順,捉摸不透。冷小曼此刻望著他,心裡滋味複雜。她有些傷感,可不是為他。她也曾試圖從日常生活中尋找理由,她做出努力,想要憎恨他。她把他身上讓她討厭的地方全都想個遍,從中卻得不到什麼決絕的力量。可是,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有意義的是那些更崇高的理由,更耀眼的詞句,難道不對嗎?

  泊吳淞口候領水十時前上岸碼頭照舊 曹

  值班電報員將電文發送至呼號為XSH的上海海岸無線電台,收電人林有恆先生,身份是中國旅行社的接待人員。半小時後,位於四川路B字21號的電報局大樓內,夜班服務生推開玻璃門走到櫃檯前,把電報紙交給已在那裡等候兩個多小時的林先生。

  大餐廳艙門緊閉。小薛回到房間,她還在熟睡中。他本來已打定主意,要把她扔在一邊,不理她,不住她的房間,不睡她的床。她那樣嘲笑他。他甚至去訂好一個三等艙位。他怒氣沖沖跑出飯店,步行到碼頭,站在一棵棕櫚樹下,腳底沾著塊跟唾液攪在一起的檳榔渣,望著碼頭旁那些穿著黑色短褂的安南[6]小販,聞到空氣里那股讓人頭暈的汗臭味……不知為什麼他又回到飯店。

  她根本就沒打算來找他,她知道他會自己乖乖回來。他年輕,她比他大上個七八歲,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那人是誰?那個傢伙是誰?」他問她。「陳先生。」她告訴他。在香港,她獨自出門,一整天把他扔在旅館。最初他以為那是些俄國人,那些不得不賣掉最後幾件首飾的白俄。從香港去海防,他在船上看到過這傢伙,這個陳先生。特蕾莎裝得不認識他。他一路和他們同行。一直到河內,在飯店大廳里,小薛親耳聽到那傢伙喊她——特蕾莎。他下樓,只是來買包煙,誰知剛巧就看到,看到她走進那人的房間。

  一直到半夜她才回房間。他質問她,憤怒地把她推在牆上,掀開她的裙子,扯開那條絲綢襯褲,伸手進去摸她。她甚至都顧不上洗澡。她朝他笑,直到他問她:「他是誰?為什麼他從香港一路跟著我們?」

  她甩開他,嘲笑他:「你以為你是誰?」他以為自己愛上她。他以為自己是在為她抽菸的方式著迷。她不用菸嘴,不用瑪瑙菸嘴,或是青綠色玉石菸嘴,菸草沾在鮮紅的唇弧上,蓬亂的黑褐色短髮朝她蒼白的面孔投下捉摸不定的陰影。

  他坐在床邊。她在酣睡。床頭柜上是她的手提袋,以前他從未翻看過她的東西。他打開袋子,圓窗透進灰白曙光,一塊黑乎乎的鐵器。他伸手撥到袋口——那是一支手槍!

  袋子被人奪走,屁股上給踹了一腳,特蕾莎坐在枕頭上,他跌落地毯。舷窗外灰白色的天空變得橙紅,她坐在逆光里望著他,赤裸的肩膀鮮艷透明。他覺得鼻子發酸,站起身來,抓過照相機,轉頭朝艙門外走。

  江面濃霧散盡,水光閃耀,太陽把白漆甲板照得血紅。他下到底層甲板,往船首走去。纜繩、防雨布、按單數編號排列的救生艇[7]……人群擁擠在船舷旁,正是日出時分。

  這裡有幾張桌椅。可帆布潮濕,沒有人坐——再說,這會兒也沒別人,船頭上風更大。他倚靠舷欄。七八艘輪船呈扇形停泊,船頭一色朝西南吳淞口方向。近處是一艘美國郵輪,「傑弗遜總統」號(PRESIDENT JEFFERSON),江水拍打船體,水線上方,漆成橙紅色的船殼上濺滿水珠,好像某種無毛巨獸的皮膚上滲出的油汗。漂浮的垃圾聚集到水線周圍,海鷗盤旋,在尋找腐爛食物。他朝虛空中咒罵,自我憐惜迅速轉化成一股怒氣。

  白影飄過眼角,一小塊絲綢——手絹,在船舷外側飛舞,像一團白色的水母在風中鼓縮。他轉頭。有個女人臂靠船首另一側舷欄,黑呢大衣、綠白格旗袍(大衣下擺窄窄露出一條邊)。太陽從長江口外的天空照過來,灑滿左舷,灑在她的頭髮上,臉頰上幾點晶光閃爍,像是淚水。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哪兒見過她。面孔蒼白,陽光照進她的瞳仁,眼淚被混合成某種金色的水珠。他想,是哪部電影吧?他一定在哪兒見過她,該是哪部電影裡的女主角吧?他愣愣地望著她,一時間回不過神來。

  鐘聲敲響,餐廳在召喚客人。冷小曼用手背抹一下臉頰。她看看他,這個一肚子脾氣不知要朝哪裡發的傢伙,她扭頭要走,看到那台照相機,肩帶拖得長長,一直掛到肚子上,鏡頭蓋翻開,手指按在快門上。她疾步離開。

  領航員在八點三十分左右,從左舷梯登船。他負責引導郵輪進入蹌口航道[8],順黃浦江上行,最後停泊到此次航行的終點站,陸家嘴以東黃浦江北岸的公和祥碼頭。早兩個月,他原本可以到中午再上船,下一次潮汐漲至最高水位是下午兩點多鐘。

  提前登船純粹是因為港務管理處最近下發的那份文件。文件由港務總監親自簽署,要求全體領航員早上七點三十分前必須進辦公室。每天一大早,船務代理公司會把當天進港船隻的領港通知書交到這裡,由辦公室分配給上班的領航員。這就像領取一天的口糧,他們說。

  領航員聯合工會發出緊急通知,要求大家嚴格照辦。要不然飯碗就會被別人搶走啦,工會頭頭說。近來有一些冒牌的領航員登上進港船隻,沒有執照,缺乏必要的水域知識,僅憑在船橋上跟船長拍拍肩膀,再加上對摺價格,就能擅自帶船進港。這些業餘選手純粹是乘虛而入,事情說來話長。

  兩年來世界貿易蕭條使銀價持續下跌,領航員整天在辦公室里哭天抹淚。一百年來,他們的服務價格始終都按銀兩計算(別人家的港口都用黃金來結算工錢)。這做法如今就很吃虧,干同樣的活,收入按匯率一折算,少掉一大截。千山萬水跑到這裡不就是為掙錢嗎?聯合工會向港務總監訴苦,總監卻不聞不問。原因是前不久南京政府交通部根據條約,發出正式照會,聲稱將於民國二十二年年底前全部收回領港權利。港務總監本人也需要尋找新飯碗,哪裡還顧得上大伙兒?聯合工會不得不發起罷工,「讓那些船隻塞滿黃浦江吧」,有人在辦公室里大叫大嚷。罷工的結果,不但沒讓服務價格漲起來(「等這場世界性貿易蕭條過去之後吧」,負責調查的海關巡視官員是這麼說的),反而在港口裡弄出一大幫冒牌領航員來。

  最後就弄成這樣,弄得大家每天一早就要從床上爬起來去辦公室,領取口糧——實際上是搶口糧。

  他不是單獨前往登船。在港務辦公室外的浮碼頭上,四個身穿短褂的中國人登上另一條快艇,兩條船一前一後靠上「寶來加」號的舷梯。他猜想那是幫會人物,他看到他們身上帶著槍。

  幫會大先生派來的人走到艙門口時,曹振武早就梳洗完畢,吃過早飯。兩名保鏢把他的箱子提到艙外甲板上。他坐在「大菜間」沙發上,冷小曼站在門外船舷旁。他不知道冷小曼為什麼不守在家裡,偏要跟他跑出來,一出來卻又老擺出那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她忽然打個寒戰,走過去打開箱子,取出一條紅色圍巾包在頭上。

  他此來身負秘密任務,行程不僅通知法租界巡捕房,更要請青幫出面保護。他不準備等船停靠公和祥碼頭再下船,那是在公共租界。他要坐快艇從陸家嘴南面的金利源碼頭上岸,那是在法租界,大先生的勢力範圍。

  兩條小艇同時駛離大船。一條船上坐著個法國人,他是信使,定期從河內保安局乘坐火車轉道海防來上海,隨身攜帶須由法租界巡捕房政治部首長親自簽收的密件。另一條船上坐著南京的重要人物,以及他的太太和保鏢,還有四個幫會打手。不久以後,那位太太聲稱頭暈,堅持要爬到艙口「透透風」。

  天已大亮,林培文坐在那個快要鏽爛的鑄鐵梯子上,梯子沿堤向江里伸到潮線以下。碼頭邊的水面上泛著灰白色的泡沫,漂浮著腐爛的木塊,還有幾片菜葉。這是漁行碼頭。他看到隔壁金利源碼頭上坐著幾名腳夫,脖子上掛著銅製工牌,只有領到銅牌的工人才能進入外檔碼頭。他望著東北方向的陸家嘴,黃浦江在這裡突然向南來個大轉彎,東岸的陸地被航道圍出一個尖角。有人說,那塊尖嘴形的岸角上從前居住著六戶人家,所以叫六家嘴。現在那裡可不止六戶人家,各大洋行都在那裡圈地建造倉庫棧房,沿岸連片污黑的高牆,孤零零幾塊鄉下人的油菜地,好像那一嘴爛牙上,還爛出幾個牙洞來。他覺得自己沒法看清從陸家嘴轉彎過來的小船,附近的江面上密布著大小船隻。報紙上說,浚浦局在那兒實施工程,往江里拋石卸土,要填平那裡的水底深坑。

  今天凌晨,他用偽造的證件從海岸電台領取船舶無線電報。他已將電文內容向老顧報告:目標將按預定計劃出現。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人才是今日之星,其餘的人——包括林培文自己,都是他的配角。

  顧福廣凌晨時還在浦東爛泥渡。一行三人雇小船過江。租界當局規定,過江客運由少數幾家華洋商辦輪渡公司專營,嚴禁違法私渡。但狹長曲折的黃浦江里,還是有人冒險私自載客渡江。

  他們坐在一輛栗色「配極」[9]四門轎車裡,汽車停在金利源碼頭大門口。

  林培文看見兩條小艇一前一後從轉角冒出頭來,他看見快艇艙口站著一個女人,扶欄的克羅米鍍層光芒閃爍,紅色頭巾在江風中飄舞。他轉身離開,從鐵絲網破洞鑽出漁行碼頭。他走到那輛「配極」車旁,擺手示意。

  戈亞民跳出汽車,消失在人群里。外灘路的碼頭出口兩側人頭簇擁。林培文看到那個記者,鬼頭鬼腦的樣子特別顯眼。

  李寶義站在人群里。說記者是有些抬舉他。《亞森羅賓》報館的雇員從未超過三個人。三日出一刊,每期四開一大張。他得到消息,一大早跑來觀望。這消息極其驚人,他不敢獨占,沒那膽子。他在茶樓里把消息賣給幾家大報的記者。這會兒,人家正站在他邊上,還有人在十米開外的地方架著照相機。

  法租界老北門分區巡捕房的程友濤探長帶著幾名巡捕走進大門。今天有要緊人物上岸,幫會負責貼身護衛,他的責任是驅趕閒雜人等,封鎖棧橋外的浮碼頭。汽車要從棧橋直接開上浮碼頭。「配極」車看見巡捕出現,緩緩駛離碼頭出口。

  顧福廣站在太古路的南側,長衫底下藏著一支白朗寧M1903手槍,塞在他那條灰色嗶嘰褲子的左口袋裡,口袋是另外縫製的,格外深,手槍藏在裡頭,十分妥帖。背後那幢沒有窗戶的古怪建築是順昌漁行的冷凍庫房。顧福廣很擔心,他突然發現情況不妙:棧橋已被封鎖,沒人可以隨意出入浮碼頭,如果是車隊,如果車窗拉上帘子……

  林培文站在對面街角,正朝這邊張望。老顧身後,沿外灘路繼續向南,隔開兩條與太古路[10]平行的窄街,在小東門大街[11]和法租界外灘路交叉路口的鐵柵門旁邊,有巡捕房的哨所。再往南,外灘路進入華界的那一段,路名變成外馬路,外灘路和外馬路交接處街心的那幢樓房,是上海特別市水上警察分局大樓。林培文此刻的任務是嚴密監視那兩個單位。顧福廣站立的位置是最佳觀察點,對面金利源碼頭大門口發生的所有事件盡收眼底。在太古路靠洋行街[12]的另一頭,停著那輛栗色的「配極」。

  冷小曼已上岸。她也發現情況不妙。那是三輛黑色的八缸福特轎車,他們坐中間那輛,曹振武在她邊上。她不知道別人能不能弄清她坐哪輛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

  她瞬間做出決定,這會兒她倒一點都沒猶豫。

  程友濤探長站在浮碼頭上,迎接客人。他要曹振武的保鏢交出那兩支盒子炮。法租界地盤不允許普通市民攜帶無照槍枝,安全問題由幫會擔保。

  汽車緩緩離開棧橋,繞過大樓向門口駛去。

  十點剛過,李寶義發誓說他聽見江海關的鐘聲,那是後來他在茶樓里告訴小薛的。

  這時,從碼頭大門北側排成一長列的黃包車後面傳出噼里啪啦的爆炸聲。事後,巡捕房證實那就是鞭炮,掛在金利源碼頭外圍牆的鑄鐵柵欄上。那一小段地面上滿布紙屑,散發著濃烈的硝磺氣味。租界巡捕對鞭炮的爆炸聲早已形成條件反射。在近來小規模的遊行暴動中,鞭炮被大量應用。這樣的爆炸並不會造成任何損失,但連續不斷的炸裂聲足以把現場弄得一片混亂。

  一輛黃包車衝出隊列,攔住冷小曼坐的那輛汽車。車窗是打開的,她搖下窗子,把頭伸出窗外,把食指插到舌根上,使勁嘔吐起來,那是船上的早餐牛奶。汽車急停,她的頭晃動一下,吐出的東西飄落在車門上。她沒有看到黃包車後的戈亞民。車門被人猛地拉開,她跟著一起倒在車外的地上,她聽到槍聲,像錐子刺痛她的耳膜……

  外灘路兩側林立的高樓為鞭炮的爆炸聲帶來極佳的回音效果。但顧福廣來不及欣賞鞭炮造成的混亂,他關心的是結果。看到冷小曼從車裡跌出來,他覺得自己能夠想像出她此刻的心境。

  當最後決定是由戈亞民,而不是她做出致命的一擊,沒有人為她慶幸。儘管冷小曼向組織表示過她有同樣的勇氣,儘管組織上認為,汪洋——也就是她的前夫——在獄中的壯烈犧牲,很有可能與這個前廣西軍官,這個一度擔任北伐軍駐上海軍法處處長的曹振武有關。顧福廣還是決定由戈亞民來執行報復計劃。行動的效果是最重要的,必須當眾處決。幸虧他制訂計劃時,沒去考慮直接在浮碼頭上開槍,要不然對方封鎖棧橋這一手,顯然就會讓他的計劃完全泡湯。他當時只是想要個更醒目的行動現場。顧福廣知道戈亞民為什麼那樣激動地爭奪這一任務:曹振武下令槍決的不僅是他同父異母的哥哥、他的精神導師,還是至今占據——因為已死去而更加占據——冷小曼整個內心的人。

  金利源碼頭刺殺現場

  戈亞民幾乎是把手伸進汽車后座里開槍的,毛瑟手槍里的三顆子彈全部打在曹振武身上,最後一顆甚至直接命中太陽穴。

  對曹振武本人,那當然是最後的一擊。但對顧福廣來說,那不過是第一擊,是對租界、對上海發出的第一個極富威懾力量的信號。

  在場的法租界巡捕毫無反應。來不及反應。事後,在針對這一事件召開的多方會議上,他們只是說,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沒有人能夠做出適當的反應。

  同樣,青幫派出的七八名保鏢也措手不及。他們分頭鑽進前後兩輛汽車,剛剛坐定。如同舞台上幕布降落,那半分鐘內所有人都短暫鬆懈下來,致命時刻稍縱即逝,刺客把握住了這個機會。

  南京派駐上海的某個研究小組對這一事件展開調查。在內部會議上有人提出,巡捕房要求曹振武的保鏢交出手槍,這裡頭有沒有什麼問題?此外,還有人提出應該對這批青幫打手做詳細調查,曹振武何時何地上岸,這詳細情報是通過什麼渠道透露給刺客的呢?但這項提議不久就自動取消。因為隨後的調查很快發現,曹振武的太太曾在郵輪暫停吳淞口時通過海岸電台發過一份電報。針對她的調查隨即展開。證據一項接著一項輕易找到,她讓人驚訝的奇特歷史,她在香港朝上海發出的電文,她的紅色頭巾,還有她的嘔吐。可她本人早就失蹤。她的照片被人印到報紙上,租界小報對她大做文章,試圖用很多疑問句式把讀者的思路引到更加香艷傳奇的方向去。

  有人拿來那個中國旅行社職員在電報局登記的表格,可查無此人,線索就此中斷。更重要的線索是那個名叫李寶義的小報記者,但南京方面能夠做的事不多,這個人是租界居民,只能讓巡捕房去調查。巡捕房送來的審訊筆錄顯然被重新整理過,還附有一份由老北門巡捕房程友濤探長撰寫的簡報,結論是,李寶義本人與暗殺組織並無關係,他只是在報館接到匿名電話,在事件發生後的當天下午,又收到一隻牛皮紙信封。該記者有幫會背景,他很滑頭,事發前就把消息賣給別家報館,事後還把信封里的東西連同故事一起賣給幾家在租界裡聲名卓著的中外報紙,沒有在自己那份小報上刊登,並無觸犯新聞檢查條例情事。南京方面沒有人為此著急,畢竟,有關部門與法租界巡捕房更加全面的合作正在協商中。

  而那個殺手,無論是南京還是巡捕房,或者青幫,都不可能從他身上挖出什麼情況,因為他在射出三顆子彈之後,竟然掉轉槍口,又朝自己的太陽穴開了一槍。巡捕房的驗屍官後來發現,他在朝自己開槍之前,還咬破舌頭下的一顆蠟丸,蠟丸里包著一點氰化物。開槍只是毒藥之外的另一重保險。

  [1] Astrea Channel,宣統元年三月十六日(一九〇九年五月五日),吃水6.7米的英國巡洋艦「阿司脫雷」號(Astrea)首先通過新開通的這條航道,故名。——作者注(文中注釋如無特別說明,均為作者注。)

  [2] Amherst Rocks,現名雞骨礁,在佘山島附近東海海面上。

  [3] 航行術語:左舷對左舷通過。

  [4] 越南西貢。當時法國全球殖民地最重要的城市。

  [5] 頭等艙。

  [6] 安南:越南古名。——編者注

  [7] 救生艇從船首按編號依次向後排列,單數編號在右舷,雙數編號在左舷。

  [8] 吳淞口進港航道,為長江口航道進入黃浦江的口門段,故名。

  [9] Peugoet,今譯「標緻」。

  [10] Rue de Takou,今高橋路。

  [11] 今方浜東路。

  [12] 今陽朔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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