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聶文蔚

2024-09-27 11:16:21 作者: 度陰山

  致良知是治理天下的唯一法門

  春間遠勞迂途枉顧,問證惓倦,此情何可當也!已期二三同志,更處靜地,扳留旬日,少效其鄙見,以求切劘之益。而公期俗絆,勢有不能,別去極怏怏,如有所失。忽承箋惠,反覆千餘言,讀之無任浣慰。中間推許太過,蓋亦獎掖之盛心,而規礪真切,思欲納之於賢聖之域。又托諸崇一以致其勤勤懇懇之懷,此非深交篤愛,何以及是?知感知愧,且懼其無以堪之也。雖然,仆亦何敢不自鞭勉,而徒以感愧辭讓為乎哉?其謂「思、孟、周、程,無意相遭於千載之下。與其盡信於天下,不若真信於一人。道固自在,學亦自在,天下信之不為多,一人信之不為少」者,斯固君子「不見是而無悶」之心。豈世之譾譾屑屑者知足以及之乎?乃仆之情,則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間,而非以計人之信與不信也。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於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無間於聖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務其良知,則自能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求天下無治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入,視民之饑溺猶己之饑溺,而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非故為是而以蘄天下之信己也,務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堯、舜、三王之聖,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行而民莫不說者,致其良知而行之也。是以其民熙熙皞皞,殺之不怨,利之不庸。施及蠻貊,而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為其良知之同也。嗚呼!聖人之治天下,何其簡且易哉!

  【譯文】

  有勞你春天繞道我這兒,不知疲倦地詢問論證,這種情分我該如何承受呢!原來已約好幾位同道,想找一個安靜的處所,待上十來天,一起討論我的學說,以便在切磋磨礪之中有所收穫。但是你公務繁忙,不得不離開,我心中十分惆悵,若有所失。突然收到你的信件,洋洋千言,讀後十分欣慰。信中對我十分推許,這也是對我的一片鼓舞嘉獎的心意,其中的規勸砥礪十分真切,希望我能夠步入聖賢的行列。你又託付歐陽崇一轉達對我懇切的關懷,若非深交厚愛之人,怎會如此呢?我既感動又慚愧,唯恐辜負了你的厚愛。雖然如此,我又怎敢不自我鞭策,僅僅感激、辭讓呢?你說:「子思、孟子、周敦頤、程顥等人,並不期望千年以後為世人理解。與其讓天下之人都相信你,不如被一個人篤信。大道自然而然地存在,聖學亦自然而然地存在,天下之人盡信也不算多,只有一人篤信也不算少。」這就是君子「不見是而無悶」的心態。這難道是世上淺薄瑣碎的人所能知道的嗎?對我來說,則有許多萬不得已的苦衷,並不是計較他人相信與否。

  人就是天地的心,天地萬物本與我為一體。百姓所遭受的困苦與荼毒,哪一件不是自己的切膚之痛?不知道自身痛苦的人,便是沒有是非之心。人的是非之心,無須思慮便可知道,無須學習便能具備,這就是所謂的良知。良知自在人心,無論聖人還是愚人,從古至今都是相同的。世上的君子,只要專心致其良知,自然能秉公判別是非,與人同好同惡,視他人如同自己,愛國如同愛家,甚至把天地萬物視作與自己為一體,使得天下都得到治理。古人之所以能夠看見別人行善如同自己行善,看到別人為惡如同自己為惡,看到百姓飢餓痛苦如同自己飢餓痛苦,有一個人沒有過上好的生活,好像是自己把他推入深坑之中似的,這並不是因為他們故意表現出這些而想取信於天下,而是一心一意致其良知而自求心安理得而已。堯、舜、三王這樣的聖賢,說的話百姓沒有不相信的,這是因為他們的話是出於自己良知而說的話;他們做的事百姓沒有不喜歡的,這是因為他們的行為是出於自己的良知而做的事。所以他們的老百姓和平安樂,就算被處死也無怨言,給好處也不答謝。把這樣的教化推及蠻荒之地,凡是有血氣的人沒有不孝敬雙親的,是因為人的良知是相通的。唉!聖人治理天下多麼簡單容易啊!

  後世良知之學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軋。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瑣僻陋之見,狡偽陰邪之術,至於不可勝說。外假仁義之名,而內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實;詭辭以阿俗,矯行以干譽;掩人之善而襲以為己長,訐人之私而竊以為己直;忿以相勝而猶謂之徇義,險以相傾而猶謂之疾惡;妒賢忌能而猶自以為公是非,恣情縱慾而猶自以為同好惡。相陵相賊,自其一家骨肉之親,已不能無爾我勝負之意、彼此藩籬之形,而況於天下之大,民物之眾,又何能一體而視之?則無怪於紛紛籍籍而禍亂相尋於無窮矣。

  仆誠賴天之靈,偶有見於良知之學,以為必由此而後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見其若是,遂相與非笑而詆斥之,以為是病狂喪心之人耳。嗚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體,而暇計人之非笑乎?人固有見其父子兄弟之墜溺於深淵者,呼號匍匐,裸跣顛頓,扳懸崖壁而下拯之。士之見者,方相與揖讓談笑於其旁,以為是棄其禮貌衣冠而呼號顛頓若此,是病狂喪心者也。故夫揖讓談笑於溺人之旁而不知救,此惟行路之人,無親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謂之「無惻隱之心,非人矣」。若夫在父子兄弟之愛者,則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盡氣,匍匐而拯之。彼將陷溺之禍有不顧,而況於病狂喪心之譏乎?而又況於蘄人信與不信乎?嗚呼!今之人雖謂仆為病狂喪心之人,亦無不可矣。天下之人心,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猶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猶有喪心者矣,吾安得而非喪心乎?

  

  【譯文】

  後世良知的學說不再昌明,天下的人各用自己的私心才智互相傾軋。人人各有自己的私心,那些偏頗淺鄙的見解、陰險狡詐的手段,不可勝數。他們都假借仁義的名號,幹著自私自利的勾當;用詭辯的言辭來迎合世俗的要求,用虛偽的行為來博取自己的名譽;把掩蓋別人的善行作為自己的長處,用攻擊別人的隱私來顯示自己的正直;怨恨地相互爭鬥卻認為是為了正義而獻身,險惡地互相傾軋還認為這是疾惡如仇;嫉賢妒能卻認為自己是秉持公正,放縱情慾還認為這是與民同好同惡。互相欺凌、互相侵害,即使是一家之內的骨肉至親,彼此間也要分出勝負、架起很高的藩籬,更何況天下廣大、百姓名物眾多,又如何能夠將所有的百姓與名物與自己視為一體呢?這就難怪天下紛紛擾擾,禍亂頻發無止了。

  我靠著上天的眷顧,偶然發現良知的學說,認為只有致良知天下才能得到治理。所以我一想到百姓的苦難就心痛不已,忘了自己才智淺薄,卻想用良知的學說拯救天下,這也是不自量力的行為。世上之人看到我這樣做,就紛紛嘲笑、詆毀我,認為我是喪心病狂之人。唉!這有什麼可以顧忌的呢!我正感受到的是切膚之痛,哪裡還有空去計較別人的詆毀、嘲笑?如果有人看到自己的父子、兄弟墜入深淵,一定會大喊著爬過去,鞋帽掉了也全然不在意,爬著懸崖峭壁而下,希望能夠救人。而那些看到這一情況的讀書人,卻在一旁作揖、談笑,認為這人丟棄衣帽、不顧禮節,大喊大叫,一定是一個喪心病狂之人。所以,一旁有人陷溺還在作揖談笑,這是只有那些沒有骨肉親情的人才能做出來的事,是孟子所說的「沒有惻隱之心就不是人」的人。如果是有父子兄弟親情的人,就會感同身受、痛心疾首,盡力狂奔、連滾帶爬地跑去救人。他們都能夠不顧自己陷入危險之中,還害怕被人譏笑為喪心病狂嗎?還會在意別人相信與否嗎?哎!如今的人即使認為我是喪心病狂之人,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天下人的心,都是我的心。天下之人有那麼多得病發狂的,我又怎能不得病發狂呢?天下之人有那麼多喪心的,我又怎麼能不喪心呢?

  昔者孔子之在當時,有議其為諂者,有譏其為佞者,有毀其未賢,詆其為不知禮,而侮之以為「東家丘」者,有嫉且沮之者,有惡而欲殺之者。晨門、荷蕢之徒,皆當時之賢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歟?」「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雖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無疑於其所見,不悅於其所欲往,而且以之為迂。則當時之不信夫子者,豈特十之二三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於道路,而不暇於暖席者,寧以蘄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疾痛迫切,雖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故其言曰:「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欲潔其身而亂大倫。」「果哉,末之難矣!」嗚呼!此非誠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若其「遁世無悶」「樂天知命」者,則固「無入而不自得」「道並行而不相悖」也。

  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為己任?顧其心亦已稍知疾痛之在身,是以彷徨四顧,將求其有助於我者,相與講去其病耳。今誠得豪傑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學於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養,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讒妒勝忿之習,以濟於大同,則仆之狂病固將脫然以愈,而終免於喪心之患矣。豈不快哉!

  嗟乎!今誠欲求豪傑同志之士於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而誰望之乎?如吾文蔚之才與志,誠足以援天下之溺者。今又既知其具之在我,而無假於外求矣,循是而充,若決河注海,孰得而御哉?文蔚所謂「一人信之不為少」,其又能遜以委之何人乎?

  會稽素號山水之區,深林長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無時不宜。安居飽食,塵囂無擾。良朋四集,道義日新。優哉游哉!天地之間寧復有樂於是者!孔子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仆與二三同志力將請事斯語,奚暇外慕?獨其切膚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輒復云云爾。

  咳疾暑毒,書札絕懶,盛使遠來,遲留經月,臨歧執筆,又不覺累紙。蓋於相知之深,雖已縷縷至此,殊覺有所未能盡也。

  【譯文】

  從前孔子在世時,有人說他諂媚,有人說他花言巧語,有人詆毀他的賢能,誹謗他不知禮,侮辱他是東家丘,有人嫉妒他、阻止他振興魯國,有人憎惡他甚至想殺他。即使是當時如晨門、荷蕢一般的賢者,也說:「孔子這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嗎?」「見識淺陋!又固執得很!沒有人了解自己那就算了吧。」雖然子路對於聖學已經十分明白,卻還難免懷疑孔子,對他想去的地方不高興,而且認為孔子迂腐。所以當時不信任孔子的人,難道僅僅是十之二三而已嗎?但是孔子依舊積極奔走,像是在道路上尋找自己遺失的兒子一樣整天奔波,無暇在溫暖的席褥上睡上一覺,難道是為了讓世人了解自己、相信自己而已嗎?或許孔子有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仁愛之心,痛切至深,即使想不管也身不由己。所以他說:「我不和世人相處還能和誰在一起呢?」「想要潔身自好卻擾亂了倫理綱常。」「好乾脆啊!可他卻不知道我的難處!」哎!除了真的把天地萬物視作與己為一體的人,誰又能了解孔子的心思呢?至於那些「不見於世卻不鬱悶」「樂於天道安於天命」的人,當然可以做到「不自己了解便不會知道」「大道並行卻不會相互違背」。

  我才疏學淺,怎敢以振興孔子之道為己任?只是我的心也稍微知道一點身上的病痛,所以心中彷徨,茫然四顧,四處尋找能夠有助於我的人,共同想辦法去除身上的病痛。現在如果真有豪傑同道支持我、匡正我,共同努力,使得良知之學彰明於天下,使得天下之人都能致其良知,互相幫助、互相存養,除去自私自利的弊病,洗去詆毀、嫉妒、好勝、憤懣的習氣,以實現天下大同,那麼我的狂病將會立刻痊癒,最終免於喪心病狂的禍患。這得有多痛快啊!

  哎!現在果真要找到世上的豪傑志士,除了像文蔚你這樣的人,還能指望誰呢?像你這樣的才能和志向,必然可以拯救世人於苦難。如今又明白了良知就在自己心中,無須向外探求,只要依此擴充,就好比大河決口匯往大海,誰能抵禦得住呢?像你所說的「只有一人篤信也不算少」,自然是你當仁不讓,還能寄望於誰呢?

  會稽周圍向來山清水秀,深林幽谷,隨處可見。寒暑陰晴,氣候宜人。生活安定而不受世俗干擾。好朋友相聚在一起,切磋道義、日日精進。多麼悠閒自在!天地之間還有如這般的快樂嗎!孔子說:「不抱怨上天,不歸咎他人,通過慢慢學習知識最終通達天道。」我和幾位同道想要努力遵循孔子的教誨,哪來的時間去外面探求呢?只是對於切膚之痛,無法漠不關心,於是寫了這封信回覆你。

  我因天氣炎熱,一直咳嗽,懶於寫信,你派人遠來,停留數月,臨別提筆,沒想到又寫了這麼多。我們相知頗深,雖然信中所論已經十分詳細,卻還是覺得有好多話沒有說完。

  【度陰山曰】

  聶文蔚,即聶豹,是王陽明弟子中的佼佼者,陽明心學江西學派在他手中奠定並完成。王陽明給他的回信很多,《傳習錄·中》只選了兩封,其餘的信件在王陽明的《文錄》中。看王陽明的回信,他就聶豹的提問而延伸出洋洋灑灑的一大篇,並且在回答問題後還有諸多感慨,足以說明聶豹不但是他的弟子,還是他的好友。

  王陽明通過這封回信,傳達了他「悲天憫人」的思想。世人對真理的懷疑和蔑視,讓他在傳道中受到種種打擊。聶豹安慰他:「只要天下有一人真心實意信您的學說,要遠比所有人半信半疑您的學說強很多。」

  王陽明卻不這樣想,他主張的是,既然認定某一真理,那就去踐行,去讓更多人知道。別人信不信,他不管。踐行和傳播是目的,而非讓別人相信的手段。

  這正是他的心學思想:念頭關注哪裡,就在哪裡用功,不管其他。

  但是,這只是一種理論上的設想,如王陽明這樣的人,見到別人對真理懷疑、蔑視,還是特別心痛。他始終無法搞明白的是,良知之學如日月般大白於天下,為何有那麼多人不相信、不踐行。在他看來,能拯救人類、拯救世界的只有致良知,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他談道:「真正的人,就應該擁有萬物一體的世界觀,以自己的良知去貫穿天地萬物,加諸天地萬物,使天地萬物都是我良知的呈現。看到別人身上有善就心滿意足,看到別人身上有惡就心急如焚,只有具備這種高尚的同情心、同理心,天下才能得到治理。」

  古聖先賢,大都如此。尤其是孔子,為了販賣自己的思想於天下,到處奔走到處講演,惹得所有人都認為他喪心病狂,連他的弟子都不信他。可孔子還是堅持,這種堅持並非是堅持,而是孔子要拯救天下的本能,他一直在靠本能做事。

  王陽明說:「我雖比不上孔子,但也有這種拯救天下的本能和方法,方法就是致良知。為什麼要拯救天下,因為天下已糟糕透頂,人的良知昏暗,卻自認為很光明。」

  那些良知不明的人,在任何時代都有,他們的特點如下:

  第一,假借仁義的名號,幹著自私自利的勾當;

  第二,用詭辯的言辭來迎合世俗的要求,用虛偽的行為來博取自己的名譽;

  第三,把掩蓋別人的善行作為自己的長處,用攻擊別人的隱私來顯示自己的正直;

  第四,懷著怨恨之心相互爭鬥卻認為是為了正義而獻身,險惡地互相傾軋還認為這是疾惡如仇;

  第五,嫉賢妒能卻認為自己是秉持公正,放縱情慾還認為這是與民同好同惡。

  最後,王陽明說,如果人人都能致良知,祛除這五點,互相幫助、互相存養,沒有自私自利的弊病,洗去詆毀、嫉妒、好勝、憤懣的習氣,天下就進入大同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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