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4-09-26 11:53:50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五月二十五日
上午 九時十分
馬立斯茶樓像個船艙。把房子弄成這樣也不奇怪,租界裡有些上年紀的歐洲商人就喜歡這一套。給自己加個船長的頭銜啦,在房子裡弄點舷窗啦,在牆上掛個舵盤啦。要是更準確一點說,它更像個飄浮在半空中的六角形塔樓。樓梯彎彎曲曲,扶手還包著一層黃銅皮,三樓的大間三面都是寬窗,任哪扇往外看去,都能看見跑馬場。
茶樓里吵吵鬧鬧,活像一個馬廄。事實上,在被改造成茶樓以前,它的確就是一個馬廄。樓下的大門嵌著兩塊黑鐵,圓形、馬蹄狀,李寶義進門前都要摸它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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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立斯茶樓就像是租界裡小報行業的票據交換所,因為它靠近跑馬廳。天氣好的時候,你站在朝北的窗口,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看台旁售票攤公告牌上色彩繽紛的數字:搖號啊,賠率啊。人群還沒進場,三五成群簇擁在跑馬總會大門口。李寶義朝跑馬場內眺望,只見賽馬晨跑練習用的內圈黃土跑道上,一匹皮色油黑的小母馬被人牽著,在空地上懶洋洋走動,偶爾從渾圓的屁股縫裡掉下幾塊馬糞。馬夫好像看到什麼寶貝,趕緊用叉子撿進竹簍里。
「呸。」李寶義吐掉沾在嘴唇上的茶葉末。這地方連茶水都像馬尿。前天,禮拜六,一大早老北門巡捕房的巡捕就找到他家裡。他幾乎是被人從睡夢中拖出去的,從那個油煎鹹魚的味道總是散不乾淨的亭子間拖出去,塞進黑洞洞的車廂后座,然後又再次被人拖出來,一直拖進那個四壁煞白的小房間。這都怪他晚上不關房門。他又何必關上門呢?那房子裡根本就沒什麼值錢東西。再說,陌生人怎麼能堂而皇之從弄堂的房門進來,穿過天井,繞過後樓廚房間,又走上嘎吱作響的木樓梯,還不驚動樓下楊家那個多事的老太婆?可人家是巡捕,穿著號衣,領口貼著番號,掛著銅哨警棍,誰又能攔住這幫傢伙?
所以直到被人掀開蒙頭的被子,李寶義都還睡得很香甜。來人很客氣,請他穿上衣服。只是到車子七拐八繞,停到一幢紅磚樓房前,又被人一把推下車時,他才一下醒覺,問人家:「你們是誰?」
到這時候,人家就不會那麼客氣啦,伸手給他後腦勺上來了一巴掌。房間裡的人他認得,是老北門巡捕房的程探長。程麻皮他很熟,說起來大家都在青幫,一樣是白相人,可人家是大人物。他跟人家講場面話,把家門先生報出來,可人家根本就不理他,一樣吃拳腳,一樣滾釘板,他只得一五一十把事情告訴程探長。他什麼都不知道。開槍之前,他確實不知道會發生什麼,要不然他當然會報告巡捕房,他是好市民。好吧,就算他不是好市民,他也沒那膽子呀。他只是得到消息說,那天上午在金利源碼頭將會有重大事件發生,匿名電話是早上七點就打進來。為什麼一大早就去報館?因為他根本就沒回家,他整晚都在牌桌上。為什麼一個匿名電話就會讓他相信呢?別家報館的記者又怎麼會相信他的話呢?他說不清,他的肩膀又被人壓住——可他真的弄不懂自己為什麼會相信人家。大概是語氣,電話里對方的聲音很陰沉,他覺得話筒里有一股冷氣往外冒。但他又怎麼能讓別家報館的記者相信呢?這很簡單——他的後腦勺上被人重擊一拳,程探長的手下不喜歡這種輕佻的語氣——可記者不就是這樣嗎?記者不就是聽到點風就是雨嗎?
程探長放他回家。臨走時程探長告訴他,要不是看他先生的面子,要不是他李寶義還算聰明,沒在《亞森羅賓》上刊登那篇聲明,把這故事統統賣給別家報紙,這次他可就完蛋啦,他多半要在龍華警備司令部的監獄裡蹲上幾年。金利源槍殺案發生後,租界報紙上有大量報導,居然還都附有暗殺組織的《告上海市民書》,根本不把設在東亞旅社的上海特別市黨政軍聯合新聞檢查處放在眼裡。
茶樓上客人漸漸多起來,他坐在北窗口,小薛坐在桌子對面,八仙桌上放著小薛的照相機。
「誰讓你不在呢?前一天晚上我就到處找你,當天一大早我還到茶樓上來找你,就是找不到你。」
李寶義這會兒說的是實話,他沒把實話告訴程探長。
小薛顯然有些懊惱,誰讓他沒趕上,這消息只能賣給別人啦。小薛再一次逐張翻看那些照片。有幾張在報紙上刊登過,有幾張小薛還沒看到過。這是《時事新報》的記者拍攝的照片。人家衝出一套來送給李寶義。
小薛最喜歡拍的就是這類場面。自殺者的屍體倒在汽車尾部懸掛的備用輪胎旁,幾乎占據半張照片,從對角線開始的整個右上部分。地上全是黑色的液體,還有那支手槍。《申報》把它叫作自來得手槍,另外有些小報寫成盒子炮,似乎更加聳人聽聞。另一張照片上,鏡頭越過巡捕的臉,越過帽檐,越過高舉的銅哨(離鏡頭太近使它看起來像一枝凋謝的黑色花朵),抓拍到打開的車門,還有車座上的屍體。車門下露出黑色大衣的一角,這是那個女人。這女人是那冤死鬼的太太,有一張照片拍到她茫然若失的面孔,她的手撐在地上,頭在用力向上抬起,嘴角還殘留著剛剛嘔吐出的食物。李寶義在《密勒氏報》上還看到過另外一張,那是翻拍的舊報紙,文章報導曹振武先生的婚禮。有家報館從巡捕房獲得內線消息,說曹振武的死跟他的太太有關,這個女人現在是巡捕房的通緝要犯。
「這個女人——我在船上看見過她,我拍過她,比這張好多啦。他們拍得不好,照相機不行,技術也差一點。」小薛評論說。現場實在太混亂,《時事新報》的攝影記者顯然無法對準焦距。
「帶來我看看。」
「別想好事!」小薛有些走神,他又接著說,「你們先付錢,五十塊一張。」
李寶義覺得興趣不大,那是上個禮拜的事啦,整整一個禮拜,租界報紙上連篇累牘跟蹤這起事件,如今大家早已厭煩啦。就只有小薛還在來勁,就只有他還在興趣盎然。
「這個女人——竟然是共產黨,」小薛還是抓著這事不放,「他們到底怎麼找上你的?」
「在路上攔住我,把我請上車。」他又在吹牛。他在街上走,有個女人上來就打他耳光,咒罵他,還沒等他弄清怎麼回事,就有人上來勸架,還把他拉上車。人家是把他綁架走的。可他不好意思告訴小薛,那有些丟臉。
「他們長什麼樣?」
「紅眉毛綠眼睛嗎?笑話!你沒看見過共產黨嗎?幾年前整條大街上都是他們。」
想起那個人,他就有些害怕。四十歲左右,在房間裡也沒脫下那頂禮帽,眼睛是從帽檐的陰影下盯著他看的,一根接著一根抽香菸。他一點都不敢嬉皮笑臉,這個人比巡捕房更可怕,他從來不問你,可他知道你在想什麼。他越是客氣,李寶義就越害怕,像是稍有一句不慎,他就會開槍打死你。他把槍放在桌上。
那個人警告他,不要動歪腦筋,不要想著偷偷去報告巡捕房。所有的要求都必須做到,早上九點他要在金利源碼頭上,他要把所有的事情看在眼裡,他要好好寫那份報導。他們還要來找他的,會給他帶來一些東西。可後來人家並沒有再來找他,人家只是給他送來一隻牛皮紙袋,袋子裡有一紙聲明,代表中國共產黨處決反革命分子曹振武,聲明下方簽署他們的來頭:中國共產黨上海特別行動部暨群力社諸同志。此外,袋子裡還有一顆子彈。這是人家在對自己的信用做出保證,看到這個你還能不信?為什麼不用兩顆呢?兩顆會不會比一顆更有說服力?
他可不敢「來函照登」,他還是要動點歪腦筋,他把牛皮紙袋裡的《告上海市民書》轉手賣給好幾家報紙。他認為這也是完成人家的要求,甚至是做得更好,不僅滿足,還大大超過人家的要求。這些報紙可比他那家《亞森羅賓》好多啦,名氣也大得多。他當然會收點錢,他本來就是幹這行的。他甚至把故事還轉手賣給一家外國報紙。各位同志,難道不想再來點國際影響?租界裡的高等華人只看外國報紙,按月簽支票預訂,早上傭人會去後門信箱拿出來,送到客廳里。要是人家來找他,他還可以告訴他們,租界的外國報紙一旦刊登,那就好像在新聞檢查處的閘門上鬆開一個螺絲,第二天,所有的華文報紙都會轉載。這樣一來,豈不更好?
他沒把這些事都告訴小薛。這事已過去好久啦,該忘記啦。別人也不會再來找他。今天早上在茶樓,過來向他打聽的也就只有小薛,而小薛顯然是對那個女人更感興趣。臨走時,他要李寶義把那幾張有這女人的照片全都送給他,儘管他看不上《時事新報》的照相機。這沒問題,這不再是新聞啦。都拿走吧,全都拿走,整個故事一共賣掉八十多塊錢,夠滿意的啦。這女人的名字想不想知道?
「我知道,她叫冷小曼。」
小薛匆匆走下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