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一百六十九 陳紀三(公元563年—566年，共4年)

  世祖文皇帝下

  天嘉四年(公元563年)

  1 春，正月，北齊任命太子少傅魏收兼尚書右僕射。當時北齊主高湛終日酣飲，朝事專委侍中高元海。高元海庸俗，高湛也輕視他；高湛因魏收的才名一向很高，所以任用他。但是，魏收畏懦避事，不久又被控阿諛縱容，被革職並褫奪公權。

  

  兗州刺史畢義雲寫信給高元海，議論時事。高元海入宮，不小心把信遺失。給事中李孝貞撿到，上奏高湛，高湛由此疏遠高元海。高湛任命李孝貞兼中書舍人，徵召畢義雲還朝。和士開又說高元海壞話，高湛以馬鞭抽打高元海六十鞭，斥責說：「你當初教我造反，以弟反兄，幾許不義!以鄴城兵對抗晉陽，幾許無智!」外放高元海為兗州刺史。

  【華杉講透】

  集體決策會提高風險偏好

  高湛斥責高元海，說他不義無智。高湛心中，何曾有過義？他的腦子裡，又有什麼智？但是這一刻，他卻翻臉不認人了。所以，不要教人做壞事，因為他隨時會翻臉假裝好人。

  當初，高湛滿腦子都是這不義不智之事，他並不需要高元海的建意，而是要高元海說出來，給自己壯膽。這就是一個管理心理學案例：集體決策會提高風險偏好，本來自己不敢幹的，高元海都說可以干，那就幹了!

  2 正月十九日，周迪部眾崩潰，脫身翻越山嶺，投奔晉安，依靠陳寶應。陳國官軍攻克臨川，俘獲周迪的妻子兒女。陳寶應派兵資助周迪，留異又派他的兒子留忠臣跟隨他。

  虞寄寫信給陳寶應，列舉十件事，向他進諫說：

  「自從上天厭倦梁國無德，英雄互起，人人自以為能得天下，但是，夷凶翦亂，四海之人都樂於推舉的還是陳氏。這豈不是歷數有在，惟天所授!這是其一。

  「以王琳之強，侯瑱之力，進足以搖盪中原，爭衡天下，退足以倔強江外，雄踞一方；但是，陳氏或者派出一旅之師，或者僅僅一個說客搖動口舌，王琳就冰消瓦解，投身異域，侯瑱則叩頭到地，委命於宮廷，這又是上天將天威借給陳氏，為他清除禍患。這是其二。

  「如今將軍以藩侯宗戚之重，如果舉東南之眾，盡忠奉上，勠力勤王，豈不勛高竇融(竇融歸附劉秀，見公元36年記載)，寵過吳芮(吳芮歸附劉邦，見公元前202年記載)，得以賞賜爵位，分封采邑，南面稱孤(皇帝稱朕，王爵稱孤)!這是其三。

  「如今周、齊睦鄰友好，境外沒有烽火，朝廷並兵一向，隨時會發動討伐叛逆，這不是劉邦、項羽競逐天下之時機，也不是楚國、趙國合縱連橫的形勢，怎麼容得下你雍容高拱，從容效法西伯(周文王的父親)!這是其五。

  「而且，留將軍(留異)狼顧於一隅，不斷挫敗，聲勢和實力都直線下降，膽魄衰落，士氣沮喪。其將帥首鼠兩端，唯利是視，他怎麼能披堅執銳，長驅深入，系馬埋輪，奮不顧命，身先士卒呢？這是其六。(系馬埋輪，引用《孫子兵法》所述「方馬埋輪」，指把馬拴起來，把車輪埋在地下，以示絕不後退逃跑，讓大家死戰。)

  「將軍之強大，比侯景如何？將軍之兵力，比王琳如何？武皇(陳霸先)滅侯景於前，今上(陳蒨)摧王琳於後，此乃天時，不是人力。況且兵戈之後，人民都厭倦戰亂，誰能棄祖先墳墓，捐妻子，出萬死不顧之計，跟從將軍於白刃之間!這是其七。

  「歷觀前古，公孫述(參見公元36年記載)、隗囂(參見公元33年記載)，相繼傾覆；駱余善(參見公元前111年記載)、衛右渠(參見公元前108年記載)，危亡繼及。天命可畏，山川之險難以仗恃。何況將軍欲以數郡之地抵擋天下之兵，以諸侯之資抗拒天子之命，強弱逆順，怎能相提並論!這是其八。

  「況且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愛其親，豈能及物!留將軍身受朝廷封爵，兒子又娶了公主，猶且拋棄而不顧，背明君而孤立，危亡之日，豈能與您同憂共患，不背叛您呢？一旦戰事膠著，士卒疲累，力量不繼，懼怕誅殺，又貪圖反正立功之利，必定發生晉陽圍城，韓魏倒戈之謀(參見公元前403年記載)，以及井陘之戰，張耳要斬陳余之變(參見公元前204年記載)。這是其九。

  「官軍萬里遠斗，銳不可當。將軍在本土作戰，士兵們多瞻前顧後(出自《孫子兵法》，深入敵境作戰的，沒有退路，一心死戰；而在本土作戰的，士兵因為離家近，戰鬥意志不堅定，容易逃跑回家)；眾寡不敵，將帥不睦。將軍師出無名，也沒有取勝機會，在這種形勢下反抗朝廷，看不見勝算。這是其十。

  「為將軍考慮，不如絕親於留氏。派兒子入京做人質，放下武器，一切遵從皇上詔旨。如今親王尚少，皇子們也都還年幼，凡是皇室宗親，都蒙受寵愛(陳國皇帝陳蒨將陳寶應家族納入皇室家譜)。何況以將軍之地，將軍之才，將軍之名，將軍之勢，而克己復禮，稱藩順服，北面稱臣，功業難道會比劉澤差嗎(劉澤是劉邦遠親，事見公元前181年記載)？我寄望於將軍能感恩懷服，不覺口出狂言，如果將軍要對我加以斧鉞之誅，我也心甘情願。」

  陳寶應覽信大怒。有人對陳寶應說：「虞公病勢漸重，說胡話了。」陳寶應才稍微釋懷，也因虞寄民望很高，所以優待寬容他。

  3 北周梁躁公侯莫陳崇跟從北周主宇文邕前往原州。宇文邕突然連夜回長安，大家覺得奇怪，侯莫陳崇對所親近的人說：「我之前聽法師說，晉公(宇文護)今年身體不太好，皇上突然夜還，不外乎是晉公死了吧。」有人揭發了他的話。正月二十日，宇文邕召集諸公於大德殿，當面斥責侯莫陳崇，侯莫陳崇惶恐謝罪。當晚，宇文護遣使將兵到侯莫陳崇家裡，逼令他自殺，按正常死亡的禮儀安葬。

  【華杉講透】

  不該說的話，對任何人都不要說

  侯莫陳崇說這種話，是一種虛榮，顯示別人不知道的事，我知道。一來他這麼想的，二來一旦他說中，又能得到更多的虛榮，所以他忍不住要說出來。但是，這話刺激性很大，聽到的人，也忍不住要說給其他人聽，這就會被揭發。是直接聽到的人揭發的，還是間接聽到的人揭發的，《資治通鑑》沒有寫。總之，你有絕對信任的人，而你絕對信任的人又有他絕對信任的人，而且因為他只是轉述你的話，危險性沒有那麼高，他的謹慎意識會比你更弱。這就很容易出事。所以，不該說的話，對任何人都不要說，而且想都不要想。

  至於宇文護，威權直逼主上，本該戒慎恐懼，克己復禮，卻為這樣一句話，逼功臣自殺，也是在給自己積累禍根罷了。

  5 北周主宇文邕命司憲大夫拓跋迪制定《大律》二十五篇(原文為十五篇，根據柏楊考證修改)。二月六日，頒布施行。

  其刑罰種類及等級：一是杖刑，從十五棍到五十棍；二是鞭刑，從六十鞭到一百鞭；三是徒刑，從一年到五年；四是流刑，流放二千五百里到四千五百里；五是死刑，磬(吊死)、絞(勒死)、斬(斬首)、梟(斬首後人頭懸掛高處示眾)、裂(車裂)；一共二十五等。

  6 二月十六日，陳國任命司空、南徐州刺史侯安都為江州刺史。

  7 二月二十七日，北周主宇文邕下詔：「大冢宰晉國公(宇文護)，論親屬關係是朕的堂兄，論職務是朕的首輔，從今天開始，無論詔書、文誥及百司文書，都不得直接寫晉國公的名字。」宇文護上表，堅決推辭。

  8 三月一日，日食。

  9 北齊朝廷下詔，命司空斛律光督步騎兵二萬，修築勛掌城於軹關；仍築長城二百里，設置十二個戍防據點。

  10 三月二十二日，北齊任命兼尚書右僕射趙彥深為左僕射。

  11 夏，四月二日，北周任命柱國達奚武為太保。

  12 北周主宇文邕將要視察學堂，以太傅、燕國公于謹為三老。于謹上表，堅決推辭，宇文邕不許，仍賜給他延年手杖。

  四月二十五日，宇文邕到太學。于謹入門，宇文邕迎拜於大門和屏風之間，于謹答拜。有司設三老席於中楹，面朝南方。太師宇文護登上台階，擺設几案。于謹登上座席，南面憑几而坐。大司馬豆盧寧登上台階，把于謹的木屐擺正。宇文邕登上台階，站立在畫著斧頭的屏風之前，面朝西方。有司進上飯菜，宇文邕跪坐遞上醬碟，又親自為于謹切肉。于謹吃完，宇文邕親自跪起(跪坐著挺身)遞上漱口酒。有司撤下飯菜，宇文邕面朝北方，向于謹請教。于謹起身，站立在座席後，回答說：「木材經過墨繩畫線，才能鋸直；君王能接受臣下進諫，才能聖明。明王虛心納諫以知政事得失，天下才能安定。」他又說：「去食去兵，信不可去；願陛下守信勿失。」又說：「有功必賞，有罪必罰，則為善者每天能得到擢升，為惡者每天會得到制止。」又說：「言行，是立身之基，願陛下三思而後言，九慮而後行，不要有過錯。天子之過，如日月之食，人莫不知，願陛下謹慎。」宇文邕再拜接受其言，于謹答拜。禮成而出。

  【華杉講透】

  這是三代之禮，視學、養老、乞言，北周崇尚復古周朝，所以宇文邕舉行這樣的典禮，有點「用師者王」的意思。

  于謹的話，多出自《論語》，先講「去食去兵，信不可去」。(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

  子貢問政，問老師：「治理國家的關鍵是什麼？」

  孔子回答說，關鍵就三條：「足食，足兵，對人民講信義。」

  子貢接著問：「如果遇到危機，這三條不能都做到，先放棄哪一條呢？」

  孔子說：「去掉兵。」

  子貢再追問：「如果危機更大，剩下兩條也不能都做到，再放棄哪一條呢？」

  孔子說：「去掉食。唯有信義，寧死不可放棄。」

  足食，是加強糧食儲備；足兵，是加強戰備；足食足兵，就是備戰備荒。如果出現危機，先去兵，周朝就有「凶歲去兵」之禮，因為軍隊消耗而不生產糧食。去兵而有食有信，與人民固守，也不怕敵人打進來。但是，遇上大荒年，去掉軍備，還是度不過去，怎麼辦？那就去掉官府的糧食儲備，全部賑濟災民。手裡兵沒了，糧也沒了，一國的政權靠什麼啊？孔子說，不怕，民無信不立，只要還有信義在，就能眾志成城，保家衛國!

  所以，什麼都可以沒有，唯獨不能沒有信義。除了信義，我們可以一無所有!

  「天子之過，如日月之食」，也出自《論語》，不過不是孔子說的，而是子貢說的。(子貢曰：「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

  子貢說，君子的過失，就像日食、月食一樣，他犯錯的時候，所有人都看見了。他改正錯誤的時候，所有人都仰望著。

  這話兩層意思，一是你不要以為你犯錯沒有人知道，因為你高高在上，一舉一動大家都看著；二是你犯錯了也不要緊，只要你改正，還是萬眾仰望。

  都是金玉良言!

  陳國司空侯安都恃功驕橫被賜死

  13 陳國司空侯安都恃功驕橫，經常聚集文武之士騎射賦詩，府中賓客，動則上千人。部下將帥，多不遵法度，朝廷案檢查問，或緝拿抓捕，他們就投奔侯安都尋求保護。皇帝陳蒨性格嚴整，內心已經十分不滿，侯安都卻毫無察覺。他每次上表，雖然已經將奏章封好，但想起來還有事沒說，就打開封口，自己提筆補充說：「又啟某事。」在宮中侍宴的時候，他酒酣耳熱，就叉著腿歪坐，或斜靠几案。有一次，他陪陳蒨在樂遊園禊飲(三月上旬的巳日到水邊嬉戲，以祓除不祥，稱為修禊)，對陳蒨說：「比當臨川王時如何？」陳蒨不應。侯安都再三問。陳蒨說：「這雖是天命，也是靠您的助力。」宴罷，侯安都啟奏請求借帷帳和船隻上的裝飾，想要帶著妻妾在御堂宴飲。陳蒨雖然批准，但心中更加不滿。第二天，侯安都坐在御座上，賓客居於群臣位，舉杯向他祝酒。正巧，重雲殿火災，侯安都率將士帶甲入殿，陳蒨對此非常厭惡，秘密為之準備。

  等到周迪造反，朝議都說應當派侯安都去征討，而陳蒨另外派了吳明徹，又數次派欽差按問侯安都部下，搜查躲藏在侯安都處的逃犯。侯安都派他的別駕周弘實暗中結交中書舍人蔡景歷，並問宮省中的事。蔡景歷把前後經過記錄下來，詳細向陳蒨奏報，又迎合陳蒨的心意，稱侯安都謀反。陳蒨擔心侯安都不接受徵召，於是任命他為江州刺史。

  五月，侯安都從京口回建康，所率部隊駐紮在石頭。

  六月，陳蒨引侯安都宴於嘉德殿，集合他的部下將帥會於尚書朝堂，在座位上逮捕侯安都，囚禁在嘉德殿西省，又逮捕他手下將帥，沒收他們的馬匹和武器後釋放。然後陳蒨拿出蔡景歷上表，在朝堂上公示，下詔宣布侯安都的罪狀，第二天，將他賜死，赦免了他的妻子兒女，並資給喪葬費用。

  當初，高祖陳霸先在京口，曾經與諸將宴會，杜僧明、周文育、侯安都均敬酒祝福，各自誇耀自己的功勞。陳霸先說：「卿等都是良將，但是各有所短。杜公志向遠大而見識短淺，狎昵於下而驕慢於上；周侯與人交往不知選擇，過分推心置腹；侯郎傲慢荒誕，貪得無厭，輕佻放縱，肆意妄為。都不是全身之道。」結果全部被他說中。

  【華杉講透】

  侯安都的做派，已經無法評論，太離譜了。究其原因，他認為陳蒨的帝位是他搬來的，沒有他陳蒨就做不了皇帝。就算如此，這功勞的回報也有個限度。如果要給對人的恩惠定價，事前事後的價格不是一回事。比如有人落水，你要救他性命，站在岸上跟他講價，他全部財產都可以給你。你先跳下去把他救上來了，再跟他講價，他可能連「謝謝」都不願意說。這是現實中發生過的事情，救人英雄把落水的人救上來，自己卻體力耗盡淹死了，而被救的人躲著英雄家屬不見。英雄家屬覺得接受不了，我們家的人為你而死，你道一聲「謝謝」也行啊!但是連面都不見!為什麼不見？因為不願意給回報，乾脆連「謝謝」都不說了。

  所以，永遠不要記著自己對別人有什麼功勞，那是自取其辱，而要有歸零心態。

  14 六月二十三日，北齊主高湛派兼散騎常侍崔子武出使陳國報聘。

  15 北齊侍中、開府儀同三司和士開有寵於北齊主高湛，高湛無論是在外朝視事，還是在宮內歡宴，一刻也不能見不到和士開。和士開有時一連幾天都在宮裡待著，或者一天要入宮好幾次，又或者高湛放他回家之後，馬上又派人追他回來，在他還沒回宮的時間，接連派人騎馬去催促。和士開奸諂百端，寵愛日隆，前後賞賜，不可勝數。他每次侍奉高湛左右，言辭容止，極盡粗鄙猥褻；與高湛日夜廝混在一起，不再有君臣之禮。他曾經對高湛說：「自古帝王，最終不也是化為灰土，堯舜和桀紂，又有什麼差別!陛下應該趁自己年輕，極意享樂，縱橫行之，一日之快，可敵千年。國事全都交給大臣，何必擔心他們不能辦事，何必辛苦約束自己!」高湛大悅，於是，委託趙彥深掌管官爵任命，元文遙掌管財政，唐邕掌管外兵及騎兵，信都人馮子琮、胡長粲負責在東宮輔導太子。高湛三四天才上一次朝，不過批幾個字而已，話都沒講幾句，一會兒就散朝回內宮了。

  胡長粲，是胡僧敬之子。

  高湛讓和士開與胡皇后玩握槊遊戲，河南康獻王高孝瑜進諫說：「皇后是天下之母，怎麼能與臣下手碰手!」高孝瑜又說：「趙郡王高叡的父親死於非命，不可親近(高叡的父親高琛與高歡姬妾通姦，死在高歡杖下)。」於是高叡與和士開一起說高孝瑜壞話。和士開說高孝瑜奢侈僭越，高叡說：「山東只聽說有河南王，沒聽說有陛下。」高湛由此猜忌高孝瑜。高孝瑜有一次私底下與爾朱御女(御女，皇帝後宮第六級)說話，高湛聽聞，大怒。

  六月二十八日，高孝瑜被強灌三十七杯酒。高孝瑜身體肥大，腰帶十圍，高湛派左右侍從婁子彥把他用車拉出去，在車上又給他灌下毒酒。到了西華門，高孝瑜中毒之後煩躁難忍，投水而死，追贈為太尉、錄尚書事。在宮中的諸侯王，沒有人敢出聲，唯獨河間王高孝琬大哭而出。

  16 秋，七月六日，北周主宇文邕前往原州。

  17 八月十日，北齊改三台宮為大興聖寺(三台為高洋所建，事見公元558年記載)。

  19 九月三日，北周主宇文邕從原州登上隴山。

  20 周迪再次越過東興嶺為寇，九月十日，陳國朝廷下詔，命護軍章昭達將兵討伐。

  21 九月二十五日，北周主宇文邕抵達同州。

  22 當初，北周人想與突厥木桿可汗聯兵討伐北齊，許諾娶可汗的女兒為皇后，派御伯大夫楊薦及左武伯、太原人王慶前往結親。北齊人收到消息，懼怕，也遣使求婚於突厥，饋贈禮物非常豐厚。木桿可汗貪圖北齊給的錢更多，想要逮捕楊薦等送交北齊。楊薦知道了，指責木桿可汗說：「太祖(宇文泰)當年與可汗共敦睦鄰友好，蠕蠕部落數千人來降，太祖把他們全部交付給可汗使者處置，讓可汗稱心快意(事見公元555年記載)。如今為何要忘恩負義，就不怕愧對鬼神嗎？」木桿可汗慘然良久，說：「你說得對。我決心已定，當與貴國一起討平東賊，然後把女兒送來。」楊薦等回國復命。

  公卿們請徵發十萬人攻打北齊，唯獨柱國楊忠認為一萬騎兵足夠。九月二十七日，北周派楊忠將步騎兵一萬，與突厥自北道討伐北齊，又派大將軍達奚武率步騎兵三萬，自南道出平陽，約期在晉陽會師。

  23 冬，十一月一日，章昭達大破周迪。周迪脫身逃竄於山谷，山民們一起掩護藏匿他，即使官軍加以誅戮，也沒人肯說出他的藏身之處。

  24 十二月一日，北周主宇文邕回到長安。

  25 十二月六日，陳國大赦。

  26 陳國護軍章昭達進軍度嶺，直指建安，討伐陳寶應，皇帝陳蒨下詔，命益州刺史余孝頃督會稽、東陽、臨海、永嘉各地部隊從東道前往與章昭達會師。

  27 本年，陳國皇帝陳蒨開始祭祀始興昭烈王陳道譚(陳蒨的生父陳道譚，是陳霸先的哥哥，陳蒨入繼陳霸先，以自己的次子陳伯茂繼承陳道譚)於建康，用天子禮。

  北周大將軍楊忠攻拔北齊二十餘城

  28 北周大將軍楊忠攻拔北齊二十餘城。北齊人把守陘嶺險隘，楊忠將之擊破。突厥木桿、地頭、步離三位可汗以十萬騎兵前來會師。十二月十九日(原文為己丑日，根據柏楊考證修改)，自恆州分三道俱入。當時大雪紛飛，下了數十日，南北千餘里，平地積雪數尺。北齊主高湛從鄴城倍道兼程趕赴前線，十二月二十八日，抵達晉陽。斛律光率步騎兵三萬屯駐平陽。十二月二十九日，北周兵團及突厥騎兵逼近晉陽。高湛畏懼敵兵之強，戎服率宮人向東撤走，想要逃避。趙郡王高叡、河間王高孝琬攔住馬頭進諫。高孝琬請求將軍事委任給高叡，必能嚴整抗敵。高湛聽從，命六軍進止都歸高叡節度，而命并州刺史段韶負責軍政。

  天嘉五年(公元564年)

  1 春，正月一日，北齊主高湛登上北城，軍容嚴整。突厥責怪北周人說：「你們說齊國亂了，所以來討伐。如今看齊人眼中，也有鋼鐵意志，怎麼抵擋得住!」

  北周人以步卒為前鋒，從西山東下，挺進到離城二里的地方。北齊諸將都想迎頭痛擊，段韶說：「步兵威力有限，如今積雪既厚，要迎戰也不方便，不如嚴陣以待，以逸待勞，必定能擊破他們。」

  北周兵既到城下，北齊集中全部精銳鼓譟而出。突厥震駭，引兵上西山，不肯參戰，北周師大敗而還。突厥引兵出塞，縱兵大掠，自晉陽以往七百餘里，一個人和一頭牲畜都沒有留下。段韶追擊，但也不敢逼近。突厥大軍走到陘嶺，地凍路滑，鋪上氈毯才能通過。戰馬苦寒疲瘦，膝蓋以下毛都掉光了，走到長城，戰馬全部死光，士兵們折斷長槊作為拐杖，一路支撐著走回塞北。

  達奚武抵達平陽，還不知道楊忠已經敗退。北齊守將斛律光寫信給他說：「鴻雁已經飛翔在遼闊的蒼穹，獵人還在草澤中搜尋。」達奚武收到信也撤退。斛律光追擊，進入北周國境，擄獲二千餘人而還。

  斛律光見北齊主高湛於晉陽，高湛因為新遭大寇，抱著斛律光的頭痛哭。任城王高湝進言說：「何至於此!」高湛這才停止哭泣。

  當初，北齊顯祖高洋在世時，北周人常懼怕北齊兵西渡，每到冬天，就守著黃河，用鐵錐擊破河面冰層，防止北齊兵過河。等到世祖高湛即位後，他嬖倖用事，朝政漸漸紊亂，反過來是北齊人拿著鐵錐擊冰以備北周兵進逼。斛律光對此很憂慮，說：「國家之前常有吞併關、隴之志，今日反而到這個地步，陛下就知道玩弄聲色嗎？」

  【華杉講透】

  段韶這一戰，標準的以逸待勞。首先，北周軍離城二里，一路上又是幾尺深的積雪，如果我軍迎擊，要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二里路，體力消耗很大。所以，不如讓敵軍消耗，把這二里地留給敵軍走，等他們走到城下，我軍即刻出擊，不讓他們有時間休息。如此，彼勞我逸，可以一戰而勝。

  其次，是「上兵伐謀，其次伐交」的「伐交」，在之前的外交戰中，北齊本來已經輸了，突厥加入了北周陣營。但是，突厥人本是為利而來，又有面子上的壓逼，十分勉強。他們來了一看占不到便宜，馬上就打退堂鼓。突厥人責怪北周謊報北齊軍情，其實就是事先鋪墊，給自己退出戰鬥找理由。一開戰，他們又見北齊軍氣勢如虹，馬上就作壁上觀了。

  在敵人的強大中，要看到他們的弱點，對準這個弱點痛擊，強弱之勢，即刻反轉。

  高湛大勝之後抱著斛律光痛哭，可以理解，之前壓力太大，太恐懼了。宇文泰都抱著人發抖號哭過，不是高湝說的「何至於此」，而是「很至於此」!

  2 正月二十二日，陳國皇帝陳蒨在南郊祭天。

  3 二月一日，日食。

  三月三日，北齊律法頒布施行，並大赦天下。這之後，官吏們才開始遵守法令。又下令仕門子弟經常講習，所以北齊人大多懂法。

  又下令百姓年滿十八歲接受官府分配的田地，並開始繳納租稅，二十歲服兵役，六十歲免除差役，六十六歲把田地交還官府，免除租稅。男子十八歲以上，配給露田八十畝，女子四十畝，奴婢跟自由人一樣。有一頭牛的，多配田六十畝。一夫一妻每年繳納綢緞一匹，棉花八兩。田賦每年粟米二石，附加義租(樂捐)五升；奴婢按自由民的一半繳納(因為官府經常調奴婢從事其他工作)；一頭牛每年捐稅綢緞二尺，田賦粟米一斗，義租五升。田賦捐稅都交給朝廷，義租則送交郡府，以備水災旱災時的賑濟。

  5 三月十一日，北齊群盜田子禮等數十人，一起劫持太師、彭城景思王高浟，欲立其為主，故詐稱是朝廷使者，直奔高浟府第，闖進內室，聲稱奉皇帝詔書，牽高浟上馬，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打算前往南殿。高浟大呼不從，群盜殺了他。

  6 三月二十二日，北周下令，百官上朝時，手執笏板。

  7 北齊任命斛律光為司徒，武興王高普為尚書左僕射。高普，是高歸彥哥哥的兒子。

  三月二十六日，任命馮翊王高潤為司空。

  8 夏，四月三日，北齊主高湛派兼散騎常侍皇甫亮出使陳國報聘。

  9 四月十二日，北周主宇文邕遣使到陳國報聘。

  10 四月十五日，北周任命鄧公、河南人竇熾為大宗伯。

  五月五日，封世宗宇文毓之子宇文賢為畢公。

  11 五月七日，北齊主高湛返回鄴城。

  12 五月二十五日，北齊任命趙郡王高叡為錄尚書事，前司徒婁叡為太尉。

  五月二十七日，任命段韶為太師。

  五月三十日，任命任城王高湝為大將軍。

  13 壬辰日(五月無此日)，北齊主高湛前往晉陽。

  14 北周任命太保達奚武為同州刺史。

  15 六月，北齊主高湛殺樂陵王高百年(孝昭帝高演的太子)。當時白虹環繞太陽兩圈，橫貫太陽，卻不能貫穿，天上出現赤星，北齊主想要殺高百年來化解天象災變。正巧博陵人賈德胄教高百年寫字，高百年曾經寫了幾個「敕」字，賈德胄把這幾個「敕」字封起來奏報。高湛發怒，派人召高百年。高百年自知不免，割下所帶玉玦，留給他的妃子斛律氏，意思是訣別。高百年見高湛於涼風堂。高湛命高百年書寫「敕」字，經驗證與賈德胄所奏相似，於是派左右對高百年亂棒捶擊，又下令拖曳著他繞堂且行且捶，所過之處流血遍地，待他氣息將盡時，將他斬首，丟在水池中，池水染成一片赤紅。王妃斛律氏把著玉玦哀號不食，過了一個多月也死了，而玉玦猶在手中，無法掰開；她的父親斛律光親自去掰，手才打開。

  【華杉講透】

  賈德胄教高百年寫「敕」字，「敕」的意思是皇帝詔令，然後舉報，便成了高百年想當皇帝的罪狀。這顯然是事先安排好的。

  16 六月三日，北周改御伯官職為納言。

  17 當初，周太祖宇文泰追隨賀拔岳在關中時，派人到晉陽迎接晉公宇文護。宇文護的母親閻氏及宇文邕的姑姑都留在晉陽，北齊人將她們配入中山宮為奴婢。等到宇文護掌權用事，派出間諜密使，入北齊訪求，沒有音信。北齊派使者到玉壁，要求通商互市。宇文護想要訪求他的母親和皇姑，派司馬下大夫尹公正到玉壁，與北齊使者交談，使者很高興。北周勛州刺史韋孝寬抓獲關東人，再將他們釋放，然後寫信說明北周想要通好的意思。當時，北周人又因為之前攻打晉陽不得志，密謀與突厥再次討伐北齊。北齊主高湛聽聞，大懼，許諾送還宇文護母親，並求通好，先送北周皇姑回來。

  18 秋，八月一日，日食。

  19 北周派柱國楊忠將兵，會同突厥討伐北齊，進軍到北河，還師。

  20 八月二日，北周任命齊公宇文憲為雍州牧，宇文貴為大司徒。

  九月二日，任命衛公宇文直為大司空。

  追錄開國功臣的功勞，封開府儀同三司、隴西公李昞為唐公，太馭中大夫、長樂公若干鳳為徐公。

  李昞，是李虎之子；若干鳳，是若干惠之子。

  21 九月十日，北齊主高湛封皇子高綽為南陽王，高儼為東平王。高儼，是太子高緯的同母弟。

  22 突厥入寇北齊幽州，部眾十餘萬，入長城，大掠而還。

  23 北周皇姑回國時，北齊主高湛派人替晉公宇文護的母親寫信，說到宇文護幼年時的幾件事，又寄上宇文護小時候所穿的錦袍，作為信驗。信上說：「我遇上千載難逢的契機，欣逢大齊之德，念我年老，特別開恩，許諾讓我們母子相見。禽獸草木，都有母子相依。我有何罪，與你分離!如今又有什麼福分，還望能見到你!說到這裡，悲喜交集，昏厥而又甦醒。世間所有，都可以求得，而母子異國，何處可求!就算你貴極王公，富過山海，有一老母，八十之年，還飄然於千里之外，死亡在旦夕之間，不得一朝暫見，不得一日同處，寒冷得不到你的衣服，飢餓得不到你的食物。你雖然榮華富貴於極盛，光耀於世間，對我又有什麼益處!今日之前，你不能供養我，事情已經過去，不必再說；而今日以後，我這條殘命，就全靠你了。上有天，下有地，中間有鬼神，不要以為天地鬼神無知，而可欺負!」

  宇文護收到信，悲不自勝。回信說：「國家分崩，遭遇災禍，離開母親膝下，已經三十五年。凡是有母親所生之物，都知道母子之恩，誰會像我這樣不孝!子為公侯，母為俘虜奴隸，暑不見母暑，寒不見母寒，衣不知有無，食不知饑飽，泯然不知如天地之外，打聽不到一絲一毫的消息。懷抱怨恨痛苦，終此一生，死若有知，只冀望能奉見母親於九泉之下而已!沒想到齊朝解開羅網，惠以德音，允許放回母親和四姑。我一接到這個消息，魂爽飛越，號天叩地，不能自勝。齊朝霈然之恩，既已如春雨般降下，有家有國之人，以信義為本，我猜母親歸國的日期，應該已經確定了吧。只求能奉見母親慈顏，永畢平生所願。生死肉骨，豈有超過這樣的恩情的!我就是有負載山嶽的力量，也不足以承受這齊國的大恩大德。」

  北齊人仍扣留宇文護母親，讓她再給宇文護寫信，要求宇文護給予更大回報。使者往返再三。當時段韶正抵禦突厥軍於塞下，北齊主高湛派黃門徐世榮乘驛馬車帶著北周信件前去問段韶意見。段韶說：「周人反覆，本無信義，之前晉陽之役，就可以看出。宇文護表面上是丞相，其實是一國之主，既為他的母親請和，都沒有派一個正式的使節來。如果只是根據他們母子之間的私人通信，就送還其母，恐怕示之以弱。不如暫且表面許諾，等雙方的和平形勢已成為事實，然後再遣返她也不遲。」北齊主高湛不聽，即刻將宇文護的母親遣送返國。

  閻氏抵達北周，舉朝稱慶，北周主宇文邕為她大赦天下。凡所資奉給她的，都窮極華盛。一年四季，以及夏天伏祭，冬天臘祭，北周主宇文邕率諸親戚行家人之禮，敬酒上壽。

  24 突厥從幽州撤軍，但留下屯駐在塞北，又集合諸部兵馬，遣使告訴北周，想要按之前的約定共同攻打北齊。冬，十月二十日(原文按北齊歷記載，根據柏楊考證，統一改為陳曆日期)，突厥入寇北齊幽州。

  晉公宇文護剛剛接回他的母親，不想討伐北齊；又擔心違反與突厥的條約，另生邊患，迫不得已，徵召二十四軍及左右廂散隸，秦、隴、巴、蜀之兵並羌、胡內附者，共二十萬人。

  閏十月十日，北周主宇文邕授給宇文護斧鉞於廟庭；閏十月十三日，宇文邕親自勞軍於沙苑；閏十月十九日，宇文邕還宮。

  宇文護大軍抵達潼關，派柱國尉遲迥率精兵十萬為前鋒，直指洛陽，大將軍權景宣率山南之兵攻打懸瓠，少師楊檦出兵軹關。

  【華杉講透】

  母親回來了，於情於理，宇文護也不好馬上跟北齊開戰，但是，迫於之前與突厥的約定，又不得不出兵。這樣不情不願地發動戰爭，當然不能有戰功。此戰無功，宇文護的威望也受打擊了。

  事情都是一環扣一環，你不知道它會怎麼發展。

  25 周迪從東興嶺再次舉兵，陳國宣城太守錢肅鎮守東興嶺，獻出城池，投降周迪。吳州刺史陳詳將兵攻擊，陳詳兵大敗，周迪的軍勢又振作起來。

  南豫州刺史、西豐脫侯周敷率所部出擊，抵達定川，與周迪對壘。周迪誆騙周敷說：「我之前與兄弟你勠力同心，怎麼都沒想到有一天會互相傷害!如今我願伏罪還朝，還得靠兄弟你替我向朝廷披露心腑，先乞請你挺身與我共盟。」周敷同意，剛剛登上盟誓之壇，就為周迪所殺。

  26 陳寶應占據晉安、建安二郡，水陸兩路全部設置柵欄工事，以抵禦章昭達。章昭達與他交戰，不利，於是占據閩江上流，命軍士伐木為筏，木筏上設置拋石機。正巧下大雨，江水上漲，章昭達放筏衝擊陳寶應水柵，全部破壞，又出兵攻打他的步兵。剛剛合戰，陳國皇帝陳蒨派遣的將軍余孝頃從海道趕到，合力攻打陳寶應。

  十一月五日，陳寶應大敗，逃到莆口，對他兒子說：「早聽虞公的話，不至於到今日。」章昭達追擊，將他生擒，並擒獲留異及其族黨，送到建康斬首。留異的兒子留貞臣因為娶了公主為妻，得以免死，陳寶應的賓客全部處死。

  陳蒨聽聞虞寄曾經勸諫陳寶應，命章昭達將他禮送到建康。見面之後，陳蒨慰勞他說：「管寧無恙？」任命他為衡陽王掌書記。(管寧不接受公孫度的封爵和任官，事見公元191年記載。)

  27 北周晉公宇文護進兵屯駐弘農；尉遲迥包圍洛陽；雍州牧、齊公宇文憲，同州刺史達奚武，涇州總管王雄駐軍於邙山。

  28 十一月十四日，北齊主高湛派兼散騎常侍劉逖出使陳國報聘。

  29 當初，北周楊檦為邵州刺史，鎮捍東方邊境二十餘年，數次與北齊作戰，未嘗不捷，由此輕敵。既出軹關，他獨自引兵深入，又不設防備。十一月二十日，北齊太尉婁叡率軍殺到，大破楊檦軍，楊檦於是投降北齊。

  北周大將權景宣包圍懸瓠，十二月，北齊豫州道行台、豫州刺史、太原人王士良，永州刺史蕭世怡都獻出城池投降。權景宣派開府郭彥鎮守豫州，謝徹鎮守永州，送王士良、蕭世怡及降卒一千人到長安。

  北周人堆土山、挖地道，以攻洛陽，三十天不能攻克。晉公宇文護命諸將截斷河陽道路，阻遏北齊救兵，然後同攻洛陽；諸將認為北齊兵必定不敢出動，只是放出斥候偵察而已。

  北齊派蘭陵王高長恭、大將軍斛律光救援洛陽，二人畏懼北周兵強，不敢前進。北齊主高湛召并州刺史段韶，對他說：「洛陽危急，我想派你去救援。但是突厥在北，也需要鎮御，怎麼辦？」段韶回答說：「北虜侵邊，就像生瘡長癬一樣的毛病。而今西鄰窺逼，才是心腹之患，請奉詔南行。」高湛說：「朕的意思也是這樣。」於是下令段韶率精騎一千人從晉陽出發。十二月三日，北齊主高湛也從晉陽奔赴洛陽。

  【華杉講透】

  用一次「關鍵行動」解決問題

  北周師出無名，將領們又驕傲輕敵，自然有戰敗之憂。

  段韶所論，是一個「戰略重心」問題。在複雜的戰局中，要找到一個重心，把這個重心解決，其他的就不用解決，自然就瓦解了。西有北周，北有突厥，當然西邊是重心，趕在突厥到來之前解決北周，突厥自然就不來了。如果分兵防備突厥，則兩邊兵力都不夠。

  找到了重心，要再繼續濃縮為一個「決勝點」，然後把所有力量投入在決勝點上，最好是用一次「關鍵行動」就解決問題。這個決勝點，就是洛陽。所以高湛不僅先派去高長恭和斛律光，再派段韶增援，最後，還御駕親征，親自督陣，集中全部力量，以圖一戰而定。

  30 十二月五日，北齊太宰、平原靖翼王高淹去世。

  31 段韶從晉陽出軍，行軍五日，渡過黃河，正巧連日陰霧，十二月八日，抵達洛陽，率帳下三百騎，與諸將登上邙山，觀察北周軍形勢。到了太和谷，他們與北周軍遭遇，段韶即刻馳告諸營，追集騎士，結起陣形，嚴陣以待。段韶為左軍，蘭陵王高長恭為中軍，斛律光為右軍。北周人想不到他們都來了，都十分恐懼。段韶遠遠地對北周兵喊話說：「你們宇文護才得到他的母親，就來為寇，為何？」北周人說：「上天派我們來，有什麼可問!」段韶說：「天道賞善罰惡，是派你們來送死吧!」

  北周軍以步兵在前，上山逆戰。段韶且戰且退，引誘他們前進，等北周兵筋疲力盡，然後下馬還擊。北周軍大敗，一時瓦解，投墜溪谷，死者甚眾。

  蘭陵王高長恭以五百騎突入北周軍，殺到金墉城下。城上人不認識他，高長恭脫下頭盔，讓守軍看到自己的臉，城上守軍才縋下弩手支援。北周軍在城下的也解圍遁去，拋棄軍營帳幕，從邙山到穀水，三十里中，軍資器械，堆滿川澤。唯獨齊公宇文憲、同州刺史達奚武及庸忠公王雄在後，勒兵拒戰。

  王雄馳馬衝擊斛律光軍陣，斛律光退走，王雄追擊。斛律光左右都跑散了，只剩下一個家奴、一支箭。王雄手按長槊，並不刺出，在離斛律光不過一丈的地方大喊：「我愛惜你，不殺你，要生擒你去見天子。」斛律光回身一箭，正中王雄額頭，王雄抱馬而逃，到軍營中後去世。北周軍中更加恐懼。

  北周齊公宇文憲到各營視察鼓勵，軍心稍微小安。到了夜裡，重新集結，宇文憲想要明日再戰。達奚武說：「洛陽軍心已散，人情震駭，如不乘夜速還，明天想回也回不去了。我在軍中時間久了，各種形勢都見過。你還是少年，沒經過多少事，豈可以數營士卒委之於虎口!」於是撤退。權景宣也放棄豫州撤走。

  十二月十三日，北齊主高湛抵達洛陽。十二月十五日，高湛任命段韶為太宰，斛律光為太尉，蘭陵王高長恭為尚書令。十二月十八日，高湛前往虎牢，於是從滑台前往黎陽，十二月二十二日，返回鄴城。

  北周楊忠引兵出沃野，準備接應突厥軍，軍糧跟不上，諸軍都很憂慮，不知道怎麼辦。楊忠於是招誘周邊稽胡酋長，全部在座，詐使河州刺史王傑勒兵鳴鼓而至，說：「大冢宰(宇文護)已經平定洛陽，要與突厥共同討伐稽胡各部落中不服的。」滿座皆懼，楊忠安慰曉諭他們，放他們回去。於是諸胡部落相帥饋贈運輸，車糧堆積如山。後來，北周軍戰敗撤退，楊忠也還師。

  晉公宇文護本來沒有軍事才能，這次行動也不是他的本心，所以無功，與諸將稽首謝罪。北周主宇文邕慰勞赦免。

  【華杉講透】

  要追求利益最小化

  永遠不要追求最大勝利，要確保最小戰果；不要利益最大化，要利益最小化。王雄本來已經可以將斛律光刺於馬下，他非要擴大戰果，活捉斛律光，還大喊大叫，自己分心，反被斛律光一箭射死了。貪心讓人滅亡，大事小事都是這個規律。

  32 本年，北齊山東大水，飢死者不可勝計。

  33 宕昌王梁彌定屢次入寇北周邊境，北周大將軍田弘討伐消滅宕昌國，以其地設置宕州。

  天嘉六年(公元565年)

  1 春，正月二十日，北齊任命任城王高湝為大司馬。

  2 北齊主高湛前往晉陽。

  3 二月八日(原文辛丑，根據柏楊考證修改)，北周派陳公宇文純、許公宇文貴、神武公竇毅、南陽公楊薦等備皇后儀衛及行殿(一種超級大車，如同移動的宮殿)，並宮女一百二十人，到突厥可汗牙帳迎接突厥公主。

  竇毅，是竇熾哥哥的兒子。

  4 二月十三日，北周任命柱國、安武公李穆為大司空，綏德公陸通為大司寇。

  5 二月十九日，北周主宇文邕前往岐州。

  6 夏，四月二日，陳國任命安成王陳頊為司空。

  陳頊是皇帝陳蒨的弟弟，位高權重，權傾朝野。他的王府直兵鮑僧叡，仗恃陳頊勢力，行為不法，御史中丞徐陵上奏彈劾，由南台官員手捧奏章，徐陵跟隨而入。陳蒨見徐陵官服整齊、神色嚴肅，也斂容正坐。徐陵進讀奏章，當時陳頊在殿上侍立，仰視陳蒨表情，流汗失色，徐陵派殿中御史引陳頊下殿。陳蒨為之免陳頊侍中、中書監，朝廷肅然。

  7 四月六日，北齊大將軍、東安王婁叡被控有罪，免職。

  北齊主高湛傳位於太子高緯

  8 北齊著作郎祖珽，有文學才能，多技藝，但是疏闊放蕩。他曾經做高祖高歡的中外府功曹。有一次宴會，丟失了一隻金酒杯，結果在祖珽髮髻上搜出來；他又被控盜領官粟三千石，被打了二百鞭，發配到甲坊做苦工。顯祖高洋時，祖珽為秘書丞，又盜賣《華林遍略》，還有其他貪贓枉法事件，當判絞刑，除名為平民。高洋雖然憎恨他多次犯法，但是喜愛他的才技，命他在中書省值班(負責草擬皇帝詔書)。

  世祖高湛為長廣王時，祖珽調製胡桃油(繪畫用)獻給他，趁機說：「殿下骨相非凡。我曾經夢見殿下乘龍上天。」高湛說：「如果應驗，當使兄大富貴。」高湛即位後，擢拜祖珽為中書侍郎，後來又升遷為散騎常侍。祖珽與和士開一起奸巧諂媚。

  祖珽私下對和士開說：「您所受到的寵幸，振古無比。但是，皇上一日駕崩，你如何能善始善終？」和士開問他有什麼計策。祖珽說：「您應該跟皇上說：『文襄(高澄)、文宣(高洋)、孝昭(高演)的兒子，都沒能繼位，現在應該讓皇太子早踐大位，以定君臣之分。如果事成，皇后、少主必然都記得您的恩德，這是萬全之計。請您稍微先給皇上吹吹風，讓他粗略有個概念，我再另外上表論述。」和士開許諾。

  正巧有彗星出現。太史上奏說：「彗星，是除舊布新之象，天下當有易主。」祖珽於是上書說：「陛下雖為天子，未為極貴，應該傳位於東宮，且以上應天道。」並上奏魏顯祖拓跋弘禪位給兒子元宏的故事。北齊主高湛聽從。

  四月二十四日，高湛派太宰段韶持節奉皇帝璽綬，傳位於太子高緯。太子即皇帝位於晉陽宮，大赦，改年號為天統。又下詔，以太子妃斛律氏為皇后。於是群公上書奏請世祖高湛尊號為太上皇帝，軍國大事照舊匯報。派黃門侍郎馮子琮、尚書左丞胡長粲輔導少主，出入禁中，負責奏章管理。馮子琮，是高湛正妻胡皇后的妹夫。

  祖珽拜為秘書監，加儀同三司，大受親寵，深受兩宮器重。

  【華杉講透】

  祖珽這人，可以算是中國歷史「第一小人」，為什麼呢？小人很多，像他這麼才華蓋世的小人就不多見了。祖珽是絕世奇才，文章音律、四夷外語、陰陽占卜，無所不通，而且還精通醫術，是一代名醫。不僅如此，他謀略、膽識，都無人能比，政治、軍事，都能建功立業。他的故事才剛剛開始，後面還有。但是，他就是放蕩成性，生活淫亂，毫無底線，還盜竊成癖，讓幾任皇帝又恨又愛。

  祖珽也有志向，就是他說的一句話：「丈夫一生不負身。」意思是，投入一生，玩個痛快。像他這樣價值觀的人，也不少。但是，祖珽玩得開，玩得起，而且實現了志向，這個別人就比不了。

  司馬光寫《資治通鑑》，定義小人為「才勝德謂之小人」。祖珽的才華之高，和道德底線之低，上下高低的反差，上下五千年無人能比，所以我說他是中國歷史「第一小人」。

  9 四月二十五日，北齊任命賀拔仁為太師，侯莫陳相為太保，馮翊王高潤為司徒，趙郡王高叡為司空，河南王高孝琬為尚書令。

  四月二十六日，任命瀛洲刺史尉粲為太尉，斛律光為大將軍，東安王婁叡為太尉，尚書僕射趙彥深為左僕射。

  10 五月，突厥遣使到北齊，開始與北齊往來通使。

  11 六月十八日，北齊主高緯派兼散騎常侍王季高出使陳國報聘。

  12 秋，七月一日，日食。

  13 陳國皇帝陳蒨派都督程靈洗從鄱陽小路出擊周迪，擊破。周迪與麾下十餘人逃竄於山洞中，時間長了，跟從的人漸漸覺得艱苦。後來，周迪派人悄悄出來到臨川市場買魚買菜，被臨川太守駱牙抓獲，令他取周迪人頭，以將功贖罪，於是派腹心勇士跟隨他入山。那人引誘周迪出來打獵，勇士伏於道旁，出擊將他斬首。七月六日，周迪首級被送到建康。

  【華杉講透】

  又是一個造反失敗的標準結局：被自己人出賣。最後一起逃入深山的十幾個人，當然是周迪最信得過的人。他能派出去街市買魚的，更是信得過當中最信得過的。但是，這人也信不過了，為什麼呢？

  這裡有一個關鍵理念。當頭的，不要老是想誰是我信得過的人，而是要想我是不是一個大家信得過的人，大家信得過我什麼呢？既然我是領導者，大家就是信得過我能帶領他們取得勝利，取得榮華富貴。他們信得過我，我自然也信得過他們。這「信得過」，是一個心理契約，向對方交付什麼，換取什麼，都很清楚。如果「我」已經信不過了，那契約就已經失效了，沒有什麼人信得過了。

  14 七月十日，北周主宇文邕前往秦州；八月二十六日，返回長安。

  15 八月二十九日，陳國皇帝陳蒨立皇子陳伯固為新安王，陳伯恭為晉安王，陳伯仁為廬陵王，陳伯義為江夏王。

  16 冬，十月二日，北周將函谷關改名為通洛防，任命金州刺史賀若敦為中州刺史，鎮守函谷關。

  賀若敦恃才負氣，看跟自己平輩的人都當了大將軍，唯獨自己沒有當上，再加上湘州之役，他全軍而返，自認為應該受賞，想不到反而受到除名的處分(見公元560年和公元561年記載)，於是對朝廷使者口出怨言。晉公宇文護怒，徵召他回來，逼令自殺。臨死時，他對兒子賀若弼說：「我立志平定江南，如今不果，你必成我志。我因為亂嚼舌頭而死，你不可不思。」於是用錐子把賀若弼的舌頭刺出血來告誡他。

  【華杉講透】

  賀若弼後來繼承父親遺志，參與隋滅陳之戰有功，拜右武候大將軍，封上柱國，晉爵宋國公。同時，他也繼承了父親的毛病，自恃功高，心生怨懟，為隋文帝所疏遠。後來他以誹謗朝政之罪，為隋煬帝所殺。那一錐子舌頭上的血算是白刺了。

  17 十一月五日，北齊太上皇高湛抵達鄴城。

  18 北齊世祖高湛當長廣王時，經常被顯祖高洋捶打，心中怨恨。高洋每次見到祖珽，常呼他為賊，所以祖珽也怨恨他。祖珽想要求媚於高湛，於是對高湛說：「文宣(高洋)狂暴，他的諡號怎麼能稱『文』？他並非開國之君，又怎麼能稱『祖』？如果文宣為祖，陛下萬歲後又當稱什麼呢？」高湛聽從。

  十一月十一日，改獻武皇帝高歡諡號為神武皇帝，廟號高祖，獻明皇后婁昭君為武明皇后。下令有司討論修改高洋的諡號。

  【華杉講透】

  這就是當初秦始皇擔心的情況，他說諡號是「子議父，臣議君」，大不敬，你們有什麼資格在朕死後評價朕!所以他取消諡號，自稱始皇帝，然後二世、三世，一直到萬世。當然，結果到秦二世就結束了。但是，秦始皇反抗諡法成功，他們父子是中國歷史上僅有的兩個能自己給自己定稱號的皇帝。

  諡號是對君王的唯一約束，你在世時，一切權力都歸你，你可以為所欲為，但是，你總得想想死後大家怎麼給你蓋棺定論吧!然而，在祖珽的天才想像力下，蓋棺所定之論也可以作為政治議題操作，以謀取利益。

  19 十二月七日，陳國皇帝陳蒨封皇子陳伯禮為武陵王。

  20 十二月十四日，北齊太上皇高湛前往晉陽。

  21 十二月二十二日，北齊改文宣皇帝高洋諡號為景烈皇帝，廟號威宗。

  【胡三省注】

  按諡法：布義行剛曰烈，有功安民曰烈，猛以剛果曰威，有威可畏曰威，以刑服遠曰威。

  天康元年(公元566年)

  1 春，正月二日，日食。

  2 正月六日，北周大赦，改年號為天和。

  3 正月十四日，北齊主高緯在圜丘祭天；正月十六日，祫祭(迎歷代祖先牌位集中大合祭)於太廟。

  4 正月十九日，北齊任命吏部尚書尉瑾為右僕射。

  5 正月二十二日，北周主宇文邕親耕天子籍田。

  6 正月二十三日，北齊主高緯前往晉陽。

  7 北周派小載師(掌理土地賦役等事務的官員)杜杲出訪陳國報聘。

  8 二月三日，北齊太上皇高湛回到鄴城。

  9 二月二十九日，陳國大赦，改年號為天康。

  10 三月三日，任命安成王陳頊為尚書令。

  11 三月三十日，北周主宇文邕在南郊祭天。

  夏，四月，宇文邕主持祈雨大祭。

  12 陳國皇帝陳蒨生病，無論宮廷或政府眾事，都令尚書僕射到仲舉、五兵尚書孔奐共同討論決定。孔奐，是孔琇之的曾孫。

  陳蒨病情加重，孔奐、到仲舉與司空、尚書令、揚州刺史、安成王陳頊，吏部尚書袁樞，中書舍人劉師知入侍醫藥。袁樞，是袁君正之子。太子陳伯宗柔弱，陳蒨擔憂他不能守住皇位，對陳頊說：「我想遵照吳太伯舊例(春秋時吳國開國君主吳太伯，傳位給弟弟)。」陳頊拜伏泣涕，堅決推辭。陳蒨又對到仲舉、孔奐等人說：「如今三方鼎峙，四海事重，需要年長的君王。時間最近的，我可以效法晉成帝司馬衍；遠的，遵照殷朝的繼承法(傳弟不傳子)，卿等宜遵此意。」孔奐流涕回答說：「陛下不過是一時飲食失調，很快就會痊癒。皇太子年紀還輕，聖德日日進步。安成王身居陛下兄弟的尊位，足以承擔周公(輔佐成王)的責任。如果陛下有廢立之心，臣等愚昧，誠不敢聞詔。」陳蒨說：「古人的正直風範，又在卿等身上重現。」於是任命孔奐為太子詹事。

  【司馬光曰】

  臣子侍奉君王，當他顯現出美德時，應順勢而成就其美，當他有噁心惡行時，要及時匡正挽救。孔奐在陳朝，處於腹心重任，參與決定禮義之大計，如果他認為世祖陳蒨的話不是誠心誠意，就應當向竇嬰、袁盎一樣當面說清楚，並與皇帝爭辯(事見公元前154年記載)，以防微杜漸，並杜絕陳頊覬覦之心。如果孔奐認為陳蒨是誠心誠意，則當馬上請他明下詔書，宣告中外，使世祖陳蒨有宋宣公之美(宋宣公傳位於弟弟宋穆公，宋穆公去世時，沒有立自己的兒子，而立了宋宣公的兒子)，使高宗陳頊無楚靈王之惡(楚康王病危，弟弟羋圍進宮問安，就在病床上縊殺哥哥，並殺掉哥哥的兩個兒子，自己繼位，是為楚靈王)。否則，如果孔奐認為太子是嫡嗣，不可動搖，要保護太子安全，則當盡忠竭節，以死繼之，如同晉國的荀息[晉獻公將兒子奚齊託孤給荀息。晉獻公病逝，荀息立奚齊為國君。里克借主持國喪之機，刺殺奚齊。荀息遂立奚齊之異母弟卓子(驪姬之妹少姬所生)為國君，但卓子和驪姬也被殺死，荀息深感有負於獻公，遂自殺]，趙國的肥義(肥義輔佐趙武靈王，在沙丘之變中為保護趙惠文王而遇害)。為什麼要在君王活著的時候，去揣摩他的心意而迎合他？而在他死後，則權臣篡國而不能救，嗣主失位而不能死!這正是最奸險阿諛之人，而陳蒨還說他們有古人正直的遺風，托給他們六尺之孤，豈不荒謬嗎？

  【華杉講透】

  人性認知缺陷：只相信對自己有利的事

  此事責任完全在陳蒨，他應該堅決傳位給弟弟，馬上下詔，並且留下遺詔，表明兒子陳伯宗將永無繼位資格，帝系轉移到弟弟陳頊家族，連「宋宣公之美」都不要，這樣才能保住陳伯宗性命。他這樣說話，大家只能跟著和稀泥，而他居然接受了這種和稀泥，那是人性的認知缺陷，總是傾向於相信對自己有利的事情。他忘記了他自己就是以皇弟身份繼位，而且殺死了哥哥的兒子陳昌。

  到仲舉、孔奐等人沒有責任，他們能說什麼呢？陳頊也在旁邊，皇帝並沒有單獨託孤給他們，而且，陳頊輔政的權力更大，陳頊是司空、尚書令，兼揚州刺史，揚州刺史就是京畿衛戍部隊總司令。皇帝沒了，他們就只能聽陳頊的，作為社稷之臣，這也沒什麼錯。

  陳蒨什麼都明白，第一，他明白三國鼎立，須立長君，從國家利益來看，應該讓弟弟繼位；第二，他明白，自己的兒子不行，承擔不了這個責任；第三，他明白，如果讓兒子繼位，將來皇位可能被弟弟篡奪，兒子也被謀殺。但是，他有一點貪心，糊塗了，看不見明明白白的危險，把兒子往火坑裡推。

  貪心和僥倖是一對孿生兄弟，貪心一起，必生僥倖，人就會去冒生命危險，明知道得不到的東西，也要去拿。陳伯宗「應該」繼位，這是他「該得」的。但是，不貪心的原則，就是比自己該拿的少拿一點，而且讓所有人都相信，我絕對不拿，今天不拿，以後也不會拿。

  13 四月二十七日，陳國皇帝陳蒨崩殂。

  陳蒨起自艱難，知民間疾苦，性格明察儉約。每天夜裡，他都命人從宮中小門不斷送進緊急奏章，他批閱政事，前後相續。下令殿中巡邏衛士，傳遞報更用的計時竹籤時，一定把竹籤投於階石之上，令其鏗鏘有聲，他說：「我雖然已經睡下，也要令我驚覺。」

  太子即位，大赦。

  五月三日，尊皇太后章要兒為太皇太后，皇后沈妙容為皇太后。

  14 五月九日，北齊任命兼尚書左僕射、武興王高普為尚書令。

  15 吐谷渾龍涸王莫昌率部落歸附北周，以其地設置扶州。

  16 五月十四日，陳國任命安成王陳頊為驃騎大將軍、司徒、錄尚書、都督中外諸軍事。

  五月二十一日，任命中軍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徐度為司空，任命吏部尚書袁樞為左僕射，吳興太守沈欽為右僕射，御史中丞徐陵為吏部尚書。

  徐陵認為，自南梁末年以來，選授官員，又多又濫，於是撰寫文告，公示說：「梁元帝(蕭繹)繼承侯景凶荒之後，王太尉(王僧辯)承接荊州之禍敗，官方沒有時間精力處理紛繁的事務。永安之時，聖朝草創，銀錢難得，而委任狀則容易，於是權且以官階來代替銀錢綢緞作為賞賜。致令『員外』『常侍』，在路上比肩而立，『咨議』『參軍』滿街都是，這豈是朝章應該如此嗎？如今衣冠人才已多，禮樂制度完備，政事從容不迫，還想像以前一樣泛濫當官，這不是非分之想嗎？」眾人都服氣。

  17 五月二十三日，北齊立太上皇高湛之子高弘為齊安王，高仁固為北平王，高仁英為高平王，高仁光為淮南王。

  18 六月，北齊派兼散騎常侍韋道儒出使陳國報聘。

  19 六月二十一日，陳國葬文皇帝陳蒨於永寧陵，廟號世祖。

  20 秋，七月三日，北周修築武功等城池，並派軍士駐防。

  21 七月二十二日，陳國皇帝陳伯宗立妃子王氏為皇后。

  22 八月，北齊太上皇高湛前往晉陽。

  23 北周信州蠻酋長冉令賢、向五子王等占據巴峽造反，攻陷白帝城，黨羽連接二千餘里。北周派開府儀同三司元契、趙剛等前後征討，始終不能攻克。九月，北周主宇文邕下詔，命開府儀同三司陸騰督開府儀同三司王亮、司馬裔討伐。

  陸騰駐軍於湯口，冉令賢於江南占據險要，設置十座城堡，遠結涔陽蠻為聲援，自率精卒固守水邏城。陸騰召諸將問計，都建議先取水邏，後攻江南。陸騰說：「冉令賢內恃水邏固若金湯，外托涔陽蠻夷聲援。資糧充實，器械精新。我們懸軍遠來，攻其嚴壘，假若不能一戰而克，更加助長他的氣焰。不如屯軍於湯口，先取江南，剪其羽毛，然後進軍水邏，這才是制勝之術。」於是派王亮率眾渡江，十天之內，攻拔其八城，俘虜及納降各以千計。於是招募選拔驍勇之士，數道進攻水邏。蠻帥冉伯犁、冉安西一向與冉令賢有仇，陸騰遊說引誘，賄賂以金帛，讓他們做嚮導。水邏旁有石勝城，冉令賢派他哥哥的兒子冉龍真據守。陸騰秘密引誘冉龍真，冉龍真獻出城池投降。水邏部眾崩潰，斬首一萬餘級，俘虜一萬餘人。冉令賢逃走，追獲，斬首。陸騰將屍骸置於水邏城一側堆積為京觀(京觀，為炫耀武功，聚集敵屍、封土而成的高冢)，之後群蠻望見京觀，大哭，不敢再反叛。

  向五子王占據石墨城，派他的兒子向寶勝據守雙城。水邏既平，陸騰頻頻遣使曉諭他，向五子王仍然拒絕投降。陸騰進擊，全部擒獲，將各向氏酋長全部斬首，俘虜一萬餘戶。

  信州原來的治所在白帝，陸騰把它遷移到八陳灘北，以司馬裔為信州刺史。

  小吏部、隴西人辛昂，奉命視察梁州、益州，並且為陸騰督辦軍糧。當時臨州、信州、楚州、合州等州的百姓，很多都參與叛亂，辛昂曉諭以禍福，投奔他的人，就像回家一樣安心。於是辛昂令老弱者背負軍糧，壯夫參加作戰，大家都樂意為他所用。辛昂完成使命返還，又趕上巴州萬榮郡人民造反，圍攻郡城，阻絕山路。辛昂對他的部下說：「兇徒猖狂，如果等待皇上命令，孤城必定陷落。只要對百姓有利，我可以獨斷專權。」於是在通州、開州招募士兵，得三千人。眾人倍道兼行，出其不意，直撲賊壘。反賊以為朝廷大軍殺到，望風瓦解，一郡獲得保全。北周嘉獎辛昂，任命為渠州刺史。

  24 冬，十月，北齊任命侯莫陳相為太傅，任城王高湝為太保，婁叡為大司馬，馮翊王高潤為太尉，開府儀同三司韓祖念為司徒。

  25 十月十七日，陳國皇帝陳伯宗在太廟祭祖。

  26 十一月二日，北周遣使到陳國弔喪。

  27 十一月十三日，北周主宇文邕行視武功等新城；十二月十八日，返回長安。

  28 北齊河間王高孝琬(高澄第三子)怨恨當權執政的和士開、祖珽等(讒殺他的哥哥高孝瑜，事見公元563年記載)，把他們的形象紮成草人來射擊。和士開、祖珽向太上皇高湛進讒言說：「草人是比擬陛下。又，之前突厥攻打并州，高孝琬脫下頭盔，扔在地上，說：『我又不是老太婆，要戴著這玩意兒!』這話也是諷刺陛下(當時高湛驚恐過度，全副武裝要逃走，事見公元563年記載)。又，北魏時代，民間有謠言說：『河南種穀河北生，白楊樹端金雞鳴。』河南、河北之間，就是河間，寓意河間王高孝琬將要建起金雞，大赦天下(北齊傳統，大赦之日，在閶闔門前擺設金雞及皮鼓，官員將囚犯帶到門前，擂鼓一千聲，然後釋放)。」太上皇高湛疑心頓起。

  正巧高孝琬得到一顆佛牙，放在家裡，夜裡發光。高湛聽聞，派人去搜，在倉庫中發現用來掛在長槊上的旗幟有數百面。高湛認定為造反用具，逮捕高孝琬審訊。高孝琬姬妾中有一個陳氏，無寵，誣告高孝琬說：「孝琬常畫陛下像，對著畫像哭。」其實是世宗高澄的像。高湛怒，派武衛將軍赫連輔玄倒轉皮鞭，用鞭杆打高孝琬。高孝琬呼喊叔叔，高湛說：「何敢呼我為叔!」高孝琬說：「臣是神武皇帝(高歡)嫡孫，文襄皇帝(高澄)嫡子，魏孝靜皇帝(元善見)之甥，為什麼不能呼您為叔!」高湛愈怒，折斷高孝琬兩腿，高孝琬呼號而死。

  安德王高延宗(高澄第五子)為之痛哭，眼中流出鮮血。他又扎一個草人，鞭打訊問說：「何故殺我兄!」家奴告發他，高湛把高延宗按在地上，用馬鞭打了二百鞭，幾乎打死。

  【華杉講透】

  不要貪心，不要不服

  高孝琬死於「不服」，不服的結果，就是死。

  你必須服，真心服，還要「悅納」，喜悅地服，才能重建自己生存的生態。

  你不服，是覺得自己該得的，被別人奪去了，卻忘了自己所謂該得的，也是當初奪了別人該得的。所以，沒什麼該不該得。人性的毛病，就是看自己都是正義，看別人都是非法。而你一旦把這種心態表現出來，就會給自己招來大禍。

  《資治通鑑》中講述的個人命運的歷史教訓，來來回回就兩個「不」：不要貪心，不要不服。有了這兩個「不」，就是所謂「大智慧」了。

  29 這一年，北齊賜侍中、中書監元文遙姓高氏，不久，擢升他為尚書左僕射。

  自北魏末年以來，縣令一直多為家奴僕役所擔任，於是士人都以做縣令為恥。高文遙認為，縣令是治民之本，於是建議改革選拔制度，秘密選擇貴遊子弟，頒發詔敕，一一委派。但是他仍擔心他們申訴，不肯到任，於是將他們全部召集到神武門，令趙郡王高叡宣旨唱名，厚加慰諭，然後派遣。北齊士人做縣令，自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