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王世貞的政治思想
2024-10-09 12:06:17
作者: 顧誠
王世貞出身於大官紳地主家庭,自己又長期為封建王朝服務,被人稱為「三世大官」「世家九卿」。他本人也頗以此沾沾自喜。在他所著《皇明盛事述》中三處提到他的家庭,如在「三代三品九卿」條下有「先大父用檢公為南京兵部右侍郎,先父民應公為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兵部左侍郎,而貞不肖亦忝南京刑部尚書」的記載;在「三代司馬中丞」條下又記載「先大父以正德甲戌擢右副都御史;先父以嘉靖庚戌擢右僉都,甲寅轉右副都,至右都、兵左侍;貞不肖亦以萬曆甲戌忝轉右副都,與先大父前後相去六十年,俱轉侍郎,皆兵部」。此外,在「父子尚書」條下也列進了他父子二人的職位。他之所以不厭其煩地排列他家中出現的「皇明盛事」,當然是很有點以此自傲。但也正是由於這種三代貴顯的地位束縛了他的思想見地,在他同民眾之間畫出了一道深不可越的鴻溝。
在他親自編定的《弇山堂別集》一百卷中,把《皇明盛事述》(五卷)、《皇明異典述》(十卷)、《皇明奇事述》(四卷)放在最前面,不僅說明他非常重視這些沒有多大用處的東西,也說明他在明王朝已經日薄西山的時候還想用這些「盛事」「異典」「奇事」來粉飾太平。王世貞對農民起義是仇視的,斥之為「盜」「賊」;而對王守仁、張肖甫等人鎮壓人民起義卻倍加歌頌。他寫的《張司馬定浙二亂志》[256]中說:「誅亂民利用速,誅亂卒利用緩,不佞竊或知之;速而能審,緩而能密,則非不佞所與知也。」在他看來,「亂民」「亂卒」都在當誅之列,只是在鎮壓策略上應有所不同。他自己任青州兵備道時也直接參與了鎮壓農民起義,博得統治階級的好評。
另外,朱明王朝的統治力量急轉直下,統治階級內部爭權奪利、互相傾軋的鬥爭愈演愈烈,更給了他很大的刺激。王世貞在年近六十的時候寫了一本小書,名為《觚不觚錄》,內容絕大部分是談朝廷、官府、士紳禮節方面的變化。王世貞正是從這種「大而朝典,細而鄉俗」的紊亂和變遷中感到世風日下,看出明帝國統治的日漸衰微,因而「傷觚之不復舊觚」,處於無限感慨之中。例如,他記嚴嵩、張居正任首輔時,聲勢煊赫,不可一世,連家人也「衣冠躍馬,洋洋長安中,勢尤可畏」,大小官員都只稱其字,不敢直呼其名,某些鮮廉寡恥的御史和給事中還同他們稱兄道弟,互通婚姻。王世貞由此發出了「士大夫之體則已糜爛不可收拾矣」的嘆息聲。又如他談到自己考進士時「不能攻苦食儉」,一年用了近三百兩銀子,同年當中有用度不到一百兩的;而到他寫《觚不觚錄》的時候,一名進士的花費已經高達六七百兩,「無不取貸於人」。針對這種情況,他提出了「將來何以教廉」的質問。
王世貞站在封建正統的立場,對那些以孔孟之徒自居的封建士大夫的荒淫無恥進行了嚴厲的指責。在他所寫的《札記》中有「闕里隆典」一則,針對成化中衍聖公孔弘緒姦淫樂婦四十餘人、勒殺無辜四人,依法當斬,詔以宣聖故,削爵為民一事抨擊道:「夫使貪縱放僻、敗倫亂紀之人而稱孔子徒,乳臭之人鮮衣怒馬而後孔氏,而曰尊之厚之者,於乎,不亦舛哉!」他對明代宦官的專權以及廠、衛等特務機構的無法無天一貫表示不滿。在《中官考》《錦衣衛志》以及許多筆記體的文章中,用大量事實說明了宦官、廠、衛在明代政治中的地位和演變,揭露了他們的罪惡活動。在《中官考》的序言裡,王世貞敘述了歷代和明興以來宦官亂政的主要事實,指出明代各朝宦官中「灼然稱賢」者「百不能一」,「而(王)振、(劉)瑾、(曹)吉祥、汪直之類至不可勝數雲」,目的是證明宦官「不可恃也」。他還專門寫了一本揭露宦官亂政的書,名為《閹寺小紀》,其序中說:「今夫司禮,閣輔也;內官,冢宰也;御馬,司馬也;御用,司空也。總營務、備留守則先公侯,填守巨藩並撫帥行事而加重焉。蟒玉珍珥列而不異,甚或騎禁中郎勛輔之首,天子體貌於素者列署必讓。處則如鼠,出則類虎,黔首哀蹙,有司誰何?夫使獺哺魚、鸇衛雀為利魚雀哉!」在《錦衣衛志》中,王世貞也說:「嗚呼,錦衣一禁校耳!其領宿衛則光祿勛也,刺奸則司隸也,至炳而分將相任,極矣!一重於紀綱,再重於錢寧,三重於陸炳。其究乃位師保,參綸綍,不亦殆哉!」生活在明代嘉靖、萬曆年間的王世貞,敢於對手握大權、橫行一世的宦官集團以及在這個集團控制下的特務機構——錦衣衛進行毫不含糊的斥責,在當時是難能可貴的。
王世貞看到了明帝國各種社會矛盾的尖銳化,預感到大規模的鬥爭可能爆發。他憂心忡忡地說:「夫虜與倭亂我者,非欲有我者也。憂不在南北,而在中土;機不在將帥,而在朝廷;失不在地利,而在人心。嗚呼,亦未如之何已。」[257]又說:「燕趙秦晉齊魯周楚之郊,其為俠結納亡命習射騎陸博報仇者不可紀也,鑄山煮海夜出而晨歸者不可紀也,習妖書為妖服以妄希富貴者不可紀也。一旦而有豪喜亂者倡之,不旬月而數十萬人可立受事於麾下,鼓行而前,誰為堅者?指淮漕則天下之喉咽塞,指中都則天下之耳目新,指陪京則天下之根本搖,指汴洛則天下之矛鈐集。我欲抽北兵而虜控揣我,我欲抽南兵而倭扼掣我,我欲悉發諸夷而諸夷玩狃我。於乎,何以策之哉!……夫以天下全盛之勢而舉事一不當,而豪傑得以窺其間。吁,可畏哉!」[258]透過這類文字可以看出,王世貞對於明王朝業已危機四伏是有清醒認識的。
正是由於他一方面對統治集團的腐化墮落表示不滿,另一方面又希望這個搖搖欲墜的王朝能夠繼續統治下去,因此很自然地傾向於改良主義的政治觀。他希冀通過一番改革,抑制權貴和太監的氣焰,打擊貪污腐化現象,藉以澄清吏治;同時對國家的一些制度加以整頓,稍微減輕一點對勞動人民的壓迫,從而緩和社會矛盾。沈德符在《萬曆野獲編》里提到王世貞曾經說過:「予心服江陵(張居正)之功,而口不敢言,以世所曹惡也。」同書在另一個地方又記載了王世貞對張居正的評語說:「江陵相業,吾始終不謂其非。」許多史籍都記載張居正同王世貞的關係並不好,張秉政期間王世貞也受到壓抑,在張居正改革被萬曆皇帝全盤推翻之後,王世貞能夠說出這樣的公道話,不僅表明他的心胸比較開闊,也證明他在思想上是同情和支持張居正實行的改良主義政策的。
王世貞在著作中經常為朝廷提出一些改革性建議。在《處宗室策》一文里,他針對朱元璋的龍子龍孫螽斯日蕃,「雖盡大農之賦不足以養之」的情況寫道:「親王於常祿萬石、郡王二千石、鎮國將軍千石,以至庶人亦百石,而他婚嫁、居第、資送、導從之費不與焉。愚嘗得宗正籍觀之,自嘉靖二十八年而見存者一萬餘人,今又十餘年矣,人益其半而合之,而當為二萬人也。又十餘年而人益其半而合之,當為四萬五千人也。酌祿之中,人各得祿五百石,益萬人是益五百萬石粟也。天下有益祿而無增田,吾不知大司農何以應之,是重敝民也,民貧且逃亡矣。宗室之人所以仰哺而待衣者日孳孳焉,而卒莫與也;官又為厲禁,俾不得從農商之業,其賢者又不得偕寒士從有司之薦,蒙虛名而鮮實利,故至並室而雉經者有之矣,易名姓而為所不可為者有之矣,是重敝宗室也。……上誠欲惇親親,不以吏事困之,則請姑置其近者,請自將軍以上少裁其祿數而務其實惠,中尉以下則請毋賜爵祿而寬其禁,使其賢者得與寒士角長而受仕,其不肖者從事於南畝,以其力周其身,而官弗與焉,庶乎其猶有支也。」在《同姓諸王表》序言裡,他也提出了類似的主張,並且引用《易經》的話「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來說明只有因勢而變,才「庶幾可以展轉而支百年」。這種要求統治者進行一些枝節的改革,稍微減輕一點對農民的榨取,使制度能夠延續下去的建議,比較典型地反映了他的改良主義政治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