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的治史與文史札記
2024-10-09 12:08:41
作者: 顧誠
陳寶良[16]
大凡江南人,沈萬三的大名婦孺皆知,無人不曉。記得兒時在老家紹興,每個家庭的父母,喜歡告誡自己的子弟,要勤做「生活」,學會精打細算地過日子;不要遊手好閒,大手大腳地花錢。若是子弟撒漫使錢,浪費錢財,無不罵道:「敗家子,我家又不是沈萬三家!」從那時起,我就知道沈萬三的大名及其家族的名頭,知曉他家藏有聚寶盆,可以錢生錢,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此外,凡是一個人眼高手低,高低不就,不成器,故鄉是紹興的老人就稱他們為:「郎不郎,秀不秀。」這句諺語的背後,其實也與沈萬三存有一定的關係。眾所周知,自元末以來,按照江南民間的習俗,若是富家、大家生子,則稱其子為「秀」;反之,若是清貧或平民家庭生子則稱其子為「郎」。沈萬三的大名,就是「沈秀」;相對應的例子,則有《水滸傳》小說中的「武大郎」「武二郎」之例。
自負笈京師、進入大學學習之後,接觸了更多的關於沈萬三傳聞乃至記載,其中最有名的一句諺語,則出自小說《金瓶梅》第72回,云:「南京瀋萬三,北京枯柳樹,人的名兒,樹的影兒。」相同的諺語,也見諸小說第33回,只是語字稍有不同:「南京瀋萬三,北京枯樹彎,人的名兒,樹的影兒。」這兩句諺語,若是放到今天來看,則是典型的歇後語。這句諺語,我很早就加以關注,在撰寫《飄搖的傳統:明代城市生活長卷》一書時(湖南出版社1996年版),在全書的「楔子」中就刻意加以引用。
一個人及其家族成為富翁乃至富家的表徵,除了沈萬三及其家族之外,確乎不能再舉出第二個例子。然名人成為地域文化的代言人,或者說成為當地人話語的口實即話柄,則淵源有自。猶憶在閱讀明代史料時發現,在晚明的松江府,無論男女老少,針對頑囂或紈絝破落子弟,全怒斥其為「活邢敖」!這個邢敖曾因犯強盜之罪而被砍頭,應該說是一個反面典型,卻亦成為當地婦孺罵人的口實。至於民間流傳下來的諸多關於唐伯虎與徐文長的故事,顯然已經成為蘇州、紹興地域文化的表徵。
沈萬三如此聞名,但流傳下來的關於他的諸多記載,則無不以訛傳訛。尤其是沈萬三生活的真實年代以及他家族的基本事跡,大多已成闕文,或者僅以傳聞流播一時。這我深有體會。儘管我關注沈萬三有年,且在前面提到的一書中引用關於沈萬三的諺語,但在後面的解讀中,卻不加考訂,上了諸多野史筆記的當,還是認為沈萬三死於明初,並為朱元璋所殺。這無疑是一大誤會。有心且治學嚴謹的史家,從史實出發,關注民間久已流傳的人物,且對傳訛加以訂正,其必要性毋庸置疑。其實,關於沈萬三的諸多傳聞乃至諺語,多有出典,只是在後來流傳的過程中,開始慢慢失真。以《金瓶梅》中引用的有關沈萬三的諺語為例,根據清初史家談遷在《北游錄》中的記載,所謂的「枯柳樹」,其實也是有出典的,是生長在北直隸交河縣的一棵大柳樹,甚至當時就有「南京瀋萬三,北京大柳樹」的謠諺。
至於先師顧誠教授為何關注沈萬三的故事,並盡力做出考訂,現在的讀者不難從《沈萬三及其家族事跡考》一文略知一二。重溫此文,讓我想起了與先師相處及縱論劇談明清史事的諸多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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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師治史,長於史料考訂。我在《師門問學記》一文中(《博覽群書》2011年第9期,在刊發時,編輯將題目改為《顧誠門下問學記》,非我本意),曾稱先師治學的路數,遠溯乾嘉,近承援庵。概括地說,這一斷言並沒有錯。若是再細加追溯,先師史學考訂的功夫,顯然從明代史家王世貞那兒獲益匪淺。過去一直認為,從學術源頭上說,清代乾嘉考據學,僅僅是繼承清初顧炎武、黃宗羲等人的學問而來。這顯然是一個誤會性的偏見。早在20世紀80年代,我在求學期間,在廣泛閱讀錢謙益的作品時,就發現這一說法存在一些問題。其實,清代乾嘉考據學,是繼承晚明考據學而來。以經學考據來說,明代有楊慎、焦竑、陳第等諸大家;以史學考據來說,王世貞、錢謙益等人,顯然也已開了史學考據的先河。好在後來學界逐漸關注這一學術脈絡,出版或刊發了以台灣學者林慶彰為代表的諸多研究成果,已經足以糾正過去的偏見。這一點用不著我再過多置喙。這裡需要強調的一點,就是在很早的時候,先師對王世貞的史學已經做了較為系統的考察,並撰寫了《王世貞的史學》一文。此文儘管發表很晚,但成文很早,屬於先師較早的作品。記得他在開設「明史」與「明末農民戰爭史」兩門選修課時,對王世貞的史學,尤其是《弇州史料》與《弇山堂別集》中的「史乘考誤」,更是三致意焉。在隨後的研究中,儘管先師在行文之中對王世貞不無批評之語,但鳳洲考史之作,對他多有影響,應無疑義。
先師的文史札記,大抵體現了他治學的兩大特點:一是實事求是,通過考證之法,求得史事真相;二是文、史相合,疑問萌生於文學作品,卻以平直的史學考訂結束,即使是史學考訂之作,亦是文采斐然。
無論是過去眾多的史學論文,還是收入這本文集中的文章,無不顯示先師的史學考訂,其內容主要集中於以下三個方面,分別為:元末明初史事,明末起義軍大順軍、大西軍史事與明末清初史事。先師考史,實事求是,求得史事真相,固然是其目的,然若深究之,則其目的遠不止此。這就是說,很多史事的考訂,並非局限於為考據而考據,而是抱有以下兩大目的:就其大者而言,則是通過史事考證,探幽析微,藉此說明隱藏在史實背後的重大事件及其關係。《靖難之役與耿炳文、沐晟家族》一文,可謂典型一例。在此文中,先師通過對耿炳文史事的考訂,以及耿炳文與沐晟家族關係的梳理,說明婚姻關係在傳統政治運作中的意義。就其小者而言,則是為了在真實史事的基礎上,對歷史人物重新加以論定。這在論定于謙、張獻忠、嚴嵩諸篇文章中,同樣也可以得到證實。
明季野史,多達千家。記載歧出,舛訛甚多。若是一概抱著拿來主義的態度,不加考訂,必然會以訛傳訛,貽患後世。基於多年沉潛史海之功,先師考史,固多名篇佳作,然亦並非一概自負,而是勇於承認並及時糾正考史過程中的錯訛。如本書所收《明末史事雜考》一文,對過去在《李岩質疑》一文中所下的斷言,即「李雙喜和李過都是李錦的別名」,及時加以更正,指出李雙喜並非李過;進而認為,說李過是李錦的別名,亦有語病。為此,先師列出了正確的說法:「李過後來改名為李錦,聯明抗清後,隆武帝『賜名』李赤心。」這是認真或實事求是治學態度的典範。《李岩質疑》是先師的成名之作,在我們師生之間的交談中,先師亦時常透露出如下信息,即他自己還是相當看重這篇成名作的。即便如此,在後來治學的過程中,一旦發現其中稍有錯訛,先師不是刻意掩飾,而是勇於糾正。
考史之學,重在證據,全是靠證據說話的學問。換言之,考史之作,雖不敢說一字一句皆有出處,但所有觀點,則無不建立在牢固的史實基礎之上,否則即成鑿空之學。當《沈萬三及其家族事跡考》一文刊發後,在與我的交談中,先師第一時間透露出小小的遺憾。導致這一遺憾者,倒不是他對自己的考證尚存懷疑,而是對雜誌編輯不問理由,擅自刪節作者文字的行為感到無奈。事情的經過如下:在這篇文章中的最後,論及「南京瀋萬三,北京枯柳樹」這句諺語中的大柳樹時,說並非是在北京城內或城郊,而是在北直隸管轄的交河縣境內。這一論斷之後,隨之引用《交河縣誌》所收王化昭撰寫的《巨柳說》一文,藉此證明這棵大柳樹,直至清道光二年才被砍去。這樣一來,使得認定大柳樹在交河縣內的說法,顯得較為牽強,立論亦無依據。其實,這段文字之間,尚有下面一段文字:「清初談遷途經交河縣尹家圈,舟人曰:『地名大柳樹,有南京瀋萬三,北京大柳樹之謠。』」下有一注,注云:「見談遷《北游錄·後紀程》。」當時以為先師只是說說而已,不料這次閱讀該文文末的一則附識,發現他已經將其中緣故說得一清二楚,而且是剛剛收到雜誌後的不久,即1999年3月8日。先師治學,小心、認真,可見一斑。
在本書中,尚收錄了先師撰寫的幾篇清代人物傳記,包括張怡、白文選、劉文秀、高一功、李過、李來亨、劉體純、郝搖旗、朱常淓、王興。這幾篇傳記,記述平直,看似平淡,卻付出了相當艱辛的史料梳理與考訂功夫。先師曾與我談及,在所出幾本《清初人物傳稿》中,他負責撰寫的幾位人物,均因缺乏完整的史料記載而難度不小。傳記撰寫,若是傳主見於正史記載,或有碑傳志狀留存於世,寫起來應該不難。若是正史不載,私家記載亦雪泥鴻爪,那麼撰寫這樣的傳記,需要網羅散佚,其中付出的艱辛,完全不難想像。這就是說,一篇文字簡約甚至只有兩三千字的傳記,與洋洋灑灑的論文相較,毫不遜色。就此而論,若是有人繼續研究上述幾位清初人物,先師所寫傳記,當為必備的參考文獻。房兆楹(C.Y.Fang)等人所編《明人傳記辭典》(Dictionary of Ming Biography),能夠成為明代人物研究的主要參考書,其原因也是如此。
在《師門問學記》中,我曾談及先師生前有一願望,就是退休之後,專寫文史札記。可見,儘管先師學有專攻,但又興趣廣泛,治史之餘,尤為關註明清通俗小說。這顯然來源於他從小養成的文學興趣。在此,我不妨當一回文抄公,抄錄一下自己當時對先師的描述:
(先師)年值七齡,識字不多,即抱「武松會打虎,我會繞過攔路虎」的信念,開始閱讀家中所藏殘本《水滸傳》。自後,又分別從同學處借閱了《三國演義》《封神榜》《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說唐》《乾隆游江南》《施公案》《彭公案》《江湖奇俠傳》等。有此經歷,實已為日後治史厚植文字根柢。每閱史籍,除了摘錄供治史的史料之外,諸如奇聞異談之類,他亦多加注意,生前曾在《光明日報》發表《談我國史籍中有關熊貓的記載》一文,即為其證。
其實,上面所論,多有不足,尚須補充以下兩點:一是先師對文學作品的喜愛,並非僅僅限於為治史厚植文字根柢,而是成為他很多考史札記的起始;二是雖說專寫文史札記之想,終究成了先師的遺願,但從這次收錄於這本書中的文章來看,他生前撰寫的文史札記作品,已經不少。
在本書所收《從李自成的詩談起》這篇文章中,先師曾經明明白白地說下這樣一段話:「我是個對文學頗有愛好的人,同時又有點考據癖,遇事喜歡盤根究底。」看先師的文史札記作品,唯有讀懂了這段話,才能真正看出底蘊。這就牽涉到文史關係。古人早已經說過,文史不分家。這樣的說法,或許只有對那些文史大家才適用。他們無論治文學,還是治史學,到了極致,自然就會融會貫通。至於對於初學者而言,所謂的文史不分家,則是一種奢望,更是一種要求。對於先師來說,顯然已將文學愛好與史學考據熔於一爐。他的很多史學考據文章,其疑點很多發現於文學作品的閱讀。即以《李岩質疑》一文為例,懶道人所撰的《剿闖小史》這部小說,其中所杜撰的李岩這一人物,就給先師的考證提供了足夠的興趣。而在《從李自成的詩談起》一文中,先師更是通過考據,證明所謂李自成撰寫的《商洛雜憶》詩,實在是子虛烏有的事情,它的出典,還是在小說《李自成》中,是作者姚雪垠鑿空撰寫的,反而被後世誤認為李自成的作品。還有李自成的夫人高氏,其中的「桂英」之名,也不是高氏的真名,而是姚雪垠代為所取。說這些,就是為了證明,文學的虛構與史學的真實,兩者差別甚大。在為《李自成演義》一書所寫的序文中,先師儘管肯定作者所寫小說,參閱了諸多的史料,但同時又指出,此書畢竟是一部小說,不免多有「虛構」,不能誤認為「信史」。
就此而論,儘管先師有將古今串於一線的願望,並秉此精神而撰寫一些文史札記,但觀其所留文字,終究還是難逃考據的癖好,文字偏於史學札記的一面相,與趙翼《廿二史札記》頗多相近之處。謂予不信,讀者諸君不妨自己體會,用不著我在此饒舌了。
2012年8月31日
識於縉雲山下嘉陵江畔之螺殼室
(原載於顧誠:《明朝沒有沈萬三:顧誠文史札記》,光明日報出版社2012年版,第273—27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