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篇
2024-09-26 11:52:57
作者: (宋)程顥,程頤
子曰:人君欲附天下,當顯明其道,誠意以待物,恕己以及人,發政施仁,使四海蒙其惠澤可也。若乃暴其小惠,違道干譽,欲致天下之親己,則其道狹矣。非特人君為然也,臣之於君,竭其忠誠,致其才力,用否在君而已,不可阿諛逢迎,以求君之厚己也。雖朋友亦然,修身誠意以待之,疏戚在人而已,不可巧言令色,曲從苟合,以求人之與己也。雖鄉黨親戚亦然。
子曰:君道以人心悅服為本。
子曰:君臣朋友之際,其合不正,未有久而不離者。故賢者順理而安行,智者知幾而固守。
子曰:君子有為於天下,惟義而已,不可則止,無苟為,亦無必為。
子曰:止惡當於其微,至盛而後禁,則勞而有傷矣。君惡既甚,雖以聖人救之,亦不免咈違也。民惡既甚,雖以聖人治之,亦不免於刑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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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人臣以忠信善道事其君者,必達其所蔽,而因其所明,乃能入矣。雖有所蔽,亦有所明,未有冥然而皆蔽者也。古之善諫者,必因君心所明,而後見納。是故訐直強果者,其說多忤;溫厚明辯者,其說多行。愛戚姬,將易嫡庶,是其所蔽也;素重四老人之賢而不能致,是其所明也。四老人之力,孰與夫公卿及天下之心?其言之切,孰與周昌、叔孫通也?高祖不從彼而從此者,留侯不攻其蔽而就其明也。趙王太后愛其少子長安君,不使為質於齊,是其蔽也;愛之欲其富貴久長於齊,是其所明也。左師所以道之者,亦因其明爾,故其受命如響。夫教人者,亦如此而已。
子曰:小人之於君,能深奪其志,未有由顯明以道合者。
子曰:王者奉若天道,動無非天者,故稱天王,命則天命也,討則天討也。盡天道者,王道也。後世以智力持天下者,霸道也。
子曰:人臣身居大位,功蓋天下,而民懷之,則危疑之地也。必也誠積於中,動不違理,威福不自己出,人惟知有君而已,然後位極而無逼上之嫌,勢重而無專權之過。斯可謂明哲君子矣,周公、孔明其人也。郭子儀有再造社稷之功,威震人主,而上不疑之也,亦其次歟!
張子厚再召如京師,過子曰:「往終無補也,不如退而閒居,講明道義,以資後學,猶之可也。」子曰:「何必然?義當往則往,義當來則來耳。」
子曰:剛健之臣事柔弱之君,而不為矯飾之行者鮮矣。夫上下之交不誠而以偽也,其能久相有乎?
或問:「《升》卦有大臣之事乎·」子曰:「道何所不在·」曰:「大臣而猶升也,則何之矣·」子曰:「上則升君於道,下則升賢於朝,己則止其分耳,分則當止而德則當升也。儘是道者,文王也。」
子曰:士有志在朝廷而才不足者,有才可以濟而誠不至者。誠苟至焉,正色率下,則用之天下治矣
劉安節問:「賜魯天子禮樂以祀周公,可乎·」子曰:「不可。人臣而用天子之所用,周公之法亂矣。成王之賜,伯禽之受,皆過也。王氏謂人臣有不能為之功,而周公能之,故賜以人臣不能用之禮樂,非也。人臣無不能為之功,周公亦盡其分耳。人臣所當為者而不為,則誰為之也?事親若曾子可也,其孝非過乎子之分也,亦免責而已。臣之於君,猶子之於父。苟不盡其責之所當為,則事業何自而立?而謂人臣有不能為之功,是猶曰人子有不能為之孝也,而可乎?後世有恃功責報而怏怏於君者,必此之言夫!」
子曰:當為國之時,既盡其防慮之道矣,而猶不免,則命也。苟唯致其命,安其然,則危塞險難無足以動其心者,行吾義而已,斯可謂之君子。
子曰:君子之處高位也,有拯而無隨焉;在下位也,則有當拯,有當隨焉。
或問:「為官僚而言事於長,理直則不見從也,則如之何·」子曰:「亦權其輕重而已。事重於去則當去,事輕於去則當留,事大於爭則當爭,事小於爭則當已。雖然,今之仕於官者,其有能去者,必有之矣,而吾未之見也。」
范公為諫官,嘗諫上曰:「今欲富國強兵,將何以為·」子聞之,曰:「野哉!烏足以格其君?《周禮》所記,亦有強富之術,惟孟子為梁惠王言利之不可為,至於不奪不饜,言兵之不可用,至於及其所愛也,庶乎其可矣。」
子曰:凡諫說於君,論辯於人,理勝則事明,氣忿則招拂。
子曰:臣賢於君,則輔君以所不能,伊尹之於太甲,周公之於成王,孔明之於劉禪是也。臣不及君,則贊助之而已。
子曰:君子之事君也,不得其心,則盡其誠以感發其志而已,誠積而動,則雖昏蒙可開也,雖柔弱可輔也,雖不正可正也。古之人,事庸君常主而克行其道者,以己誠上達,而其君信之之篤耳。管仲之相威公,孔明之輔後主是也。
或問:「陳平當王諸呂時,何不諫·」曰:「王陵廷爭不從,則去其位。平自意復諫者,未必不激呂氏之怒也。夫漢初君臣,徒以智力相勝,勝者為君,其臣之者非心說而臣事之也。當王諸呂時,而責平等以死節,庸肯苟死乎·」
子曰:士方在下,自進而干君,未有信而用之者也。古之君子,必待上致敬盡禮而後往者,非欲崇己以為大也,蓋尊德樂道之誠心,不如是不足與有為耳。
或謂:「《屯》之九五曰『屯其膏』,然則人君亦有屯乎·」子曰:「非謂其名位有損也,號令有所不行,德澤有所不下,威權去己而不識所收,如魯昭公、高貴鄉公是也。或不勝其忿,起而驟正之,則致凶之道,其惟盤庚、周宣乎!修德用賢,追先王之政,而諸侯復朝焉,盡以道馴致,不以暴為之也,若唐之僖宗、昭宗是也。恬然不為,至於屯極,則有亡而已。」
昔有典選,其子當遷官,而固不之遷者,其心本自以為公,而不知乃所以為私也。或曰:古者直道而行,於嫌有所不必避,後世人偽競生,是以不免耳。
子曰:非無時也。時者人之所為,蓋無其人耳。
子曰:擇才而用,雖在君,以身許國,則在己。道合而後進,得正則吉矣。汲汲以求遇者,終必自失,非君子自重之道也。故伊尹、武侯救世之心非不切,必待禮而後出者以此。
子曰:事君者知人主不當自聖,則不為諂諛之言;知人臣義無私交,則不為阿黨之計。
或問:「臣子加諡於君父,當極其美,有諸·」曰:「正終大事也,加君父以不正之諡,知忠孝者不為也。」
子曰:人臣之義,位愈高而思所以報國者當愈勤。飢則為用,飽則飛去,是以鷹犬自期也,曾是之謂愛身乎?
或謂:「禮局設官,地清而職閒,可居也。」子曰:「朝廷舉動有一違禮,則禮官當任其責,安得謂之閒·」
或曰:「未有大臣如介甫得君者。」子曰:「介甫自知之。其求去自表於上曰:『忠不足取信,事事待於自明。』使君臣之契果深,而有是言乎·」
子曰:君貴明,不貴察;臣貴正,不貴權。
子曰:君子不輕天下而重其身,不輕其身而重天下。凡為其所當為,不為其所不可為者而已。
或問:「孔子事君盡禮,而人以為諂。禮與諂異矣,諂何疑於盡禮·」子曰:「當時事君者,於禮不能盡也,故以譏聖人。非孔子而言,必曰『小人以為諂也』,孔子曰『人以為諂』而已。聖人道大德宏,故其言如此。」
子進講至「南容三復白圭」,中侍謂講至「南」字,請隱之,子不聽。講畢進曰:「人君居兆人之上,處天下之尊,只懼怕人過為崇奉,以生驕慢之心,此皆近習諂媚以養之耳。昔仁宗之世,宮嬪謂正月為初月,易蒸餅曰炊餅,皆此類,天下至今以為非。嫌名、舊名,請勿復諱也。」翼日,孫覺講曰「子畏於正」,子曰:「以諱之故,獨無地名可稱也。『畏於正』,此何義也!」
司馬溫公、呂申公、韓康公上子行義於朝,遂命以官,典西都之教,子辭不聽,又辭曰:「上嗣位之初,方圖大治,首拔一人於畎畝之中,宜得英材,使天下聳動,知朝廷之急賢也。今乃官使庸常之人,則天下何望?後世何觀?朝廷之舉何為?臣之受也何義?臣雖至愚,敢貪寵祿以速戾於厥躬?是以罔虞刑威,而必盡其說:願陛下廣知人之明以照四方,充取臣之心以求真賢,求之以其方,待之以其道,雖聖賢亦將為陛下出矣,況如臣者,何足道哉·」又不聽,而召之至京師,且使校讎館閣。子以布衣造朝也,則曰:「草萊之臣蒙召而至,未見君,先受命,非禮也。」既見於庭,又命之陛對,遂有講筵之除。子退而上疏曰:「知人則哲,堯、舜所難。臣進對於頃刻之間,陛下見臣,何者而遽加擢任也?今之用臣,蓋非常之舉,必將責其報效,此天下之所觀聽也。苟或不然,則失望於今,而貽笑於後,可不謹哉?臣請有所言焉。古之人君,守成業而致盛治者,莫如周成王,其所以成德,則由乎周公。周公之輔成王也,幼而習之,所見必正事,所聞必正言,左右前後皆正人,故習與性長,化與心成。今陛下春秋方富,輔養之道不可不至也。所謂輔養之道,非謂告詔以言,過而後諫也,尤在涵養薰陶之而已矣。今夫一日之間,接賢士大夫之時多,親寺人宦官之時少,則氣質自化,德器自成。臣欲謹選賢德之士,以侍勸講,講讀既罷,常留以備訪問,從容燕語,不獨漸磨德義,至於人情物態,稼穡艱難,日積既久,自然通達,比之深處宮闈,為益多矣。夫傅德義者,在乎防聞見之非,節嗜欲之過;保身體者,在乎適起居之宜,存畏謹之心。故左右近侍,宜選老成重厚小心之人;服飾器用,皆須樸實之物;俾華巧靡麗不至於前,淺俗之言不入於耳。凡動作言語,必使勸講者知之,庶幾隨事箴規,應時諫正。調護聖躬,莫過乎此矣。人君居崇高之位,持威福之柄,百官畏懼而莫敢仰視,萬方崇奉而所欲必得,苟非知道畏義,所養如此,其惑可知。則中常之君,無不驕肆;英明之主,自然滿假。此古今同患,治亂所由也。所以周公告成王,稱前王之德,以寅畏祗懼為首雲。夫儒者得以經術進說於人君,言聽則志行,自昔抱道之士,孰不願之?顧恨弗獲。然自古君臣道合,靡不由至誠感通,信以發志。臣也道未行於室家,善未孚於鄉黨,而何足以動人主之心乎?苟不度其誠之未至,而姑善辭說於進退之間,為一時之觀則可矣,必欲通於神明,光於四海,久而無斁,臣知其不可也。是以欲進而思義,喜時而愧己。夫海宇至廣,賢俊非一人,願博謀群臣,旁加收擇,期得出類之賢,寘諸左右,輔成聖德,則為宗社生靈之福矣。」久之,意有不合,上書太后曰:「臣鄙人也,少不喜進取,以讀書求道為事,於茲幾三十年。昔在兩朝,累為當塗者薦揚。臣於是時,自顧道學之不足,不願仕也。及上嗣位,陛下臨朝,大臣仰體求賢願治之心,搜揚岩穴,首及微臣。以為召而不往,子思、孟軻則可,蓋二人者處賓師之位,不往所以規其君也;如臣微賤,食土之毛而為王民,召而不至,則邦有常憲矣。是以奔走承命,甫至闕廷之外,又有館職之除,方且表辭,遂蒙賜對。臣於是時,尚未有意於仕也。進至簾陛,咫尺天光,未嘗一言及於朝政。陛下視臣,豈求進者哉?既而親奉玉音,擢寘經筵,事出望外,惘然驚惕。臣於斯時,雖以不才而辭,然許國之心已萌矣。辭不獲命,於是服勤厥職。夫性朴而言拙,臣之所短也。若夫愛上之心,事上之禮,告上之道,則不敢不盡也。陛下心存至公,躬行大道,開納忠言,委用耆德,直欲舉太平,不止於因循苟安而已。苟能日謹一日,天下之事,誠不足慮。而方今所謂至急,為長久之計,則莫若輔養上德。歷觀前古,成就幼主,莫備於周公,為萬世之法。願陛下擴高世之見,以聖人之言為必可信,以先王之道為必可行,勿狃滯於近規,勿遷惑於眾口,然後知周公誠不我欺也。考之《立政》之書,其言常伯常任之尊,與綴衣虎賁之賤,同以為戒,要在得人,以為知恤者鮮也。終篇反覆,惟此一事而已。夫仆臣正厥後,克聖左右,侍御僕從,罔匪正人,旦夕承弼,然後起居出入無違禮也,發號施令無不善也。後世不復知此,以謂人主就學,所以涉書史覽古今也,夫此一端而已,苟曰如是而足,則能文宮人可以備勸講,知書內侍可以充輔導,又何必置官設職,求賢德之士哉?自古帝王才質,鮮不過人,然完德有道之君至少,其故何哉?皆輔養不得其道,而勢位使之然也。臣服職以來,六侍扆御,但見諸臣拱手默坐,當講說者竦立案傍,解釋數行,則已肅退。如此,雖彌年積歲,所益幾何也?亦已異於周公輔成王之道矣。或以謂上方幼沖宜爾者,不知本之論也。古之人,自能食能言而教之。是故《大學》之法,以豫為先。蓋人之幼也,智愚未有所主,則當以格言至論,日陳於前,盈耳充腹,久自安習,若固有之者,日復一日,雖有讒說搖惑,不能入也。若為之不豫,及乎稍長,私慮偏好生於內,眾口辯言鑠於外,欲其純全,不可得已。故所急在先,而不憂其太早也。或又曰:聖上天資至美,自無違道,則尤非也。莫聖於禹,而益以丹朱傲遊慢虐為之戒,禹豈不知是也?以唐太宗之聰睿,躬歷艱難,力平禍亂,年亦長矣,其始也,惡隋煬帝之侈麗,毀其層觀,未六七年,乃欲治乾陽殿矣。人心奚常之有?所以聖賢處崇高之位,當盛明之際,不忘規戒,為慮至深遠也。況幼沖之君,而可懈於閑邪拂違之道乎?夫開發之道有方,而朋習之益至切。夫學悅而後入,宜使上心泰而體舒,然後有所悅烽。今也前對大臣,動虞違謬,一言之出,史必書之,非所以遜人主之志而樂於學也。凡侍講讀,皆使兼視他職,比於輔道,則弗專矣。夫告於人者,非積其誠意則不能感發。古人以蒲盧喻教,謂以誠化也。今夫鍾,怒而擊之則聲武,悲而擊之則聲哀。誠意之入也,其於人亦猶是矣。若使營營於職事,紛紛於心思,及至上前,然後責功於簡冊,望化於頰舌,不亦淺乎?道衰學廢,世不得聞此言也久矣。雖聞之,必笑之,以為迂且誕也。陛下高識遠見,當蒙鑒采。聖學不傳,臣幸得之於遺經,不自量度,方且區區駕其說於學以示天下後世,不虞幸會,得備講說於人主之側。誠使臣得以所學上沃帝聽,則聖人之道有可行之望,豈特臣之幸哉!」
神宗首召伯淳,首訪致治之要。子對曰:「君道稽古正學,明善惡之歸,辨忠邪之分,曉然趨道之至正,君志定而天下之治成矣。」上曰:「定志之道何如·」子對曰:「正心誡意,擇善而固執之也。夫義理不先定,則多聽而易惑;志意不先定,則守善而或移。必也以聖人之訓為必當從,以先王之治為必可法,不為後世駁雜之政所牽滯,不為流俗因循之論所遷改,信道極於篤,自知極於明,去邪勿疑,任賢勿貳,必期致治如三代之隆而後已也。然患常生於忽微,而志亦戒乎漸習。故古之人君,雖從容燕間,必有誦訓箴諫;左右前後,罔匪正人,輔成德業。臣願尊禮老成,訪求儒學之士,不必勞以官職,俾日親便座,講論道義,又博延俊彥,陪侍法從,朝夕延見,講磨治體,則睿智益明,王猷允塞矣。今四海靡靡,日益偷薄,末俗嘵嘵,無復廉恥,蓋亦尊德樂義之風未孚,而篤誠忠厚之化尚郁也。惟陛下稽聖人之訓,法先王之治,體乾剛健而力行之,則天下之幸。」上嘉納焉。
明道告神宗曰:「人主當防未蔭之欲。」上拱手前坐曰:「當為卿戒之。」因論人才。上曰:「朕未之見也。」曰:「陛下奈何輕天下士·」上聳然曰:「朕不敢。」明道之未為台諫也,察荊公已信用矣,明道每進見,必陳君道以至誠仁愛為本,未嘗一言及功利。上始疑其迂闊,而禮貌不少替也。一日,極論治道,上斂容謝曰:「此堯、舜之事也,朕何敢當·」明道愀然曰:「陛下此言,非天下之福。」上益敬之。荊公畫策寖行,子意多不合,令出有不便者,即論奏之;其尤有益,則論大臣不同心,謂小臣預大計;謂青苗收二分之息,謂鬻祠部度牒良民為僧,謂民情怨咨而公論壅遏,謂興利之臣日進而尚德之風寖衰,上不敢用,子遂以罪去。
明道補外官,入辭,上猶眷眷問政。他日,明道曰:「當是時,吾不能感動君心,顧吾學未至,德未成也。雖然,河濱之人捧土塞孟津,亦復可笑。人力不勝,以至於今,豈非命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