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問道通書
2024-09-27 11:16:07
作者: 度陰山
事上磨鍊
吳、曾兩生至,備道道通懇切為道之意,殊慰相念。若道通,真可謂篤信好學者矣。憂病中會,不能與兩生細論,然兩生亦自有志向肯用功者,每見輒覺有進。在區區誠不能無負於兩生之遠來,在兩生則亦庶幾無負其遠來之意矣。臨別以此冊致道通意,請書數語。荒憒無可言者,輒以道通來書中所問數節,略於轉語奉酬。草草殊不詳細,兩生當亦自能口悉也。
來書云:「日用工夫只是立志,近來於先生誨言時時體驗,愈益明白。然於朋友不能一時相離,若得朋友講習,則此志才精健闊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講,便覺微弱,遇事便會困,亦時會忘。乃今無朋友相講之日,還只靜坐,或看書,或游衍經行,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養此志,頗覺意思和適。然終不如朋友講聚,精神流動,生意更多也。離群索居之人,當更有何法以處之?」
此段足驗道通日用工夫所得。工夫大略亦只是如此用,只要無間斷,到得純熟後,意思又自不同矣。大抵吾人為學,緊要大頭腦,只是立志。所謂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今好色之人,未嘗病於困忘,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癢自家須會知得,自家須會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癢,自家須不能不搔摩得,佛家謂之「方便法門」。須是自家調停斟酌,他人總難與力,亦更無別法可設也。
【譯文】
吳、曾兩位年輕人到我這兒來,向我詳細說明了你懇切求道的心意,令我十分欣慰。像你這樣的人,真可以說是篤信好學的學生。我正為家父守喪,心情抑鬱,未能與兩位年輕人詳談,但他們也是有志向、能用功的人,每次見到都有所長進。於我而言,實在不能辜負兩位遠道而來的誠意;對兩位而言,或許也沒有辜負自己遠道而來的心意。臨別之時,他們以此書來轉達對你的致意,要我寫幾句話。我此時腦袋糊塗,沒太多想說的,就只好對你信中提到的幾個問題略加解釋,算是有一個交代。草草數語,不甚詳細,他們兩位會向你親口轉達的。
來信寫道:「先生平日教誨:『平時用功只是立志』,近來時時對此加以體會驗證,想得更加明白。然而我卻不能一時一刻離開朋友,如果有朋友互相討論講習,志向便會強盛宏大,才會生氣勃勃。如果三五天不和朋友們討論講習,便會覺得志向微弱,遇到事情就會困惑,有時甚至忘記了志向。如今沒有朋友討論講習的日子,我就靜坐沉思,或者看看書,或者到處走走,舉手投足之間,都不忘記培養心志,深感心態平和舒適。但終究不如與朋友講學時的精神奔流來得更有生意。離群索居之人,有什麼更好的方法可以維持志向?」
這段話充分驗證了你平日功夫的收穫。功夫大體上也就是如此,只要不間斷,等到純熟之後,自然會有所不同。一般而言,我們做學問最重要的就是立志,你所說的困惑、遺忘的毛病也只是志向還不真切。比如好色之徒,從來就沒有困惑、遺忘的毛病,就是因為好色的慾念真切得很。自己的痛癢只有靠自己才能知道,靠自己去撓癢按摩。既然知道自己的痛癢,也就不得不撓癢按摩了,佛家所說的「方便法門」正是這個意思。必須自己考慮斟酌,別人很難幫得上忙,也沒有別的方法可用。
來書云:「上蔡嘗問『天下何思何慮』,伊川云:『有此理,只是發得太早。』在學者工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須識得『何思何慮』底氣象,一併看為是。若不識得這氣象,便有正與助長之病;若認得『何思何慮』,而忘『必有事焉』工夫,恐人墮於無也。須是不滯於有,不墮於無,然乎否也?」
所論亦相去不遠矣,只是契悟未盡。上蔡之問,與伊川之答,亦只是上蔡、伊川之意,與孔子《繫辭》原旨稍有不同。《系》言「何思何慮」,是言所思所慮只是一個天理,更無別思別慮耳,非謂無思無慮也。故曰:「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雲「殊途」,雲「百慮」,則豈謂無思無慮邪?心之本體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個,更有何可思慮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動,原自感而遂通。學者用功,雖千思萬慮,只是要復他本來體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故明道云:「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若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矣。「何思何慮」正是工夫。在聖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學者分上,便是勉然的。伊川卻是把作效驗看了,所以有「發得太早」之說。既而雲「卻好用功」,則已自覺其前言之有未盡矣。濂溪主靜之論亦是此意。今道通之言,雖已不為無見,然亦未免尚有兩事也。
【譯文】
來信寫道:「謝良佐先生曾問『天下有什麼可以思慮』,程頤先生說:『有這個道理,但是你說得太早了。』從學者的功夫來說,固然應該是『時刻在事上磨鍊,時刻不要忘記』,然而卻也需要認識到『何思何慮』的氣象,兩者合併來看才對。如果不明白這種氣象,就有孟子所說的『拔苗助長』的毛病;如果明白『何思何慮』,卻忘記『必有事焉』的功夫,恐怕又有墮入虛無的毛病了。必須既不滯留於有,也不墮落於無。這樣說對嗎?」
你所說的也相差不遠,只是還沒有徹底領悟。謝良佐的問題和程頤先生的回答只是謝良佐和程頤的意思,與孔子《繫辭》里的本意略有不同。《繫辭》說「何思何慮」,是說所思所慮只是天理,沒有別的思慮,並不是完全沒有思慮的意思。所以說:「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說「殊途」,說「百慮」,又怎麼能說「無思無慮」呢?心的本體就是天理,天理只有一個,還有什麼別的可以思慮的嗎?天理原本寂然不動,原來一感就通。學者下功夫,雖然反覆思慮,也只是要恢復天理的本體與作用,並不是靠一己的私意思索安排個別的什麼。所以程顥先生說:「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如果以自己的私意思索安排,便是「為私慾而耍小聰明」了。「何思何慮」正是為學的功夫,對聖人來說這是自然而然的,對學者來說則要勉力才能做到。程頤先生把它看作是功夫的結果,所以他說「發得太早」,接著又說「這正是所要下的功夫」,他已然覺察到前言尚有未盡之處。如今你的看法,雖然已經算是有所見識,但還是免不了將功夫和本體視作兩件事。
來書云:「凡學者才曉得做工夫,便要識認得聖人氣象。蓋認得聖人氣象,把做準的,乃就實地做工夫去,才不會差,才是作聖工夫。未知是否?」
先認聖人氣象,昔人嘗有是言矣,然亦欠有頭腦。聖人氣象自是聖人的,我從何處識認?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體認,如以無星之秤而權輕重,未開之鏡而照妍媸。真所謂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聖人氣象何由認得?自己良知原與聖人一般,若體認得自己良知明白,即聖人氣象不在聖人而在我矣。程子嘗云:「覷著堯,學他行事,無他許多聰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動容周旋中禮?」又雲,「心通於道,然後能辨是非。」今且說通於道在何處?聰明睿智從何處出來?
【譯文】
來信寫道:「為學之人剛剛明白如何做功夫,便需要認識聖人的氣象。大概認識聖人的氣象之後,將之作為標準,腳踏實地下功夫才不會出差錯,這才是學做聖人的功夫。不知這樣對不對?」
先去體認聖人的氣象,以前也有人這樣說,只是這樣做的話便缺少了為學的宗旨。聖人的氣象是聖人的,我從哪裡去體認?如果不從自己的良知上真切地去體認,好比拿沒有準星的秤去稱重,拿沒有磨過的鏡子去照美醜。這是所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聖人的氣象從何處體認呢?我們自己的良知與聖人是一樣的,如果能夠明白體認自己的良知,那麼聖人的氣象便不在聖人,而在我們身上了。程頤先生曾說:「看著堯,學他做事,卻不及他聰明睿智,如何能夠像他那般一舉一動都符合禮呢?」他又說,「心與天道相通,便能明辨是非。」現在你且說說心所通達於天道的地方在哪裡呢?聰明睿智又從哪兒來呢?
來書云:「事上磨鍊。一日之內,不管有事無事,只一意培養本原。若遇事來感,或自己有感,心上既有覺,安可謂無事?但因事凝心一會,大段覺得事理當如此,只如無事處之,盡吾心而已。然仍有處得善與未善,何也?又或事來得多,須要次第與處,每因才力不足,輒為所困,雖極力扶起而精神已覺衰弱。遇此未免要十分退省,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如何?」
所說工夫,就道通分上也只是如此用,然未免有出入在。凡人為學,終身只為這一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論有事無事,只是做得這一件,所謂「必有事焉」者也。若說「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卻是尚為兩事也。「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物之來,但盡吾心之良知以應之,所謂「忠恕違道不遠」矣。凡處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頓失次之患者,皆是牽於毀譽得喪,不能實致其良知耳。若能實致其良知,然後見得平日所謂善者未必是善,所謂未善者卻恐正是牽於毀譽得喪,自賊其良知者也。
【譯文】
來信寫道:「先生說『要在事上磨鍊』,一天之內,無論有事無事,都要一心培養心的本體。如果遇到事情有所感動,或者自己心中生出感覺,心中既然有所感,怎能說是無事呢?但是根據事情再仔細思考一下,大概會覺得事情的道理也應當如此,只是當作沒什麼事一樣對待,儘自己的本心罷了。但是仍然會有事情處理得好壞,為什麼呢?另外,有時事情很多,需要依次解決,時常因為才力不足,總為事情所困,雖然極力堅持,但精神已然衰弱。遇到這樣的情況,難免要退下來反省自己,寧可不做事,也不能不存養此心。這樣說對嗎?」
你所說的功夫,對你這樣天分的人來說,也就是這樣了,然而難免還有一些出入。做學問的人,終身只做這一件事,從小到老,從早到晚,無論有事無事,都只做此一件事,這就是「必有事焉」的意思。如果說「寧可不做事,也不能不存養此心」,卻變成兩件事了。「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有事情發生便發揮心中的良知以應對,這便是所謂「忠恕違道不遠」的意思。凡是處理得有好有壞,以及有困擾混亂的毛病,都是被毀譽得失所牽累,無法切實地致良知。如果能夠切實地致良知,那麼平日所謂處理得好的事情未必就是好,所謂處理得不好的事情未必就是不好,恐怕正是由於擔心毀譽得失所致,自己毀去了良知吧。
來書云:「致知之說,春間再承誨益,已頗知用力,覺得比舊尤為簡易。但鄙心則謂與初學言之,還須帶格物意思,使之知下手處。本來致知、格物一併下,但在初學未知下手用功,還說與格物,方曉得致知。」云云。
格物是致知功夫,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若是未知格物,則是致知工夫亦未嘗知也。近有一書與友人論此頗悉,今往一通,細觀之,當自見矣。
【譯文】
來信寫道:「關於致知的學說,春天再次蒙先生教誨,已經明白應該在何處用力,甚至覺得比舊說更為簡明。但是我認為對初學者來說,還應該加上格物的意思,使得他們知道從何處下手。本來致知、格物就是統一的,但對於那些初學還不知道如何下功夫的人來說,還是應該先跟他們說格物,這樣才能明白致知的意思吧。」等等。
格物是致知的功夫,明白致知自然就能明白格物了。如果不明白格物,那麼也無法明白致知的功夫。最近有一封給朋友的信對於這個問題討論得頗為詳細,現在也寄給你,你仔細看看自然會明白。
來書云:「今之為朱、陸之辨者尚未已。每對朋友言,正學不明已久,且不須枉費心力為朱、陸爭是非,只依先生『立志』二字點化人。若其人果能辨得此志來,決意要知此學,已是大段明白了,朱、陸雖不辨,彼自能覺得。又嘗見朋友中見有人議先生之言者,輒為動氣。昔在朱、陸二先生所以遺後世紛紛之議者,亦見二先生工夫有未純熟,分明亦有動氣之病。若明道則無此矣。觀其與吳涉禮論介甫之學云:『為我盡達諸介甫,不有益於他,必有益於我也。』氣象何等從容!嘗見先生與人書中亦引此言,願朋友皆如此,如何?」
此節議論得極是極是,願道通遍以告於同志,各自且論自己是非,莫論朱、陸是非也。以言語謗人,其謗淺。若自己不能身體實踐,而徒入耳出口,呶呶度日,是以身謗也,其謗深矣。凡今天下之論議我者,苟能取以為善,皆是砥礪切磋我也,則在我無非譥惕修省進德之地矣。昔人謂「攻吾之短者是吾師」,師又可惡乎?
【譯文】
來信寫道:「如今為朱熹、陸九淵爭辯的人還未止息。我常常對學友們說,聖學不彰明已然很久了,不必枉費心思為朱陸爭辯誰對誰錯,只要按照先生『立志』二字來點撥人。如果這人能夠辨清志向,決心要了解聖學,那麼他大體上已經明白了,朱、陸誰對誰錯不必去爭辯,他自己也能有所覺察。我曾經聽聞學友中有人議論先生就十分生氣。昔日朱熹、陸九淵二位先生給後世遺留下許多爭議,這說明兩位先生的功夫還未純熟,明顯還有意氣用事的毛病。像程顥先生就沒有這個毛病。他同吳師禮議論王安石的學問時說:『請把我的觀點全都告訴介甫,即便對他沒有益處,對我卻必然是有益的。』氣度胸襟是何等從容!我曾經看到先生在給別人的信中也引用過這句話,希望學友們都這樣,對嗎?」
這段話說得太對、太好了,還望你告訴同道們,各自只反省自己的是非,不要議論朱、陸二人的是非。用言語毀謗別人,這種毀謗是膚淺的。如果自己不能親身實踐,只是左耳進右耳出,整天嘮嘮叨叨,這是用行動去毀謗自己,這樣的毀謗就嚴重了。但凡天下間有議論我的人,假如有人能從中得到益處,那他們都是跟我切磋磨礪,對我來說也無非是警惕反省、修學進德之處。荀子說「攻擊我缺點的人都是我的老師」,難道我要去厭惡自己的老師嗎?
來書云:「有引程子『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便已不是性。』何故不容說?何故不是性?晦庵答云:『不容說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無氣質之雜矣。』二先生之言皆未能曉,每看書至此,輒為一惑,請問。」
「生之謂性」,生字即是氣字,猶言「氣即是性」也。氣即是性,「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氣即是性」,即已落在一邊,不是性之本原矣。孟子性善,是從本原上說。然性善之端,須在氣上始見得,若無氣亦無可見矣。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即是氣。程子謂:「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亦是為學者各認一邊,只得如此說。若見得自性明白時,氣即是性,性即是氣,原無性、氣之可分也。
【譯文】
來信寫道:「有人引用程子『人天生就處於靜中,靜以上的狀態都沒法說,才說性時便已不是性』這句話問朱熹:為什麼不能說?為什麼不是性?朱熹回答說:『不能說是沒有性可說;不是性,是說已然有氣質夾雜在性裡頭。』兩人間的對話我都不明白,每次書讀到這裡,總會有疑惑,故向先生請教。」
「生之謂性」,「生」字就是「氣」字,也就是說「氣」就是「性」。氣就是性,「人天生就處於靜中,這以上就不能說了」,才說「氣即是性」,這樣就把性落在一邊,並非性的本來狀態了。孟子所說的「性善」,是從性的本原上說的。然而性善的端倪,卻要在氣上才能看見,如果沒有氣也無法見到性。惻隱、羞惡、辭讓、是非都是氣。程頤說:「論性不論氣就不全面;論氣不論性就不明白。」這是由於為學之人各自只看到一邊,只好這樣說。如果能明白地看到自己的天性,那麼氣便是性,性便是氣,原本沒有性與氣的區分。
【度陰山曰】
王陽明心學最講究的就是「事上磨鍊」,這封信中雜七雜八地說了很多,其實主旨只有一個:事上磨鍊。事上磨鍊的前提就是「必有事」,所謂「必有事」就是一定有一件事主導著你的每天、每年、一生。這件事就是致良知,就是存天理。
我們磨鍊本心,就是要去事情上磨鍊,面對誘惑不為所動,面對毀譽得失不為所動,面對各種人生問題都不為所動,而是立即去解決。
解決的途徑則是,依憑良知的判定去行動,是為知行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