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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攝影師、鍊金術士及重建一個上海

2024-09-26 11:53:44 作者: 小白

  窗外右下方是外白渡橋,窗子對面是俄羅斯領事館綠色的圓形屋頂,然後我聽到了槍聲,驚恐奔散的人群,鮮血,照相機鎂光燈閃動,警笛長鳴……

  這裡是浦江飯店,哦不,是禮查飯店。深褐色的柚木護壁和粗大屋樑,拱形窗,這裡的房間讓人想起森嚴的城堡,或者,這是輪船的艙室——窗外,輪船正在渾濁的黃浦江上緩緩駛過。

  小薛和特蕾莎,一前一後走在這幢深奧的大樓的陰暗的走廊里,十九世紀的地板吱吱作響,步步驚心。小薛精巧、瘦削,有時你會覺得他像一隻漂亮的動物,機靈、警覺、惹人憐愛又讓人不放心,而特蕾莎,那個俄羅斯女人,她高大、豐饒,她有一種滄桑之美、廢墟般的美、險峻的美,她在前邊走著——

  他們消失在禮查飯店的外面,外面是一九三一年的上海,這兩個人走進了一本名為《租界》的小說,這是一個萬象雜陳的世界,構成這個世界的元素是:革命、反革命、暴力、恐怖、恐懼、陰謀、愛情、背叛、權力、信念、謊言、仇恨、同情,還有槍、錢、鮮血、奔涌的體液、戰慄的神經、照相機和攝影機……

  一切都是如此緊迫、關乎生死,疾風暴雨摧迫著人們。

  讀《租界》,翻到僅僅三四十頁,我就知道我看到了什麼,那是一部卓越的虛構作品的氣息,你看到一個或許並不存在的世界以不容置疑的氣勢撲面而來——詳盡、浩大、氣象萬千,亂世中的大城如熱帶雨林,密集的、腐爛的、生殖與死亡的、華麗妖邪的、幽暗的、壯觀的、瑣屑的,這大城或許就是一九三一年的上海,而這一九三一年的上海屬於一個名叫小白的作家。小白從歷史檔案中,從縝密的實地考察中,以一種考古學家的周詳(當然不是挖掘曹操墓的考古學家),和一個詩人的偏僻趣味,全面地重建這座城市。

  這樣一座城市註定與另外的城市形成比較關係:張愛玲的上海、王安憶的上海、中產階級想像中的上海……

  小白的上海有一種「魔性」,上帝與撒旦在這座城市博弈。小白為人類活動的巨大規模所激動,他即使不是宏大的,至少也是愛熱鬧的,他至少是有一種審美上的趣味:把所有的景象放進大些、再大些的「世界戲劇」的舞台。我們知道在這一九三一年的上海紅塵浮世的遠處,南京政府正在經歷內部分裂的危機,從屠殺中站立起來的中國共產黨人正在進行志在摧毀這個舊世界的頑強鬥爭,日本侵略者的軍刀已經出鞘,在這小說的故事結束兩個月後,九一八事變爆發。而在上海,十九世紀殖民主義冒險家們的後繼者在瘋狂地囤積地皮,他們堅信他們的經驗、邏輯和運氣,堅信一個「上海自由市」的出現,那將是一塊更大的西方飛地,永久繁榮,遍地黃金。

  站在文學的立場,小白深刻地理解政治與歷史,至少他深知,政治不是人性中的異物,政治就是人性,是人性中最深邃、最持久、最具爆發力的成分。小白的一九三一是政治之年,各種政治的敘事、話語和修辭,相互衝突、混雜,有時是潤物無聲、有時是明刀明槍地規劃和推動著人的生活——直到最隱秘、最私人的經驗;小白或許知道,在這個城市持續演進的神話中,一個執著的想像方向就是穿越歷史與政治,如同一艘幽靈船,在黑暗的時間之海中負載著某種恆常秩序,從過去駛向現在和未來。而他重新確立起一種想像基準:很抱歉,沒有什麼不是政治,文學化的政治:在此時,在這個城市裡,每個人對他人的回應,都註定是在政治壓力下做出的人性反應,都是在尋求和確認敵人與同道;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在情感和話語的盡頭,就是暴力,是刀子、槍和子彈。

  所以,小白的上海一九三一不是讓中產階級感到溫暖而渾濁的下午時分,天地不仁,生命因危險的激情而戰慄,這部小說一直保持著極高的腎上腺素分泌水平。小白知道這個世界是殘酷的,在一種淑女世界觀里,這種殘酷化為自憐自嘆的蒼涼手勢,而小白並不為此哀嘆,他像一個瘋狂的攝影師——對,這是這部小說里的一個根本意象,這個攝影師在鏡頭後面,恐懼、狂喜地捕捉著眼前的一切:人的掙扎、世界在傾覆,人的美和不美、生命在污穢中壯麗地展開——這是煉獄般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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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我們看到了那幾個人:小薛、特蕾莎、冷小曼、顧先生……我相信,那是你從未看到的人,這不僅是因為他們的身份、經歷和命運的特殊性,而且,相對於中國小說的人性想像域而言,他們具有一種確鑿的原創價值。也許冷小曼會讓你想起《色,戒》,但相比於簡略的王佳芝,冷小曼有更為豐沛的內在性。

  小白在《租界》中對人性的了解有時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不是了解,是一種深入的理解力和想像力,源自寬闊幽暗的心,這心裡,有一個鍊金術士的密室。

  很少看到現在的作家如此耐心大膽地跟蹤審查每一個人物,他精力充沛不知疲倦,他身上混雜著小報娛記的八卦趣味,私家偵探玩世不恭的黑暗眼光,心理學家的解釋癖,革命家的決斷冷靜和一個殺手、一個打手的邪僻激情,等等。也就是說,小白的理解力和想像力其實是來自於角度的跳躍、重疊、混雜,來自於他對現代都市中紛繁的感知方式與路徑精確、廣博的掌握。

  讓我再說得清楚一點:我們可以假設有一個作家,他有成竹在胸的目光和角度,他選好了地方,架起攝影機,然後觀察、想像和書寫。但也可以假設有另一個作家,比如小白,他同時操縱十幾台攝影機,小白是一個民工,小白是一個律師,小白是一個明星,小白是一個證券交易員,小白是一個廚子、一個刺青技師……每個小白都有一副獨自的內在眼光,都在自身的邊界之內包羅萬象。正是這種孤獨的、隔絕的內在性使得現代都市成為無數微小的孤島和荒漠,而中國當代的小說家對此幾乎無能為力。而現在,這個小白,他是夜幕下的拾荒者,他靈敏地穿越於孤島和荒漠之間,最終回到他的密室。

  ——他細緻地設定和玩味每個人的獨特條件和境遇,但同時,他堅信,在最為具體逼仄的境遇中,人性存在著無窮化合的可能。當然,實際上這幾乎是文學存在的根本前提和小說繼續存在下去的唯一具有說服力的根據,但是,很少有中國作家像小白這樣真正牢記這一點並為此而著迷,這個鍊金術士,他在每一個人物身上試驗著各種元素和各種組合,考驗人類生活的各種價值,他力圖精確,有時是精確到纖毫畢現地展示這種化合過程,它的構成、它的趨向。

  小白有一種甚至令人羞憤的人性鑑賞家的氣質,他的熱情幾乎無目的,不是為了說明什麼,只是為了證明人是如此神奇,人的身上潛藏著無窮變幻的可能。

  對人性之豐饒的巨大興趣使得《租界》獲得強勁的戲劇性:懸念迭起,意外頻生,緊張、激越,如同複雜地形中的賽車;支持這種速度、支持事物向不可預料的方向不斷蔓延的,並非某種給定的、需要人類理智去攫取的東西,你不知道下面將要發生什麼,那不是知識和信息問題,不是敘事技巧問題,而是,你真的不知道人將要怎樣,怎樣選擇和怎樣行動。

  這小說常常讓我想起格雷厄姆·格林——多年前,我曾寫過一篇名為《我喜歡的島嶼》的短文,在文中,我表達了對英國小說傳統的傾慕。而小白是目前為止我所見過的唯一擁有英國風範的中國小說家,這倒不是指小白本人精通英文,熟讀西典,而是那種廣博甚至享樂的經驗主義氣質,那種陰鬱、那種克制的狂暴。正如在格林的小說中一樣,人性中各種各樣的因素,在偶然的靈機一動和虛妄的深謀遠慮的推動下備受考驗,在小說中匯集成加速度的洪流——事情沒有也不可能如某個人的計劃、預想或信念、知識般前進,每個人在事件中傾盡全力,但最終,每個人都發現,這並非他們想要的結果。

  《租界》由此達到了對一般人類事務、特別是大規模人類事務的洞察。對此,另一個英國人以賽亞·伯林曾經做過精彩的論述,他在談到自維柯開始的一種宇宙論模式時說道:「這些模式傾向於認為人類社會的制度習俗不僅來自人類有意識的目的或欲望;在適當承認這些有意識的目的——無論是屬於制度習俗的奠基者、運用者還是參與者——的作用之後,他們強調的是個人及群體方面不自覺或不完全自覺的原因,尤其強調不同的人未經協調的目的相互碰撞產生的出人意料的結果,每個人的行為都部分地出於清楚連貫的動機、部分地出於他自己與別人都不甚了解的動機或原因,導致事態發展成了可能誰都不想要的樣子,然而它卻制約著人的生活、性格和行動。」

  小薛最終消失在遠處。在這部小說的所有人物中,只有他走出了小說的時間邊界——小白認為有必要交代他的下落,他在二戰結束後到了法國。為什么小白對他如此關照?當然,他是最關鍵的人物,就像化學實驗中最關鍵的那滴溶液,當他進入燒瓶的一瞬間,平衡打破,世界沸騰。但這不是原因,原因可能在於,小白甚至在下意識里焦慮於這個人物的內在狀態:他在根本上不屬於任何地方、任何人、任何組織、任何觀念,他在這世上最難安頓、永難安頓。

  我承認,我渴望細緻地分析這個人物,他的身上有奇特的魅力:他是歷史、政治和道德除不盡的一個餘數,他有一種令人驚異的本能的膚淺,但恰恰是這種逃脫一切判斷的膚淺把他帶進了生命的深處,深淵般的深處。

  但是,考慮到本文僅僅是一篇序言——印在小說前頭,我想我必須克制我的興趣,把此人的盛大冒險完整地留給讀者。

  我要說的是,二○一○年的某一天,我站在浦江飯店——禮查飯店的窗前,凌晨,外白渡橋上空無一人,然後,我看見小薛從遠處走來,他依然年輕或者老態龍鍾,他在橋頭停住,似乎在等待什麼,許久之後,他抬頭,注視這座飯店的某個窗戶。他這時在想什麼?他在等待什麼?他的眼裡或許有一絲淚光閃爍:從這裡開始,這個浮浪、幸運的人,這個註定無所屬的人經歷了比他所認識所遭遇的任何人都更為強勁、深邃、幽暗、寬闊的生命。

  李敬澤

  二○一○年十二月十三日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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