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二十五 伊川先生語 十一
2024-09-26 11:47:17
作者: (宋)程顥,程頤
暢潛道錄(胡氏注云:「識者疑其間多非先生語。」)
《大學》曰:「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人之學莫大於知本末終始。致知在格物,則所謂本也,始也;治天下國家,則所謂末也,終也。治天下國家,必本諸身,其身不正而能治天下國家者無之。格猶窮也,物猶理也,猶曰窮其理而已也。窮其理,然後足以致之,不窮則不能致也。格物者道之始,欲思格物,則固已近道矣。是何也?以收其心而不放也。
知者吾之所固有,然不致則不能得之,而致知必有道,故曰「致知在格物」。
《大學》論意誠以下,皆窮其意而明之,獨格物則曰「物格而後知至」,蓋可以意得而不可以言傳也。自格物而充之,然後可以至聖人。不知格物而先欲意誠心正身修者,未有能中於理者。
「致知在格物」,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因物有遷,迷而不知,則天理滅矣,故聖人慾格之。
隨事觀理,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然後可以至於聖人。君子之學,將以反躬而已矣。反躬在致知,致知在格物。
學莫貴於自得,得非外也,故曰自得。
學莫大於平心,平莫大於正,正莫大於誠。
君子之學,在於意、必、固、我既亡之後,而復於喜怒哀樂未發之前,則學之至也。
心至重,雞犬至輕。雞犬放則知求之,心放則不知求,豈愛其至輕而忘其至重哉?弗思而已矣。今世之人,樂其所不當樂,不樂其所當樂;慕其所不當慕,不慕其所當慕,皆由不思輕重之分也。
顏淵嘆孔子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此顏子所以善學孔子而深知孔子者也。
有學不至而言至者,循其言亦可以入道。荀子曰:「真積力久則入。」杜預曰:「優而柔之,使自求之;厭而飫之,使自趨之。」管子曰:「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將通之,非鬼神之力也,精神之極也。」此三者,循其言皆可以入道,而荀子、管子、杜預初不能及此。
自其外者學之,而得於內者,謂之明。自其內者得之,而兼於外者,謂之誠。誠與明一也。
聞見之知,非德性之知。物交物則知之,非內也,今之所謂博物多能者是也。德性之知,不假聞見。
君子不以天下為重而身為輕,亦不以身為重而天下為輕。凡盡其所當為者,如「可以仕則仕」「入則孝」之類是也,此孔子之道也。蔽焉而有執者,楊、墨之道也。
能盡飲食、言語之道,則可以盡去就之道;能盡去就之道,則可以盡死生之道。飲食言語,去就死生,小大之勢一也。故君子之學,自微而顯,自小而章。《易》曰:「閑邪存其誠。」閑邪則誠自存,而閒其邪者,乃在於言語、飲食、進退與人交接之際而已矣。
人皆可以至聖人,而君子之學必至於聖人而後已。不至於聖人而後已者,皆自棄也。孝其所當孝,弟其所當弟,自是而推之,則亦聖人而已矣。
多權者害誠,好功者害義,取名者賊心。
君貴明,不貴察;臣貴正,不貴權。
稱性之善謂之道,道與性一也。以性之善如此,故謂之性善。性之本謂之命,性之自然者謂之天,自性之有形者謂之心,自性之有動者謂之情,凡此數者皆一也。聖人因事以制名,故不同若此。而後之學者,隨文析義,求奇異之說,而去聖人之意遠矣。
自性而行,皆善也。聖人因其善也,則為仁義禮智信以名之,以其施之不同也,故為五者以別之。合而言之皆道,別而言之亦皆道也。舍此而行,是悖其性也,是悖其道也。而世人皆言性也,道也,與五者異,其亦弗學歟!其亦未體其性也歟!其亦不知道之所存歟!
道孰為大?性為大。千里之遠,數千歲之日,其所動靜起居,隨若亡矣。然時而思之,則千里之逮在於目前,數千歲之久無異數日之近,人之性則亦大矣。噫!人之自小者,亦可哀也已。人之性一也,而世之人皆曰吾何能為聖人,是不自信也。其亦不察乎!
自得者所守固,而自信者所行不疑。
學貴信,信在誠。誠則信矣,信則誠矣。不信不立,不誠不行。
或問:「周公勳業,人不可為也已。」曰:「不然。聖人之所為,人所當為也。盡其所當為,則吾之勳業,亦周公之勳業也。凡人之弗能為者,聖人弗為。」
君子之學,要其所歸而已矣。
民可明也,不可愚也;民可教也,不可威也,民可順也,不可強也;民可使也,不可欺也。
孔子曰:「棖也欲,焉得剛·」甚矣!欲之害人也。人之為不善,欲誘之也。誘之而弗知,則至於天理滅而不知反。故目則欲色,耳則欲聲,以至鼻則欲香,口則欲味,體則欲安,此皆有以使之也。然則何以窒其欲?曰思而已矣。學莫貴于思,唯思為能窒慾。曾子之三省,窒慾之道也。
好勝者滅理,肆欲者亂常。
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此皆時也,未嘗不合中,故曰「君子而時中」。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中也者,言寂然不動者也,故曰「天下之大本」。「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和也者,言感而遂通者也,故曰「天下之達道」。
學也者,使人求於內也。不求於內而求於外,非聖人之學也。何謂不求於內而求於外?以文為主者是也。學也者,使人求於本也。不求於本而求於末,非聖人之學也。何謂不求於本而求於末·考詳略、采同異者是也。是二者皆無益於身,君子弗學。
墨子之德至矣,而君子弗學也,以其舍正道而之他也。相如、太史遷之才至矣,而君子弗貴也,以所謂學者非學也。
莊子,叛聖人者也,而世之人皆曰矯時之弊。矯時之弊,固若是乎?伯夷、柳下惠,矯時之弊者也,其有異於聖人乎?抑無異乎?莊周、老聃,其與伯夷、柳下惠類乎?不類乎?子夏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此言異端有可取,而非道之正也。
君子以識為本,行次之。今有人焉,力能行之,而識不足以知之,則有異端者出,彼將流宕而不知反。內不知好惡,外不知是非,雖有尾生之信,曾參之孝,吾弗貴矣。
學莫貴於知言,道莫貴於識時,事莫貴於知要。所聞者所見者外也,不可以動吾心。
孟子曰:「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此蓋言浩然之氣至大至剛且直也,能養之則無害矣。
伊尹之耕於有莘,傅說之築於傅岩,天下之事,非一一而學之,天下之賢才,非一一而知之,明其在己而已矣。
君子不欲才過德,不欲名過實,不欲文過質。才過德者不祥,名過實者有殃,文過質者莫之與長。
或問:「顏子在陋巷而不改其樂,與貧賤而在陋巷者,何以異乎·」曰:「貧賤而在陋巷者,處富貴則失乎本心。顏子在陋巷猶是,處富貴猶是。」
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晝夜,死生之道也。
知生之道,則知死之道;盡事人之道,則盡事鬼之道。死生人鬼,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何也?和順積於中,英華發於外也。故言則成文,動則成章。
學不貴博,貴於正而已矣。言不貴多,貴於當而已矣。政不貴詳,貴於順而已矣。
意、必、固、我既亡之後,必有事焉,此學者所宜盡心也。夜氣之所存者良知也,良能也,苟擴而充之,化旦晝之所害為夜氣之所存,然後可以至於聖人。
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心也,性也,天也,非有異也。
人皆有是道,唯君子為能體而用之。不能體而用之者,皆自棄也。故孟子曰:「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夫充與不充,皆在我而已。
德盛者,物不能擾而形不能病。形不能病,以物不能擾也。故善學者,臨死生而色不變,疾痛慘切而心不動,由養之有素也,非一朝一夕之力也。
心之躁者,不熱而煩,不寒而慄,無所惡而怒,無所悅而喜,無所取而起。君子莫大於正其氣,欲正其氣,莫若正其志。其志既正,則雖熱不煩,雖寒不栗,無所怒,無所喜,無所取,去就猶是,死生猶是,夫是之謂不動心。
志順者氣不逆,氣順志將自正。志順而氣正,浩然之氣也。然則養浩然之氣也,乃在於持其志無暴其氣耳。
《中庸》曰:「道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又曰:「道不遠人。」此特聖人為始學者言之耳。論其極,豈有可離與不可離而遠與近之說哉?
學為易,知之為難。知之非難也,體而得之為難。
「致曲」者,就其曲而致之也。
人人有貴於己者,此其所以人皆可以為堯、舜。
學者當以《論語》《孟子》為本。《論語》《孟子》既治,則《六經》可不治而明矣。讀書者,當觀聖人所以作經之意,與聖人所以用心,與聖人所以至聖人,而吾之所以未至者,所以未得者,句句而求之,晝誦而味之,中夜而思之,平其心,易其氣,闕其疑,則聖人之意見矣。
人之生也,小則好馳騁弋獵,大則好建立功名,此皆血氣之盛使之然耳。故其衰也,則有不足之色;其病也,則有可憐之言。夫人之性至大矣,而為形氣之所役使而不自知,哀哉!
吾未見嗇於財而能為善者也,吾未見不誠而能為善者也。
君子之學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而老子以為「非以明民,將以愚之」,其亦自賊其性歟!
有求為聖人之志,然後可與共學,學而善思,然後可與適道;思而有所得,則可與立;立而化之,則可與權。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視、聽、言、動一於禮之謂仁,仁之與禮非有異也。孔子告仲弓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夫君子能如是用心,能如是存心,則惡有不仁者乎?而其本可以一言而蔽之曰「思無邪」。
無好學之志,則雖有聖人復出,亦無益矣。然聖人在上而民多善者,以涵泳其教化深且遠也,習聞之久也。
《禮記》除《中庸》《大學》,唯《樂記》為最近道,學者深思自求之。《禮記》之《表記》,其亦近道矣乎!其言正。
學者必求其師。記問文章不足以為人師,以所學者外也。故求師不可不慎。所謂師者何也?曰理也,義也。
「少成若天性,習慣成自然。」雖聖人復出,不易此言。孔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唯上智與下愚不移。」下愚非性也,不能盡其才也。
君子所以異於禽獸者,以有仁義之性也,苟縱其心而不知反,則亦禽獸而已。
形易則性易,性非易也,氣使之然也。
「禮儀三百,威儀三千」,非絕民之欲而強人以不能也,所以防其欲,戒其侈,而使之入道也。
「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所以明理也。
至顯者莫如事,至微者莫如理,而事理一致,微顯一源。古之君子所謂善學者,以其能通於此而已。
君子之學貴乎一,一則明,明則有功。
德盛者言傳,文盛者言亦傳。
名數之學,君子學之而不以為本也。言語有序,君子知之而不以為始也。
孔子之道,發而為行,如《鄉黨》之所載者,自誠而明也。由《鄉黨》之所載而學之,以至於孔子者,自明而誠也。及其至焉,一也。
「聞善言則拜」,禹所以為聖人也。「以能問不能,以多問寡」,顏子所以為大賢也。後之學者有一善而自足,哀哉!
為學之道,必本于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故《書》曰:「思曰睿,睿作聖。」思所以睿,睿所以聖也。
學以知為本,取友次之,行次之,言次之。
信不足以盡誠,猶愛不足以盡仁。
董仲舒曰:「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此董子所以度越諸子。
堯、舜之為善,與桀、跖之為惡,其自信一也。
老子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則道、德、仁、義、禮,分而為五也。
聖人無優劣。堯、舜之讓,禹之功,湯、武之徵伐,伯夷之清,柳下惠之和,伊尹之任,周公在上而道行,孔子在下而道不行,其道一也。
不深思則不能造於道,不深思而得者,其得易失。然而學者有無思無慮而得者,何也?曰:以無思無慮而得者,乃所以深思而得之也。以無思無慮為不思而自以為得者,未之有也。
原始則足以知其終,反終則足以知其始,死生之說,如是而已矣。故以春為始而原之,其必有冬;以冬為終而反之,其必有春。死生者,其與是類也。
「其次致曲」者,學而後知之也,而其成也,與生而知之者不異焉。故君子莫大於學,莫害於畫,莫病於自足,莫罪於自棄。學而不止,此湯、武所以聖也。
「古之學者為己」,其終至於成物。今之學者為物,其終至於喪己。
「杞柳」,荀子之說也。「湍水」,楊子之說也。
聖人所知,宜無不至也,聖人所行,宜無不盡也,然而《書》稱堯、舜,不曰刑必當罪,賞必當功,而曰:「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異乎後世刻核之論矣。
自誇者近刑,自喜者不進,自大者去道遠。
君子之學必日新,日新者日進也。不日新者必日退,未有不進而不退者。唯聖人之道無所進退,以其所造者極也。
事上之道莫若忠,待下之道莫若恕。
《中庸》之書,學者之至也,而其始則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蓋言學者始於誠也。
楊子,無自得者也,故其言蔓衍而不斷,優遊而不決。其論性則曰:「人之性也善惡混,修其善則為善人,修其惡則為惡人。」荀子,悖聖人者也,故列孟子於十二子,而謂人之性惡。性果惡邪?聖人何能反其性以至於斯耶?
聖人之言遠如天,近如地。其遠也若不可得而及,其近也亦可得而行。楊子曰:「聖人之言遠如天,賢人之言近如地。」非也。
或問賈誼。曰:「誼之言曰『非有孔子、墨翟之賢',孔與墨一言之,其識末矣,其亦不善學矣。」
必井田,必封建,必肉刑,非聖人之道也。善治者,放井田而行之而民不病,放封建而使之而民不勞,放肉刑而用之而民不怨。故善學者,得聖人之意而不取其跡也。跡也者,聖人因一時之利而制之也。
夫人幼而學之,將欲成之也;既成矣,將以行之也。學而不能成其學,成而不能行其學,則烏足貴哉?
待人有道,不疑而已。使夫人有心害我邪?雖疑不足以化其心。使夫人無心害我邪?疑則己德內損,人怨外生。故不疑則兩得之矣,疑則兩失之矣,而未有多疑能為君子者也。
昔者聖人「立人之道曰仁曰義」,孔子曰:「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唯能親親,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唯能尊賢,故「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唯仁與義,盡人之道,盡人之道,則謂之聖人。
學者不可以不誠,不誠無以為善,不誠無以為君子。修學不以誠,則學雜,為事不以誠,則事敗;自謀不以誠,則是欺其心而自棄其忠;與人不以誠,則是喪其德而增人之怨。今小道異端,亦必誠而後得,而況欲為君子者乎?故曰:學者不可以不誠。雖然,誠者在知道本而誠之耳。
古者卜筮,將以決疑也。今之卜筮則不然,計其命之窮通,校其身之達否而已矣。噫!亦惑矣。
不思故有惑,不求故無得,不問故不知。
世之服食慾壽者,其亦大愚矣。夫命者,受之於天,不可增損加益,而欲服食而壽,悲哉!
見攝生者而問長生,謂之大愚。見卜者而問吉凶,謂之大惑。
或問性。曰:「順之則吉,逆之則凶。」
孔子沒,曾子之道日益光大。孔子沒,傳孔子之道者,曾子而已。曾子傳之子思,子思傳之孟子,孟子死,不得其傳,至孟子而聖人之道益尊。
孟子曰:「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孔子,聖之時者也。」故知《易》者,莫若孟子。孟子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春秋》無義戰,彼善於此則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敵國不相征也。故知《春秋》者,莫若孟子。
禮之本,出於民之情,聖人因而道之耳。禮之器,出於民之俗,聖人因而節文之耳。聖人復出,必因今之衣服器用而為之節文。其所謂貴本而親用者,亦在時王斟酌損益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