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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7 11:17:47 作者: 度陰山

  【譯文】

  來信寫道:「佛家主張『在不思善、不思惡的時候體認心的本來面目』,這與我們儒家『在事物上格心』的功夫不同。我如果在不思善、不思惡時下致知的功夫,其實已經在思善了。想要不思善惡而心中良知清淨自在,只有剛睡醒時才能做到,這是孟子所謂『夜氣』的學說。但是這個狀態不能維持很久,瞬息之間思慮就產生了。不知道用功日久的人,能夠常如睡醒時那樣思慮不起嗎?如今我想求寧靜,卻愈發不得寧靜;想不生念頭,卻愈生出念頭。怎樣才能使得心中前念滅去、後念不生,只有良知與天地大道相合呢?」

  「不思善、不思惡時體認本來面目」,這是佛家為了讓人認識本來面目而設立的方便法門。本來面目就是聖人所謂的良知。如今既然能明白體認良知,就不需要這麼說了。「隨物而格」,便是致知的功夫,就是佛家所說的「常惺惺」,也只是時常存養本來面目而已。佛、儒兩家的功夫大體相似,但佛家有個自私自利的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惡時用致知之功,則已涉于思善」的毛病。孟子說「夜氣」,也只是為了給失去良心的人指出一個良心萌動之處,使他能夠從此將良心培養起來。如今已然能清楚明白地知道良知,時常用致知的功夫,便不需要說「夜氣」,否則就好比得到了兔子還去看著樹樁,便會再次丟失兔子。「欲求寧靜」「慾念無生」,這正是自私自利、刻意追求的毛病,故而「念愈生」「愈不寧靜」。良知只是一個良知,自然分辨善惡,哪還有什麼善惡可以思慮?良知的本體自然寧靜,如今卻又添上一個求寧靜;良知的本體自然生生不息,如今卻又添上一個慾念不生。並非只有聖學致知的功夫不是如此,即便佛家的學問也不會如此刻意追求。只要一心在良知上,徹頭徹尾,無終無始,就是前念不滅、後念不生。如今你卻想要前念斷滅、後念不生,這是佛家所謂「斷滅種性」,這是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的狀態。

  【一六二】

  來書云:「佛氏又有『常提念頭』之說,其猶孟子所謂『必有事』,夫子所謂『致良知』之說乎?其即『常惺惺』,常記得,常知得,常存得者乎?於此念頭提在之時,而事至物來,應之必有其道。但恐此念頭提起時少,放下時多,則功夫間斷耳。且念頭放失,多因私慾客氣[303]之動而始,忽然驚醒而後提。其放而未提之間,心之昏雜多不自覺。今欲日精日明,常提不放,以何道乎?只此常提不放即全功乎?抑於常提不放之中,更宜加省克之功乎?雖曰常提不放,而不加戒懼克治之功,恐私慾不去。若加戒懼克治之功焉,又為『思善』之事,而於本來面目又未達一間也。如之何則可?」

  戒懼克治即是「常提不放」之功,即是「必有事焉」,豈有兩事邪?此節所問,前一段已自說得分曉,末後卻是自生迷惑,說得支離,及有「本來面目未達一間」之疑,都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為病。去此病自無此疑矣。

  【譯文】

  

  來信寫道:「佛家還有『常提念頭』的說法,這就好比是孟子所說的『必有事』,先生所說的『致良知』嗎?也就是『常惺惺』、常記得、常知道、常存養的意思嗎?在提起這個念頭的時候,事物來到面前,一定會有恰當的應對方法。但恐怕這個念頭提起的時候少,放下的時候多,那樣功夫便有中斷。況且念頭的喪失,大多是因為私慾和外在的氣的發動所造成的,要突然驚醒後才能提起來。放下還未提起之前,人心昏暗雜亂且常常不自覺。如今想要心念日益精進明白,常提不放,應該用什麼方法呢?只要這個念頭常提不放就是全部的功夫嗎?還是在常提不放的同時,還要增加反省克制的功夫?雖說常提不放,但不加戒慎恐懼、克制私慾的功夫,恐怕還無法清除私慾。如果加上戒慎恐懼、克制私慾的功夫,又成了「刻意思善」,與心體的本來面目又不能合一。到底該如何做才好?」

  戒慎恐懼和克制私慾就是「常提不放」的功夫,就是「必有事焉」,怎麼會有兩件事?你所問的問題,前面已經說清楚了,後來你自己又產生疑惑,說得支離破碎,才產生「與心體的本來面目不能合一」的疑問,這都是自私自利、刻意求之的弊病。去掉這個毛病,便沒有什麼疑問了。

  【一六三】

  來書云:「『質美者明得盡,渣滓便渾化。』[304]如何謂『明得盡』?如何而能『更[305]渾化』?」

  良知本來自明。氣質不美者,渣滓多,障蔽厚,不易開明。質美者,渣滓原少,無多障蔽,略加致知之功,此良知便自瑩徹。些少渣滓如湯中浮雪,如何能作障蔽?此本不甚難曉,原靜所以致疑於此,想是因一「明」字不明白,亦是稍有欲速之心。向曾面論「明善」之義,「明則誠矣」,非若後儒所謂「明善」之淺也。

  【譯文】

  來信寫道:「程顥先生說:『氣質美好的人善德盡顯,缺點也都融化消失了。』怎樣才算善德『盡顯』?怎樣才能使缺點『融化消失』?」

  良知本就自然明白。本質較差的人,缺點較多,對於良知的遮蔽也就愈發厚實,良知便不易呈現明白。本質較好的人,缺點較少,沒有太多的遮蔽,稍加致知的功夫,良知就能晶瑩透徹。一點點毛病就好比湯中漂浮的雪花,怎能遮蔽良知呢?這本來不難明白,你之所以有疑問,想來是因為這個「明」字的意思不清楚,這也是你有急切的心思所致。以前我和你曾當面討論過「明善」的含義,「明則誠矣」,並非像朱熹等人對「明善」的解釋那樣膚淺。

  【一六四】

  來書云:「聰明睿知,果質乎[306]?仁義禮智,果性乎?喜怒哀樂,果情乎?私慾、客氣,果一物乎?二物乎?古之英才,若子房、仲舒、叔度、孔明、文中、韓、范[307]諸公,德業表著,皆良知中所發也,而不得謂之聞道者,果何在乎?苟曰此特生質之美耳,則生知安行者不愈於學知、困勉者乎?愚意竊雲,謂諸公見道偏則可,謂全無聞則恐後儒崇尚記誦訓詁之過也。然乎?否乎?」

  性一而已。仁義禮知,性之性也;聰明睿知,性之質也,喜怒哀樂,性之情也;私慾、客氣,性之蔽也。質有清濁,故情有過、不及,而蔽有淺深也。私慾、客氣,一病兩痛,非二物也。張、黃、諸葛及韓、范諸公,皆天質之美,自多暗合道妙,雖未可盡謂之知學,盡謂之聞道,然亦自其有學違道不遠者也。使其聞學知道,即伊、傅、周、召[308]矣。若文中子則又不可謂之不知學者,其書雖多出於其徒,亦多有未是處,然其大略則亦居然可見。但今相去遼遠,無有的然憑證,不可懸斷其所至矣。

  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聖賢,雖常人亦無不如此。若無有物慾牽蔽,但循著良知發用流行將去,即無不是道。但在常人多為物慾牽蔽,不能循得良知。如數公者,天質既自清明,自少物慾為之牽蔽,則其良知之發用流行處,自然是多,自然違道不遠。學者,學循此良知而已。謂之知學,只是知得專在學循良知。數公雖未知專在良知上用功,而或泛濫於多歧,疑迷於影響,是以或離或合而未純。若知得時,便是聖人矣。後儒嘗以數子者尚皆是氣質用事,未免於行不著、習不察,此亦未為過論。但後懦之所謂著、察者,亦是狃於聞見之狹,蔽於沿習之非,而依擬仿象於影響形跡之間,尚非聖門之所謂著、察者也。則亦安得以己之昏昏,而求人之昭昭也乎[309]?所謂生知安行,「知行」二字亦是就用功上說。若是知行本體,即是良知良能,雖在困勉之人,亦皆可謂之生知安行矣。「知行」二字更宜精察。

  【譯文】

  來信寫道:「聰明睿智,真的是人的稟賦嗎?仁義禮智,真的是人的天性嗎?喜怒哀樂,真的是人的感情嗎?私慾和客氣,果真是一件東西,還是兩件東西呢?古代的英才,像張良、董仲舒、黃憲、諸葛亮、王通、韓琦、范仲淹等人,功業卓著,都是從他們的良知所發用得來的,但又不能認為他們人人都得聞大道,這到底是為何?如果說他們天資卓著,那麼生知安行的人難道不如學知利行和困知勉行的人嗎?我猜想:如果說他們對道的認識不全面的話大概可以,但說他們完全沒有對道的體認,恐怕就是後世儒者太過崇尚記誦訓詁之學所形成的偏見了。對嗎?」

  性只有一個。仁義禮智,是性的本質;聰明睿智,是性的稟賦;喜怒哀樂,是性的情感;私慾和客氣,是性的蔽障。本質有清濁之分,所以情感有過與不及的差異,蔽障有淺和深的不同。私慾和客氣,是一種毛病伴隨的兩種痛苦,並非兩種事物。張良、黃憲、諸葛亮,以及韓琦、范仲淹等人,都有天縱的才智,自然與道多有妙合之處,雖然不能說他們完全明白聖學、大道,然而他們的學問離大道並不遠。假如他們能夠通曉聖學、得聞大道,便是伊尹、傅說、周公、召公了。至於王通,則又不能說他不明白聖學,他的書雖然多出自他弟子之手,也多有不當之處,然而他的學問大體上還是可以看得明白的。不過由於時日相去甚遠,沒有確實的憑證,無法憑空斷定他的學問離聖道到底有多遠。

  良知即是道。良知自在人心,無論是聖賢,還是常人都是如此。如果沒有物慾的牽累、蒙蔽,只是依循良知的發用流行去行事,便無往而非道。但是常人大都為物慾所牽累、蒙蔽,無法依循良知。像上面談到的那幾位,天生的資質清純明白,物慾牽累較少,良知發用流行之處自然較多,自然離道不遠。「學」就是學習如何依循良知。所謂「知學」,就是明白應當一心一意學習依循良知。那幾位雖然不明白一心在良知上用功,有的興趣廣泛,受到別的東西影響、迷惑,但假如他們明白這一點,就是聖人了。後世的儒者曾認為他們幾個全憑天生的才智才能建功立業,恐怕是不察明事情原委的說法,這樣評價他們並不過分。不過,後世的儒者所說的「著」和「察」,也是拘泥於狹隘的見聞,受到舊有的習慣蒙蔽,仿效聖人的影響和事跡,並不是聖學所謂的「著」和「察」。自己還沒弄清楚,如何能夠使別人通達明白呢?所謂生知安行,「知行」二字也是在功夫上說。如果是知行的本來面貌,就是良知良能,即便是困知勉行的人,也可以說是生知安行。「知行」二字更應該仔細體察。

  【一六五】

  來書云:「昔周茂叔每令伯淳尋仲尼、顏子樂處[310]。敢問是樂也,與七情之樂同乎?否乎?若同,則常人之一遂所欲,皆能樂矣,何必聖賢?若別有真樂,則聖賢之遇大憂、大怒、大驚、大懼之事,此樂亦在否乎?且君子之心常存戒懼,是蓋終身之憂也[311],惡得樂?澄平生多悶,未嘗見真樂之趣,令切願尋之。」

  樂是心之本體,雖不同於七情之樂,而亦不外於七情之樂。雖則聖賢別有真樂,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許多憂苦,自加迷棄。雖在憂苦迷棄之中,而此樂又未嘗不存,但一念開明,反身而誠,則即此而在矣。每與原靜論,無非此意,而原靜尚有「何道可得」之問,是猶未免於騎驢覓驢之蔽也!

  【譯文】

  來信寫道:「從前周敦頤先生常常要程顥尋找孔子與顏回快樂的原因。敢問孔子、顏回的快樂與七情之樂是一樣的嗎?如果是一樣的,那麼常人依循自己的私慾便能快樂,何必還要學做聖賢?如果另外有真正的快樂,那麼聖賢遇到大憂、大怒、大驚、大懼的事情,這個真正的快樂還存在嗎?況且君子常懷戒慎恐懼之心,終身都懷有憂慮,哪裡還有快樂可言?我素來多煩悶,不曾體會過真正的快樂,現在十分真切地想尋找它。」

  孔子、顏回的快樂是心的本體,雖然不同於七情之樂,但也不外乎七情之樂。雖然聖賢另有真樂,但也是常人同樣具有的,只不過自己不知道,反而自尋許多苦惱,自行迷茫、遺棄真正的快樂。雖然在苦惱迷茫之中,但是真樂又時刻存在,只要一念開明,反求諸己,就能感受到這種快樂。我每次同你講的都是這個意思,而你還問有何辦法可尋,這未免是騎驢找驢啊!

  【一六六】

  來書云:「《大學》以心有好樂、忿懥、憂患、恐懼為不得其正,而程子亦謂『聖人情順萬事而無情』[312]。所謂有者,《傳習錄》中以病瘧譬之[313],極精切矣。若程子之言,則是聖人之情不生於心而生於物也,何謂耶?且事感而情應,則是是非非可以就格。事或未感時,謂之有則未形也,謂之無則病根在。有無之間,何以致吾知乎?學務無情,累雖輕,而出儒入佛矣,可乎?」

  聖人致知之功,至誠無息。其良知之體,皦如明鏡,略無纖翳,妍媸之來,隨物見形,而明鏡曾無留染,所謂「情順萬事而無情」也。「無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為非也。明鏡之應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處。妍者妍,媸者媸,一過而不留,即是「無所住」處。病瘧之喻,既已見其精切,則此節所問可以釋然。病瘧之人,瘧雖未發,而病根自在,則亦安可以其瘧之未發,而遂忘其服藥調理之功乎?若必待瘧發而後服藥調理,則既晚矣。致知之功,無間於有事無事,而豈論於病之已發未發邪?大抵原靜所疑,前後雖若不一,然皆起於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為累。此根一去,則前後所疑,自將冰消霧釋,有不待於問辨者矣。

  【譯文】

  來信寫道:「《大學》以心有好樂、憤懣、憂患、恐懼為不得其正,而程顥先生又說『聖人情順萬事而無情』。所謂有情,《傳習錄》曾以瘧疾為比喻,十分精闢。如果像程顥先生所說,那麼聖人之情不是產生於心,而是產生於物了,這是什麼意思?況且受到事物的感發而相應地產生內在的感情,其中的是是非非才得以格正。如果沒有感受到事物時,說有情則情還未顯現,說無情卻像是病根一般潛伏著。有情與無情之間,怎樣才能實現自己的良知呢?學習一定要達到無情的境界,這樣牽累雖然少了,卻又離開儒學、遁入佛學了,這樣可以嗎?」

  聖人致知的功夫,是最為誠摯而沒有一絲一毫停息的。聖人良知的本體,皎潔如明鏡,不曾有纖毫染著,美醜隨時在鏡中顯現出它的形象,而明鏡本身也並未受到沾染,這就是所謂「情順萬事而無情」。「無所住而生其心」[314],佛家這一說法本來不錯。明鏡照物,美者自美,丑者自丑,一照便顯出真相,便是「生其心」之處。美者自美,丑者自丑,一照而不曾滯留,便是「無所住」的意思。你對於瘧疾的比喻已經理解得很透徹了,那麼這裡所問的問題便自然迎刃而解了。有瘧疾的人,瘧疾雖然沒有發作,但病根卻在,難道可以因為病沒有發作就忘記吃藥調理的功夫嗎?如果一定要等待病發後才吃藥調理,就為時已晚了。致知的功夫,有事無事都不曾間斷,哪管病是發作還是沒發作?你的疑問,雖然前後不一,大體上都是由於自私自利、刻意追求的心態在牽累。這一病根去除,那麼前前後後許多疑問,自然冰消霧散,無須學問思辨了。

  答原靜書出[315],讀者皆喜澄善問,師善答,皆得聞所未聞。師曰:「原靜所問只是知解上轉,不得已與之逐節分疏。若信得良知,只在良知上用功,雖千經萬典無不吻合,異端曲學一勘盡破矣,何必如此節節分解?佛家有『撲人逐塊』[316]之喻:見塊撲人,則得人矣;見塊逐塊,於塊奚得哉?」在座諸友聞之,惕然皆有惺悟。此學貴反求,非知解可入也。

  【譯文】

  答陸澄的信公開後,讀者都很高興,認為陸澄善於提問,先生善於回答,內容都是過去沒有聽到過的。先生說:「陸澄所問的問題都是在認知、理解的層面打轉,不得已才條分縷析地跟他解釋。如果真正確信良知,只在良知上用功,即使千經萬典也沒有不吻合之處,異端邪說也可以悉數破去,何必如此一節一節地講呢?佛家有『狗不咬人卻去追逐石塊』的比喻:狗看到石塊而撲向人,才能咬住人;見到石塊卻去追逐石塊,在石塊上能得到什麼呢?」在座的同學們聽聞後都悚然有所醒悟。先生的學問貴在反求諸己,並不是靠認知、理解就能夠入門的。

  答歐陽崇一

  【一六七】

  崇一來書云:「師云:『德性之良知,非由於聞見,若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則是專求之見聞之末,而已落在第二義。』竊意良知雖不由見聞而有,然學者之知,未嘗不由見聞而發。滯於見聞固非,而見聞亦良知之用也。今曰『落在第二義』,恐為專以見聞為學者而言,若致其良知而求之見聞,似亦知行合一之功矣。如何?」

  良知不由見聞而有,而見聞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滯於見聞,而亦不離於見聞。孔子云:「吾有知乎哉?無知也。」[317]良知之外別無知矣。故致良知是學問大頭腦,是聖人教人第一義。今雲專求之見聞之末,則是失卻頭腦,而已落在第二義矣。近時同志中,蓋已莫不知有致良知之說,然其功夫尚多鶻突[318]者,正是欠此一問。

  大抵學問功夫只要主意頭腦是當。若主意頭腦專以致良知為事,則凡多聞多見,莫非致良知之功。蓋日用之間,見聞酬酢,雖千頭萬緒,莫非良知之發發用流行。除卻見聞酬酢,亦無良知可致矣,故只是一事。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見聞,則語意之間未免為二。此與專求之見聞之末者雖稍不同,其為未得精一之旨,則一而已。「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既雲「擇」,又雲「識」,其良知亦未嘗不行於其間,但其用意乃專在多聞多見上去擇、識,則已失卻頭腦矣。崇一於此等處見得當已分曉,今日之問,正為發明此學,於同志中極有益,但語意未瑩,則毫釐千里,亦不容不精察之也。

  【譯文】

  歐陽崇一來信寫道:「先生說:『德性的良知,並非由見聞產生,如果說聽得多然後選擇好的來遵從,見得多然後從中加以識別,則是專門在見聞細節上探求,已然落在次一等的層次了。』我以為良知雖然不來自見聞,然而學者的知識,未嘗不是從見聞中所產生的。拘泥於見聞固然不對,然而見聞也是良知的作用。如今卻說『落在第二義』,恐怕是針對專門將見聞作為學問的人而言的。如果為了致良知的目的而在見聞上探求,似乎也是知行合一的功夫。這樣說對嗎?」

  良知並非由見聞所產生,然而見聞也是良知的作用。因此良知不滯留在見聞之上,卻也離不開見聞。孔子說:「我有知識嗎?沒有啊。」良知之外別無其他知識。所以致良知是做學問的關鍵之處,是聖人教人為學的頭等大事。如今說專注於探求見聞的細枝末節,這是失卻了為學的宗旨,這便是落在了次一等的層次。這段時間,大家都已經知道致良知的學問了,然而功夫還有許多糊塗的地方,正是欠缺你的這一疑問。

  大體而言,做學問的功夫一定要把握宗旨。如果把致良知作為為學的宗旨,那麼多見多聞也不過是致良知的功夫。日常生活中,見識應酬何其繁多,但也不過是良知的發用流行。除了見識應酬,也不存在別的良知可以實現,所以只是一件事。如果說致良知要從見聞上探求,言語之間就難免把良知和見聞分作兩件事了。這固然與專門探求見聞的細枝末節的做法稍有不同,但兩者都不明白精研專一的主旨卻是相同的。「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既然說「擇」,又說「識」,可見良知已經在其中發揮作用了,只是其用意還是在多見多聞上去選擇、識別,已然失去為學的宗旨。你對於這些問題已然見得明白,今日一問,正是為了闡明致良知的學問,對於大家有很大的益處,只是因為語義表達尚不通透,便會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所以不能不審慎體察。

  【一六八】

  來書云:「師云:『《系》言「何思何慮」,是言所思所慮只是天理,更無別思別慮耳,非謂無思無慮也。心之本體即是天理,有何可思慮得!學者用功,雖千思萬慮,只是要復他本體,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若安排思索,便是自私用智矣。』[319]學者之敝,大率非沉空守寂,則安排思索。德辛壬[320]之歲著前一病,近又著後一病。但思索亦是良知發用,其與私意安排者何所取別?恐認賊作子,惑而不知也。」

  「思曰睿,睿作聖。」[321]「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322]思其可少乎?沉空守寂與安排思索,正是「自私用智」,其為喪失良知,一也。良知是天理之昭明靈覺處,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發用。若是良知發用之思,則所思莫非天理矣。良知發用之思,自然明白簡易,良知亦自能知得;若是私意安排之思,自是紛紜勞擾,良知亦自會分別得。蓋思之是非邪正,良知無有不自知者。所以認賊作子,正為致知之學不明,不知在良知上體認之耳。

  【譯文】

  來信寫道:「先生說:『《繫辭》里說「何思何慮」,是指所思所慮只是天理,再沒有別的思慮,並不是說完全沒有思慮。心的本體就是天理,有什麼別的可以思慮的!學者下功夫,即便千思萬慮,也只是要恢復心之本體,而非憑藉私意安排、窮索出來。如果安排思索所得,則是自私用智了。』為學之人的毛病,大多不是枯守空寂,就是去刻意思索。我在辛巳到壬午年間犯了前一個毛病,今日又犯了後一個毛病。但是思索也是良知的作用,這與私意安排的思考又有何區別?我害怕認賊作子卻仍困惑而不自知。」

  「通過不斷地思考可以成就智慧,而有智慧的人能夠成為聖人。」「心的作用是思考,思考就能有所得。」思慮難道能少嗎?枯守空寂與思索安排,正是「自私用智」,同樣喪失了良知。良知是天理昭明靈覺之處,故而良知就是天理,思考就是良知的作用。如果是良知所發出來的思考,那麼思考的對象無非是天理。良知發出來的思考,自然簡單明了,良知也自然可以認清;如果是私意安排出來的思考,自然紛紛擾擾,良知也自然能夠分辨。思考的是非、正邪,良知都能夠知道。之所以出現認賊作子的情況,正是由於不明白致知的學問,不知道在良知上體察認知。

  【一六九】

  來書又云:「師云:『為學終身只是一事,不論有事無事,只是這一件。若說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卻是分為兩事也。』竊意覺精力衰弱,不足以終事者,良知也;寧不了事,且加休養,致知也。如何卻為兩事?若事變之來,有事勢不容不了,而精力雖衰,稍鼓舞亦能支持,則持志以帥氣[323]可矣。然言動終無氣力,畢事則困憊已甚,不幾於暴其氣已乎?此其輕重緩急,良知固未嘗不知,然或迫於事勢,安能顧精力?或因於精力,安能顧事勢?如之何則可?」

  「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之意,且與初學如此說亦不為無益。但作兩事看了,便有病痛在。孟子言「必有事焉」,則君子之學終身只是「集義」一事。義者宜也,心得其宜之謂義。能致良知則心得其宜矣,故「集義」亦只是致良知。君子之酬酢萬變,當行則行,當止則止,當生則生,當死則死,斟酌調停,無非是致其良知,以求自慊而已。故「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324]。凡謀其力之所不及,而強其知之所不能者,皆不得為致良知。而凡「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動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325]者,皆所以致其良知也。若雲「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者,亦是先有功利之心,較計成敗利鈍而愛憎取捨於其間,是以將了事自作一事,而培養又別作一事,此便有是內非外之意,便是「自私用智」,便是「義外」,便有「不得於心,勿求於氣」[326]之病,便不是致良知以求自慊之功矣。

  所云「鼓舞支持,畢事則困憊已甚」,又雲「迫於事勢,困於精力」,皆是把作兩事做了,所以有此。凡學問之功,一則誠,二則偽。凡此皆是致良知之意,欠誠一真切之故。《大學》言「誠其意者,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曾見有惡惡臭、好好色而須鼓舞支持者乎?曾見畢事則困憊已甚者乎?曾有迫於事勢,困於精力者乎?此可以知其受病之所從來矣。

  【譯文】

  來信又寫道:「先生說:『終身為學只有一件事,不論有事無事,只是這一件事。如果說寧可不做事,也不能不加存養的功夫,就是將為學的功夫分作兩件事了。』我以為,感到精力衰弱,不能做完事的,是良知;寧可不做事,也要加以存養的,是致知。這怎麼成了兩件事呢?如果事情變化不能不處理,雖然精力衰弱,稍加振作也能堅持下來,只要保持意志統帥氣力便可。然而言語行動終究有氣無力,一旦做完事情就疲憊不堪,這不是濫用氣力嗎?這其中的輕重緩急,良知固然明白,但有時迫於形勢,又怎麼能顧及精力?有時精疲力竭,又怎麼能顧及形勢?該怎麼辦呢?」

  「寧可不做事,也不能不加存養的功夫」,對初學者這麼說也不是沒有好處。但將處理事情和存養心體分作兩件事看待,就有弊端。孟子說「必有事焉」,君子終身的學問都在「集義」。義就是宜,心能夠處事得宜便是義。能致良知,心就處事得宜,所以「集義」也就是致良知。君子待人接物、應對事變,當做則做,當止則止,當生則生,當死則死,斟酌思考,無非是致其良知,以求心安理得。所以「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是謀求自己力所不及的事情,勉強幹自己才智不能勝任的事情,都不能致其良知;凡是「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動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的,都是為了致其良知。如果說「寧可不做事,也不能不存養心體」,這也是先有功利之心,計較成敗厲害,而以愛惡取捨,所以把做事與存養心體看作兩件事了。這就是重視本心、忽視做事的心態,就是「自私用智」,就是把義看作為外在的東西,便會出現「心感受不到,便去氣上探求」的毛病,這就不是致良知以求心安理得的功夫。

  所謂「振作堅持,做完事後就疲憊不堪」,又說「迫於形勢,精疲力竭」,都是把做事和存養本心看作兩件事,所以才會如此說。但凡學問功夫,精一就是誠,三心二意則是偽。這些都是因為致良知的心還不夠真切的緣故。《大學》里說:「誠其意者,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你何曾見過討厭惡臭、喜歡美色需要振作堅持的嗎?何曾見過做完這些事後疲憊不堪的人嗎?由此可以知病根所在之處了。

  【一七〇】

  來書又有云:「人情機詐百出,御之以不疑,往往為所欺,覺則自入於逆、億[327]。夫逆詐,即詐也;億不信,即非信也;為人欺,又非覺也。不逆不億而常先覺,其惟良知瑩徹乎?然而出入毫忽之間,背覺合詐者多矣。」

  不逆不億而先覺,此孔子因當時人專以逆詐、億不信為心,而自陷於詐與不信;又有不逆、不億者,然不知致良知之功,而往往又為人所欺詐,故有是言。非教人以是存心,而專欲先覺人之詐與不信也。以是存心,即是後世猜忌險薄者之事。而只此一念,已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矣。不逆、不億而為人所欺者,尚亦不失為善,但不如能致其良知,而自然先覺者之尤為賢耳。崇一謂「其惟良知瑩徹」者,蓋已得其旨矣,然亦穎悟所及,恐未實際也。

  蓋良知之在人心,亘萬古、塞宇宙而無不同。「不慮而知」「恆易以知險」「不學而能」[328]「恆簡以知阻」[329]「先天而天不違。天且不違,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330]夫謂背覺合詐者,是雖不逆人,而或未能無自欺也;雖不億人,而或未能果自信也。是或常有求先覺之心而未能常自覺也。常有求先覺之心,即已流於逆、億而足以自蔽其良知矣,此背覺合詐之所以未免也。

  君子學以為己[331],未嘗虞人之欺己也,恆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未嘗虞人之不信己也,恆自信其良知而已;未嘗求先覺人之詐與不信也,恆務自覺其良而已。是故不欺則良知無所偽而誠,「誠則明」矣;自信則良知無所惑而明,「明則誠」矣。明、誠相生,是故良知常覺、常照。常覺、常照則如明鏡之懸,而物之來者自不能遁其妍媸矣。何者?不欺而誠,則無所容其欺,苟有欺焉而覺矣;自信而明,則無所容其不信,苟不信焉而覺矣。是謂「易以知險,簡以知阻」,子思所謂「至誠如神,可以前知」[332]者也。然子思謂「如神」,謂「可以前知」,猶二而言之,是蓋推言思誠者之功效,是猶為不能先覺者說也。若就至誠而言,則至誠之妙用即謂之「神」,不必言「如神」;至誠則無知而無不知,不必言「可以前知」矣。

  【譯文】

  來信又寫道:「人情詭詐多變,如果不加疑問地對待,往往會被欺騙。若想發現別人的詭詐,自己便會先懷疑別人、猜測別人。逆詐就是欺詐,猜測就是不誠信,被人欺騙又是不覺悟。不懷疑、不猜測卻又能事先察覺,只有良知晶瑩透徹的人才能做到嗎?然而欺詐與誠實的差別實在是太過細微,因此不能覺悟和欺詐不實的人都很多。」

  不懷疑、不猜測而能夠事先覺察,這是孔子針對當時許多人欺詐別人、待人不誠信、深陷欺詐和不誠信的泥沼而說的;有些人不欺詐、不隨意猜測別人,但他們並不知道致良知的功夫,常常被人欺騙,所以才這麼說。孔子的話並不是教人存心去事先察覺他人的欺詐與不誠信。存心要事先覺察,便是後世猜測、陰險、狡詐、刻薄之人做的事。只要存有這個念頭,就已然遠離了堯、舜的聖人之道。不欺詐、不猜測而被人欺騙,還算沒有喪失善良的本心,只是不如能夠致良知、能夠自然事先察覺的人更為賢明。你說「只有良知晶瑩透徹的人才能做到」,基本上把握了孔子的宗旨,不過這也是你的聰明所領悟到的,在實際功夫上恐怕還沒有達到。

  良知在人的心中,亘古不變、充塞宇宙。「不慮而知」「恆易以知險」「不學而能」「恆簡以知阻」「先天而天不違。天且不違,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那些不能覺悟、欺詐不實的人,即便不欺詐別人,卻也不能不自欺;即便不猜測別人,卻也不能真有自信。這使得他們常常有尋求事先覺察的心,卻不能常常自我覺察。常常有尋求事先覺察的心,便已墮入懷疑揣度別人欺詐和不誠信的心態之中,而這足以遮蔽他們的良知。這就是為什麼他們免不了不能覺悟和欺詐的緣故。

  君子之學是為了提高自身的修養,從不擔憂別人欺騙自己,只要永遠不欺騙自己的良知便可;不擔心別人對自己不誠實,只要永遠相信自己的良知便可;不去尋求事先覺察別人的欺詐與不誠信,只要永遠努力覺察自己的良知便可。所以君子不自欺,良知就誠敬而不虛偽,誠敬則能明白;君子能自信,良知不受蠱惑而明白,明白則能誠敬。明白與誠敬相互促進,所以良知能不斷覺悟、不斷澄明。不斷覺悟、不斷澄明的良知好比高懸的明鏡,萬事萬物在它面前都無法隱藏其美醜。為什麼呢?良知不欺詐便是真誠,故而無法容忍欺詐,遇到欺騙便能覺察;良知自信明白,故而無法容忍不誠信,遇到不誠信便能覺察。這就是所謂「易以知險,簡以知阻」,以及子思所說得「至誠如神,可以前知」。不過子思說的「如神」「可以前知」,還是分作兩件事來說,大概是因為他是從思誠的功效上而言,也還是給那些不能預先覺察的人說的。如果就至誠而言,那麼至誠的妙用就叫「神」,不必說「如神」;至誠便是無知而無不知,不必說「可以前知」。

  答羅整庵少宰書[333]

  【一七一】

  某頓首啟:昨承教及《大學》,發舟匆匆,未能奉答。曉來江行稍暇,復取手教而讀之。恐至贛後人事復紛沓,先具其略以請。

  來教云:「見道固難,而體道尤難。道誠未易明,而學誠不可不講。恐未可安於所見而遂以為極則也。」

  幸甚幸甚!何以得聞斯言乎?其敢自以為極則而安之乎?正思就天下之道以講明之耳。而數年以來,聞其說而非笑之者有矣,詬訾之者有矣,置之不足較量辨議之者有矣,其肯遂以教我乎?其肯遂以教我而反覆曉喻,惻然惟恐不及救正之乎?然則天下之愛我者,固莫有如執事之心深且至矣,感激當何如哉!夫「德之不修,學之不講」[334],孔子以為憂。而世之學者稍能傳習訓詁,即皆自以為知學,不復有所謂講學之求,可悲矣!夫道必體而後見,非已見道而後加體道之功也;道必學而後明,非外講學而復有所謂明道之事也。然世之講學者有二:有講之以身心者,有講之以口耳者。講之以口耳,揣摸測度,求之影響者也;講之以身心,行著習察,實有諸己者也。知此則知孔門之學矣。

  來教謂某:「《大學》古本之復,以人之為學但當求之於內,而程、朱格物之說不免求之於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補之傳。」

  非敢然也。學豈有內外乎?《大學》古本乃孔門相傳舊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脫誤而改正補緝之;在某則謂其本無脫誤,悉從其舊而已矣。失在於過信孔子則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傳也。夫學貴得之心,求之於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於孔子,不敢以為是也,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於心而是也,雖其言之出於庸常,不敢以為非也,而況其出於孔子者乎?且舊本之傳數千載矣,今讀其文詞,即明白而可通,論其功夫,又易簡而可入。亦何所按據而斷其此段之必在於彼,彼段之必在於此,與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補,而遂改正補緝之?無乃重於背朱而輕於叛孔已乎?

  來教謂:「如必以學不資於外求,但當反觀內省以為務,則『正心』『誠意』四字亦何不盡之有?何必於入門之際,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也?」

  誠然誠然!若語其要,則「修身」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正心」?「正心」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誠意」?「誠意」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惟其工夫之詳密,而要之只是一事,此所以為「精一」之學,此正不可不思者也。夫理無內外,性無內外,故學無內外。講習討論,未嘗非內也;反觀內省,未嘗遺外也。夫謂學必資於外求,是以己性為有外也,是「義外」也,「用智」者也;謂反觀內省為求之於內,是以己性為有內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無內外也。故曰「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335]「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336],此可以知「格物」之學矣。

  「格物」者,《大學》之實下手處,徹首徹尾,自始學至聖人,只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門之際有此一段也。夫「正心」「誠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用力日可見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誠意」者,誠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豈有內外彼此之分哉?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則謂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則謂之心,以其主宰之發動而言則謂之意,以其發動之明覺而言則謂之知,以其明覺之感應而言則謂之物。故就物而言謂之格,就知而言謂之致,就意而言謂之誠,就心而言謂之正。正者,正此也;誠者,誠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謂窮理以盡性也。天下無性外之理,無性外之物。學之不明,皆由世之儒者認理為外,認物為外,而不知「義外」之說,孟子蓋嘗辟之,乃至襲陷其內而不覺,豈非亦有似是而難明者歟?不可以不察也!

  凡執事所以致疑於「格物」之說者,必謂其是內而非外也,必謂其專事於反觀內省之為,而遺棄其講習討論之功也,必謂其一意於綱領本原之約,而脫略於支條節目之詳也,必謂其沉溺於枯槁虛寂之偏,而不盡於物理人事之變也。審如是,豈但獲罪於聖門,獲罪於朱子?是邪說誣民,叛道亂正,人得而誅之也,而況於執事之正直哉?審如是,世之稍明訓詁,聞先哲之緒論者,皆知其非也,而況執事之高明哉?凡某之所謂「格物」,其於朱子九條[337]之說,皆包羅統括於其中。但為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謂毫釐之差耳。然毫釐之差而千里之繆,實起於此,不可不辨。

  孟子辟楊、墨至於「無父無君」。二子亦當時之賢者,使與孟子並世而生,未必不以之為賢。墨子「兼愛」,行仁而過耳;楊子「為我」,行義而過耳。此其為說,亦豈滅理亂常之甚,而足以眩天下哉?而其流之弊,孟子至比於禽獸、夷狄,所謂以學術殺天下後世也。

  今世學術之弊,其謂之學仁而過者乎?謂之學義而過者乎?抑謂之學不仁、不義而過者乎?吾不知其於洪水、猛獸何如也!孟子云:「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338]楊、墨之道塞天下,孟子之時,天下尊信楊、墨,當不下於今日之崇尚朱說。而孟子獨以一人呶呶於其間。噫,可哀矣!韓氏云:「佛、老之害甚於楊、墨。」[339]韓愈之賢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於未壞之先,而韓愈乃欲全之於已壞之後,其亦不量其力,且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嗚呼!若某者,其尤不量其力,果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夫眾方嘻嘻之中,而獨出涕嗟若;舉世恬然以趨,而獨疾首蹙額以為憂。此其非病狂喪心,殆必誠有大苦者隱於其中。而非天下之至仁,其孰能察之?

  其為《朱子晚年定論》,蓋亦不得已而然。中間年歲早晚,誠有所未考,雖不必盡出於晚年,固多出於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調停,以明此學為重。平生於朱子之說,如神明蓍龜,一旦與之背馳,心誠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為此。「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340]蓋不忍牴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與牴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則道不見」[341]也。執事所謂「決與朱子異」者,仆敢自欺其心哉?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學,天下之公學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雖異於己,乃益於己也;言之而非,雖同於己,適損於己也。益於己者,己必喜之;損於己者,己必惡之。然則某今日之論,雖或於朱子異,未必非其所喜也。「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342],而「小人之過也必文」[343]。某雖不肖,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

  執事所以教,反覆數百言,皆以未悉鄙人「格物」之說。若鄙說一明,則此數百言皆可以不待辨說而釋然無滯。故今不敢縷縷,以滋瑣屑之瀆。然鄙說非面陳口析,斷亦未能了了於紙筆間也。嗟乎!執事所以開導啟迪於我者,可謂懇到詳切矣。人之愛我,寧有如執事者乎!仆雖甚愚下,寧不知所感刻佩服?然而不敢遽舍其中心之誠然而姑以聽受雲者,正不敢有負於深愛,亦思有以報之耳。秋盡東還,必求一面,以卒所請,千萬終教!

  【譯文】

  陽明頓首謹啟:昨天承蒙教誨《大學》,匆匆上船,未能及時回答。今早趁行船空閒時,又將您的信拜讀一遍。恐怕到了江西後雜務繁多,先在這裡簡單回復,請您指教。

  您信中說:「認識大道當然十分困難,然而體會大道就更為困難了。道的確不易明白,然而學問也確實不能不講,恐怕不能滿足於自己的所見所聞,認為這就是標準了。」

  榮幸之至!我從哪裡能夠聽聞這樣的教誨?我怎敢以為這就是最高的標準而心安理得呢?我正想著如何講明天下的大道呢。然而,數年以來,聽到我學說的人,有的嘲笑,有的謾罵,有的不屑一顧甚至懶得辯論,他們哪裡肯開導、教誨我?他們肯教導我、反覆開導我、心存惻隱之心,唯恐不能補救我的為學之偏嗎?然而,天下關心愛護我的人中,沒有誰像您一樣,對我悉心指教,我該如何感激是好!所謂「德之不修,學之不講」,孔子也為此擔憂。後世的學者稍稍能夠讀經、訓詁,就都自以為有學問,不再對學問講求探索,這是多麼可悲的事啊!大道必然要體會才能認知,並不是先看到大道,再去下體會道的功夫;大道必然要學習才能明白,並非在講求學問之外還有其他明道的事業。然而世間講學的人有兩種:一種是用身心講學,一種是用口耳講學。用口耳講學的人,依靠揣摩和猜測,講求的都是捕風捉影的事;用身心講學的人,能夠把握事物的本質,講求的都是為己的學問。明白這一點,便能通曉聖人之學了。

  您信中說我「之所以恢復《大學》舊本,是認為做學問只應向內求索,然而程朱格物之學未免向外探求了,所以否定了朱熹所分的章節,刪掉他增補的格物補傳」。

  我並不敢如此。學問難道有內外之分嗎?《大學》舊本是孔門相傳的舊本而已,朱子懷疑舊本有所脫誤,所以就改正、補訂;在我看來,舊本並沒有脫誤,所以才完全遵從舊本。我可能有過分相信孔子的過失,並不是刻意要否定朱子所分的章節,刪掉他補充的補傳。做學問貴在有得於心,如果求之於心而認為有誤,即便是孔子說的話,也不敢認為是正確的,何況是不如孔子的人呢?如果求之於心而認為正確,即便是一般人說的話,也不敢認為是錯誤的,何況是出自孔子之口呢?況且《大學》舊本已經傳世數千年了,如今讀其文字,十分明白通暢,論其功夫,又簡單明了。又有什麼根據斷定這一段一定在那裡,那一段一定在這裡,這裡缺了什麼,那裡補了什麼,於是加以糾正增補呢?這難道不是對違背朱熹十分在意,卻對違背孔子毫不在意嗎?

  您信中說:「如果認為做學問不必向外探求,只要反觀內省便足夠了,那麼『正心』『誠意』四字還有沒說明白的地方嗎?為何在初學入門之時,還要用『格物』的功夫來使人困惑呢?」

  是啊是啊!如果要說最關鍵的,「修身」二字也足夠了,為何又要說「正心」?「正心」二字也足夠了,為何又要說「誠意」?「誠意」二字也足夠了,為何又要說「致知」?「致知」二字也足夠了,為何又要說「格物」?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學問功夫詳細周密,就其關鍵而言,只是一件事,這就是所謂「精研專一」的學問,對此不能不認真思考。天理無分內外,天性無分內外,故而學問也無分內外。講習討論,不能說不是內;反觀內省,也未必就遺棄了外。如果認定學問必然是向外求,就是認為自己的天性有外在的部分,就是「義外」、就是「用智」;如果認為反觀內省為向內探求,就是認為自己的性有內在的部分,就是「有我」、就是「自私」。這兩種說法都不明白性無內外之分的道理。所以說「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由此便可明白「格物」的學問了。

  所謂「格物」,是《大學》切實下功夫的地方,徹頭徹尾,從初學到成聖,只有這個功夫而已,並非只有入門之初才要用「格物」的功夫。「正心」「誠意」「致知」「格物」,都是為了「修身」,而「格物」正是每天下功夫所能看得見的地方。所以「格物」是糾正心中之物,糾正物的意念;「正心」是端正物的心;「誠意」是使關於物的念頭誠敬;「致知」是實踐關於物的知。何來內外、彼此的區分?天理只有一個。就天理凝聚在具體的對象上來說稱之為性,就天理主宰這個凝聚的現象來說稱之為心,就天理主宰心的作用來說稱之為意,就心體作用的明白覺察之處來說稱之為知,就知的明白覺察之處能夠感應外在的對象來說稱之為物。所以就物而言稱之為格,就知而言稱之為致,就意而言稱之為誠,就心而言稱之為正。正就是正心,誠就是誠意,致就是致知,格就是格物,都是為了達到天理、窮盡天性而已。天下沒有性之外的天理,沒有性之外的事物。聖人的學問之所以不彰明於天下,都是因為世俗的儒者認為理和物都是外在的東西,卻不明白「義外」是孟子曾經批評過的學說,以至於沿襲、深陷其中而不自覺,這難道不是似是而非、難以明白嗎?對此不能不認真體察!

  你懷疑我的格物學說,一定是認為我肯定內求而反對外求;認為我專注於反觀內省,遺棄了講習討論的功夫;認為我只重視學問的頭腦,卻忽略細枝末節;認為我沉溺於枯槁空虛的偏執,卻不務人情事變。如果真是這樣,難道我僅僅獲罪於孔門、獲罪於朱子嗎?這是用邪說來欺騙百姓,叛離綱常,擾亂正道,人人得而誅之,何況像您這般正直的人呢?如果真是這樣,世間稍微懂得訓詁的人,知道一些聖賢的言論,就知道我說的是錯的,何況像您如此高明的人呢?我所說的格物,將朱熹所說的九條囊括其中。但是格物的功夫又有關鍵之處,作用和朱子所論也有所不同,正所謂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正是由此而起,不能不辨明。

  孟子批評楊朱、墨子是「無父無君」。然而這兩人也是當時的賢人,如果與孟子同處一個時代,孟子也會認可他們的賢德。墨子「兼愛」,這是過分推行仁德的結果;楊朱「為我」,這是過分推行義道的結果。他們的學說,難道泯滅天理、攪亂綱常到如此地步,以至於能夠迷惑天下之人嗎?然而,孟子將他們的學說所產生的弊端比作夷狄、禽獸,這是在用學術殺害後世之人啊。

  當今學術的弊病,是在學仁太過呢?還是學義太過呢?還是說學不仁、學不義太過呢?我不知道它們同洪水猛獸有何不同!孟子說:「我難道喜歡辯論嗎?我是不得已啊。」楊朱、墨子的學說充塞天下,孟子的時代,天下之人尊信楊朱、墨子的人,並不比如今尊崇朱子之說的人少,而孟子獨自一人與眾人抗辯。哎,真是可悲!韓愈說:「佛老的危害甚於楊墨。」韓愈的賢明不及孟子,孟子無法在世道人心敗壞之前加以救治,韓愈卻想恢復世道人心於敗壞之後,真是不自量力,而且他身陷危險,也沒有人救他。唉!像我這樣的人更是不自量力,發現自己身陷危險,卻沒有人能夠救我於死地!天下之人都在嘻嘻哈哈,而唯獨我卻痛哭哀嘆;天下之人都趨炎附勢,而唯獨我卻愁眉不展。如果不是我喪心病狂,就一定是我心中有極大的愁苦。如果不是世上最為仁愛之人,誰又能體察到我心中的愁苦呢?

  我寫《朱子晚年定論》,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其中所採錄的文字時間的早晚,確實有未加考證之處。雖然並不全是朱子晚年的文字,但大部分都是他晚年所作。我的主要目的在於調和朱子與陸子的學問,以彰明聖學為重任。我一生始終將朱子的學說奉若神明,一旦要與之背離,確實有諸多不忍,所以我是不得已為之。「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我本不忍心與朱子相矛盾,只是不得已才如此,因為聖人之道本就如此,「如果不直接,聖人之道便不會顯現」。您說我是「決意要與朱子對立」,我怎敢如此欺騙自己?大道,是天下的公道;聖學,是天下的公學。並非朱子可以私有,也並非孔子可以私有。天下公有的東西,應當秉公而論。所以只要說得對,即便與自己不同,也是對自己有益;只要說得不對,即便與自己相同,也是損害自己。益於自己的,自己一定喜歡;損害自己的,自己必定討厭。既然這樣,那麼我現在的觀點,雖然可能與朱子相異,卻未必不是朱子所喜歡的。「君子的過錯好比日食、月食,他改正了過錯,人人都會敬仰他」,然而「小人一定會掩飾自己的過錯」。我雖然不賢明,也不敢用小人的心態對待朱子啊!

  您的教誨有數百言之多,都是因為不能完全明白我的格物學說。一旦明白了我的學說,那麼這數百言不用辯論也可釋然。所以我現在不敢再詳細論述,以免過於瑣碎。然而我的學說不是寫信可以說清楚的,非要當面陳述才能明白。哎!您對我的開導啟迪不能不說是懇切又詳細的。愛護我的人,哪有像您這般對我好的!我雖然愚笨,難道不知道感恩、敬佩嗎?但是我不敢放棄心中真誠的想法而輕易接受您的指教,這正是不敢辜負您的厚愛,並且希望能回報您一二。待得秋天過後我回來時,一定前去拜訪您,當面向您請教,屆時還希望您能夠賜教!

  答聶文蔚[344]

  【一七二】

  春間遠勞迂途枉顧,問證惓倦,此情何可當也!已期二三同志,更處靜地,扳留旬日,少效其鄙見,以求切劘之益。而公期俗絆,勢有不能,別去極怏怏,如有所失。忽承箋惠,反覆千餘言,讀之無任浣慰。中間推許太過,蓋亦獎掖之盛心,而規礪真切,思欲納之於賢聖之域。又托諸崇一以致其勤勤懇懇之懷,此非深交篤愛,何以及是?知感知愧,且懼其無以堪之也。雖然,仆亦何敢不自鞭勉,而徒以感愧辭讓為乎哉?其謂「思、孟、周、程,無意相遭於千載之下。與其盡信於天下,不若真信於一人。道固自在,學亦自在,天下信之不為多,一人信之不為少」者,斯固君子「不見是而無悶」[345]之心。豈世之譾譾屑屑者知足以及之乎?乃仆之情,則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間,而非以計人之信與不信也。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於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無間於聖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務其良知,則自能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求天下無治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入,視民之饑溺猶己之饑溺[346],而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非故為是而以蘄天下之信己也,務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堯、舜、三王之聖,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行而民莫不說者,致其良知而行之也。是以其民熙熙皞皞,殺之不怨,利之不庸[347]。施及蠻貊,而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為其良知之同也。嗚呼!聖人之治天下,何其簡且易哉!

  後世良知之學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軋。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瑣僻陋之見,狡偽陰邪之術,至於不可勝說。外假仁義之名,而內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實;詭辭以阿俗,矯行以干譽;掩人之善而襲以為己長,訐人之私而竊以為己直;忿以相勝而猶謂之徇義,險以相傾而猶謂之疾惡;妒賢忌能而猶自以為公是非,恣情縱慾而猶自以為同好惡。相陵相賊,自其一家骨肉之親,已不能無爾我勝負之意、彼此藩籬之形,而況於天下之大,民物之眾,又何能一體而視之?則無怪於紛紛籍籍而禍亂相尋於無窮矣。

  仆誠賴天之靈,偶有見於良知之學,以為必由此而後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見其若是,遂相與非笑而詆斥之,以為是病狂喪心之人耳。嗚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體,而暇計人之非笑乎?人固有見其父子兄弟之墜溺於深淵者,呼號匍匐,裸跣顛頓,扳懸崖壁而下拯之。士之見者,方相與揖讓談笑於其旁,以為是棄其禮貌衣冠而呼號顛頓若此,是病狂喪心者也。故夫揖讓談笑於溺人之旁而不知救,此惟行路之人,無親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謂之「無惻隱之心,非人矣」[348]。若夫在父子兄弟之愛者,則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盡氣,匍匐而拯之。彼將陷溺之禍有不顧,而況於病狂喪心之譏乎?而又況於蘄人信與不信乎?嗚呼!今之人雖謂仆為病狂喪心之人,亦無不可矣。天下之人心,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猶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猶有喪心者矣,吾安得而非喪心乎?

  昔者孔子之在當時,有議其為諂者,有譏其為佞者,有毀其未賢,詆其為不知禮,而侮之以為「東家丘」[349]者,有嫉且沮之者[350],有惡而欲殺之者[351]。晨門、荷蕢之徒,皆當時之賢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歟?」「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雖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無疑於其所見,不悅於其所欲往,而且以之為迂。則當時之不信夫子者,豈特十之二三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於道路,而不暇於暖席者,寧以蘄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疾痛迫切,雖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故其言曰:「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欲潔其身而亂大倫。」「果哉,末之難矣!」[352]嗚呼!此非誠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若其「遁世無悶」「樂天知命」者,則固「無入而不自得」「道並行而不相悖」也。

  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為己任?顧其心亦已稍知疾痛之在身,是以彷徨四顧,將求其有助於我者,相與講去其病耳。今誠得豪傑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學於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養,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讒妒勝忿之習,以濟於大同,則仆之狂病固將脫然以愈,而終免於喪心之患矣。豈不快哉!

  嗟乎!今誠欲求豪傑同志之士於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而誰望之乎?如吾文蔚之才與志,誠足以援天下之溺者。今又既知其具之在我,而無假於外求矣,循是而充,若決河注海,孰得而御哉?文蔚所謂「一人信之不為少」,其又能遜以委之何人乎?

  會稽素號山水之區,深林長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無時不宜。安居飽食,塵囂無擾。良朋四集,道義日新。優哉游哉!天地之間寧復有樂於是者!孔子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353]仆與二三同志力將請事斯語,奚暇外慕?獨其切膚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輒復云云爾。

  咳疾暑毒,書札絕懶,盛使遠來,遲留經月,臨歧執筆,又不覺累紙。蓋於相知之深,雖已縷縷至此,殊覺有所未能盡也。

  【譯文】

  有勞你春天繞道我這兒,不知疲倦地詢問論證,這種情分我該如何承受呢!原來已約好幾位同道,想找一個安靜的處所,待上十來天,一起討論我的學說,以便在切磋磨礪之中有所收穫。但是你公務繁忙,不得不離開,我心中十分惆悵,若有所失。突然收到你的信件,洋洋千言,讀後十分欣慰。信中對我十分推許,這也是對我的一片鼓舞嘉獎的心意,其中的規勸砥礪十分真切,希望我能夠步入聖賢的行列。你又託付歐陽崇一轉達對我懇切的關懷,若非深交厚愛之人,怎會如此呢?我既感動又慚愧,唯恐辜負了你的厚愛。雖然如此,我又怎敢不自我鞭策,僅僅感激、辭讓呢?你說:「子思、孟子、周敦頤、程顥等人,並不期望千年以後為世人理解。與其讓天下之人都相信你,不如被一個人篤信。大道自然而然地存在,聖學亦自然而然地存在,天下之人盡信也不算多,只有一人篤信也不算少。」這就是君子「不見是而無悶」的心態。這難道是世上淺薄瑣碎的人所能知道的嗎?對我來說,則有許多萬不得已的苦衷,並不是計較他人相信與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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