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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7 11:17:25 作者: 度陰山

  先生曰:「大略亦是。」

  【譯文】

  陸澄問:「明白至善是人的本性,而本性就包含在人的心中。人的本心即是至善的所在,明白這個道理就不會像以前那樣去外面探求至善,這樣意志才能確定。意志確定之後就可以不受干擾、內心平靜,內心平靜就不會心念妄動、就會感到心安,心安就能夠一心一意只關注至善。思來想去,都是要探求這個至善,這樣便是『能慮而得』了。這樣理解可以嗎?」

  先生說:「大體上不錯。」

  【九四】

  問:「程子云:『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何墨氏兼愛[128],反不得謂之仁?」

  先生曰:「此亦甚難言,須是諸君自體認出來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雖瀰漫周遍,無處不是,然其流行發生,亦只有個漸,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陽生,必自一陽生,而後漸漸至於六陽[129],若無一陽之生,豈有六陽?陰亦然。惟有漸,所以便有個發端處;惟其有個發端處,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發端處;抽芽然後發乾,發乾然後生枝生葉,然後是生生不息。若無芽,何以有干有枝葉?能抽芽,必是下面有個根在。有根方生,無根便死。無根何從抽芽?父子兄弟之愛,便是人心生意發端處。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愛物,便是發乾、生枝、生葉。墨氏兼愛無差等,將自家父子兄弟與途人一般看,便自沒了發端處。不抽芽,便知得他無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謂之仁?孝弟為仁之本,卻是仁理從裡面發生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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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譯文】

  陸澄問:「程顥先生說:『有仁德的人將天地萬物視為一個整體。』為何墨子的兼愛之說,反而不能認為是仁德呢?」

  先生說:「這很難說清楚,必須諸位自己體會才能明白。仁德是造化萬物、生生不息的天理,雖然彌散流動在天地之間、無所不在,然而它的流動變化、作用發生,也都是逐漸發生的過程,因此才能夠生生不息。好比冬至的時候,陽氣剛剛生發出來,陽氣慢慢積聚才會旺盛,如果沒有一開始陽氣的發生,哪裡來後面旺盛的陽氣呢?陰氣的變化也是同樣的道理。正因為仁德的作用是一個過程,所以才會有一個發端之處;正因其有個發端之處,所以才能生出萬物;正因其能生出萬物,所以才能不停不歇。例如樹木,一開始發芽,就是樹木生生之意的發端之處;發芽後長出樹幹,繼而長出樹枝、樹葉,才得以生生不息。如果沒有發芽,何來的樹枝、樹葉?而樹木之所以能夠發芽,是因為下面有一個樹根。有樹根才能夠生,沒有樹根就會枯死。沒有樹根如何發芽呢?父子、兄弟之間的感情,便是人心中生生之意的發端之處。就像樹木發芽一樣,從孝悌之情開始,漸漸能發展成仁民和愛物的感情,就好比是樹木長出樹幹、樹枝和樹葉。墨子的兼愛之說提倡沒有差別的感情,將自己的父親兄弟視作與路人相同,這就沒有了發端之處。無法發芽,就知道墨子的兼愛是沒有根的感情,便無法生生不息,這樣怎能稱其為仁德呢?孝悌之情是仁德的根本,而仁德正是從孝悌之情中生發出來。」

  【九五】

  問:「延平云:『當理而無私心。』[130]『當理』與『無私心』如何分別?」

  先生曰:「心即理也,『無私心』即是『當理』,未『當理』便是『私心』。若析心與理言之,恐亦未善。」

  又問:「釋氏於世間一切情慾之私都不染著,似無私心。但外棄人倫,卻是未當理。」

  曰:「亦只是一統事,都只是成就他一個私己的心。」

  【譯文】

  陸澄問:「延平先生說:『合乎天理而沒有私心。』合乎天理與沒有私心如何區別?」

  先生說:「心就是天理,沒有私心就是合乎天理,不合乎天理就是有私心。如果將心和理分開來說,恐怕不太好。」

  陸澄接著問:「佛家對於世間一切情慾私心都不沾染,似乎沒有私心。但將一切外在的人倫關係全都拋棄,卻也不合乎天理。」

  先生說:「佛家和世人都是一回事,都只是要成就自己的一己私心而已。」

  【九六】[131]

  侃問:「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工夫說閒語、管閒事?」

  先生曰:「初學工夫如此用亦好,但要使知『出入無時,莫知其鄉』[132]。心之神明原是如此,工夫方有著落。若只死死守著,恐於工夫上又發病。」

  【譯文】

  薛侃問:「持守意志好比心痛,一心一意全都放在感受這個痛上,哪還有功夫說閒話、管閒事?」

  先生說:「初學時這樣用功固然好,但是要知道意志的生發與作用是『出現與消失都無法確定時間,也不知道去往何方』的。心的神妙靈明本來就是如此,功夫才能夠有所著落。如果只是死守著,恐怕又犯了執著的毛病了。」

  【九七】

  侃問:「專涵養而不務講求,將認欲作理,則如之何?」

  先生曰:「人須是知學,講求亦只是涵養。不講求,只是涵養之志不切。」

  曰:「何謂知學?」

  曰:「且道為何而學?學個甚?」

  曰:「嘗聞先生教,學是學存天理。心之本體即是天理。體認天理,只要自心地無私意。」

  曰:「如此則只須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

  曰:「正恐這些私意認不真。」

  曰:「總是志未切。志切,目視耳聽皆在此,安有認不真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133],不假外求。講求亦只是體當自心所見,不成去心外別有個見。」

  【譯文】

  薛侃問:「專注於涵養德性而不注重講究求索的功夫,把私慾認作天理,應該怎麼辦?」

  先生說:「人必須知道如何學習,講究求索也只是涵養德性。不做講究求索的功夫,只是涵養德性的意志不夠堅定。」

  薛侃問:「什麼叫知道如何學習?」

  先生說:「你且說說為何要學習?學些什麼東西?」

  薛侃說:「以前曾聽聞先生說過,學只是學習如何存養天理。心的本體就是天理。體認天理,就是要使得心中沒有私慾。」

  先生說:「如果是這樣,就只需要克除私慾便可,又何愁不明白天理和私慾呢?」

  薛侃說:「我正是擔心辨認不清哪些是私慾。」

  先生說:「說到底還是意志不夠堅定的緣故。如果意志堅定,眼睛、耳朵都在察覺私慾上,怎麼會認不清呢!『辨別是非的能力,是人天生所具備的』,不需要向外去求。講究求索也只是體會內心的感受,並非向外去求別的認識。」

  【九八】

  先生問在坐之友:「比來工夫何似?」

  一友舉虛明意思。先生曰:「此是說光景。」

  一友敘今昔異同。先生曰:「此是說效驗。」

  二友惘然,請是。

  先生曰:「吾輩今日用功,只是要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見善即遷,有過即改,方是真切工夫。如此,則人慾日消,天理日明。若只管求光景,說效驗,卻是助長外馳病痛,不是工夫。」

  【譯文】

  先生問在座的學友:「近來功夫有何進展?」

  一位學友說自己心中感到清澈明亮。先生說:「這是說做功夫的情景。」

  一位學友敘述了自己過去和現在的區別。先生說:「這是說做功夫的效果。」

  兩位學友一片茫然,向先生求教。

  先生說:「我們現在下功夫,只是要使得為善之心更加真切。為善之心真切了,見到善就自然會貼近,有過錯就會改正,這才是真切的功夫。只有這樣,才能使得人慾日漸消弭,天理日漸明白。如果只是探求做功夫的情景和效果,反而會助長向外求的毛病,不是真正的功夫。」

  【九九】

  朋友觀書,多有摘議晦庵者。

  先生曰:「是有心求異,即不是。吾說與晦庵時有不同者,為入門下手處有毫釐千里之分,不得不辯。然吾之心與晦庵之心,未嘗異也。若其餘文義解得明當處,如何動得一字?」

  【譯文】

  學友們看書,時常指摘議論朱子。

  先生說:「存心去找區別,就是錯誤的。我的學說與朱子往往有所不同,在入門功夫上甚至有毫釐千里的差別,必須分辨清楚。然而我的用心與朱子並無二致。如果朱子在文義上解釋得清楚明白的地方,又怎能改動一個字呢?」

  【一〇〇】

  希淵[134]問:「聖人可學而至,然伯夷、伊尹於孔子才力終不同,其同謂之聖者[135]安在?」

  先生曰:「聖人之所以為聖,只是其心純乎天理而無人慾之雜。猶精金之所以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無銅鉛之雜也。人到純乎天理方是聖,金到足色方是精。然聖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猶金之分兩有輕重。堯舜猶萬鎰[136],文王、孔子猶九千鎰,禹、湯、武王猶七八千鎰,伯夷、伊尹猶四五千鎰。才力不同,而純乎天理則同,皆可謂之聖人。猶分兩雖不同,而足色則同,皆可謂之精金。以五千鎰者而入於萬鎰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廁之堯、孔之間,其純乎天理同也。蓋所以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兩;所以為聖者,在純乎天而不在才力也。故雖凡人而肯為學,使此心純乎天理,則亦可為聖人,猶一兩之金,比之萬鎰,分兩雖懸絕,而其到足色處,可以無愧。故曰『人皆可以為堯舜』[137]者以此。學者學聖人,不過是去人慾而存天理耳,猶鍊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爭不多,則煅煉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則煅煉愈難。人之氣質清濁粹駁;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於道,有生知安行,學知利行。其下者必須人一己百,人十己千[138],及其成功則一。後世不知作聖之本是純乎天理,卻專去知識才能上求聖人,以為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我須是將聖人許多知識才能,逐一理會始得。故不務去天理上看工夫,徒弊精竭力,從冊子上鑽研,名物上考索,形跡上比擬。知識愈廣而人慾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見人有萬鎰精金,不務煅煉成色,求無愧於彼之精純,而乃妄希分兩,務同彼之萬鎰。錫、鉛、銅、鐵雜然而投,分兩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無復有金矣。」

  時曰仁在旁,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離[139]之惑,大有功於後學。」

  先生又曰:「吾輩用力,只求日減,不求日增。減得一分人慾,便是復得一分天理,何等輕快脫灑!何等簡易!」

  【譯文】

  希淵問:「聖人可以通過學習來達到,然而伯夷、伊尹與孔子相比,才學與能力終究不同,為什麼孟子均稱其為聖人呢?」

  先生說:「聖人之所以為聖人,只是心中純粹都是天理而不夾雜著人慾。好比純金之所以是純金,只是因其成色足而沒有銅和鉛等雜質。人達到心中純然是天理就是聖人,金達到成色十足就是純金。然而聖人的才學能力也有大小的區別,好比金的分量有輕有重。堯舜好比是萬鎰的黃金,文王、孔子好比是九千鎰的黃金,大禹、商湯、武王好比是七八千鎰的黃金,伯夷、伊尹好比是四五千鎰的黃金。他們的才學與能力雖然不同,但心中純粹都是天理這一點是相同的,因此都可以稱之為聖人。這就好比黃金的分量雖然不同,但成色十足是相同的,故而都可以稱之為純金。將五千鎰的純金融入一萬鎰的純金中,成色還是相同的。以伯夷、伊尹的聖德與堯、孔子的聖德相比較,心中純粹都是天理是相同的。因此純金之所以為純金,在於成色是否十足而不在於分量的多少;聖人之所以為聖人,在於心中是否純粹都是天理,而不在於才學和能力的大小。因此,即便是一般人,只要肯用功學習,使得心中純粹都是天理,也可以成為聖人,好比一鎰的純金,相比於萬鎰的純金,雖然分量上相差懸殊,但就其作為足色的黃金而言並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正因為如此,孟子才說『人人都可以成為堯舜』。為學之人向聖人學習,也不過是學習摒棄人慾、存養天理的功夫,好比學習鍊金也就是學習如何將黃金煉到純淨。如果原料成色本身就比較足,冶煉的功夫就相對省力,煉成足金也相對容易;成色越差的原料,冶煉起來也就越難。人的氣質稟賦有清澈渾濁、純粹駁雜的差異;有一般人以上、一般人以下的才能差異;對於道的體悟,有生而知之、安而行之,學而知之、踐而行之的差別。各方面較差的人,必須比別人多下數倍,甚至數十倍、數百倍的功夫,然而一旦功夫做成了就都是一樣的。後世的學者不理解學做聖人的根本在於心中純粹都是天理,卻專門在知識與才能上下功夫,認為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認為自己必須將聖人的許多知識和才能都逐一掌握,才能成為聖人。故而,這些人不務求在存養天理上下功夫,卻費盡心思鑽研書本、考究事物、追求形跡。知識愈發廣博,人慾也日益滋長;才能愈發增進,天理卻日益遮蔽。好比看到有人有萬鎰的黃金,就不去冶煉黃金的成色、不求在成色上無可挑剔,卻妄想在分量上與他人相同。錫、鉛、銅、鐵等雜質一併投下去,分量是增長了,但成色卻下來了,煉到最後,連黃金都不是了。」

  這時徐愛在旁邊,說:「先生這個比喻足以破除現今儒者唯恐學問支離破碎的困惑,對後世的學者大有裨益。」

  先生又說:「我們做功夫,只求每日減少,不求每日增加。減去一分人慾,便恢復得一分天理,多麼輕快灑脫、多麼簡單的功夫!」

  【一〇一】

  士德[140]問曰:「格物之說,如先生所教,明白簡易,人人見得。文公[141]聰明絕世,於此反有未審,何也?」

  先生曰:「文公精神氣魄大,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繼往開來,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若先切己自修,自然不暇及此。到得德盛後,果憂道之不明,如孔子退修六籍,刪繁就簡,開示來學,亦大段不費甚考索。文公早歲便著許多書,晚年方悔[142],是倒做了。」

  士德曰:「晚年之悔,如謂『向來定本之誤』,又謂『雖讀得書,何益於吾事』,又謂『此與守書籍、泥言語,全無交涉』[143],是他到此方悔從前用功之錯,方去切己自修矣。」

  曰:「然。此是文公不可及處,他力量大,一悔便轉。可惜不久即去世,平日許多錯處皆不及改正。」

  【譯文】

  楊驥問:「格物的學說,確實像先生所講的那樣明白簡單,人人都能理解。但為何像朱子那樣絕世聰明的人,卻對此不能明白呢?」

  先生說:「朱子的精神氣魄十分宏大,他早年就下決心要做繼往開來的學問事業,所以一心一意都在考據學問和著書立說上下功夫。如果他能先切實地修養自身,自然就無暇顧及考據與著述的事業。等到他德業鼎盛之後,如果真的擔憂大道無法昌明,就會像孔子那樣刪述《六經》,去繁就簡,啟示後學,也就不必花費大量精力去考據求索了。朱子早年寫下許多書,到了晚年才悔悟到自己是將功夫做顛倒了。」

  楊驥問:「朱子晚年的悔悟,比如他說『當初確定根本的錯誤』『雖然讀了那麼多書,但對我的事業又有何幫助』『這與固守書本、拘泥詞句沒有關係』等話,說明朱子到此時才後悔過去功夫下錯了,才開始認真地切己修養。」

  先生說:「是的。這就是朱子的過人之處,他的才能高,一旦悔悟就能轉到正道上。可惜不久之後就去世了,過去的許多錯誤還沒來得及改正。」

  【一〇二】

  侃去花間草,因曰:「天地間何善難培,惡難去?」

  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間曰,「此等看善惡,皆從軀殼起念,便會錯。」

  侃未達。

  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惡之分?子欲觀花,則以花為善,以草為惡。如欲用草時,復以草為善矣。此等善惡,皆由汝心好惡所生,故知是錯。」

  曰:「然則無善無惡乎?」

  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不動於氣,即無善無惡,是謂至善。」

  曰:「佛氏亦無善無惡,何以異?」

  曰:「佛氏著在無善無惡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聖人無善無惡,只是『無有作好』『無有作惡』,不動於氣。然『遵王之道』『會其有極』[144],便自一循天理,便有個裁成輔相[145]。」

  曰:「草既非惡,即草不宜去矣?」

  曰:「如此卻是佛老意見。草若是礙,何妨汝去?」

  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惡。」

  曰:「不作好惡,非是全無好惡,卻是無知覺的人。謂之不作者,只是好惡一循於理,不去又著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惡一般。」

  曰:「去草如何是一循於理,不著意思?」

  曰:「草有妨礙,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著了一分意思,即心體便有貽累,便有許多動氣處。」

  曰:「然則善惡全不在物?」

  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動氣便是惡。」

  曰:「畢竟物無善惡?」

  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將『格物』之學錯看了,終日馳求於外,只做得個『義襲而取』,終身行不著、習不察[146]。」

  曰:「『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則如何?」

  曰:「此正是一循於理,是天理合如此,本無私意作好作惡。」

  曰:「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安得非意?」

  曰:「卻是誠意,不是私意。誠意只是循天理。雖是循天理,亦著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懥好樂,則不得其正。須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體。知此,即知『未發之中』。」

  伯生[147]曰:「先生雲『草有妨礙,理亦宜去』,緣何又是軀殼起念?」

  曰:「此須汝心自體當。汝要去草,是甚麼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148],是甚麼心?」

  【譯文】

  薛侃在花園裡除草,問道:「天地間為何善難以培養,惡難以除去呢?」

  先生說:「只是因為沒去真正去做培養善、去除惡的功夫罷了。」過了一會又說,「像你這樣看待善和惡,都是因為從自己的身體出發來思考,這樣就會出錯。」

  薛侃沒有理解。

  先生說:「天地間的生命,比如花和草,又有什麼善惡之分?你想要賞花,就認為花是好的,草是壞的。如你想要用草,又會認為草是好的了。像這樣的善惡之分,都來自你心中喜歡與厭惡的感情,所以我才知道這是錯的。」

  薛侃說:「難道世間就沒有善惡之分了嗎?」

  先生說:「無善無惡是天理的靜止狀態,有善有惡的是氣化的流動。氣如果不動,便沒有善與惡的區分,這就是至善。」

  薛侃說:「佛家也說無善無惡,如何與之區別開來呢?」

  先生說:「佛家執著於無善無惡,一切人事都不管不顧,不能用來治理天下。聖人所說的無善無惡,只是讓人『別刻意去為善為惡』,不為氣所動。然而『遵循王道』『歸於標準』,就是自然遵循天理,自然會有幫助天地萬物各得其所的力量。」

  薛侃說:「既然草並不是壞的,那也沒有除去的必要了。」

  先生說:「這樣說的話就又是佛、道的觀點了。草如果有所妨礙,去掉又何妨?」

  薛侃說:「那這樣又是刻意地為善為惡了。」

  先生說:「不刻意去為善為惡,並不是要你完全沒有好惡之心,要是這樣就成了沒有知覺的人了。所謂不刻意,只是說好惡都依循天理,不夾雜一點私意。做到這樣,就好像自己沒有了好惡一樣。」

  薛侃說:「去除雜草怎樣才能算是依循天理,不夾雜一點私意?」

  先生說:「草有妨礙,理當去除,去除便是;即便並未去除,也不要放在心上。如若夾雜了一點私意,那麼心就會受到拖累,就會為氣所動。」

  薛侃說:「那麼善惡完全與事物無關嗎?」

  先生說:「善惡只在你自己的心上。依循天理就是善,為氣所動就是惡。」

  薛侃說:「事物本身終究沒有善惡嗎?」

  先生說:「對於心而言是如此,對事物而言也是這樣。世俗之儒就是因為不知道這個道理,捨棄本心去追逐外物,將格物的意思理解錯了,整日向外去求,只是妄想『不通過積累便獲得成就』,剛開始做時不明白其所以然,習慣後更不明白其所以然。」

  薛侃說:「『好比喜歡美色,好比厭惡惡臭』,要如何理解呢?」

  先生說:「這正是依循天理,是天理要求人應當如此,並非刻意而為。」

  薛侃說:「喜歡美色、厭惡惡臭,如何不是刻意的行為呢?」

  先生說:「這是因為其中的意念是誠摯的意念,而非私意。誠意只是依循天理。依循天理,便是沒有一絲一毫私意。故而有憤怒、怨恨、喜歡、快樂的感情,心便無法保持中正。必須使得心胸廣闊公正,才是心的本體。了解到這個層面,就能知道什麼是感情未發時的中正了。」

  孟源說:「先生說『草如果有妨礙,理當去除』,為何又說是從自己身上產生的念頭呢?」

  先生說:「這需要你自己去心中體會。你要除草,是出於什麼用心?周敦頤窗前的草不除去,又是什麼用心?」

  【一〇三】

  先生謂學者曰:「為學須得個頭腦,工夫方有著落。縱未能無間,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雖從事於學,只做個『義襲而取』,只是行不著、習不察,非大本、達道也。」

  又曰:「見得時,橫說豎說皆是。若於此處通,彼處不通,只是未見得。」

  【譯文】

  先生對學生們說:「做學問必須有個宗旨,功夫才有著落之處。即便功夫與宗旨之間有所阻斷,但就好比船有舵一樣,只要一提就能明白。如若不然,雖然還是做學問,卻只是做個『不通過積累便想獲得成就』的功夫,剛開始做時不明白其所以然,習慣後更不明白其所以然,這不是學習的根本,也不是通往大道的路徑。」

  先生又說:「如果能夠明白為學的宗旨,怎麼說都能明白。如果這裡懂了,那裡卻不懂,那只是因為還沒把握為學的宗旨。」

  【一〇四】

  或問:「為學以親故,不免業舉之累。」

  先生曰:「以親之故而業舉為累於學,則治田以養其親者,亦有累於學乎?先正云:『惟患奪志。』[149]但恐為學之志不真切耳。」

  【譯文】

  有人問:「因父母要求的緣故學習,難免要被科舉所牽累。」

  先生說:「為父母參加科舉會妨礙學習,那麼種田贍養父母也會妨礙學習嗎?程頤先生說:『只是害怕科舉事業會使學者失去志向。』為學之人只需要擔心自己為學的志向不夠堅定罷了。」

  【一〇五】

  崇一[150]問:「尋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無事亦忙,何也?」

  先生曰:「天地氣機,元無一息之停。然有個主宰,故不先不後,不急不緩。雖千變萬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時,與天運一般不息,雖酬酢萬變,常是從容自在,所謂『天君泰然,百體從令』[151]。若無主宰,便只是這氣奔放,如何不忙?」

  【譯文】

  歐陽德問:「平常思想意念多忙亂,有事時固然忙亂,無事時卻也忙亂,這是為何?」

  先生說:「天地萬物生生不息,沒有一刻停止。然而天地之間有一個主宰,所以天地萬物才不會亂了秩序。雖然有千變萬化,但主宰不變。人正是因這個主宰才得以產生的。主宰恆定不變,與天地運動不息一起存在,即便萬物運動變化不止,主宰還是能夠從容自在,這就是所謂『天君泰然不動,百體遵令而從』。如果沒有主宰,只是氣的奔放流竄,怎麼能夠不忙亂呢?」

  【一〇六】

  先生曰:「為學大病在好名。」

  侃曰:「從前歲自謂此病已輕,此來精察,乃知全未。豈必務外為人?只聞譽而喜,聞毀而悶。即是此病發來?」

  曰:「最是。名與實對。務實之心重一分,則務名之心輕一分。全是務實之心,即全無務名之心。若務實之心如飢之求食,渴之求飲,安得更有工夫好名?」

  又曰:「『疾沒世而名不稱』[152],『稱』字去聲讀,亦『聲聞過情,君子恥之』[153]之意。實不稱名,生猶可補,沒則無及矣。『四十五十而無聞』[154],是不聞道,非無聲聞也。孔子云:『是聞也,非達也。』[155]安肯以此望人?」

  【譯文】

  先生說:「做學問最大的毛病在於愛好虛名。」

  薛侃說:「從去年起,我認為我的這個毛病已經減輕了,現在認真省察,才知道並非如此。難道我真的十分在意外人的看法嗎?只是聽到讚譽便高興,聽到詆毀便鬱悶罷了。想必這就是這個毛病發作時的表現?」

  先生說:「正是如此。虛名與實務相對。務實之心多一分,務名之心就少一分。如果全都是務實之心,就沒有務名之心了。如果務實之心像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一樣迫切,哪裡還有工夫愛好虛名呢?」

  先生又說:「『疾沒世而名不稱』中的「稱」字讀第四聲,也就是『聲名超過實情,君子感到羞恥』的意思。實情與聲名不相稱,在世時還可以彌補,過世後便沒有辦法了。『四十五十而無聞』是指沒有聽聞大道,並不是沒有聲名在外的意思。孔子說過『這是聲名,並非賢達』的話,他又怎麼會用聲名來評價人呢?」

  【一〇七】

  侃多悔。

  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藥,然以改之為貴。若留滯於中,則又因藥發病。」

  【譯文】

  薛侃經常後悔。

  先生說:「悔悟是治病的良藥,然而悔後能改才難能可貴。如果悔悟之情滯留在心中,又會因藥而病了。」

  【一〇八】

  德章[156]曰:「聞先生以精金喻聖,以分兩喻聖人之分量,以煅煉喻學者之工夫,最為深切。惟謂堯舜為萬鎰,孔子為九千鎰,疑未安。」

  先生曰:「此又是軀殼上起念,故替聖人爭分兩。若不從軀殼上起念,即堯舜萬鎰不為多,孔子九千鎰不為少。堯舜萬鎰,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鎰,只是堯舜的,原無彼我。所以謂之聖,只論『精一』,不論多寡,只要此心純乎天理處同,便同謂之聖,若是力量氣魄,如何盡同得?後儒只在分兩上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較分兩的心,各人盡著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純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個個圓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無不具足。此便是實實落落明善誠身的事。後儒不明聖學,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157]上體認擴充,卻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紂心地,動輒要做堯舜事業,如何做得?終年碌碌,至於老死,竟不知成就了個甚麼,可哀也已!」

  【譯文】

  劉德章說:「聽聞先生用純金比喻聖人,用金的分量比喻聖人的才力,用鍊金比喻學習,十分深刻。只是說到堯舜是萬鎰的純金,孔子是九千鎰的純金,似乎不妥。」

  先生說:「你這又是從外在的事物上起念頭,所以才要替聖人去爭些分量。如果不從外在的事物上起念頭,就不會認為把堯舜比作萬鎰純金太多、把孔子比作九千鎰純金太少。堯舜的萬鎰也是孔子的,孔子的九千鎰也是堯舜的,原本沒有彼此之分。聖人之所以為聖人,只看心體是否『精研專一』,不論才力多寡,只要心中純粹都是天理這一點相同,便都可以稱之為聖人。如果在才力氣魄上比較,如何能夠相同呢?後世的儒者只是在分量上計較,所以才流於功利。如果去除計較分量的心思,每個人盡力讓心中純粹是天理,那麼人人都能有所成就,才力大的人成就大,才力小的人成就小,無須向外追求就都能完備。這便是實實在在、明於至善、以誠立身的事業。後世的儒者不明白聖人之學,不知道在自己心裡的『良知良能』上去體認擴充,卻去追求那些自己所不知道的知識,學自己所不會的技藝,一味地希求高遠、羨慕博大,不知道自己依然是桀紂的心思,卻動不動想做堯舜的事業,這又怎麼辦得到呢?一年到頭忙忙碌碌,等到老死,卻不知道自己做成了什麼事業,可哀可嘆!」

  【一〇九】

  侃問:「先儒以心之靜為體,心之動為用[158],如何?」

  先生曰:「心不可以動靜為體用。動靜,時也。即體而言,用在體;即用而言,體在用。是謂『體用一源』。若說靜可以見其體,動可以見其用,卻不妨。」

  【譯文】

  薛侃問:「程頤先生認為,靜止狀態是心的本體,運動狀態是心的作用,對嗎?」

  先生說:「心不能夠用動靜來區分體用。動靜是針對時間而言的。就本體而言,作用蘊含在本體之中;就作用而言,本體呈現於作用之間。這就是『體用一源』。如果說心在靜止的時候可以看到本體,在運動的時候可以看到作用,倒也無妨。」

  【一一〇】

  問:「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159]?」

  先生曰:「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

  【譯文】

  薛侃問:「孔子為什麼說,最聰明的人和最愚笨的人,他們的性情都不能改變呢?」

  先生說:「並不是說不能改變,而是不願改變。」

  【一一一】

  問「子夏門人問交」[160]章。

  先生曰:「子夏是言小子之交,子張是言成人之交。若善用之,亦俱是。」

  【譯文】

  有人向先生請教「子夏門人問交」這一章。

  先生說:「子夏說的是小孩間的交往,子張說的是成人間的交往。如果善於運用,都是正確的。」

  【一一二】

  子仁[161]問:「『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162]先儒以學為『效先覺之所為』[163],如何?」

  先生曰:「學是學去人慾、存天理。從事於去人慾、存天理,則自正諸先覺。考諸古訓,自下許多問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然不過欲去此心之人慾,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覺之所為』,則只說得學中一件事,亦似專求諸外了。『時習』者『坐如屍』[164],非專習坐也,坐時習此心也;『立如齋』,非專習立也,立時習此心也。『說』是『理義之說我心』之『說』。人心本自說理義,如目本說色、耳本說聲,惟為人慾所蔽所累,始有不說。今人慾日去,則理義日洽浹,安得不說?」

  【譯文】

  子仁問:「孔子說:『學習並時時練習,不是很愉快的事情嗎?』朱熹認為學習是後覺者效法先覺者的過程,對嗎?」

  先生說:「學是學習摒棄人慾、存養天理。只要專注於摒棄人慾、存養天理,便自然是效法先覺者了。推究古人的遺訓,許多學問思辨、存養省察克制的功夫,也不過是為了去除心中的私慾、存養心中的天理罷了。說『效法先覺者的行為』,其實只說了為學的一件事,而且也還是向外求索。『時習』的時候『像受祭者一樣端坐』,並不是專門學習靜坐,而是在靜坐時修習本心;『像齋戒那樣恭敬地站著』也不是專門學習站立,而是在站立時修習本心。『悅』是『天理道義愉悅我心』的『悅』。人心原本就會對天理道義感到愉悅,好比眼睛喜好美色、耳朵喜好美聲,只是被私慾遮蔽牽累,才會不愉悅。如今人慾日益去除,天理道義日漸滋養,豈會不愉悅呢?」

  【一一三】

  國英[165]問:「曾子三省[166]雖切,恐是未聞一貫[167]時工夫?」

  先生曰:「一貫是夫子見曾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學者果能忠恕上用力,豈不是一貫?『一』如樹之根本,『貫』如樹之枝葉,未種根,何枝葉之可得?體用一源,體未立,用安從生?謂『曾子於其用處蓋已隨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體之一』[168],此恐未盡。」

  【譯文】

  陳桀問:「曾子每日多次反省自身,雖然真誠,恐怕還是沒有領會一以貫之的功夫吧?」

  先生說:「一以貫之是孔子看到曾子沒有掌握下功夫的關鍵才告訴他的。為學之人如果能在忠和恕上下功夫,不就是一以貫之嗎?『一』好比樹木的根,『貫』好比樹木的枝葉,沒有根,何來的枝葉?本體與作用本就同源,本體未能確立,作用如何生發出來?朱熹說『曾子在體會心的作用方面,已經能夠做到隨事情精確體察並努力踐行了,只是還不知道心的本體和作用是合一的道理』,這樣說恐怕不全面。」

  【一一四】

  黃誠甫[169]問「汝與回也,孰愈」[170]章。

  先生曰:「子貢多學而識,在聞見上用力,顏子在心地上用功,故聖人問以啟之。而子貢所對,又只在知見上。故聖人嘆惜之,非許之也。」

  【譯文】

  黃誠甫向先生請教《論語》「女與回也,孰愈」一章。

  先生說:「子貢博學多識,在聞見上下功夫,顏回則在心性上下功夫,所以孔子通過設問來啟發他。然而子貢所回答的,只停留在所見所知上,所以孔子只是感慨嘆息,並沒有稱許他。」

  【一一五】

  「顏子不遷怒,不二過,亦是有『未發之中』始能。」

  【譯文】

  「顏回不遷怒於人,同樣的過錯不犯兩次,這也是有『感情未發出來時的中正』的心體才能做到的。」

  【一一六】

  「種樹者必培其根,種德者必養其心。欲樹之長,必於始生時刪其繁枝;欲德之盛,必於始學時去夫外好。如外好詩文,則精神日漸漏泄在詩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

  又曰:「我此論學,是無中生有的工夫。諸公須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學者一念為善之志,如樹之種,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將去,自然日夜滋長。生氣日完,枝葉日茂。樹初生時,便抽繁枝,亦須刊落,然後根干能大。初學時亦然。故立志貴專一。」

  【譯文】

  先生說:「種樹必須先培育樹根,培養德性必須先存養本心。想要樹木生長,必須在初生時就刪剪繁枝;想要德性隆盛,必須在初學時就摒棄外在的愛好。如果除此之外還喜好詩文,那麼精神就會漸漸轉到詩文上去。凡是各種外在的喜好,都是這樣的。」

  先生又說:「我這樣論述學問,是無中生有的功夫。諸位如果相信,便要立志。為學之人有一個為善的念頭,就像是樹的種子,既不要去助長它,也不要忘卻它,只管慢慢培育,自然會日漸生長起來。生機一天天旺盛,枝葉一天天繁茂。樹木初生時,便會長出多餘的繁枝,必須加以剪去,然後根幹才能粗壯。初學的時候也是一樣的道理。所以立志貴在專一。」

  【一一七】

  因論先生之門,某人在涵養上用功,某人在識見上用功。

  先生曰:「專涵養者,日見其不足;專識見者,日見其有餘。日不足者,日有餘矣;日有餘者,日不足矣。」

  【譯文】

  在論及先生的弟子時,談到某人在德性存養上下功夫,某人在知識見聞上下功夫。

  先生說:「專注於德性存養的人,每天都會發現自己德性上的不足;專注於知識見聞的人,每天都會發現自己知識的富餘。每日發現自己德性不足的人,德性便會日益富餘起來;每日發現自己知識富餘的人,德性卻會日益不足。」

  【一一八】

  梁日孚[171]問:「居敬、窮理是兩事,先生以為一事[172],何如?」

  先生曰:「天地間只有此一事,安有兩事?若論萬殊,『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又何止兩?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窮理是如何?」

  曰:「居敬是存養工夫,窮理是窮事物之理。」

  曰:「存養個甚?」

  曰:「是存養此心之天理。」

  曰:「如此,亦只是窮理矣。」曰,「且道如何窮事物之理?」

  曰:「如事親便要窮孝之理,事君便要窮忠之理。」

  曰:「忠與孝之理,在君親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窮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

  曰:「只是主一。」

  「如何是主一?」

  曰:「如讀書便一心在讀書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

  曰:「如此則飲酒便一心在飲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卻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

  日孚請問。

  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時便是逐物,無事時便是著空。惟其有事無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窮理。就窮理專一處說,便謂之居敬;就居敬精密處說,便謂之窮理。卻不是居敬了別有個心窮理,窮理時別有個心居敬。名雖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敬即是無事時義,義即是有事時敬,兩句合說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即不須言義;孟子言『集義』,即不須言敬。會得時,橫說豎說,工夫總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識本領,即支離決裂,工夫都無下落。」

  問:「窮理何以即是盡性?」

  曰:「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窮仁之理真要仁極仁,窮義之理真要義極義。仁義只是吾性,故窮理即是盡性。如孟子說『充其惻隱之心至仁不可勝用』,這便是窮理工夫。」

  日孚曰:「先儒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173],如何?」

  先生曰:「『夫我則不暇。』[174]公且先去理會自己性情,須能盡人之性,然後能盡物之性。」

  日孚悚然有悟。

  【譯文】

  梁日孚問:「朱熹認為居敬和窮理是兩件事,而先生認為兩者是一件事,為何?」

  先生說:「天地之間只有一件事,何來的兩件?如果從萬物分殊的角度來看,《中庸》說『禮儀有三百條,威儀有三千條』,又何止兩件事?你且說說看,居敬是怎麼一回事,窮理又是怎麼一回事?」

  梁日孚說:「居敬是存養的功夫,窮理則是窮究事物的道理。」

  先生說:「存養是存養什麼呢?」

  梁日孚說:「存養是存養心中的天理。」

  先生說:「如果是這樣,那存養也就是窮理了。」先生接著問,「你再說說如何窮究事物的道理?」

  梁日孚說:「例如侍奉雙親便要窮究孝的道理,輔佐君主便要窮究忠的道理。」

  先生說:「忠和孝的道理是在君主和雙親的身上,還是在自己的心上呢?如果在自己的心上,也只是窮究自己心中的理罷了。你且說說看什麼是敬?」

  梁日孚說:「專一就是敬。」

  「怎樣才是專一呢?」

  梁日孚說:「好比讀書便一心在讀書上,做事便一心在做事上。」

  先生說:「如果是這樣,那么喝酒便一心在喝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這是追逐物慾,怎能算是居敬的功夫呢!」

  梁日孚向先生請教。

  先生說:「專一的一指的是天理。專一便是一心在天理上。如果只知道專一,而不知道一就是天理,有事時就會追逐事物,無事時就會心中空空落落。只有無論有事無事,一心都在天理上用功才可以。所以居敬也就是窮理。就窮理的專一之處而言,便稱之為居敬;就居敬的精密之處而言,便稱之為窮理。並不是在居敬之外還有個窮理的功夫,在窮理之外還有個居敬的功夫。兩者的名稱雖然不同,其實只是一個功夫。好比《易》中所說的『恭敬可以使人的內心正直,道義可以規範人的外在行為』,恭敬就是沒有事情時候的道義,道義就是有事情時候的恭敬,兩句話說的是同一件事。例如孔子說『以恭敬之心修養自己』,便不需要再說道義了;孟子說『積累道義』,便不需要再說恭敬了。如果能夠領會,隨便怎麼說,功夫都是一致的。如果拘泥於詞句,不知道功夫的根本,就會支離破碎,功夫也沒有下手處。」

  梁日孚問:「那麼窮理為何就是盡性呢?」

  先生說:「心的本體就是天性,而天性就是天理。窮盡仁的道理,就是要使得仁達到極致;窮盡義的道理,就是要使得義達到極致。仁與義是人的天性,所以窮理就是盡性。如孟子所說的『擴充惻隱之心,仁的作用便會源源不竭』,這就是窮理的功夫。」

  梁日孚說:「程頤先生說『一草一木也都有各自的道理,不能不仔細研究』,對嗎?」

  先生說:「『要是我就沒空去做這個功夫。』你姑且先去修養自己、體會自己的性情,只有先窮盡人的本性,然後才能窮盡事物的本性。」

  梁日孚猛然有所省悟。

  【一一九】

  惟乾[175]問:「知如何是心之本體?」

  先生曰:「知是理之靈處,就其主宰處說,便謂之心;就其稟賦處說,便謂之性。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無不知敬其兄,只是這個靈能不為私慾遮隔,充拓得盡,便完完是他本體,便與天地合德。自聖人以下,不能無蔽,故須『格物』以致其知。」

  【譯文】

  惟乾問:「知為什麼是心的本體?」

  先生說:「知是天理的靈動之處,就其作為天地的主宰而言,就稱之為心;就天所賦予人而言,就稱之為性。孩童沒有不知道親愛父母、尊敬兄長的,只是由於心的靈動之處能夠不被私慾蒙蔽、充分地發揮出來的緣故,就是完完全全的心的本體,就能與天地同德。除了聖人,所有人的心體都多多少少被蒙蔽了,所以必須通過『格物』的功夫來致良知。」

  【一二〇】

  守衡問:「《大學》工夫只是『誠意』,『誠意』工夫只是『格物』。『修齊治平』,只『誠意』盡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懥好樂則不得其正』,何也?」

  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則知『未發之中』矣。」

  守衡再三請。

  曰:「為學工夫有淺深,初時若不看實用意去好善惡惡,如何能為善去惡?這著實用意,便是『誠意』。然不知心之本體原無一物,一向著意去好善惡惡,便又多了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書》所謂『無有作好、作惡』,方是本體。所以說『有所忿懥好樂,則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誠意』工夫裡面體當自家心體,常要鑒空衡平[176],這便是『未發之中』。」

  【譯文】

  守衡問:「《大學》的功夫就是『誠意』,而『誠意』的功夫就是『格物』。『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含義,一個『誠意』便囊括了。然而《大學》中還有『正心』的功夫,認為『心中有怨恨、憤怒、喜好、快樂的感情,便會使得心體失去中正』,這是為什麼?」

  先生說:「這需要你自己思考才能明白,明白其中的道理就能體會到『感情未發出來時的中正』了。」

  守衡再三請教。

  先生說:「做學問的功夫有淺有深,開始學習的時候如果不切實用功去讓自己喜歡善、討厭惡,怎麼能夠積累善、去除惡呢?這個切實的意念,就是『誠意』。然而,如果不知道心的本體原本就是純粹無物的,時時刻意地讓自己喜歡善、討厭惡,就會憑空多出一分意念,就不是心體開闊公正了。《尚書》中說『不刻意為善,不刻意為惡』,這就是心的本體。所以說『有怨恨、憤怒、喜好、快樂的感情,會使得心體失去中正』,『正心』只是在『誠意』的功夫中去體會自己的心體,使自己的心體像鏡子一般空明、像秤一樣平衡,這就是『感情未發出來時的中正之道』。」

  【一二一】

  正之[177]問:「戒懼是己所不知時工夫,慎獨是己所獨知時工夫,此說如何?」

  先生曰:「只是一個工夫。無事時固是獨知[178],有事時亦是獨知。人若不知於此獨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處用功,便是作偽,便是『見君子而後厭然』[179]。此獨知處便是誠的萌芽,此處不論善念惡念,更無虛假,一是百是,一錯百錯,正是王霸、義利、誠偽、善惡界頭。於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誠[180]。古人許多誠身的工夫,精神命脈,全體只在此處,真是莫見莫顯,無時無處,無終無始,只是此個工夫。今若又分戒懼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離,亦有間斷。既戒懼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誰戒懼?如此見解,便要流入斷滅禪定[181]。」

  曰:「不論善念惡念,更無虛假,則獨知之地,更無無念時邪?」

  曰:「戒懼亦是念。戒懼之念,無時可息。若戒懼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聵,便已流入惡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無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譯文】

  黃弘綱問:「戒懼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下的功夫,慎獨是獨處時下的功夫,這麼說對嗎?」

  先生說:「兩者只是同一個功夫。無事時固然是獨處,有事時也是獨處。人如果不在獨處時下功夫,只在與他人共處時用功,就是作假,就是『見到君子然後收斂惡行』。獨處的時候便是誠的萌芽,這時無論善念惡念,沒有絲毫作假,一對都對,一錯都錯,這正是王道與霸道、義和利、誠和偽、善與惡的分界處。在此時堅定志向,就是正本清源,就是確立誠德。古人所說的許多至誠修身的功夫,精神實質也都在此,真是看不見也不顯現,不知在何處,也不知從何處開始的功夫。如今若把戒懼看成是自己不知道的時候的功夫,便把功夫分開來看了,中間多出了隔斷。戒懼就是知,如果自己不知,那麼是誰在戒懼?如果持這種見解,就會淪入斷滅禪定了。」

  黃弘綱說:「不管善念惡念,毫無虛假,那麼獨處時,就沒有無思無慮的時候了嗎?」

  先生說:「戒懼便是意念。戒懼的意念一時一刻都不能間斷。如果戒懼的心有片刻不在,不是人心昏聵,就是已然流入惡念了。從早到晚,從小到老,如果想要沒有意念,就是使得自己沒有知覺。這種情況要麼是昏睡,要麼是身如槁木、心如死灰。」

  【一二二】

  志道[182]問:「荀子云『養心莫善於誠』[183],先儒非之[184],何也?」

  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為非。誠字有以工夫說者。誠是心之本體,求復其本體,便是思誠的工夫。明道說『以誠敬存之』,亦是此意。《大學》『欲正其心,先誠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大凡看人言語,若先有個意見,便有過當處。『為富不仁』之言,孟子有取於陽虎[185],此便見聖賢大公之心。」

  【譯文】

  志道問:「荀子說『養心最好的方法就是培養誠德』,程子認為不妥,為何?」

  先生說:「倒也不是不對。『誠』字可以就功夫上來理解。誠是心的本體,恢復心的本體,就是思誠的功夫。程顥先生說『用誠敬之心來存養它』,也是這個意思。《大學》里說『要端正人心,先誠敬其意』,荀子的話固然有毛病,但不能一概吹毛求疵。但凡看待他人的話,如果有先入之見,就會失之過當。『為富不仁』,是孟子徵引陽虎的話,這便足以看到聖賢大公無私的心了。」

  【一二三】

  蕭惠[186]問:「己私難克,奈何?」

  先生曰:「將汝己私來,替汝克。」先生曰,「人須有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

  蕭惠曰:「惠亦頗有為己之心,不知緣何不能克己。」

  先生曰:「且說汝有為己之心是如何。」

  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謂頗有為己之心。今思之,看來亦只是為得個軀殼的己,不曾為個真己。」

  先生曰:「真己何曾離著軀殼?恐汝連那軀殼的己也不曾為。且道汝所謂軀殼的己,豈不是耳目口鼻四肢?」

  惠曰:「正是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聲,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樂,所以不能克。」

  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聲令人耳聾,美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發狂。』[187]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豈得是為汝耳目口鼻四肢?若為著耳目口鼻四肢時,便須思量耳如何聽、目如何視、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動。必須非禮勿視聽言動[188],方才成得個耳目口鼻四肢,這個才是為著耳目口鼻四肢。汝今終日向外馳求,為名為利,這都是為著軀殼外面的物事。汝若為著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禮勿視聽言動時,豈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視聽言動?須由汝心。這視聽言動皆是汝心。汝心之視,發竅於目;汝心之聽,發竅於耳;汝心之言,發竅於口;汝心之動,發竅於四肢。若無汝心,便無耳目口鼻。所謂汝心,亦不專是那一團血肉。若是那一團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團血肉還在,緣何不能視聽言動?所謂汝心,卻是那能視聽言動的,這個便是性,便是天理。有這個性,才能生。這性之生理,便謂之仁。這性之生理,發在目便會視,發在耳便會聽,發在口便會言,發在四肢便會動,都只是那天理發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謂之心。這心之本體,原只是個天理,原無非禮。這個便是汝之真己,這個真己是軀殼的主宰。若無真己,便無軀殼。真是有之即生,無之即死。汝若真為那個軀殼的己,必須用著這個真己,便須常常保守著這個真己的本體。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惟恐虧損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禮萌動,便如刀割、如針刺,忍耐不過,必須去了刀、拔了針。這才是有為己之心,方能克己。汝今正是認賊作子,緣何卻說有為己之心、不能克己?」

  【譯文】

  蕭惠問:「自己的私意難以克除,怎麼辦?」

  先生說:「把你的私意說出來,我來幫你克。」又說,「人必須有為自己考慮的心才能克除自己的私意。能克除自己的私意,才能成為真正的自己。」

  蕭惠說:「我也挺有為自己考慮的心的,不知為何還是無法克去己私。」

  先生說:「且說說你為自己考慮的心是怎樣的。」

  蕭惠想了很久,說:「我一心想做好人,便自認為挺為自己考慮的。如今想來,恐怕也只是為了自己的身體考慮,並不是為了真正的自己。」

  先生說:「真正的自己又怎能離得開身體呢?恐怕你都不曾真正為自己的身體考慮。你且說說,你所謂的為了自己的身體考慮,不就是為了自己的耳、目、口、鼻、四肢嗎?」

  蕭惠說:「正是這樣。眼睛要看美色,耳朵要聽美聲,口舌要嘗美味,四肢要享安逸,所以才不能克己。」

  先生說:「《老子》里說過:『美色令人目盲,美聲令人耳聾,美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這些都是對你耳、目、口、鼻、四肢有害的東西,怎麼是為了你的耳、目、口、鼻、四肢好呢?如果真正為了耳、目、口、鼻、四肢好,便要考慮耳朵如何去聽、眼睛如何去看、嘴巴如何去說、四肢如何去動。必須做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這才是成就耳、目、口、鼻、四肢的作用,才是真正為了耳、目、口、鼻、四肢好。你現在終日向外追求,為名為利,都是為了自己的身外之物。如果你為了耳、目、口、鼻、四肢的好,要非禮勿視、聽、言、動時,難道是你的耳、目、口、鼻、四肢自己能夠不視、聽、言、動的嗎?歸根到底還是通過你的心才能做到的。視、聽、言、動都是心的作用。心通過眼睛而看,通過耳朵而聽,通過口舌而說,通過四肢而動。如果沒有心,就沒有耳、目、口、鼻、四肢。所謂心,並不是指那一團血肉。如果只是那一團血肉,如今已經死掉的人,那一團血肉還在,為何不能視、聽、言、動了?所謂心是指那個使得視、聽、言、動得以可能的東西,也就是天性,就是天理。有了這個天性,才會產生與性相對應的生生之理,這就是仁。天性的生生之理,表現於眼睛便能看,表現於耳朵便能聽,表現於口舌便能說,表現於四肢便能動,這都是天理的作用。而天理就其主宰具體的身體而言,便稱之為心。心的本體就是天理,原來就沒有不合乎禮儀之處。這才是你真正的自己,這個真正的自己才是身體的主宰。如果沒有真正的自己,就沒有身體。可以說是得之便生,失之便死。如果真的為了自己的身體著想,必須時刻在真正的自己上下功夫,必須時刻保持著這個真己的本體。獨處時也持守德性,唯恐對其造成一點傷害。稍有一點非禮的念頭萌動,就像刀割、針刺一般難以忍受,必須將刀去掉、針拔除。這才是真正為自己考慮,才能克除私慾。現在你就好比是認賊作子,為何還說有為自己考慮的心,還說不能克除私慾呢?」

  【一二四】

  有一學者病目,戚戚甚憂。先生曰:「爾乃貴目賤心。」

  【譯文】

  有一個學者眼睛得了病,十分憂心。先生說:「你這是看重眼睛卻輕視本心。」

  【一二五】

  蕭惠好仙釋。

  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篤志二氏,自謂既有所得,謂儒者為不足學。其後居夷三載,見得聖人之學若是其簡易廣大,始自嘆悔錯用了三十年氣力。大抵二氏之學,其妙與聖人只有毫釐之間。汝今所學,乃其土苴,輒自信自好若此,真鴟鴞竊腐鼠[189]耳。」

  惠請問二氏之妙。

  先生曰:「向汝說聖人之學簡易廣大,汝卻不問我悟的,只問我悔的!」

  惠慚謝,請問聖人之學。

  先生曰:「汝今只是了人事問,待汝辦個真要求為聖人的心,來與汝說。」

  惠再三請。

  先生曰:「已與汝一句道盡[190],汝尚自不會!」

  【譯文】

  蕭惠喜歡談論佛、道。

  先生提醒他,說:「我小時候也篤信佛、道的學問,自以為頗有見地,認為儒家不值得學習。然後在貴州龍場待了三年,體悟到聖人的學問如此簡易廣大,才嘆息悔恨,浪費了三十年的時間和精力。大概來說,這兩家的學問在精妙之處與聖人的學問相差不多。你如今所學的不過是兩家的糟粕,卻還自信歡喜到如此程度,真像是貓頭鷹捉住一隻腐爛的老鼠。」

  蕭惠向先生請教兩家的妙處。

  先生說:「剛和你說聖人的學問簡易廣大,你不問我所領悟的學問,卻只問我後悔的學問!」

  蕭惠向先生道歉,請教聖人之學。

  先生說:「你現在是為了應付我才問的,等你真正有了探求聖人之學的心時,我再和你說。」

  蕭惠再三請教。

  先生說:「我已經用一句話跟你說完了,你卻還是不明白!」

  【一二六】

  劉觀時[191]問:「『未發之中』是如何?」

  先生曰:「汝但戒慎不睹,恐懼不聞,養得此心純是天理,便自然見。」

  觀時請略示氣象。

  先生曰:「啞子吃苦瓜,與你說不得。你要知此苦,還須你自吃。」

  時曰仁在旁,曰:「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

  一時在座諸友皆有省。

  【譯文】

  劉觀時問:「『感情未發出來時的中正』是怎樣的?」

  先生說:「你只要在別人看不見、聽不到的時候保持戒慎恐懼,存養心體到達純粹都是天理的境界,自然就能明白了。」

  劉觀時請先生略微開示「未發之中」的境界。

  先生說:「啞巴吃苦瓜,與你說不得。你要知此苦,還須你自吃。」

  這時,徐愛在旁邊說:「這才是真正的知,才是真正的行。」

  一時間在座的同學都有所省悟。

  【一二七】

  蕭惠問死生之道。

  先生曰:「知晝夜即知死生。」

  問晝夜之道。

  曰:「知晝則知夜。」

  曰:「晝亦有所不知乎?」

  先生曰:「汝能知晝?懵懵而興、蠢蠢而食,行不著、習不察,終日昏昏,只是夢晝。惟『息有養,瞬有存』[192],此心惺惺明明,天理無一息間斷,才是能知晝。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更有甚麼死生?」

  【譯文】

  蕭惠向先生請教生死的道理。

  先生說:「明白晝夜的變化就知道生死的道理了。」

  於是蕭惠向先生請教晝夜變化的道理。

  先生說:「知道白天就是知道黑夜。」

  蕭惠說:「白天也有不知道的嗎?」

  先生說:「你難道能知道白天?迷迷糊糊起床、傻乎乎地吃飯,剛開始做時不明白其所以然,習慣後更不明白其所以然,終日昏昏沉沉,只是在做白日夢。只有做到『時時刻刻都有所存養』,心中清醒明白,天理沒有片刻的間斷,才算是知道白天。這就是與天相同的德性,就是通達晝夜之道才領悟的知,除此之外哪裡還有什麼生和死的道理?」

  【一二八】

  馬子莘問:「『修道之教』[193],舊說謂聖人品節吾性之固有[194],以為法於天下,若禮樂刑政之屬。此意如何?」

  先生曰:「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減不得,不假修飾的,何須要聖人品節?卻是不完全的物件。禮樂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謂之教,但不是子思本旨。若如先儒之說,下面由教入道的,緣何舍了聖人禮樂刑政之教,別說出一段戒慎恐懼工夫?卻是聖人之教為虛設矣。」

  子莘請問。

  先生曰:「子思性、道、教皆從本原上說,天命於人則命便謂之性,率性而行則性便謂之道,修道而學則道便謂之教。率性是誠者事,所謂『自誠明,謂之性』也;修道是誠之者事,所謂『自明誠,謂之教』[195]也。聖人率性而行即是道;聖人以下,未能率性,於道未免有過不及,故須修道。修道則賢知者不得而過,愚不肖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著這個道,則道便是個教。此『教』字與『天道至教』[196]『風雨霜露,無非教也』[197]之『教』同。『修道』字與『修道以仁』[198]同。人能修道,然後能不違於道,以復其性之本體,則亦是聖人率性之道矣。下面『戒慎恐懼』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復其性之本體。如《易》所謂『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中和位育』便是盡性至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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