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2024-09-27 11:17:42 作者: 度陰山

  學校之中,惟以成德為事。而才能之異,或有長於禮樂、長於政教、長於水土播植者,則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於學校之中。迨夫舉德而任,則使之終身居其職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視才之稱否,而不以崇卑為輕重,勞逸為美惡。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當其能,則終身扈於煩劇而不以為勞,安於卑瑣而不以為賤。當是之時,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視如一家之親。其才質之下者,則安其農、工、商、賈之分,各勤其業,以相生相養,而無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異,若皋、夔、稷、契者[263],則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務,或營其衣食,或通其有無,或傭其器用,集謀併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願,惟恐當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故稷勤其稼而不恥其不知教,視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樂而不恥於不明禮,視夷之通禮即己之通禮也。蓋其心學純明,而有以全其萬物一體之仁。故其精神流貫,志氣通達,而無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間。譬之一人之身,目視、耳聽、手持、足行,以濟一身之用,目不恥其無聰,而耳之所涉,目必營焉;足不恥其無執,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蓋其元氣充同,血脈條暢,是以癢疴呼吸,感觸神應,有不言而喻之妙。此聖人之學所以至易至簡,易知易從,學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復心體之同然,而知識技能非所與論也。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術焻;孔孟既沒,聖學晦而邪說橫。教者不復以此為教,而學者不復以此為學。霸者之徒,竊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於外以內濟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聖人之道遂以蕪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強之說,傾詐之謀,攻伐之計,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時之得,以獵取聲利之術,若管、商、蘇、張[264]之屬者,至不可名數。既其久也,鬥爭劫奪,不勝其禍,斯人淪於禽獸、夷狄,而霸術亦有所不能行矣。

  世之儒者慨然悲傷,搜獵先聖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補於煨燼之餘。蓋其為心,良亦欲以挽回先王之道。聖學既遠,霸術之傳積漬已深,雖在賢知,皆不免於習染。其所以講明修飾,以求宣暢光復於世者,僅足以增霸者之藩籬,而聖學之門牆,遂不復可睹。於是乎有訓詁之學,而傳之以為名;有記誦之學,而言之以為博;有詞章之學,而侈之以為麗。若是者紛紛籍籍,群起角立於天下,又不知其幾家。萬徑千蹊,莫知所適。世之學者如入百戲之場,歡謔跳踉、騁奇鬥巧、獻笑爭妍者,四面而競出,前瞻後盼,應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遊淹息其間,如病狂喪心之人,莫自知其家業之所歸。時君世主亦皆昏迷顛倒於其說,而終身從事於無用之虛文,莫自知其所謂。間有覺其空疏謬妄、支離牽滯,而卓然自奮,欲以見諸行事之實者,極其所抵,亦不過為富強功利、五霸之事業而止。

  聖人之學日遠日晦,而功利之習愈趨愈下。其間雖嘗瞽惑於佛老,而佛老之說卒亦未能有以勝其功利之心;雖又嘗折衷於群儒,而群儒之論終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見。蓋至於今,功利之毒淪浹於人之心髓,而習以成性也幾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其出而仕也,理錢穀者則欲兼夫兵刑,典禮樂者又欲與於銓軸,處郡縣則思藩臬之高,居台諫則望宰執之要[265]。故不能其事則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說則不可以要其譽:記誦之廣,適以長其教[266]也;知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也;聞見之博,適以肆其辨也;辭章之富,適以飾其偽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學小生皆欲通其說、究其術。其稱名借號,未嘗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務」,而其誠心實意之所在,以為不如是則無以濟其私而滿其欲也。

  嗚呼!以若是之積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宜其聞吾聖人之教,而視之以為贅疣枘鑿。則其以良知為未足,而謂聖人之學為無所用,亦其勢有所必至矣!嗚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聖人之學乎!尚何以論聖人之學乎!士生斯世,而欲以為學者,不亦勞苦而繁難乎!不亦拘滯而險艱乎!嗚呼,可悲也已!

  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終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萬古一日。則其聞吾拔本塞源之論,必有惻然而悲,戚然而痛,憤然而起,沛然若決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傑之士,無所待而興起者,吾誰與望乎?

  【譯文】

  來信寫道:「楊朱、墨翟看似仁義,鄉愿看似忠信,堯、舜、子之的禪讓,商湯、周武王、項羽的放逐殺伐,周公、王莽、曹操的輔佐攝政,這些事跡散見於史書卻無從考證,該聽誰的呢?況且對於從古至今的事變、禮樂名物度數都沒有考察認識,如果國家要設立明堂、建立學校、制定曆法樂律、進行封禪儀式,又怎能發揮作用呢?所以《論語》說的『生而知之』,就是理和義。其他比如禮樂名物、古今事變等事,必須學習後才能知道是否可行。這已經可以認為是定論了。」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

  你所說的楊朱、墨翟、鄉原、堯、舜、子之、商湯、周武王、項羽、周公、王莽、曹操等人的分別,與前面提到的舜和武王的事跡類似,大體上可以類推。對於古今事變的疑問,前面討論良知之說時用了規矩與尺度的比喻,也不必再多說什麼了。立明堂、建學校等事,似乎還有討論的餘地。不過真的說起恐怕很冗長,姑且就你信中所及討論一二,多少可以解答你的疑惑。

  明堂和學校的制度,最早見於《呂氏春秋》中的《月令》篇和漢儒的註疏之中。《六經》《四書》中並未提及。難道《呂氏春秋》的作者和漢儒要比三代的聖賢還賢明嗎?齊宣王的時候,明堂尚未被毀,即便在周幽王、周厲王的時代,周代的明堂也完好無損。堯舜的時代,人們住著茅草屋,壘土做成台階,明堂的制度尚未完備,但這並不妨礙天下的治理;周幽王、周厲王時期的明堂,同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時的一樣,但對於時代的禍亂也毫無補救。為何會如此呢?這難道不是說「以仁愛之心推行仁愛之政」,即便茅草屋、土台階也可以起到明堂的作用;以暴君之心推行暴君之政,雖然設有明堂,也不過是暴君施暴政的地方嗎?漢武帝曾與大臣討論建立明堂,武則天毀了乾元殿修建明堂,他們的時代天下是治還是亂呢?

  天子的學校稱為辟雍,諸侯的學校稱為泮宮,都是根據地形來命名的。然而三代的學問,以彰明人倫為目的,並不先考量其樣子是否像璧環,是否建在泮水邊。孔子說:「人如果不仁愛,有禮的教化又能如何?人如果不仁愛,有樂的感化又能如何?」制禮作樂的人,必須具備中正平和的德性,以聲為律、以身為度,才能做這類事。如果只是一些禮樂器具上的細枝末節,則是樂工和祝史的職責。所以曾子說:「君子所重視的道有三個方面……至於具體的祭祀禮儀,則由專人負責。」堯「命令羲氏、和氏遵從天道,觀測推算日月星辰的運行」,他看重的是「尊敬地授予百姓天時」;舜「觀測北斗七星的運行」,他看重的是「安排好七種政事」。這都是念念不忘以仁愛民眾之心推行養育百姓的仁政。制定曆法、明白時令的根本就在於此。

  羲氏、和氏在曆法和算數上的才能,皋陶和契未必有,大禹和后稷也未必有。孟子說「堯、舜的智慧並不通曉萬物」,可見即使聖明如堯、舜也未必能具有所有的知識。時至今日,按照羲、和二人的曆法,加上每一個朝代的修改訂正,即使一知半解、小有聰明的人,甚至思想淺薄的術士,都能夠正確推算節氣、占卜天下。難道後世一知半解、小有聰明的人比大禹、后稷,乃至堯和舜還要賢明嗎?

  封禪的說法就更加荒誕不經了,這是後代阿諛奉承之徒為了在皇帝面前討好獻媚,慫恿鼓吹的迷惑君心、浪費國力的學說。這是欺天罔人,無恥之尤的行為,君子自然不屑去說。司馬相如之所以被後世譏諷,便是這個原因。你卻認為這是儒者們應當學習的,大概是沒有仔細思考吧!

  聖人之所以為聖人,是因為他們生而知之。朱熹解釋《論語》時說:「生而知之的是理和義。那些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也還是要學習後才能檢驗其是否屬實。」如果禮樂名物之類是聖人成聖的功夫,聖人也必須通過學習才能知曉,那麼聖人就不能說是生而知之了。說聖人是生而知之,是專指理和義的方面而言的,不包括禮樂名物之類,因此禮樂名物與聖人成聖的功夫並無關係。所謂「學而知之」,也就是學習這個理和義而已;「困而知之」也就是困勉於這個理和義而已。如今為學之人學聖人,對於聖人能知道的部分不去學習,卻對於那些聖人不能知道的部分十分渴求,這不是迷失了求做聖人的方向了嗎?我說的這些僅僅是就你的困惑稍加分析解釋,還不是正本清源的論斷。

  正本清源的學說一日不彰明於天下,那麼天下學習聖人的人便會一天天感到繁複艱難,甚至淪落到夷狄、禽獸的地步,還自以為是地學習聖人之學。我的學說雖然暫時彰明於天下,終究只是解一時之病,解了西邊的凍,東邊又結了冰,撥開前面的霧,後面又湧起了雲,就算我不顧安危、喋喋不休地講論說道,也終究不能救天下分毫。

  聖人的心與天地萬物為一體,他看待天下的人,沒有內外遠近的區別,凡有血氣生命的,都是自己的兄弟子女,都會使他們安全、教養他們,以成就他萬物一體的念頭。天下人的心,起初與聖人之心也並無不同,只是後來夾雜了私心,為物慾所蒙蔽,大的心變而為小,通達的心轉而為塞,人人均有私心,甚至將父子兄弟視為仇人。聖人對此十分擔憂,故而向天下之人推行萬物一體之仁的教化,使人人都能夠克制私慾、去除蒙蔽,恢復心體的本然狀態。聖人教化的大體精神,就是堯、舜、禹一脈相承的「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至於教化的細節,則是舜讓契所規定的「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這五條而已。唐、虞,以及夏、商、周三代,教學僅僅是教這些內容,學習也僅僅是學這些內容。當時,人人的觀點相同,家家的習慣相同,能自然去做這些事的人就是聖人,通過努力做到這些事的人就是賢人,違背於這些道理的人,即便像丹朱那樣聰明,也不過是不肖之徒。下到田間、市井,從事農、工、商、賈的普通人,也都學習這些內容,都把成就自身的品德放在第一位。為什麼呢?因為沒有雜亂的見聞、煩瑣的記誦、靡濫的辭章、功利的追逐,而只有孝順雙親、友愛兄長、尊信朋友,以至於恢復心體的本然狀態。這是人的天性所固有的,並非向外求得的東西,又有誰做不到呢?

  學校的作用主要也是培養人的品德。人的才能各異,有的擅長禮樂,有的擅長政教,有的擅長農事,便根據他們的德性,因材施教,使他們的才幹在學校里進一步提高。根據個人的德性讓他們終身擔任某個職務。用人者只知道同心同德,共同努力使得天下百姓安寧,只看被任用者的才能是否稱職,而不以身份高低分輕重,不以職業不同分好壞。被任用者也只知道同心同德,共同努力使得天下百姓安寧,如果所在的崗位合適,即便終身辛勞也不覺得辛苦,終身從事瑣碎的工作也不覺卑賤。那時,所有的人都高高興興,親如一家。那些才能較低下的人,則安於農、工、商、賈的本分,各自勤於本職工作,並且相互滋養,沒有羨慕、攀比的想法。那些如皋陶、夔、后稷、契之類才能各異的人,則為天下出仕當官,各盡其能。好比一個家庭的內部事務,有人負責洗衣做飯,有人負責經商買賣,有人負責製造器具,眾人出謀出力,才能實現贍養父母、教養子女的願望,所有人都怕自己無法做好承擔的事務,因而都盡心盡力。所以后稷勤勞地種莊稼,不以自己不知道教化為恥,將契善於教化視作為自己善於教化;夔負責音樂,不以自己不明白禮儀為恥,將伯夷精通禮儀視作為自己精通禮儀。因為他們的心中純粹明白,具有完備的天地萬物為一體的仁德。他們的精神周流貫通,志氣相互通達,並不存在他人與自己的區分、外物與自我的間隔。好比一個人的身體,眼睛能看、耳朵能聽、手可以拿、腳可以走,都是為了實現整個身體的作用。眼睛不會因為不能聽而感到羞恥,耳朵聽到聲音的時候,眼睛一定會去看;腳不會因為不能拿東西感到羞恥,手伸到的地方,腳也會跟隨。這是因為人的體內元氣周流全身,血脈暢通,所以痛癢呼吸都能感覺到並做出自然而然的反應,其中有不言而喻的奧妙。聖人的學問之所以最簡單也最明了,容易明白也容易遵從,容易學習也容易學成,正是因為聖學的根本在於恢復心體的本然狀態,相比之下學習具體的知識或技能都沒什麼值得說的。

  夏、商、周三代下來,王道衰微,霸道盛行;孔子、孟子死後,聖學晦暗,邪說橫行。教的人不教聖學,學的人不學聖學。主張霸道的人,暗地裡用與三代先王相似的東西,藉助外在的學問知識來滿足自己的私慾,天下之人一時間都尊奉他們,聖人之道便荒廢阻塞了。世人相互仿效,天天討論富國強兵、權謀欺詐、攻城討伐的學說,以及一切欺天罔人、只為追求一時聲名利祿的技術,像管仲、商鞅、蘇秦、張儀這樣的人數不勝數。長此以往,人們相互爭奪,禍患無窮,這些人淪為夷狄、禽獸,甚至連霸道之術都推行不下去了。

  世上的儒者有感於此,搜尋過去聖王的典章法制,把未被秦始皇焚毀的書拾掇修補出來。他們的目的誠然是為了挽回先王之道。然而,聖學晦暗已經很久遠,霸道之術流傳影響又十分深,即使是賢明睿智的人也難免有所習染。他們宣傳、修飾聖學,並希望聖學發揚光大,實際上卻是增加霸道之術的影響,聖學的蹤影卻再也看不到了。於是產生了解釋字義的訓詁學,傳授課程以圖虛名;產生了記誦聖學的學問,滿口聖人之言冒充博學;產生了填詞作詩的學問,以文字鋪陳華麗為美。類似的學問紛紛擾擾,在世上群起爭鬥,不知道有多少家!他們流派眾多,不知道該聽誰的。世上的學者如同進了一百場戲同時在表演的戲場,只見到歡呼跳躍、爭奇鬥巧、獻媚取悅的戲子從四面八方湧來,前前後後,應接不暇,使得人的耳目眩暈,精神恍惚,日日夜夜都浸淫其間,就會像喪心病狂的人一樣,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裡。當時的君主也沉迷於這類學問,終身從事無用的虛文,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偶爾有人能認識到這些學說空疏荒誕、雜亂不通,於是奮發努力,想干點實事,但他們所能做到的極致,也只不過是像春秋五霸那樣富國強兵的功利事業罷了。

  聖人的學問日益疏遠而晦暗,功利的習氣卻一日盛過一日。中間雖然有被佛家、道家蠱惑的人,但這兩家的學問最終也無法戰勝功利之心;雖然有人試圖拿群儒的學說來居中調和,但群儒的學問也無法破除功利之心。時至今日,功利之心的毒害已經深入骨髓,經由習氣成為人的本性已經幾千年了。人們在知識上互相比較,在權勢上互相傾軋,在利益上互相爭奪,在技能上互相攀比,在聲譽上互相競爭。那些圍觀的人,管理錢糧的還想兼管軍事和司法,掌管禮樂的又想參與吏部的事務,在郡縣做官的又想到省里做大官,位居監察之職的又垂涎著宰相的位置。原本沒有某方面才能的人理應不能兼任這方面的官職,不知道某方面理論的人理應不能獲得相應的名譽,而實際的情況卻是:擅長記誦,正助長了他們的傲慢;知識豐富,正促使他們為惡;見聞廣博,卻使得他們肆意詭辯;文采富麗,正掩飾了他們的虛偽。所以皋陶、夔、后稷、契都不能兼任的事,而今天初學的小孩兒卻都想通曉各種理論、探究各種方法。他們打出的名號都是「我想要完成天下人共同的事業」,他們的真實想法卻是,不知道這些學問恐怕就不能滿足自己的欲望。

  唉!在這樣的積習影響下,存有著這樣的心志,又講求這樣的學問,當他們聽到我說聖人的教誨時,當然視為累贅和迂腐的學問。他們認為良知沒什麼可說的,聖人的學說沒什麼用處,這也是時勢的必然啊!唉!生在這樣的時代還要怎麼探求聖人的學問呢!還要怎麼談論聖人的學問呢!生在這樣一個時代卻還想做學問的人,不是十分繁雜、困難嗎!不是十分痛苦、艱險嗎!唉,太可悲了!

  萬幸的是天理自在人心,終究不會泯滅,良知的光明即便歷經萬古也不會變化。所以聽了我的正本清源的論述,有識之士必當悲傷痛苦,奮然而起,就像決口的江河難以抵禦。如果沒有天下間豪傑之士的到來,我還能寄望於誰呢?

  啟問道通[267]書

  【一四三】

  吳、曾兩生至,備道道通懇切為道之意,殊慰相念。若道通,真可謂篤信好學者矣。憂病中會,不能與兩生細論,然兩生亦自有志向肯用功者,每見輒覺有進。在區區誠不能無負於兩生之遠來,在兩生則亦庶幾無負其遠來之意矣。臨別以此冊致道通意,請書數語。荒憒無可言者,輒以道通來書中所問數節,略於轉語奉酬。草草殊不詳細,兩生當亦自能口悉也。

  來書云:「日用工夫只是立志,近來於先生誨言時時體驗,愈益明白。然於朋友不能一時相離,若得朋友講習,則此志才精健闊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講,便覺微弱,遇事便會困,亦時會忘。乃今無朋友相講之日,還只靜坐,或看書,或游衍經行,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養此志,頗覺意思和適。然終不如朋友講聚,精神流動,生意更多也。離群索居之人,當更有何法以處之?」

  此段足驗道通日用工夫所得。工夫大略亦只是如此用,只要無間斷,到得純熟後,意思又自不同矣。大抵吾人為學,緊要大頭腦,只是立志。所謂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今好色之人,未嘗病於困忘,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癢自家須會知得,自家須會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癢,自家須不能不搔摩得,佛家謂之「方便法門」。須是自家調停斟酌,他人總難與力,亦更無別法可設也。

  【譯文】

  吳、曾兩位年輕人到我這兒來,向我詳細說明了你懇切求道的心意,令我十分欣慰。像你這樣的人,真可以說是篤信好學的學生。我正為家父守喪,心情抑鬱,未能與兩位年輕人詳談,但他們也是有志向、能用功的人,每次見到都有所長進。於我而言,實在不能辜負兩位遠道而來的誠意;對兩位而言,或許也沒有辜負自己遠道而來的心意。臨別之時,他們以此書來轉達對你的致意,要我寫幾句話。我此時腦袋糊塗,沒太多想說的,就只好對你信中提到的幾個問題略加解釋,算是有一個交代。草草數語,不甚詳細,他們兩位會向你親口轉達的。

  來信寫道:「先生平日教誨:『平時用功只是立志』,近來時時對此加以體會驗證,想得更加明白。然而我卻不能一時一刻離開朋友,如果有朋友互相討論講習,志向便會強盛宏大,才會生氣勃勃。如果三五天不和朋友們討論講習,便會覺得志向微弱,遇到事情就會困惑,有時甚至忘記了志向。如今沒有朋友討論講習的日子,我就靜坐沉思,或者看看書,或者到處走走,舉手投足之間,都不忘記培養心志,深感心態平和舒適。但終究不如與朋友講學時的精神奔流來得更有生意。離群索居之人,有什麼更好的方法可以維持志向?」

  這段話充分驗證了你平日功夫的收穫。功夫大體上也就是如此,只要不間斷,等到純熟之後,自然會有所不同。一般而言,我們做學問最重要的就是立志,你所說的困惑、遺忘的毛病也只是志向還不真切。比如好色之徒,從來就沒有困惑、遺忘的毛病,就是因為好色的慾念真切得很。自己的痛癢只有靠自己才能知道,靠自己去撓癢按摩。既然知道自己的痛癢,也就不得不撓癢按摩了,佛家所說的「方便法門」正是這個意思。必須自己考慮斟酌,別人很難幫得上忙,也沒有別的方法可用。

  【一四四】

  來書云:「上蔡[268]嘗問『天下何思何慮』,伊川云:『有此理,只是發得太早。』[269]在學者工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須識得『何思何慮』底氣象,一併看為是。若不識得這氣象,便有正與助長之病;若認得『何思何慮』,而忘『必有事焉』工夫,恐人墮於無也。須是不滯於有,不墮於無,然乎否也?」

  所論亦相去不遠矣,只是契悟未盡。上蔡之問,與伊川之答,亦只是上蔡、伊川之意,與孔子《繫辭》原旨稍有不同。《系》言「何思何慮」,是言所思所慮只是一個天理,更無別思別慮耳,非謂無思無慮也。故曰:「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雲「殊途」,雲「百慮」,則豈謂無思無慮邪?心之本體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個,更有何可思慮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動,原自感而遂通。學者用功,雖千思萬慮,只是要復他本來體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故明道云:「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270]若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271]矣。「何思何慮」正是工夫。在聖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學者分上,便是勉然的。伊川卻是把作效驗看了,所以有「發得太早」之說。既而雲「卻好用功」,則已自覺其前言之有未盡矣。濂溪主靜之論亦是此意。今道通之言,雖已不為無見,然亦未免尚有兩事也。

  【譯文】

  來信寫道:「謝良佐先生曾問『天下有什麼可以思慮』,程頤先生說:『有這個道理,但是你說得太早了。』從學者的功夫來說,固然應該是『時刻在事上磨鍊,時刻不要忘記』,然而卻也需要認識到『何思何慮』的氣象,兩者合併來看才對。如果不明白這種氣象,就有孟子所說的『拔苗助長』的毛病;如果明白『何思何慮』,卻忘記『必有事焉』的功夫,恐怕又有墮入虛無的毛病了。必須既不滯留於有,也不墮落於無。這樣說對嗎?」

  你所說得也相差不遠,只是還沒有徹底領悟。謝良佐的問題和程頤先生的回答只是謝良佐和程頤的意思,與孔子《繫辭》里的本意略有不同。《繫辭》說「何思何慮」,是說所思所慮只是天理,沒有別的思慮,並不是完全沒有思慮的意思。所以說:「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說「殊途」,說「百慮」,又怎麼能說「無思無慮」呢?心的本體就是天理,天理只有一個,還有什麼別的可以思慮的嗎?天理原本寂然不動,原來一感就通。學者下功夫,雖然反覆思慮,也只是要恢復天理的本體與作用,並不是靠一己的私意思索安排個別的什麼。所以程顥先生說:「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如果以自己的私意思索安排,便是「為私慾而耍小聰明」了。「何思何慮」正是為學的功夫,對聖人來說這是自然而然的,對學者來說則要勉力才能做到。程頤先生把它看作是功夫的結果,所以他說「發得太早」,接著又說「這正是所要下的功夫」,他已然覺察到前言尚有未盡之處。如今你的看法,雖然已經算是有所見識,但還是免不了將功夫和本體視作兩件事。

  【一四五】

  來書云:「凡學者才曉得做工夫,便要識認得聖人氣象。蓋認得聖人氣象,把做準的,乃就實地做工夫去,才不會差,才是作聖工夫。未知是否?」

  先認聖人氣象,昔人嘗有是言矣,然亦欠有頭腦。聖人氣象自是聖人的,我從何處識認?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體認,如以無星之秤而權輕重,未開之鏡而照妍媸。真所謂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聖人氣象何由認得?自己良知原與聖人一般,若體認得自己良知明白,即聖人氣象不在聖人而在我矣。程子嘗雲;「覷著堯,學他行事,無他許多聰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動容周旋中禮?」又雲,「心通於道,然後能辨是非。」[272]今且說通於道在何處?聰明睿智從何處出來?

  【譯文】

  來信寫道:「為學之人剛剛明白如何做功夫,便需要認識聖人的氣象。大概認識聖人的氣象之後,將之作為標準,腳踏實地下功夫才不會出差錯,這才是學做聖人的功夫。不知這樣對不對?」

  先去體認聖人的氣象,以前也有人這樣說,只是這樣做的話便缺少了為學的宗旨。聖人的氣象是聖人的,我從哪裡去體認?如果不從自己的良知上真切地去體認,好比拿沒有準星的秤去稱重,拿沒有磨過的鏡子去照美醜。這是所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聖人的氣象從何處體認呢?我們自己的良知與聖人是一樣的,如果能夠明白體認自己的良知,那麼聖人的氣象便不在聖人,而在我們身上了。程頤先生曾說:「看著堯,學他做事,卻不及他聰明睿智,如何能夠像他那般一舉一動都符合禮呢?」他又說,「心與天道相通,便能明辨是非。」現在你且說說心所通達於天道的地方在哪裡呢?聰明睿智又從哪兒來呢?

  【一四六】

  來書云:「事上磨練。一日之內,不管有事無事,只一意培養本原。若遇事來感,或自己有感,心上既有覺,安可謂無事?但因事凝心一會,大段覺得事理當如此,只如無事處之,盡吾心而已。然仍有處得善與未善,何也?又或事來得多,須要次第與處,每因才力不足,輒為所困,雖極力扶起而精神已覺衰弱。遇此未免要十分退省[273],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如何?」

  所說工夫,就道通分上也只是如此用,然未免有出入在。凡人為學,終身只為這一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論有事無事,只是做得這一件,所謂「必有事焉」者也。若說「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卻是尚為兩事也。「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物之來,但盡吾心之良知以應之,所謂「忠恕違道不遠」[274]矣。凡處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頓失次之患者,皆是牽於毀譽得喪,不能實致其良知耳。若能實致其良知,然後見得平日所謂善者未必是善,所謂未善者卻恐正是牽於毀譽得喪,自賊其良知者也。

  【譯文】

  來信寫道:「先生說『要在事上磨鍊』,一天之內,無論有事無事,都要一心培養心的本體。如果遇到事情有所感動,或者自己心中生出感覺,心中既然有所感,怎能說是無事呢?但是根據事情再仔細思考一下,大概會覺得事情的道理也應當如此,只是當作沒什麼事一樣對待,儘自己的本心罷了。但是仍然會有事情處理得好壞,為什麼呢?另外,有時事情很多,需要依次解決,時常因為才力不足,總為事情所困,雖然極力堅持,但精神已然衰弱。遇到這樣的情況,難免要退下來反省自己,寧可不做事,也不能不存養此心。這樣說對嗎?」

  你所說的功夫,對你這樣天分的人來說,也就是這樣了,然而難免還有一些出入。做學問的人,終身只做這一件事,從小到老,從早到晚,無論有事無事,都只做此一件事,這就是「必有事焉」的意思。如果說「寧可不做事,也不能不存養此心」,卻變成兩件事了。「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有事情發生便發揮心中的良知以應對,這便是所謂「忠恕違道不遠」的意思。凡是處理得有好有壞,以及有困擾混亂的毛病,都是被毀譽得失所牽累,無法切實地致良知。如果能夠切實地致良知,那麼平日所謂處理得好的事情未必就是好,所謂處理得不好的事情未必就是不好,恐怕正是由於擔心毀譽得失所致,自己毀去了良知吧。

  【一四七】

  來書云:「致知之說,春間再承誨益,已頗知用力,覺得比舊尤為簡易。但鄙心則謂與初學言之,還須帶格物意思,使之知下手處。本來致知、格物一併下,但在初學未知下手用功,還說與格物,方曉得致知。」云云。

  格物是致知功夫,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若是未知格物,則是致知工夫亦未嘗知也。近有一書[275]與友人論此頗悉,今往一通,細觀之,當自見矣。

  【譯文】

  來信寫道:「關於致知的學說,春天再次蒙先生教誨,已經明白應該在何處用力,甚至覺得比舊說更為簡明。但是我認為對初學者來說,還應該加上格物的意思,使得他們知道從何處下手。本來致知、格物就是統一的,但對於那些初學還不知道如何下功夫的人來說,還是應該先跟他們說格物,這樣才能明白致知的意思吧。」等等。

  格物是致知的功夫,明白致知自然就能明白格物了。如果不明白格物,那麼也無法明白致知的功夫。最近有一封給朋友的信對於這個問題討論得頗為詳細,現在也寄給你,你仔細看看自然會明白。

  【一四八】

  來書云:「今之為朱、陸之辨者尚未已。每對朋友言,正學不明已久,且不須枉費心力為朱、陸爭是非,只依先生『立志』二字點化人。若其人果能辨得此志來,決意要知此學,已是大段明白了,朱、陸雖不辨,彼自能覺得。又嘗見朋友中見有人議先生之言者,輒為動氣。昔在朱、陸二先生所以遺後世紛紛之議者,亦見二先生工夫有未純熟,分明亦有動氣之病。若明道則無此矣。觀其與吳涉禮[276]論介甫[277]之學云:『為我盡達諸介甫,不有益於他,必有益於我也。』[278]氣象何等從容!嘗見先生與人書[279]中亦引此言,願朋友皆如此,如何?」

  此節議論得極是極是,願道通遍以告於同志,各自且論自己是非,莫論朱、陸是非也。以言語謗人,其謗淺。若自己不能身體實踐,而徒入耳出口,呶呶度日,是以身謗也,其謗深矣。凡今天下之論議我者,苟能取以為善,皆是砥礪切磋我也,則在我無非譥惕修省進德之地矣。昔人謂「攻吾之短者是吾師」[280],師又可惡乎?

  【譯文】

  來信寫道:「如今為朱熹、陸九淵爭辯的人還未止息。我常常對學友們說,聖學不彰明已然很久了,不必枉費心思為朱陸爭辯誰對誰錯,只要按照先生『立志』二字來點撥人。如果這人能夠辨清志向,決心要了解聖學,那麼他大體上已經明白了,朱、陸誰對誰錯不必去爭辯,他自己也能有所覺察。我曾經聽聞學友中有人議論先生就十分生氣。昔日朱熹、陸九淵二位先生給後世遺留下許多爭議,這說明兩位先生的功夫還未純熟,明顯還有意氣用事的毛病。像程顥先生就沒有這個毛病。他同吳師禮議論王安石的學問時說:『請把我的觀點全都告訴介甫,即便對他沒有益處,對我卻必然是有益的。』氣度胸襟是何等地從容!我曾經看到先生在給別人的信中也引用過這句話,希望學友們都這樣,對嗎?」

  這段話說得太對、太好了,還望你告訴同道們,各自只反省自己的是非,不要議論朱、陸二人的是非。用言語毀謗別人,這種毀謗是膚淺的。如果自己不能親身實踐,只是左耳進右耳出,整天嘮嘮叨叨,這是用行動去毀謗自己,這樣的毀謗就嚴重了。但凡天下間有議論我的人,假如有人能從中得到益處,那他們都是跟我切磋磨礪,對我來說也無非是警惕反省、修學進德之處。荀子說「攻擊我缺點的人都是我的老師」,難道我要去厭惡自己的老師嗎?

  【一四九】

  來書云:「有引程子『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便已不是性。』[281]何故不容說?何故不是性?晦庵答云:『不容說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無氣質之雜矣。』[282]二先生之言皆未能曉,每看書至此,輒為一惑,請問。」

  「生之謂性」[283],生字即是氣字,猶言「氣即是性」也。氣即是性,「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氣即是性」,即已落在一邊,不是性之本原矣。孟子性善,是從本原上說。然性善之端,須在氣上始見得,若無氣亦無可見矣。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即是氣。程子謂:「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284]亦是為學者各認一邊,只得如此說。若見得自性明白時,氣即是性,性即是氣,原無性、氣之可分也。

  【譯文】

  來信寫道:「有人引用程子『人天生就處於靜中,靜以上的狀態都沒法說,才說性時便已不是性』這句話問朱熹:為什麼不能說?為什麼不是性?朱熹回答說:『不能說是沒有性可說;不是性,是說已然有氣質夾雜在性裡頭。』兩人間的對話我都不明白,每次書讀到這裡,總會有疑惑,故向先生請教。」

  「生之謂性」,「生」字就是「氣」字,也就是說「氣」就是「性」。氣就是性,「人天生就處於靜中,這以上就不能說了」,才說「氣即是性」,這樣就把性落在一邊,並非性的本來狀態了。孟子所說的「性善」,是從性的本原上說的。然而性善的端倪,卻要在氣上才能看見,如果沒有氣也無法見到性。惻隱、羞惡、辭讓、是非都是氣。程頤說:「論性不論氣就不全面;論氣不論性就不明白。」這是由於為學之人各自只看到一邊,只好這樣說。如果能明白地看到自己的天性,那麼氣便是性,性便是氣,原本沒有性與氣的區分。

  答陸原靜書

  【一五〇】

  來書云:「下手工夫,覺此心無時寧靜,妄心固動也,照心亦動也。心既恆動,則無刻暫停也。」

  是有意於求寧靜,是以愈不寧靜耳。夫妄心則動也,照心非動也。恆照則恆動恆靜,天地之所以恆久而不已也。照心固照也,妄心亦照也。「其為物不二,則其生物不息。」[285]有刻暫停則息矣,非至誠無息[286]之學矣。

  【譯文】

  來信寫道:「下功夫時,感覺心中沒有一刻寧靜,煩亂之心固然在動,澄明之心也在動。心既然一直在動,就沒有一刻停息了。」

  你這是有意追求寧靜,因此愈發不得寧靜。煩亂之心自然是動,但澄明之心實則未動。一直維持心體的澄明,心就處於恆久的即動即靜的狀態,天地萬物也正因此而恆久不息。澄明之心固然使得心體澄明,然而煩亂之心也能使得心體澄明。《中庸》說:「其為物不二,則其生物不息。」有一瞬的停息便會滅亡,便不是最為誠摯、沒有絲毫止息的學問了。

  【一五一】

  來書云:「良知亦有起處。」云云。

  此或聽之未審。良知者心之本體,即前所謂恆照者也。心之本體無起無不起。雖妄念之發,而良知未嘗不在,但人不知存,則有時而或放耳;雖昏塞之極,而良知未嘗不明,但人不知察,則有時而或蔽耳;雖有時而或放,其體實未嘗不在也,存之而已耳;雖有時而或蔽,其體實未嘗不明也,察之而已耳。若謂良知亦有起處,則是有時而不在也,非其本體之謂矣。

  【譯文】

  來信寫道:「良知也有發端之處。」等等。

  這或許是你聽得不明白。良知就是心的本體,就是前面提到的恆照。心的本體無所謂發端不發端。即使妄念生出來,良知也依然存在,但人們不知道要存養良知,所以有時會失去它;即使心體昏閉阻塞到了極致,良知也依然光明,只是人們不知要去體察,所以有時會被遮蔽。即便有時會失去良知,但其本體尚在,存養它就行了;即使有時會遮蔽良知,但良知本體還是明白的,只要下體察的功夫就可以了。如果說良知也有發端之處,就是認為它有時不存在,那就不是良知的本體了。

  【一五二】[287]

  「精一」之「精」以理言,「精神」之「精」以氣言。理者氣之條理,氣者理之運用。無條理則不能運用,無運用則亦無以見其所謂條理者矣。精則精,精則明,精則一,精則神,精則誠;一則精,一則明,一則神,一則誠。原非有二事也,但後世儒者之說與養生之說各滯於一偏,是以不相為用。前日「精一」之論,雖為原靜愛養精神而發,然而作聖之功,實亦不外是矣。

  【譯文】

  (來信寫道:「前些日子先生談到『精一』,這是不是就是做聖人的功夫?」)

  「精一」的「精」是就理而言,「精神」的「精」是就氣而言。理是氣的條理,氣是理的運用。沒有條理則不能運用,沒有運用則無法看到條理。做到了精,就可以精緻、明白、專一、神妙、誠摯;做到專一,就可以精緻、明白、神妙、誠摯。精和一實則是一回事,只是後世儒者的學說與道家的養生學說各執一偏,無法相互促進。前些日子我說的「精一」之論,雖然是針對你喜歡存養自己的精神而發的,不過做聖人的功夫,也不外乎此。

  【一五三】

  來書云:「元神、元氣、元精,必各有寄藏發生之處。又有真陰之精、真陽之氣。」云云。

  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謂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謂之「氣」,以其凝聚而言謂之「精」,安可以形象方所求哉?真陰之精,即真陽之氣之母;真陽之氣,即真陰之精之父。陰根陽,陽根陰[288],亦非有二也。苟吾良知之說明,即凡若此類,皆可以不言而喻。不然,則如來書所云三關、七返、九還之屬[289],尚有無窮可疑者也。

  【譯文】

  來信寫道:「元神、元氣、元精,必然各有寄託、儲藏、發生之處。又有真陰之精、真陽之氣。」等等。

  良知只有一個,就它的妙用而言稱之為「神」,就它的流動而言稱之為「氣」,就它的凝聚而言稱之為「精」,怎麼能夠根據形象、方位和處所來把握呢?真陰之精就是真陽之氣的母體;真陽之氣就是真陰之精的父體。陰植根於陽,陽植根於陰,陰陽也是統一的。如果我的良知學說能夠彰明於天下,類似的問題都能夠不言自明。如若不然,就像你信中提到的三關、七返、九還之類的說法,還會有無窮無盡的疑問。

  又

  【一五四】

  來書云:「良知,心之本體,即所謂『性善』也,未發之中也,寂然不動之體也,廓然大公也,何常人皆不能而必待於學邪?中也、寂也、公也,既以屬心之體,則良知是矣。今驗之於心,知無不良,而中、寂、大公實未有也,豈良知復超然於體用之外乎?」

  性無不善,故知無不良。良知即是未發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動之本體,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於物慾,故須學以去其昏蔽。然於良知之本體,初不能有加損於毫末也。知無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盡去,而存之未純耳。體即良知之體,用即良知之用,寧復有超然於體用之外者乎?

  【譯文】

  來信寫道:「良知是心的本體,就是所謂『性善』,就是感情未發出來時的中正,就是寂然不動的本體,就是廓然大公,為何常人一定要經過學習才能達到呢?中和、寂靜、公正的品德,既然屬於心的本體,就是良知。如今在心中驗證,良知都是好的,然而中和、寂靜、公正的品德卻沒有,難道良知是超然於體用之外的嗎?」

  性沒有不善的,故而知沒有不良的。良知就是未發之中、廓然大公、寂然不動的本體,人人都具備。但是良知不能不為物慾所昏蔽,因此需要通過學習去除昏蔽。不過這對於良知的本體不會有絲毫損害。知沒有不良的,然而中和、寂靜、公正的品德無法完全具備,是因為昏蔽沒有除盡,良知存養還沒有達到純熟罷了。體就是良知的本體,用就是良知的作用,哪裡有什麼超然於體用之外的良知呢?

  【一五五】

  來書云:「周子曰『主靜』[290],程子曰『動亦定,靜亦定』,先生曰『定者,心之本體』。是靜、定也,決非不睹不聞、無思無為之謂,必常知、常存、常主於理之謂也。夫常知、常存、常主於理,明是動也,已發也,何以謂之靜?何以謂之本體?豈是靜、定也,又有以貫乎心之動靜者邪?」

  理無動者也。常知、常存、常主於理,即不睹不聞、無思無為之謂也。不睹不聞、無思無為,非槁木死灰之謂也,睹聞思為一於理,而未嘗有所睹聞思為,即是動而未嘗動也。所謂「動亦定,靜亦定」,體用一原者也。

  【譯文】

  來信寫道:「周敦頤先生說『主靜』,程顥先生說『動亦定,靜亦定』,先生說『定者,心之本體』。所謂靜和定,絕不是不看不聽、不想不做的意思,而是一定要時常認知、存養、遵從天理的意思。所謂認知、存養、遵從天理,明明就是動,屬於已發的範疇,為何稱之為靜呢?為何稱之為本體呢?難道這個靜和定,是貫通心的動靜的嗎?」

  天理是不動的。時常認知、存養、遵循天理,就是不看不聽、不思不做的意思。不看不聽、不思不做,並不是說身如槁木、心如死灰,而是看、聽、思、為都專注於天理,沒有其他的看、聽、思、為,這就是動卻不曾動。程顥先生所說的「動亦定,靜亦定」,是指本體和作用原本就是統一的意思。

  【一五六】

  來書云:「此心『未發』之體,其在『已發』之前乎?其在『已發』之中而為之主乎?其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之體者乎?今謂心之動靜者,其主有事無事而言乎?其主寂然、感通而言乎?其主循理、從欲而言乎?若以循理為靜,從欲為動,則於所謂『動中有靜,靜中有動』[291]『動極而靜,靜極而動』者,不可通矣;若以有事而感通為動,無事而寂然為靜,則於所謂『動而無動,靜而無靜』[292]者,不可通矣。若謂『未發』在『已發』之先,靜而生動,是至誠有息也,聖人有復[293]也,又不可矣;若謂『未發』在『已發』之中,則不知『未發』『已發』俱當主靜乎?抑『未發』為靜而『已發』為動乎?抑『未發』『已發』俱無動無靜乎?俱有動有靜乎?幸教。」

  「未發之中」,即良知也,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一體者也。有事、無事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於有事、無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於寂然、感通也。動、靜者,所遇之時。心之本體固無分於動、靜也。理無動者也,動即為欲。循理則雖酬酢萬變而未嘗動也;從欲則雖槁心一念而未嘗靜也。「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又何疑乎?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動,然而寂然者未嘗有增也;無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靜,然而感通者未嘗有減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又何疑乎?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一體,則至誠有息之疑不待解矣。「未發」在「已發」之中,而「已發」之中未嘗別有「未發」者在;「已發」在「未發」之中,而「未發」之中未嘗別有「已發」者存。是未嘗無動、靜,而不可以動、靜分者也。

  凡觀古人言語,在以意逆志而得其大旨,若必拘滯於文義,則「靡有孑遺」[294]者,是周果無遺民也。周子「靜極而動」之說,苟不善觀,亦未免有病。蓋其意從「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說來。太極生生之理,妙用無息,而常體不易。太極之生生,即陰陽之生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妙用無息者而謂之動,謂之陽之生,非謂動而後生陽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常體不易者而謂之靜,謂之陰之生,非謂靜而後生陰也。若果靜而後生陰,動而後生陽,則是陰陽、動靜,截然各自為一物矣。陰陽一氣也,一氣屈伸而為陰陽;動靜一理也,一理隱顯而為動靜。春夏可以為陽為動,而未嘗無陰與靜也;秋冬可以為陰為靜,而未嘗無陽與動也。春夏此不息,秋冬此不息,皆可謂之陽,謂之動也。春夏此常體,秋冬此常體,皆可謂之陰,謂之靜也。自元、會、運、世、歲、月、日、時以至刻、秒、忽、微[295],莫不皆然。所謂「動靜無端,陰陽無始」[296],在知道者默而識之,非可以言語窮也。若只牽文泥句,比擬仿像,則所謂「心從《法華》轉,非是轉《法華》」[297]矣。

  【譯文】

  來信寫道:「人心『未發』的本體,是在『已發』之前呢?還是在『已發』之中並主導著『已發』?或者是『未發』『已發』不分先後、內外,渾然一體?如今所說的心之動靜,是就有事、無事來說的呢?還是就寂然不動、感應相通來說的呢?抑或是就遵循天理、遷就私慾來說的?如果以依循天理為靜,遷就私慾為動,那麼『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極而靜,靜極而動』就說不通了;如果以有事感通為動,無事寂然為靜,那麼『動而無動,靜而無靜』就說不通了。如果說『未發』在『已發』之前,靜而生動,那麼最為誠摯的心體便會有所止息,聖人便要通過功夫才能恢復德性,這又說不通;如果說『未發』在『已發』之中,那麼不知道『未發』『已發』都主於靜呢,還是『未發』為靜、『已發』為動呢?或者『未發』『已發』都是無動無靜、有動有靜呢?請先生賜教。」

  「感情未發出來時的中正」就是良知,是沒有前後、內外的渾然一體的存在。有事、無事可以說是動、靜,然而良知卻不能分有事、無事;寂然、感通可以說是動、靜,而良知卻不能分寂然、感通。動與靜是所處的時機,心的本體固然沒有動與靜的區分。天理不動,動就是私慾。只要依循天理,雖然處於人事萬變之中卻也未曾動;遷就私慾,即便心如槁木也未曾靜。「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又有什麼好懷疑的?有事時的感通固然可以說是動,然而寂然不動的心卻也未曾增加;無事時的寂然固然可以說是靜,然而感通運動的心也未曾減少。「動而無動,靜而無靜」,又有什麼疑問呢?良知沒有前後、內外的差別,渾然一體,那麼對「至誠有息」的懷疑就不用解釋了。「未發」在「已發」之中,但「已發」之中未嘗還有一個「未發」存在;「已發」在「未發」之中,但「未發」之中未嘗還有一個「已發」存在。由此可見,其實不能說沒有動、靜,只是不能用動、靜來區分心體罷了。

  凡是看古人的言辭,在於用心體察、通曉其義,如果拘泥於文字,那麼「靡有孑遺」這句就該理解為周朝確實沒有遺民了。周敦頤「靜極而動」的說法,如果不審慎看待,也難免會出錯。大概他想要表達的意思是從「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說下來的。太極生生不息的道理,妙用無窮,但本體卻恆定不變。太極的生生不息,就是陰陽的生生不息。在其生生不息之中,就其妙用無窮來說就是動,陽在此運動中得以產生,而不是運動後才產生陽;在其生生不息之中,就其本體恆定不變來說就是靜,陰在此靜止中得以產生,而不是靜止後才產生陰。如果真的是靜止後才生陰,運動後才生陽,那麼陰陽、動靜就各自分別是不同的物了。陰陽是同一種氣,氣收縮則為陰,氣伸展則為陽;動靜是同一個道理,理隱蔽起來就是靜,理顯現出來就是動。春夏可以說是陽和動,但未嘗沒有陰和靜;秋冬可以說是陰和靜,但未嘗沒有陽和動。春夏秋冬變化不息,都可以稱之為陽,稱之為動;春夏秋冬的常定之態,都可以稱之為陰,稱之為靜。從元、會、運、世、歲、月、日、時,到刻、秒、忽、微,全都是如此。所謂「動靜無端,陰陽無始」,這個道理對於通曉大道的人可以默會而知,卻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窮盡。如果只是拘泥於字句,比擬模仿,那就是所謂「《法華經》支配著心轉,不是心支配著《法華經》轉」。

  【一五七】

  來書云:「嘗試於心,喜、怒、憂、懼之感發也,雖動氣之極,而吾心良知一覺,即罔然消阻,或遏於初,或制於中,或悔於後。然則良知常若居優閒無事之地而為之主,於喜、怒、憂、懼若不與焉者,何歟?」

  知此,則知「末發之中」「寂然不動」之體,而有「發而中節」之和、「感而遂通」之妙矣。然謂「良知常若居於優閒無事之地」,語尚有病。蓋良知雖不滯於喜、怒、憂、懼,而喜、怒、憂、懼亦不外於良知也。

  【譯文】

  來信寫道:「我曾經在心中驗證過喜、怒、憂、懼等感情的生發,即便特別動氣的時候,只要我心中良知一有覺醒,就會慢慢消解,有時在一開始動氣的時候就得到遏制,有時動氣到一半了才得到制止,有時卻會在事後再後悔。但是,良知好像時常在悠閒無事的地方主宰著自己的感情,與喜、怒、憂、懼的感情似乎沒有什麼關係,這是為什麼呢?」

  你明白了這一點,就明白「未發之中」「寂然不動」的本體,就能體驗到「發而中節」的平和,「感而遂通」的妙用了。然而,你卻認為「良知好像時常在悠閒無事的地方主宰感情」,這話還有毛病。所謂良知雖然不滯留於喜、怒、憂、懼,然而喜、怒、憂、懼卻也不外乎良知。

  【一五八】

  來書云:「夫子昨以良知為照心。竊謂良知,心之本體也;照心,人所用功,乃戒慎恐懼之心也,猶思也。而遂以戒慎恐懼為良知,何歟?」

  能戒慎恐懼者,是良知也。

  【譯文】

  來信寫道:「先生昨日講良知就是照心。我以為良知是心的本體;照心則是人所用的功夫,是戒慎恐懼的心,好比是心思。然而先生卻將戒慎恐懼作為良知,這是為何?」

  能讓人戒慎恐懼之心的那個東西,就是良知。

  【一五九】

  來書云:「先生又曰『照心非動也』[298],豈以其循理而謂之靜歟?『妄心亦照也』,豈以其良知未嘗不在於其中、未嘗不明於其中,而視聽言動之不過則者,皆天理歟?且既曰妄心,則在妄心可謂之照,而在照心則謂之妄矣。妄與息何異?今假妄之照以續至誠之無息,竊所未明,幸再啟蒙。」

  「照心非動」者,以其發於本體明覺之自然,而未嘗有所動也,有所動即妄矣;「妄心亦照」者,以其本體明覺之自然者,未嘗不在於其中,但有所動耳,無所動即照矣。無妄、無照,非以妄為照,以照為妄也。照心為照,妄心為妄,是猶有妄、有照也。有妄、有照則猶二也。二則息矣。無妄、無照則不二,不二則不息矣。

  【譯文】

  來信寫道:「先生又說『澄明之心是不動的』,難道是因為遵循天理,所以說它是靜的嗎?『煩亂之心也可以使心體澄明』,難道是因為良知未嘗不在煩亂之心當中、未嘗不澄明於煩亂之心當中,人的視聽言動能夠不越過準則,都是天理的作用嗎?既然說是煩亂之心,那麼良知對於它來說就是澄明的,而對于澄明之心來說就是煩亂的。妄動與停息有什麼區別呢?現在把煩亂之心內有澄明與用心至誠沒有停息聯繫起來,我還有不明白的地方,請先生再次指教。」

  「澄明之心是不動的」,是因為它來自心之本體的自然明覺,所以不曾動,動了便是妄;「煩亂之心也可以使心體澄明」,是因為心之本體的自然明覺未嘗不在其中,只是有所動,不動便是照。說無妄、無照,並非將妄心當作照心,將照心當作妄心。把照心當作照,把妄心當作妄,這依然是有妄與照的區分。有妄與照的區分就是將心一分為二。把心一分為二,心體便有所停息。沒有妄與照的區分就不會有二心,沒有二心,心體就不會停息。

  【一六〇】

  來書云:「養生以清心寡欲為要。夫清心寡欲,作聖之功畢矣。然欲寡則心自清,清心非捨棄人事而獨居求靜之謂也,蓋欲使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慾之私耳。今欲為此之功,而隨人慾生而克之,則病根常在,未免滅於東而生於西。若欲刊剝洗盪於眾欲未萌之先,則又無所用其力,徒使此心之不清。且欲未萌而搜剔以求去之,是猶引犬上堂而逐之也,愈不可矣。」

  必欲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慾之私,此作聖之功也。必欲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慾之私,非防於未萌之先而克於方萌之際不能也。防於未萌之先而克於方萌之際,此正《中庸》「戒慎恐懼」、《大學》「致知格物」之功,舍此之外,無別功矣。夫謂「滅於東而生於西」「引犬上堂而逐之」者,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為累,而非克治洗盪之為患也。今曰「養生以清心寡欲為要」,只「養生」二字便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根。有此病根潛伏於中,宜其有「滅於東而生於西」「引犬上堂而逐之」之患也。

  【譯文】

  來信寫道:「養生的訣竅在於清心寡欲。能清心寡欲,做聖人的功夫也就到位了。然而,欲望少了心自然清淨了,清淨之心並不是說要捨棄人事、離群索居以求清淨,而是說要使得心中純粹都是天理而沒有一絲一毫的私慾。現在想要做這樣的功夫,但如果人慾一出現就克制它,這樣的話病根並未除去,難免會克制了這裡的私慾,別的私慾又冒出來。如果想要將各種私慾在還沒有萌生出來的時候就掃除滌盪乾淨,卻不知從何處下手,這樣只會使得自己心中不得清淨。況且想要在私慾萌生之前搜尋剔除乾淨,就好比是把狗牽到堂上再把它趕下去,這樣就更做不到了。」

  務必要使自己心中純粹都是天理、沒有一絲一毫的私慾,才能算是做聖人的功夫。而要做到這一點,必須在私慾萌生之前就防範克制。而這正是《中庸》所謂「戒慎恐懼」、《大學》所謂「致知格物」的功夫,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功夫了。你所說的「制了這邊的私慾,別的私慾又冒出來」「把狗牽到堂上再把它趕下去」,這是被自私自利、有意安排、刻意思索所牽累,並不是克制滌盪私慾本身的問題。如今你說「養生的訣竅在於清心寡欲」,單這「養生」兩個字就是自私自利、有意安排、刻意思索的病根。只要這個病根潛伏在心中,自然會產生「這邊的私慾克制了,別的私慾又冒出來」「把狗牽到堂上再把它趕下去」的毛病。

  【一六一】

  來書云:「佛氏於『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目』[299],於吾儒『隨物而格』之功不同。吾若於不思善、不思惡時用致知之功,則已涉于思善矣。欲善惡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靜自在,惟有寐而方醒之時耳,斯正孟子『夜氣』之說。但於斯光景不能久,倏忽之際,思慮已生。不知用功久者,其常寐初醒而思未起之時否乎?今澄欲求寧靜,愈不寧靜;慾念無生,則念愈生。如之何而能使此心前念易滅,後念不生,良知獨顯而與造物者游[3###00]乎?」

  「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目」,此佛氏為未識本來面目者設此方便。本來面目則吾聖門所謂良知。今既認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說矣。「隨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301],亦是常存他本來面目耳。體段功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個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惡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靜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惡時用致知之功,則已涉于思善」之患。孟子說「夜氣」,亦只是為失其良心之人指出個良心萌動處,使他從此培養將去,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即已不消說「夜氣」,卻是得兔後不知守兔而仍去守株,兔將復失之矣。「欲求寧靜」「慾念無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寧靜」。良知只是一個良知,而善惡自辨,更有何善何惡可思?良知之體本自寧靜,今卻又添一個求寧靜;本自生生,今卻又添一個欲無生。非獨聖門致知之功不如此,雖佛氏之學亦未如此將迎意必也。只是一念良知,徹頭徹尾,無始無終,即是前念不滅,後念不生。今卻欲前念易滅,而後念不生,是佛氏所謂「斷滅種性」[302],入於槁木死灰之謂矣。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