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陸原靜書

2024-09-27 11:16:10 作者: 度陰山

  澄明之心和煩亂之心都能光明心體

  來書云:「下手工夫,覺此心無時寧靜,妄心固動也,照心亦動也。心既恆動,則無刻暫停也。」

  是有意於求寧靜,是以愈不寧靜耳。夫妄心則動也,照心非動也。恆照則恆動恆靜,天地之所以恆久而不已也。照心固照也,妄心亦照也。「其為物不二,則其生物不息。」有刻暫停則息矣,非至誠無息之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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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譯文】

  來信寫道:「下功夫時,感覺心中沒有一刻寧靜,煩亂之心固然在動,澄明之心也在動。心既然一直在動,就沒有一刻停息了。」

  你這是有意追求寧靜,因此越發不得寧靜。煩亂之心自然是動,但澄明之心實則未動。一直維持心體的澄明,心就處於恆久的即動即靜的狀態,天地萬物也正因此而恆久不息。澄明之心固然使得心體澄明,然而煩亂之心也能使得心體澄明。《中庸》說:「其為物不二,則其生物不息。」有一瞬的停息便會滅亡,便不是最為誠摯、沒有絲毫止息的學問了。

  來書云:「良知亦有起處。」云云。

  此或聽之未審。良知者心之本體,即前所謂恆照者也。心之本體無起無不起。雖妄念之發,而良知未嘗不在,但人不知存,則有時而或放耳;雖昏塞之極,而良知未嘗不明,但人不知察,則有時而或蔽耳;雖有時而或放,其體實未嘗不在也,存之而已耳;雖有時而或蔽,其體實未嘗不明也,察之而已耳。若謂良知亦有起處,則是有時而不在也,非其本體之謂矣。

  【譯文】

  來信寫道:「良知也有發端之處。」等等。

  這或許是你聽得不明白。良知就是心的本體,就是前面提到的恆照。心的本體無所謂發端不發端。即使妄念生出來,良知也依然存在,但人們不知道要存養良知,所以有時會失去它;即使心體昏閉阻塞到了極致,良知也依然光明,只是人們不知要去體察,所以有時會被遮蔽。即便有時會失去良知,但其本體尚在,存養它就行了;即使有時會遮蔽良知,但良知本體還是明白的,只要下體察的功夫就可以了。如果說良知也有發端之處,就是認為它有時不存在,那就不是良知的本體了。

  來書云:「前日『精一』之論,即作聖之功否?」

  「精一」之「精」以理言,「精神」之「精」以氣言。理者氣之條理,氣者理之運用。無條理則不能運用,無運用則亦無以見其所謂條理者矣。精則精,精則明,精則一,精則神,精則誠;一則精,一則明,一則神,一則誠。原非有二事也,但後世儒者之說與養生之說各滯於一偏,是以不相為用。前日「精一」之論,雖為原靜愛養精神而發,然而作聖之功,實亦不外是矣。

  【譯文】

  來信寫道:「前些日子先生談到『精一』,這是不是就是做聖人的功夫?」

  「精一」的「精」是就理而言,「精神」的「精」是就氣而言。理是氣的條理,氣是理的運用。沒有條理則不能運用,沒有運用則無法看到條理。做到了精,就可以精緻、明白、專一、神妙、誠摯;做到專一,就可以精緻、明白、神妙、誠摯。精和一實則是一回事,只是後世儒者的學說與道家的養生學說各執一偏,無法相互促進。前些日子我說的「精一」之論,雖然是針對你喜歡存養自己的精神而發的,不過做聖人的功夫,也不外乎此。

  來書云:「元神、元氣、元精,必各有寄藏發生之處。又有真陰之精、真陽之氣。」云云。

  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謂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謂之「氣」,以其凝聚而言謂之「精」,安可以形象方所求哉?真陰之精,即真陽之氣之母;真陽之氣,即真陰之精之父。陰根陽,陽根陰,亦非有二也。苟吾良知之說明,即凡若此類,皆可以不言而喻。不然,則如來書所云三關、七返、九還之屬,尚有無窮可疑者也。

  【譯文】

  來信寫道:「元神、元氣、元精,必然各有寄託、儲藏、發生之處。又有真陰之精、真陽之氣。」等等。

  良知只有一個,就它的妙用而言稱之為「神」,就它的流動而言稱之為「氣」,就它的凝聚而言稱之為「精」,怎麼能夠根據形象、方位和處所來把握呢?真陰之精就是真陽之氣的母體;真陽之氣就是真陰之精的父體。陰植根於陽,陽植根於陰,陰陽也是統一的。如果我的良知學說能夠彰明於天下,類似的問題都能夠不言自明。如若不然,就像你信中提到的三關、七返、九還之類的說法,還會有無窮無盡的疑問。

  來書云:「良知,心之本體,即所謂『性善』也,未發之中也,寂然不動之體也,廓然大公也,何常人皆不能而必待於學邪?中也、寂也、公也,既以屬心之體,則良知是矣。今驗之於心,知無不良,而中、寂、大公實未有也,豈良知復超然於體用之外乎?」

  性無不善,故知無不良。良知即是未發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動之本體,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於物慾,故須學以去其昏蔽。然於良知之本體,初不能有加損於毫末也。知無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盡去,而存之未純耳。體即良知之體,用即良知之用,寧復有超然於體用之外者乎?

  【譯文】

  來信寫道:「良知是心的本體,就是所謂『性善』,就是感情未發出來時的中正,就是寂然不動的本體,就是廓然大公,為何常人一定要經過學習才能達到呢?中和、寂靜、公正的品德,既然屬於心的本體,就是良知。如今在心中驗證,良知都是好的,然而中和、寂靜、公正的品德卻沒有,難道良知是超然於體用之外的嗎?」

  性沒有不善的,故而知沒有不良的。良知就是未發之中、廓然大公、寂然不動的本體,人人都具備。但是良知不能不為物慾所昏蔽,因此需要通過學習去除昏蔽。不過這對於良知的本體不會有絲毫損害。知沒有不良的,然而中和、寂靜、公正的品德無法完全具備,是因為昏蔽沒有除盡,良知存養還沒有達到純熟罷了。體就是良知的本體,用就是良知的作用,哪裡有什麼超然於體用之外的良知呢?

  來書云:「周子曰『主靜』,程子曰『動亦定,靜亦定』,先生曰『定者,心之本體』。是靜、定也,決非不睹不聞、無思無為之謂,必常知、常存、常主於理之謂也。夫常知、常存、常主於理,明是動也,已發也,何以謂之靜?何以謂之本體?豈是靜、定也,又有以貫乎心之動靜者邪?」

  理無動者也。常知、常存、常主於理,即不睹不聞、無思無為之謂也。不睹不聞、無思無為,非槁木死灰之謂也,睹聞思為一於理,而未嘗有所睹聞思為,即是動而未嘗動也。所謂「動亦定,靜亦定」,體用一原者也。

  【譯文】

  來信寫道:「周敦頤先生說『主靜』,程顥先生說『動亦定,靜亦定』,先生說『定者,心之本體』。所謂靜和定,絕不是不看不聽、不想不做的意思,而是一定要時常認知、存養、遵從天理的意思。所謂認知、存養、遵從天理,明明就是動,屬於已發的範疇,為何稱之為靜呢?為何稱之為本體呢?難道這個靜和定,是貫通心的動靜的嗎?」

  天理是不動的。時常認知、存養、遵循天理,就是不看不聽、不思不做的意思。不看不聽、不思不做,並不是說身如槁木、心如死灰,而是看、聽、思、為都專注於天理,沒有其他的看、聽、思、為,這就是動卻不曾動。程顥先生所說的「動亦定,靜亦定」,是指本體和作用原本就是統一的意思。

  來書云:「此心『未發』之體,其在『已發』之前乎?其在『已發』之中而為之主乎?其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之體者乎?今謂心之動靜者,其主有事無事而言乎?其主寂然、感通而言乎?其主循理、從欲而言乎?若以循理為靜,從欲為動,則於所謂『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極而靜,靜極而動』者,不可通矣;若以有事而感通為動,無事而寂然為靜,則於所謂『動而無動,靜而無靜』者,不可通矣。若謂『未發』在『已發』之先,靜而生動,是至誠有息也,聖人有復也,又不可矣;若謂『未發』在『已發』之中,則不知『未發』『已發』俱當主靜乎?抑『未發』為靜而『已發』為動乎?抑『未發』『已發』俱無動無靜乎?俱有動有靜乎?幸教。」

  「未發之中」,即良知也,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一體者也。有事、無事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於有事、無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於寂然、感通也。動、靜者,所遇之時。心之本體固無分於動、靜也。理無動者也,動即為欲。循理則雖酬酢萬變而未嘗動也;從欲則雖槁心一念而未嘗靜也。「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又何疑乎?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動,然而寂然者未嘗有增也;無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靜,然而感通者未嘗有減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又何疑乎?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一體,則至誠有息之疑不待解矣。「未發」在「已發」之中,而「已發」之中未嘗別有「未發」者在;「已發」在「未發」之中,而「未發」之中未嘗別有「已發」者存。是未嘗無動、靜,而不可以動、靜分者也。

  凡觀古人言語,在以意逆志而得其大旨,若必拘滯於文義,則「靡有孑遺」者,是周果無遺民也。周子「靜極而動」之說,苟不善觀,亦未免有病。蓋其意從「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說來。太極生生之理,妙用無息,而常體不易。太極之生生,即陰陽之生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妙用無息者而謂之動,謂之陽之生,非謂動而後生陽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常體不易者而謂之靜,謂之陰之生,非謂靜而後生陰也。若果靜而後生陰,動而後生陽,則是陰陽、動靜,截然各自為一物矣。陰陽一氣也,一氣屈伸而為陰陽;動靜一理也,一理隱顯而為動靜。春夏可以為陽為動,而未嘗無陰與靜也;秋冬可以為陰為靜,而未嘗無陽與動也。春夏此不息,秋冬此不息,皆可謂之陽,謂之動也。春夏此常體,秋冬此常體,皆可謂之陰,謂之靜也。自元、會、運、世、歲、月、日、時以至刻、秒、忽、微,莫不皆然。所謂「動靜無端,陰陽無始」,在知道者默而識之,非可以言語窮也。若只牽文泥句,比擬仿像,則所謂「心從《法華》轉,非是轉《法華》」矣。

  【譯文】

  來信寫道:「人心『未發』的本體,是在『已發』之前呢?還是在『已發』之中並主導著『已發』?或者是『未發』『已發』不分先後、內外,渾然一體?如今所說的心之動靜,是就有事、無事來說的呢?還是就寂然不動、感應相通來說的呢?抑或是就遵循天理、遷就私慾來說的?如果以依循天理為靜,遷就私慾為動,那麼『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極而靜,靜極而動』就說不通了;如果以有事感通為動,無事寂然為靜,那麼『動而無動,靜而無靜』就說不通了。如果說『未發』在『已發』之前,靜而生動,那麼最為誠摯的心體便會有所止息,聖人便要通過功夫才能恢復德行,這又說不通;如果說『未發』在『已發』之中,那麼不知道『未發』『已發』都主於靜呢,還是『未發』為靜、『已發』為動呢?或者『未發』『已發』都是無動無靜、有動有靜呢?請先生賜教。」

  「感情未發出來時的中正」就是良知,是沒有前後、內外的渾然一體的存在。有事、無事可以說是動、靜,然而良知卻不能分有事、無事;寂然、感通可以說是動、靜,而良知卻不能分寂然、感通。動與靜是所處的時機,心的本體固然沒有動與靜的區分。天理不動,動就是私慾。只要依循天理,雖然處於人事萬變之中卻也未曾動;遷就私慾,即便心如槁木也未曾靜。「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又有什麼好懷疑的?有事時的感通固然可以說是動,然而寂然不動的心卻也未曾增加;無事時的寂然固然可以說是靜,然而感通運動的心也未曾減少。「動而無動,靜而無靜」,又有什麼疑問呢?良知沒有前後、內外的差別,渾然一體,那麼對「至誠有息」的懷疑就不用解釋了。「未發」在「已發」之中,但「已發」之中未嘗還有一個「未發」存在;「已發」在「未發」之中,但「未發」之中未嘗還有一個「已發」存在。由此可見,其實不能說沒有動、靜,只是不能用動、靜來區分心體罷了。

  凡是看古人的言辭,在於用心體察、通曉其義,如果拘泥於文字,那麼「靡有孑遺」這句就該理解為周朝確實沒有遺民了。周敦頤「靜極而動」的說法,如果不審慎看待,也難免會出錯。大概他想要表達的意思是從「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說下來的。太極生生不息的道理,妙用無窮,但本體卻恆定不變。太極的生生不息,就是陰陽的生生不息。在其生生不息之中,就其妙用無窮來說就是動,陽在此運動中得以產生,而不是運動後才產生陽;在其生生不息之中,就其本體恆定不變來說就是靜,陰在此靜止中得以產生,而不是靜止後才產生陰。如果真的是靜止後才生陰,運動後才生陽,那麼陰陽、動靜就各自分別是不同的物了。陰陽是同一種氣,氣收縮則為陰,氣伸展則為陽;動靜是同一個道理,理隱蔽起來就是靜,理顯現出來就是動。春夏可以說是陽和動,但未嘗沒有陰和靜;秋冬可以說是陰和靜,但未嘗沒有陽和動。春夏秋冬變化不息,都可以稱之為陽,稱之為動;春夏秋冬的常定之態,都可以稱之為陰,稱之為靜。從元、會、運、世、歲、月、日、時,到刻、秒、忽、微,全都是如此。所謂「動靜無端,陰陽無始」,這個道理對於通曉大道的人可以默會而知,卻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窮盡。如果只是拘泥於字句,比擬模仿,那就是所謂「《法華經》支配著心轉,不是心支配著《法華經》轉」。

  來書云:「嘗試於心,喜、怒、憂、懼之感發也,雖動氣之極,而吾心良知一覺,即罔然消阻,或遏於初,或制於中,或悔於後。然則良知常若居優閒無事之地而為之主,於喜、怒、憂、懼若不與焉者,何歟?」

  知此,則知「末發之中」「寂然不動」之體,而有「發而中節」之和、「感而遂通」之妙矣。然謂「良知常若居於優閒無事之地」,語尚有病。蓋良知雖不滯於喜、怒、憂、懼,而喜、怒、憂、懼亦不外於良知也。

  【譯文】

  來信寫道:「我曾經在心中驗證過喜、怒、憂、懼等感情的生發,即便特別動氣的時候,只要我心中良知一有覺醒,就會慢慢消解,有時在一開始動氣的時候就得到遏制,有時動氣到一半了才得到制止,有時卻會在事後再後悔。但是,良知好像時常在悠閒無事的地方主宰著自己的感情,與喜、怒、憂、懼的感情似乎沒有什麼關係,這是為什麼呢?」

  你明白了這一點,就明白「未發之中」「寂然不動」的本體,就能體驗到「發而中節」的平和,「感而遂通」的妙用了。然而,你卻認為「良知好像時常在悠閒無事的地方主宰感情」,這話還有毛病。所謂良知雖然不滯留於喜、怒、憂、懼,然而喜、怒、憂、懼卻也不外乎良知。

  來書云:「夫子昨以良知為照心。竊謂良知,心之本體也;照心,人所用功,乃戒慎恐懼之心也,猶思也。而遂以戒慎恐懼為良知,何歟?」

  能戒慎恐懼者,是良知也。

  【譯文】

  來信寫道:「先生昨日講良知就是照心。我以為良知是心的本體;照心則是人所用的功夫,是戒慎恐懼的心,好比是心思。然而先生卻將戒慎恐懼作為良知,這是為何?」

  能讓人戒慎恐懼之心的那個東西,就是良知。

  來書云:「先生又曰『照心非動也』,豈以其循理而謂之靜歟?『妄心亦照也』,豈以其良知未嘗不在於其中、未嘗不明於其中,而視聽言動之不過則者,皆天理歟?且既曰妄心,則在妄心可謂之照,而在照心則謂之妄矣。妄與息何異?今假妄之照以續至誠之無息,竊所未明,幸再啟蒙。」

  「照心非動」者,以其發於本體明覺之自然,而未嘗有所動也,有所動即妄矣;「妄心亦照」者,以其本體明覺之自然者,未嘗不在於其中,但有所動耳,無所動即照矣。無妄、無照,非以妄為照,以照為妄也。照心為照,妄心為妄,是猶有妄、有照也。有妄、有照則猶二也。二則息矣。無妄、無照則不二,不二則不息矣。

  【譯文】

  來信寫道:「先生又說『澄明之心是不動的』,難道是因為遵循天理,所以說它是靜的嗎?『煩亂之心也可以使心體澄明』,難道是因為良知未嘗不在煩亂之心當中、未嘗不澄明於煩亂之心當中,人的視聽言動能夠不越過準則,都是天理的作用嗎?既然說是煩亂之心,那麼良知對於它來說就是澄明的,而對于澄明之心來說就是煩亂的。妄動與停息有什麼區別呢?現在把煩亂之心內有澄明與用心至誠沒有停息聯繫起來,我還有不明白的地方,請先生再次指教。」

  「澄明之心是不動的」,是因為它來自心之本體的自然明覺,所以不曾動,動了便是妄;「煩亂之心也可以使心體澄明」,是因為心之本體的自然明覺未嘗不在其中,只是有所動,不動便是照。說無妄、無照,並非將妄心當作照心,將照心當作妄心。把照心當作照,把妄心當作妄,這依然是有妄與照的區分。有妄與照的區分就是將心一分為二。把心一分為二,心體便有所停息。沒有妄與照的區分就不會有二心,沒有二心,心體就不會停息。

  來書云:「養生以清心寡欲為要。夫清心寡欲,作聖之功畢矣。然欲寡則心自清,清心非捨棄人事而獨居求靜之謂也,蓋欲使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慾之私耳。今欲為此之功,而隨人慾生而克之,則病根常在,未免滅於東而生於西。若欲刊剝洗盪於眾欲未萌之先,則又無所用其力,徒使此心之不清。且欲未萌而搜剔以求去之,是猶引犬上堂而逐之也,愈不可矣。」

  必欲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慾之私,此作聖之功也。必欲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慾之私,非防於未萌之先而克於方萌之際不能也。防於未萌之先而克於方萌之際,此正《中庸》「戒慎恐懼」、《大學》「致知格物」之功,舍此之外,無別功矣。夫謂「滅於東而生於西」「引犬上堂而逐之」者,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為累,而非克治洗盪之為患也。今曰「養生以清心寡欲為要」,只「養生」二字便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根。有此病根潛伏於中,宜其有「滅於東而生於西」「引犬上堂而逐之」之患也。

  【譯文】

  來信寫道:「養生的訣竅在於清心寡欲。能清心寡欲,做聖人的功夫也就到位了。然而,欲望少了心自然清淨了,清淨之心並不是說要捨棄人事、離群索居以求清淨,而是說要使得心中純粹都是天理而沒有一絲一毫的私慾。現在想要做這樣的功夫,但如果人慾一出現就克制它,這樣的話病根並未除去,難免會克制了這裡的私慾,別的私慾又冒出來。如果想要將各種私慾在還沒有萌生出來的時候就掃除滌盪乾淨,卻不知從何處下手,這樣只會使得自己心中不得清淨。況且想要在私慾萌生之前搜尋剔除乾淨,就好比是把狗牽到堂上再把它趕下去,這樣就更做不到了。」

  務必要使自己心中純粹都是天理、沒有一絲一毫的私慾,才能算是做聖人的功夫。而要做到這一點,必須在私慾萌生之前就防範克制。而這正是《中庸》所謂「戒慎恐懼」、《大學》所謂「致知格物」的功夫,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功夫了。你所說的「制了這邊的私慾,別的私慾又冒出來」「把狗牽到堂上再把它趕下去」,這是被自私自利、有意安排、刻意思索所牽累,並不是克制滌盪私慾本身的問題。如今你說「養生的訣竅在於清心寡欲」,單這「養生」兩個字就是自私自利、有意安排、刻意思索的病根。只要這個病根潛伏在心中,自然會產生「這邊的私慾克制了,別的私慾又冒出來」「把狗牽到堂上再把它趕下去」的毛病。

  來書云:「佛氏於『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目』,於吾儒『隨物而格』之功不同。吾若於不思善、不思惡時用致知之功,則已涉于思善矣。欲善惡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靜自在,惟有寐而方醒之時耳,斯正孟子『夜氣』之說。但於斯光景不能久,倏忽之際,思慮已生。不知用功久者,其常寐初醒而思未起之時否乎?今澄欲求寧靜,愈不寧靜;慾念無生,則念愈生。如之何而能使此心前念易滅,後念不生,良知獨顯而與造物者游乎?」

  「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目」,此佛氏為未識本來面目者設此方便。本來面目則吾聖門所謂良知。今既認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說矣。「隨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來面目耳。體段功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個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惡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靜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惡時用致知之功,則已涉于思善」之患。孟子說「夜氣」,亦只是為失其良心之人指出個良心萌動處,使他從此培養將去,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即已不消說「夜氣」,卻是得兔後不知守兔而仍去守株,兔將復失之矣。「欲求寧靜」「慾念無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寧靜」。良知只是一個良知,而善惡自辨,更有何善何惡可思?良知之體本自寧靜,今卻又添一個求寧靜;本自生生,今卻又添一個欲無生。非獨聖門致知之功不如此,雖佛氏之學亦未如此將迎意必也。只是一念良知,徹頭徹尾,無始無終,即是前念不滅,後念不生。今卻欲前念易滅,而後念不生,是佛氏所謂「斷滅種性」,入於槁木死灰之謂矣。

  【譯文】

  來信寫道:「佛家主張『在不思善、不思惡的時候體認心的本來面目』,這與我們儒家『在事物上格心』的功夫不同。我如果在不思善、不思惡時下致知的功夫,其實已經在思善了。想要不思善惡而心中良知清淨自在,只有剛睡醒時才能做到,這是孟子所謂『夜氣』的學說。但是這個狀態不能維持很久,瞬息之間思慮就產生了。不知道用功日久的人,能夠常如睡醒時那樣思慮不起嗎?如今我想求寧靜,卻越發不得寧靜;想不生念頭,卻愈生出念頭。怎樣才能使得心中前念滅去、後念不生,只有良知與天地大道相合呢?」

  「不思善、不思惡時體認本來面目」,這是佛家為了讓人認識本來面目而設立的方便法門。本來面目就是聖人所謂的良知。如今既然能明白體認良知,就不需要這麼說了。「隨物而格」,便是致知的功夫,就是佛家所說的「常惺惺」,也只是時常存養本來面目而已。佛、儒兩家的功夫大體相似,但佛家有個自私自利的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惡時用致知之功,則已涉于思善」的毛病。孟子說「夜氣」,也只是為了給失去良心的人指出一個良心萌動之處,使他能夠從此將良心培養起來。如今已然能清楚明白地知道良知,時常用致知的功夫,便不需要說「夜氣」,否則就好比得到了兔子還去看著樹樁,便會再次丟失兔子。「欲求寧靜」「慾念無生」,這正是自私自利、刻意追求的毛病,故而「念愈生」「愈不寧靜」。良知只是一個良知,自然分辨善惡,哪還有什麼善惡可以思慮?良知的本體自然寧靜,如今卻又添上一個求寧靜;良知的本體自然生生不息,如今卻又添上一個慾念不生。並非只有聖學致知的功夫不是如此,即便佛家的學問也不會如此刻意追求。只要一心在良知上,徹頭徹尾,無終無始,就是前念不滅、後念不生。如今你卻想要前念斷滅、後念不生,這是佛家所謂「斷滅種性」,這是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的狀態。

  來書云:「佛氏又有『常提念頭』之說,其猶孟子所謂『必有事』,夫子所謂『致良知』之說乎?其即『常惺惺』,常記得,常知得,常存得者乎?於此念頭提在之時,而事至物來,應之必有其道。但恐此念頭提起時少,放下時多,則功夫間斷耳。且念頭放失,多因私慾客氣之動而始,忽然驚醒而後提。其放而未提之間,心之昏雜多不自覺。今欲日精日明,常提不放,以何道乎?只此常提不放即全功乎?抑於常提不放之中,更宜加省克之功乎?雖曰常提不放,而不加戒懼克治之功,恐私慾不去。若加戒懼克治之功焉,又為『思善』之事,而於本來面目又未達一間也。如之何則可?」

  戒懼克治即是「常提不放」之功,即是「必有事焉」,豈有兩事邪?此節所問,前一段已自說得分曉,末後卻是自生迷惑,說得支離,及有「本來面目未達一間」之疑,都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為病。去此病自無此疑矣。

  【譯文】

  來信寫道:「佛家還有『常提念頭』的說法,這就好比是孟子所說的『必有事』,先生所說的『致良知』嗎?也就是『常惺惺』、常記得、常知道、常存養的意思嗎?在提起這個念頭的時候,事物來到面前,一定會有恰當的應對方法。但恐怕這個念頭提起的時候少,放下的時候多,那樣功夫便有中斷。況且念頭的喪失,大多是因為私慾和外在的氣的發動所造成的,要突然驚醒後才能提起來。放下還未提起之前,人心昏暗雜亂且常常不自覺。如今想要心念日益精進明白,常提不放,應該用什麼方法呢?只要這個念頭常提不放就是全部的功夫嗎?還是在常提不放的同時,還要增加反省克制的功夫?雖說常提不放,但不加戒慎恐懼、克制私慾的功夫,恐怕還無法清除私慾。如果加上戒慎恐懼、克制私慾的功夫,又成了『刻意思善』,與心體的本來面目又不能合一。到底該如何做才好?」

  戒慎恐懼和克制私慾就是「常提不放」的功夫,就是「必有事焉」,怎麼會有兩件事?你所問的問題,前面已經說清楚了,後來你自己又產生疑惑,說得支離破碎,才產生「與心體的本來面目不能合一」的疑問,這都是自私自利、刻意求之的弊病。去掉這個毛病,便沒有什麼疑問了。

  來書云:「『質美者明得盡,渣滓便渾化。』如何謂『明得盡』?如何而能『更渾化』?」

  良知本來自明。氣質不美者,渣滓多,障蔽厚,不易開明。質美者,渣滓原少,無多障蔽,略加致知之功,此良知便自瑩徹。些少渣滓如湯中浮雪,如何能作障蔽?此本不甚難曉,原靜所以致疑於此,想是因一「明」字不明白,亦是稍有欲速之心。向曾面論「明善」之義,「明則誠矣」,非若後儒所謂「明善」之淺也。

  【譯文】

  來信寫道:「程顥先生說:『氣質美好的人善德盡顯,缺點也都融化消失了。』怎樣才算善德『盡顯』?怎樣才能使缺點『融化消失』?」

  良知本就自然明白。本質較差的人,缺點較多,對於良知的遮蔽也就越發厚實,良知便不易呈現明白。本質較好的人,缺點較少,沒有太多的遮蔽,稍加致知的功夫,良知就能晶瑩透徹。一點點毛病就好比湯中漂浮的雪花,怎能遮蔽良知呢?這本來不難明白,你之所以有疑問,想來是因為這個「明」字的意思不清楚,這也是你有急切的心思所致。以前我和你曾當面討論過「明善」的含義,「明則誠矣」,並非像朱熹等人對「明善」的解釋那樣膚淺。

  來書云:「聰明睿知,果質乎?仁義禮智,果性乎?喜怒哀樂,果情乎?私慾、客氣,果一物乎?二物乎?古之英才,若子房、仲舒、叔度、孔明、文中、韓、范諸公,德業表著,皆良知中所發也,而不得謂之聞道者,果何在乎?苟曰此特生質之美耳,則生知安行者不愈於學知、困勉者乎?愚意竊雲,謂諸公見道偏則可,謂全無聞則恐後儒崇尚記誦訓詁之過也。然乎?否乎?」

  性一而已。仁義禮知,性之性也;聰明睿知,性之質也,喜怒哀樂,性之情也;私慾、客氣,性之蔽也。質有清濁,故情有過、不及,而蔽有淺深也。私慾、客氣,一病兩痛,非二物也。張、黃、諸葛及韓、范諸公,皆天質之美,自多暗合道妙,雖未可盡謂之知學,盡謂之聞道,然亦自其有學違道不遠者也。使其聞學知道,即伊、傅、周、召矣。若文中子則又不可謂之不知學者,其書雖多出於其徒,亦多有未是處,然其大略則亦居然可見。但今相去遼遠,無有的然憑證,不可懸斷其所至矣。

  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聖賢,雖常人亦無不如此。若無有物慾牽蔽,但循著良知發用流行將去,即無不是道。但在常人多為物慾牽蔽,不能循得良知。如數公者,天質既自清明,自少物慾為之牽蔽,則其良知之發用流行處,自然是多,自然違道不遠。學者,學循此良知而已。謂之知學,只是知得專在學循良知。數公雖未知專在良知上用功,而或泛濫於多歧,疑迷於影響,是以或離或合而未純。若知得時,便是聖人矣。後儒嘗以數子者尚皆是氣質用事,未免於行不著、習不察,此亦未為過論。但後懦之所謂著、察者,亦是狃於聞見之狹,蔽於沿習之非,而依擬仿象於影響形跡之間,尚非聖門之所謂著、察者也。則亦安得以己之昏昏,而求人之昭昭也乎?所謂生知安行,「知行」二字亦是就用功上說。若是知行本體,即是良知良能,雖在困勉之人,亦皆可謂之生知安行矣。「知行」二字更宜精察。

  【譯文】

  來信寫道:「聰明睿智,真的是人的稟賦嗎?仁義禮智,真的是人的天性嗎?喜怒哀樂,真的是人的感情嗎?私慾和客氣,果真是一件東西,還是兩件東西呢?古代的英才,像張良、董仲舒、黃憲、諸葛亮、王通、韓琦、范仲淹等人,功業卓著,都是從他們的良知所發用得來的,但又不能認為他們人人都得聞大道,這到底是為何?如果說他們天資卓著,那麼生知安行的人難道不如學知利行和困知勉行的人嗎?我猜想:如果說他們對道的認識不全面的話大概可以,但說他們完全沒有對道的體認,恐怕就是後世儒者太過崇尚記誦訓詁之學所形成的偏見了。對嗎?」

  性只有一個。仁義禮智,是性的本質;聰明睿智,是性的稟賦;喜怒哀樂,是性的情感;私慾和客氣,是性的蔽障。本質有清濁之分,所以情感有過與不及的差異,蔽障有淺和深的不同。私慾和客氣,是一種毛病伴隨的兩種痛苦,並非兩種事物。張良、黃憲、諸葛亮,以及韓琦、范仲淹等人,都有天縱的才智,自然與道多有妙合之處,雖然不能說他們完全明白聖學、大道,然而他們的學問離大道並不遠。假如他們能夠通曉聖學、得聞大道,便是伊尹、傅說、周公、召公了。至於王通,則又不能說他不明白聖學,他的書雖然多出自他弟子之手,也多有不當之處,然而他的學問大體上還是可以看得明白的。不過由於時日相去甚遠,沒有確實的憑證,無法憑空斷定他的學問離聖道到底有多遠。

  良知即是道。良知自在人心,無論是聖賢,還是常人都是如此。如果沒有物慾的牽累、蒙蔽,只是依循良知的發用流行去行事,便無往而非道。但是常人大都為物慾所牽累、蒙蔽,無法依循良知。像上面談到的那幾位,天生的資質清純明白,物慾牽累較少,良知發用流行之處自然較多,自然離道不遠。「學」就是學習如何依循良知。所謂「知學」,就是明白應當一心一意學習依循良知。那幾位雖然不明白一心在良知上用功,有的興趣廣泛,受到別的東西影響、迷惑,但假如他們明白這一點,就是聖人了。後世的儒者曾認為他們幾個全憑天生的才智才能建功立業,恐怕是不察明事情原委的說法,這樣評價他們並不過分。不過,後世的儒者所說的「著」和「察」,也是拘泥於狹隘的見聞,受到舊有的習慣蒙蔽,仿效聖人的影響和事跡,並不是聖學所謂的「著」和「察」。自己還沒弄清楚,如何能夠使別人通達明白呢?所謂生知安行,「知行」二字也是在功夫上說。如果是知行的本來面貌,就是良知良能,即便是困知勉行的人,也可以說是生知安行。「知行」二字更應該仔細體察。

  來書云:「昔周茂叔每令伯淳尋仲尼、顏子樂處。敢問是樂也,與七情之樂同乎?否乎?若同,則常人之一遂所欲,皆能樂矣,何必聖賢?若別有真樂,則聖賢之遇大憂、大怒、大驚、大懼之事,此樂亦在否乎?且君子之心常存戒懼,是蓋終身之憂也,惡得樂?澄平生多悶,未嘗見真樂之趣,令切願尋之。」

  樂是心之本體,雖不同於七情之樂,而亦不外於七情之樂。雖則聖賢別有真樂,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許多憂苦,自加迷棄。雖在憂苦迷棄之中,而此樂又未嘗不存,但一念開明,反身而誠,則即此而在矣。每與原靜論,無非此意,而原靜尚有「何道可得」之問,是猶未免於騎驢覓驢之蔽也!

  【譯文】

  來信寫道:「從前周敦頤先生常常要程顥尋找孔子與顏回快樂的原因。敢問孔子、顏回的快樂與七情之樂是一樣的嗎?如果是一樣的,那麼常人依循自己的私慾便能快樂,何必還要學做聖賢?如果另外有真正的快樂,那麼聖賢遇到大憂、大怒、大驚、大懼的事情,這個真正的快樂還存在嗎?況且君子常懷戒慎恐懼之心,終身都懷有憂慮,哪裡還有快樂可言?我素來多煩悶,不曾體會過真正的快樂,現在十分真切地想尋找它。」

  孔子、顏回的快樂是心的本體,雖然不同於七情之樂,但也不外乎七情之樂。雖然聖賢另有真樂,但也是常人同樣具有的,只不過自己不知道,反而自尋許多苦惱,自行迷茫、遺棄真正的快樂。雖然在苦惱迷茫之中,但是真樂又時刻存在,只要一念開明,反求諸己,就能感受到這種快樂。我每次同你講的都是這個意思,而你還問有何辦法可尋,這未免是騎驢找驢啊!

  來書云:「《大學》以心有好樂、忿懥、憂患、恐懼為不得其正,而程子亦謂『聖人情順萬事而無情』。所謂有者,《傳習錄》中以病瘧譬之,極精切矣。若程子之言,則是聖人之情不生於心而生於物也,何謂耶?且事感而情應,則是是非非可以就格。事或未感時,謂之有則未形也,謂之無則病根在。有無之間,何以致吾知乎?學務無情,累雖輕,而出儒入佛矣,可乎?」

  聖人致知之功,至誠無息。其良知之體,皦如明鏡,略無纖翳,妍媸之來,隨物見形,而明鏡曾無留染,所謂「情順萬事而無情」也。「無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為非也。明鏡之應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處。妍者妍,媸者媸,一過而不留,即是「無所住」處。病瘧之喻,既已見其精切,則此節所問可以釋然。病瘧之人,瘧雖未發,而病根自在,則亦安可以其瘧之未發,而遂忘其服藥調理之功乎?若必待瘧發而後服藥調理,則既晚矣。致知之功,無間於有事無事,而豈論於病之已發未發邪?大抵原靜所疑,前後雖若不一,然皆起於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為累。此根一去,則前後所疑,自將冰消霧釋,有不待於問辨者矣。

  【譯文】

  來信寫道:「《大學》以心有好樂、憤懣、憂患、恐懼為不得其正,而程顥先生又說『聖人情順萬事而無情』。所謂有情,《傳習錄》曾以瘧疾為比喻,十分精闢。如果像程顥先生所說,那麼聖人之情不是產生於心,而是產生於物了,這是什麼意思?況且受到事物的感發而相應地產生內在的感情,其中的是是非非才得以格正。如果沒有感受到事物時,說有情則情還未顯現,說無情卻像是病根一般潛伏著。有情與無情之間,怎樣才能實現自己的良知呢?學習一定要達到無情的境界,這樣牽累雖然少了,卻又離開儒學、遁入佛學了,這樣可以嗎?」

  聖人致知的功夫,是最為誠摯而沒有一絲一毫停息的。聖人良知的本體,皎潔如明鏡,不曾有纖毫染著,美醜隨時在鏡中顯現出它的形象,而明鏡本身也並未受到沾染,這就是所謂「情順萬事而無情」。「無所住而生其心」,佛家這一說法本來不錯。明鏡照物,美者自美,丑者自丑,一照便顯出真相,便是「生其心」之處。美者自美,丑者自丑,一照而不曾滯留,便是「無所住」的意思。你對於瘧疾的比喻已經理解得很透徹了,那麼這裡所問的問題便自然迎刃而解了。有瘧疾的人,瘧疾雖然沒有發作,但病根卻在,難道可以因為病沒有發作就忘記吃藥調理的功夫嗎?如果一定要等待病發後才吃藥調理,就為時已晚了。致知的功夫,有事無事都不曾間斷,哪管病是發作還是沒發作?你的疑問,雖然前後不一,大體上都是由於自私自利、刻意追求的心態在牽累。這一病根去除,那麼前前後後許多疑問,自然冰消霧散,無須學問思辨了。

  【度陰山曰】

  第一,澄明之心固然使得心體澄明,然而煩亂之心也能使得心體澄明,這段話太重要也太容易讓人產生歧義了。很多人認為,澄明之心肯定能讓人心體澄明,可煩亂之心怎麼還能讓心體澄明?每天煩躁不安,心體如何澄明?

  我們的心並非永遠都澄明,煩亂之心常常起。起了煩亂之心,就要有這樣的意識:煩亂之心是與生俱來的,它有開始、發展、高潮和結束。如果煩亂之心來了,你總想把它幹掉,那就違背了這個規律。它來,你阻擋不了;它走,你也留不下。所以,該做什麼就做什麼,煩亂之心遲早會走。有這樣的意識後,煩亂之心恰好能練就我們的心體,當它走後,你就如同鳳凰涅槃,又提高了一層境界。

  第二,只要你活著,良知就不會消失,它只會被遮蔽。雖然被遮蔽,但它還是能分清是非善惡的,你不按照它的指示做,就是知行不一。

  第三,良知本就自然明白。本質較差的人,缺點較多,對良知的遮蔽也就越發厚實,良知便不易呈現明白。本質較好的人,缺點較少,沒有太多的遮蔽,稍加致知的功夫,良知就能晶瑩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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