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聶文蔚(二)

2024-09-27 11:16:24 作者: 度陰山

  除了致良知,其他都不必講

  得書,見近來所學之驟進,喜慰不可言。諦視數過,其間雖亦有一二未瑩徹處,卻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純熟,到純熟時自無此矣。譬之驅車,既已由於康莊大道之中,或時橫斜迂曲者,乃馬性未調、銜勒不齊之故。然已只在康莊大道中,決不賺入旁蹊曲徑矣。近時海內同志,到此地位者曾未多見,喜慰不可言,斯道之幸也!

  賤軀舊有咳嗽畏熱之病,近入炎方,輒復大作。主上聖明洞察,責付甚重,不敢遽辭。地方軍務冗沓,皆輿疾從事。今卻幸已平定,已具本乞回養病,得在林下稍就清涼,或可瘳耳。人還,伏枕草草,不盡傾企,外惟浚一簡,幸達致之。

  本章節來源於𝓫𝓪𝓷𝔁𝓲𝓪𝓫𝓪.𝓬𝓸𝓶

  來書所詢,草草奉復一二。

  【譯文】

  來信收悉,看到你近來學問驟進,欣慰之情難以言表。你的信我仔細讀了幾遍,中間有一兩處還未能理解透徹,恐怕是因為致良知的功夫尚未純熟,如果到了純熟的境界,自然不會如此了。這就好比是駕車,已經走在康莊大道上了,有時出現迂迴曲折的情況,是馬性沒有調好、韁繩沒有勒齊的緣故。然而已經在康莊大道之上,決計不會再誤入歧途了。近來海內同道達到你這種境界的還不多見,我高興得說不出話來,這是聖人之道的萬幸!

  我原有畏熱咳嗽的毛病,來到炎熱的南方後,就復發得很厲害。皇上聖明洞察,託付的責任十分重大,不敢立即推辭。地方的軍務又十分冗雜,我不得不帶病處理。好在叛亂已經平定,我已奏請皇上讓我回家養病,如能在山林清涼之處養病,或許還能痊癒。來人就要回去,我趴在枕上草草寫信,匆忙間難以訴說得盡。另外,給陳九川的信請你轉交給他。

  你信中所詢問的問題,我簡單地回復一下。

  近歲來山中講學者,往往多說「勿忘勿助」工夫甚難。問之,則云:「才著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所以甚難。」區區因問之云:「忘是忘個甚麼?助是助個甚麼?」其人默然無對,始請問。區區因與說,我此間講學,卻只說個「必有事焉」,不說「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時時去「集義」。若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間斷,此便是忘了,即須「勿忘」;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須「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間提撕警覺而已。若是工夫原不間斷,即不須更說「勿忘」;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須更說「勿助」。此其工夫何等明白簡易!何等灑脫自在!今卻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懸空守著一個「勿忘勿助」,此正如燒鍋煮飯,鍋內不曾漬水下米,而乃專去添柴放火,不知畢竟煮出個甚麼物來!吾恐火候未及調停,而鍋已先破裂矣。近日一種專在「勿忘勿助」上用工者,其病正是如此。終日懸空去做個「勿忘」,又懸空去做個「勿助」,渀渀蕩蕩,全無實落下手處,究竟工夫只做得個沉空守寂,學成一個痴呆漢。才遇些子事來,即便牽滯紛擾,不復能經綸宰制。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勞苦纏縛,擔擱一生,皆由學術誤人之故,甚可憫矣!

  夫「必有事焉」只是「集義」,「集義」只是致良知。說「集義」則一時未見頭腦,說「致良知」即當下便有實地步可用工。故區區專說「致良知」。隨時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著實去致良知,便是「誠意」;著實致其良知,而無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著實致真知,則自無忘之病;無一毫意必固我,則自無助之病。故說「格、致、誠、正」,則不必更說個「忘、助」。孟子說「忘、助」,亦就告子得病處立方。告子強制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專說助長之害。告子助長,亦是他以義為外,不知就自心上「集義」,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是以如此。若時時刻刻就自心上「集義」,則良知之體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纖毫莫遁,又焉有「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之弊乎?孟子「集義」「養氣」之說,固大有功於後學,然亦是因病立方,說得大段,不若《大學》「格、致、誠、正」之功,尤極精一簡易,為徹上徹下,萬世無弊者也。

  聖賢論學,多是隨時就事,雖言若人殊,而要其工夫頭腦,若合符節。緣天地之間,原只有此性,只有此理,只有此良知,只有此一件事耳。故凡就古人論學處說工夫,更不必攙和兼搭而說,自然無不吻合貫通者;才須攙和兼搭而說,即是自己工夫未明徹也。

  近時有謂「集義」之功,必須兼搭個致良知而後備者,則是「集義」之功尚未了徹也。「集義」之功尚未了徹,適足以為致良知之累而已矣。謂致良知之功,必須兼搭一個「勿忘勿助」而後明者,則是「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徹也。「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徹也,適足以為「勿忘勿助」之累而已矣。若此者,皆是就文義上解釋牽附,以求混融湊泊,而不曾就自己實工夫上體驗,是以論之愈精,而去之愈遠。

  【譯文】

  今年來到山中講學的人,常常說「勿忘勿助」的功夫很難。我詢問原因,他們就說:「稍有意念便是助長,一不留意便是忘記,所以很難。」我就問:「忘是忘記什麼?助是助長什麼?」他們默然無言,便向我請教。我對他們說,我在這裡講學,只講「必有事焉」的功夫,不說「勿忘勿助」。「必有事焉」就是時時刻刻去「集義」。如果時時刻刻用「必有事」的功夫,其間有中斷便是忘記,就需要「勿忘」的功夫;時時刻刻用「必有事」的功夫,求速之心切便是助長,就需要「勿助」的功夫。功夫全在「必有事焉」之上,「勿忘勿助」只是在其中起個提點警醒的作用。如果功夫原本就不間斷,便不須說「勿忘」;功夫原本不求速效,那麼便不須說「勿助」。如此功夫何等明白簡單!何等灑脫自在!如今卻不在「必有事」上用功,卻懸空苦守著「勿忘勿助」,這好比是燒火做飯,鍋里不添水加米,卻專門去添柴加火,不知最終能煮出個什麼東西!恐怕火候還沒調好,鍋已經先燒破了。近來專在「勿忘勿助」上用功的人,他們的毛病正是如此。整體憑空去做「勿忘勿助」的功夫,茫茫蕩蕩,全然沒有落實下手之處,最終只落得個死守空寂的功夫,學成了個痴呆。剛遇到一點事,就會心緒紛亂,難以應對。這些人都是有志之士,卻因此勞苦困擾,耽誤一生,這都是由於學術的錯誤耽誤人的緣故,真叫人可惜呢!

  「必有事焉」就是「集義」,「集義」就是致良知。說「集義」一時還未抓住主旨,說「致良知」那麼當下便有切實用功之處。所以我專門說「致良知」的功夫。隨時在事上致良知,便是「格物」;著實去致良知,便是「誠意」;著實去致良知,並且沒有一絲一毫的私心妄意,便是「正心」。著實去致良知,便沒有「忘」的毛病;沒有一絲一毫的私心妄意,便沒有「助」的毛病。所以說「格、致、誠、正」,便不需要再說「勿忘勿助」了。孟子說「勿忘勿助」,也是針對告子的毛病對症下藥。告子通過強制的功夫來框定人心,是「助」的毛病,所以孟子專門說助長的危害。告子之所以犯助長的毛病,也是因為他將義看作外在的東西,不知道在自己心中「集義」,在「必有事焉」處用功,所以才會如此。如果時時刻刻在自己心中「集義」,那麼良知本體便會豁然開朗,是是非非全都呈現,又何來的「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的毛病?孟子「集義」「養氣」的學說,固然對於後學有極大的功勞,然而也不過是對症下藥,只說了個大概,不及《大學》中「格、致、誠、正」的功夫特別精研專一、簡單明了,這實在是上下貫通,千秋萬世永無弊病的功夫。

  聖賢講學,大多是就事而論,雖然他們的說法不一,但功夫的主旨是一致的。這是由於天地間只有一個性,只有一個理,只有一個良知,只有這一件事。所以但凡就古人論學之處討論功夫,沒有必要摻雜著牽強附會地說,自然能夠融會貫通;如果需要摻雜搭配,只是自己的功夫沒有明白透徹罷了。

  近來有人說「集義」的功夫必須搭配致良知才算完備,這是「集義」的功夫尚未透徹的緣故。「集義」的功夫尚未明了透徹,恰好成了致良知的牽累。認為致良知的功夫必須搭配「勿忘勿助」才能明白,則是「致良知」的功夫尚未透徹。「致良知」的功夫尚未明了透徹,恰好成了「勿忘勿助」的牽累。像這類情況,都是從文義上牽強附會的解釋,以求融會貫通,卻沒有自己切實地在功夫上體驗,所以論證得愈精細,實則愈偏離大道。

  文蔚之論,其於「大本達道」既已沛然無疑,至於「致知」「窮理」及「忘助」等說,時亦有攙和兼搭處。卻是區區所謂康莊大道之中,或時橫斜迂曲者。到得工夫熟後,自將釋然矣。

  文蔚謂「致知之說,求之事親、從兄之間,便覺有所持循」者,此段最見近來真切篤實之功。但以此自為不妨,自有得力處;以此遂為定說教人,卻未免又有因藥發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講也。

  蓋良知只是一個天理。自然明覺發見處,只是一個真誠惻怛,便是他本體。故致此良知之真誠惻怛以事親便是孝,致此良知之真誠惻怛以從兄便是弟,致此良知之真誠惻怛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個良知,一個真誠惻怛。若是從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即是事親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矣;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即是從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矣。故致得事君的知,便是致卻從兄的良知;致得從兄的良知,便是致卻事親的良知。不是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卻須又從事親的良知上去擴充將來。如此,又是脫卻本原,著在支節上求了。良知只是一個,隨他發見流行處,當下具足,更無去來,不須假借。然其發見流行處,卻自有輕重厚薄、毫髮不容增減者,所謂「天然自有之中」也。雖則輕重厚薄毫髮不容增減,而原又只是一個;雖則只是一個,而其間輕重厚薄、又毫髮不容增減。若可得增減,若須假借,即已非其真誠惻怛之本體矣。此良知之妙用,所以無方體、無窮盡,「語大天下莫能載,語小天下莫能破」者也。

  孟氏「堯舜之道,孝弟而已」者,是就人之良知發見得最真切篤厚、不容蔽昧處提省人。使人於事君、處友、仁民、愛物、與凡動靜語默間,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親、從兄真誠惻怛的良知,即自然無不是道。蓋天下之事雖千變萬化,至於不可窮詰,而但惟致此事親、從兄一念真誠惻怛之良知以應之,則更無有遺缺滲漏者,正謂其只有此一個良知故也。事親、從兄一念良知之外,更無有良知可致得者,故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所以為「惟精惟一」之學,放之四海而皆準,施諸後世而無朝夕者也。

  【譯文】

  你的觀點在「大本達道」方面已經沒有疑問了,至於「致知」「窮理」以及「勿忘勿助」等說法,有時還是會有摻雜搭配之處。這就是我說的走在康莊大道之上,有時還會出現橫斜曲折之處。等到功夫純熟之後,這一情況自然會消失。

  你說「致知的學說,從侍奉雙親、遵從兄長上就應當有所持守、遵循」,此處最能看到你近來功夫的真切篤實。你自己從這裡下功夫倒也無妨,有一個切實用力之處,但如果把此當作定論教給別人,卻難免出現用藥不當、導致疾病的情況,這不能不同你說明白。

  所謂良知只是一個天理。良知自然明覺的呈現就是真誠惻隱,就是良知的本體。所以在侍奉雙親上致良知的真誠惻隱就是孝,在遵從兄長上致良知的真誠惻隱就是悌,在侍奉君主上致良知的真誠惻隱就是忠。只有一個良知,只是一個真誠惻隱。如果遵從兄長的良知不能達到真誠惻隱,也就是侍奉雙親的良知不能達到真誠惻隱;如果侍奉君主的良知不能達到真誠惻隱,便是遵從兄長的良知不能達到真誠惻隱。所以,能致侍奉君主的良知,便能致遵從兄長的良知;能致遵從兄長的良知,便能致侍奉雙親的良知。並不是說輔佐君主的良知不能致,卻要從侍奉雙親的良知上去擴充得來。如果這樣,便是脫離了良知的本原,在細枝末節上探求了。良知只是一個,隨它發揮呈現,自然完備,無來無去,無須假借於外。但是良知發揮呈現之處卻有輕重厚薄的區別,絲毫不能增減,這就是所謂的「天然自有之中」。雖然輕重厚薄絲毫不能增減,但良知只有一個;雖然只是一個,但其中的輕重厚薄又絲毫不能增減。如果能夠增減,如果需要向外假借,那麼便已不是良知真誠惻隱的本體了。這就是良知的妙用,是良知之所以沒有形體卻無窮無盡的緣故,也是良知「說它大,天下任何東西都裝載不了它;說它小,天下任何東西都沒法攻破它」的原因。

  孟子說的「堯舜之道,孝悌而已」,這是從人的良知最真切篤厚、不容蒙蔽之處提醒人。使得人在事君、處友、仁民、愛物以及其他所有動靜語默之間,都只是致自己那一念侍奉雙親、遵從兄長的真誠惻隱的良知,那就自然處處都符合大道了。天下的事物雖然千變萬化,以至於不可窮盡,但是只要致此侍奉雙親、遵從兄長的一念真誠惻隱的良知來應對,便沒有任何遺漏缺失之處,這正是只有一個良知的緣故。侍奉雙親、遵從兄長的一念良知之外,沒有別的良知可以致,所以說:「堯舜之道,孝悌而已矣。」這就是「精研專一」的學問,就是放之四海而皆準,施於後世也不會過時的道理。

  文蔚云:「欲於事親、從兄之間,而求所謂良知之學。」就自己用工得力處如此說,亦無不可。若曰致其良知之真誠惻怛以求盡夫事親、從兄之道焉,亦無不可也。明道云:「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謂之行仁之本則可,謂是仁之本則不可。」其說是矣。

  「億」「逆」「先覺」之說,文蔚謂「誠則旁行曲防,皆良知之用」,甚善甚善!間有攙搭處,則前已言之矣。惟浚之言亦未為不是。在文蔚須有取於惟浚之言而後盡,在惟浚又須有取於文蔚之言而後明。不然則亦未免各有倚著之病也。舜察邇言而詢芻蕘,非是以邇言當察、芻蕘當詢而後如此。乃良知之發見流行,光明圓瑩,更無掛礙遮隔處,此所以謂之大知。才有執著意必,其知便小矣。講學中自有去取分辨,然就心地上著實用工夫,卻須如此方是。

  「盡心」三節,區區曾有生知、學知、困知之說,頗已明白,無可疑者。蓋盡心、知性、知天者不必說存心、養性,事天不必說「夭壽不二,修身以俟」,而存心、養性與「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存心、養性、事天者,雖未到得盡心、知天的地位,然已是在那裡做個求到盡心、知天的工夫,更不必說「夭壽不二,修身以俟」,而「夭壽不二,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

  譬之行路,盡心、知天者,如年力壯健之人,既能奔走往來於數千里之間者也;存心、事天者,如童稚之年,使之學習步趨於庭除之間者也;「夭壽不二,修身以俟」者,如襁抱之孩,方使之扶牆傍壁,而漸學起立移步者也。既已能奔走往來於數千里之間者,則不必更使之於庭除之間而學步趨,而步趨於庭除之間自無弗能矣;既已能步趨於庭除之間,則不必更使之扶牆傍壁而學起立移步,而起立移步自無弗能矣。然學起立移步,便是學步趨庭除之始,學步趨庭除,便是學奔走往來於數千里之基。固非有二事,但其工夫之難易則相去懸絕矣。

  心也,性也,天也,一也。故及其知之成功則一。然而三者人品力量自有階級,不可躐等而能也。細觀文蔚之論,其意以恐盡心、知天者,廢卻存心、修身之功,而反為盡心、知天之病。是蓋為聖人憂工夫之或間斷,而不知為自己憂工夫之未真切也。吾儕用工,卻須專心致志,在「夭壽不二,修身以俟」上做,只此便是做盡心、知天工夫之始。正如學起立移步便是學奔走千里之始,吾方自慮其不能起立移步,而豈遽其不能奔走千里?又況為奔走千里者而慮其或遺忘於起立移步之習哉?

  【譯文】

  你說:「想在侍奉雙親、遵從兄長之中,探求我所說的良知的學問。」從自己用功得力之處來說,這是可行的。如果說用致良知的真誠惻隱來探求侍奉雙親、遵從兄長的道理,也無不可。程顥先生說:「行仁從孝悌開始,孝悌是仁的一件事,說孝悌是踐行仁的根本是可以的,說孝悌是仁的根本就不對了。」他說得對。

  關於「不億不信」「不逆詐」「先覺」等觀點,你認為「只要真誠,即便是旁門左道、刻意提防,也都是良知的運用」,這話說得很對!其中有摻雜搭配之處,前面已經討論過了。陳九川的說法也未必是錯的。對你而言,要吸取九川的觀點才能完備;對九川而言,要吸取你的觀點才能明白。否則你們免不了各自有偏倚的毛病。舜對淺近之言也要加以思考並向樵夫請教,並不是因為淺近之言值得思考,而是樵夫值得請教,舜才這樣做。這是良知的發用呈現,自然光明瑩透,毫無任何障礙,這就是所謂的大知。一有執著和私意,知就會變小。講學中自然有取捨分辨,然而,只要心中踏實下功夫,就必須這樣才對。

  「盡心」三節,我曾用生知、學知、困知的說法來解釋,已經十分清楚,沒有可懷疑的了。盡心、知性、知天的人不必說存心、養性,事天不必說「夭壽不二,修身以俟」,而存心、養性與「修身以俟」的功夫已經在其中了。存心、養性、事天的人,雖然沒有到盡心、知天的境界,然而已經在那裡做探求盡心、知天的功夫了,更不必說「夭壽不二,修身以俟」,「夭壽不二,修身以俟」的功夫已然包含在其中了。

  這就好比是走路,盡心、知天的人,如同年輕力壯之人,能夠往返奔走於數千里之間;存心、事天的人,如同兒童,只能在院子裡學習走走路;而「夭壽不二,修身以俟」的人,如同襁褓中的嬰兒,只能使他扶著牆壁慢慢學習站立走動。已經往返奔走於數千里之間的人,就沒有必要再讓他在庭院中學習走路,因為學習走路已經不存在問題;已經能在院子裡走路的人,就不必讓他再扶著牆學習站立走動,因為站立走路已經不存在問題了。然而,學習站立走動是在院子裡學習走路的開始;在院子裡學習走路,是往來奔走於數千里之間的基礎。本來就不是兩件事,只不過功夫的難易程度懸殊。

  心、性、天的本質是一樣的。所以等到這三類人各自修養成功後,便是相同的。然而這三類人的品行、才能存在差異,因此不能超越自身能力去修養。我仔細思考了你的觀點,你的意思是害怕盡心、知天之人,荒廢了存心、修身的功夫,反而成了盡心、知天的弊病。這大概是擔心聖人的功夫會有間斷,卻不知道擔憂自己的功夫尚未真切。我們這類人用功,必須專心致志在「夭壽不二,修身以俟」上,這樣就是盡心、知天功夫的開始。正如同學習起立移步便是學習奔走於千里之間的開始,我正擔心自己不能起立移步,又怎麼會去擔心不能奔走於千里呢?更何必去擔心能夠奔走千里的人忘了起立移步的功夫呢?

  文蔚識見本自超絕邁往,而所論云然者,亦是未能脫去舊時解說文義之習,是為此三段書分疏比合,以求融會貫通,而自添許多意見纏繞,反使用工不專一也。近時懸空去做勿忘勿助者,其意見正有此病,最能擔誤人,不可不滌除耳。

  所謂「尊德性而道問學」一節,至當歸一,更無可疑。此便是文蔚曾著實用工,然後能為此言。此本不是險僻難見的道理,人或意見不同者,還是良知尚有纖翳潛伏。若除去此纖翳,即自無不洞然矣。

  已作書後,移臥檐間,偶遇無事,遂復答此。文蔚之學既已得其大者,此等處久當釋然自解,本不必屑屑如此分疏。但承相愛之厚,千里差人遠及,諄諄下問,而竟虛來意,又自不能已於言也。然直戇煩縷已甚,恃在信愛,當不為罪。惟浚處及謙之、崇一處,各得轉錄一通寄視之,尤承一體之好也。

  右南大吉錄。

  【譯文】

  你的見識原本就超凡脫俗,不過就你所論而言,也還是沒能去掉過去講求文義的習氣,所以你才將知天、事天、夭壽不二當作三部分,進行分析綜合,以求得融會貫通,結果自己添加了許多糾纏不清的想法,反而使得自己用功不夠專一。近來憑空去做勿忘勿助的功夫的人正是犯了這個毛病,這個毛病最為耽誤人,所以不能不徹底清除。

  你認為「尊德性而道問學」一節,應當統合為一,這沒有什麼可疑的。這是你切實用功之後說出來的話。這本來不是生僻難懂的道理,人們卻有不同的意見,這還是因為良知中尚有灰塵潛伏的緣故。如果除去這些灰塵,良知便會豁然洞見了。

  信寫完後,我躺在屋檐下,正好閒來無事,就再寫幾句。你的學問已然得到要領,這些問題時間久了也會自然明白,本不必我來細細講解。但承蒙你的厚愛,不遠千里派人請教,為了不辜負你的來意,我自然得有所回報。然而我所說的過於直白瑣碎,你對我如此信任,應當不會怪罪於我吧!還請你把這封信抄幾份,分別寄給九川、謙之、崇一,讓他們共同分享你的一片善意。

  以上南大吉錄。

  【度陰山曰】

  這封信,王陽明談了很多問題。這些問題,在《傳習錄》上下卷中都有講述,但仍有令人眼前一亮的論點。

  第一,「必有事焉」就是「集義」,「集義」就是致良知。說「集義」一時還未抓住主旨,說「致良知」,那麼當下便有切實用功之處。隨時在事上致良知,便是「格物」;著實去致良知,便是「誠意」;著實去致良知,並且沒有一絲一毫的私心妄意,便是「正心」。所以說「格、致、誠、正」。

  譬如吃飯,我們在吃飯上致良知,便是「格物」——在吃飯這件事上正念頭,念頭就是細嚼慢咽,著實細嚼慢咽,就是「誠意」,把細嚼慢咽從頭到尾堅持下來,沒有絲毫的私心妄意,就是「正心」。

  第二,良知純粹地發用呈現,自然光明瑩透,毫無任何障礙,這就是所謂的大知。一有執著和私意,良知就會變小,良知一旦變小,你對事物的道德感和判斷力就減弱,就無法處理問題。

  第三,良知就是個誠,以此誠意去對待天地萬物,無往而不利。如果沒有這誠意,你就不能有真正的良知來對待天地萬物——能致侍奉君主的良知,便能致遵從兄長的良知;能致遵從兄長的良知,便能致侍奉雙親的良知。並不是說輔佐君主的良知不能致,而是要從侍奉雙親的良知上去擴充得來。

  第四,做學問,一定要找到好學問。好比駕車,已經走在康莊大道上,如果偶爾出現迂迴曲折的情況,那只是馬性沒有調好、韁繩沒有勒齊的緣故。然而已經在康莊大道之上,決計不會再誤入歧途。可如果你做學問、做人,一開始就走上歧途,那就永遠走不上康莊大道了。所以說,做學問做人做事,要立定根基,這根基就是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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