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反制
2024-09-26 11:07:00
作者: 王覺仁
《湯誓》曰:「聿求元聖,與之戮力同心,以治天下。」
——《墨子·尚賢》
憑藉過人的輕功和夜色的掩護,青芒終於逃出包圍圈,一頭遁入了莽莽蒼蒼的叢林中。
起先,他都是在離地至少三四丈高的大樹之間跳躍飛奔,直到一口氣跑出四五十丈外,後面追兵的鼓譟聲漸遠漸稀,才從樹上跳了下來。
他忍痛拔出腿上的箭矢,接著撕下衣袍一角,匆匆包裹了傷口,然後大致估摸了一下方位,立刻朝西北方向跑去。
那是他來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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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來的時候曾路過一個小部落,看見那兒養著幾十匹膘肥體壯的駿馬。所以,他現在必須儘快趕到那兒,搞一匹馬,才可能離開這片叢林,然後穿越焉支山北麓的漫漫戈壁,回到一百多里外的大營。
至於下一步該怎麼辦,青芒便有些茫然了。
趙信的突然出現,徹底打亂了他的計劃。本來跟渾邪王他老人家已經達成了基本共識,只要再設法說服休屠王,大事便成了。可眼下形勢突變,青芒基本上可以預見:渾邪王迫於趙信的壓力,即使不打退堂鼓,暫時肯定也不敢有何動作;而居於同樣的理由,休屠王更不可能在這時候輕舉妄動。
如此一來,想要不戰而屈人之兵、招撫二王及其部落,恐怕只能是奢望了。
怎麼辦?
難道,自己和渾邪王他老人家註定只能兵戎相見、骨肉相殘?
青芒一邊埋頭思索,一邊忍著腿上的疼痛在樹林中艱難行進。
突然,他猛地剎住了腳步。
頭頂的樹枝上有某種異常的響動—那不是風吹樹葉的沙沙聲,而是腳踩在樹枝上的輕微的嘎吱聲。
可就在他止步的瞬間,四條黑影便從前、後、左、右的四棵大樹上同時飛掠而下,手上竟然拉著一張大網,而青芒就位於網的中央!
青芒身手雖然敏捷,但終究猝不及防,加之腿上有傷,動作遲緩,所以剛往斜刺里衝出幾步,便被那張大網一下子罩住了。
緊接著,旁邊又殺出六七條黑影,連同方才那四人,總共十餘把明晃晃的刀便同時逼住了他。
青芒悽然一笑。
看來自己終究是回不去了—今日與酈諾一別,果然便成永訣!
青芒隨即被捆了個結結實實。接著,不遠處有幾支火把亮起,一名身材瘦高的匈奴將官從林中走出,在幾名侍衛的簇擁下來到了青芒面前。
「莫拔孤?!」
當看清此人面孔後,青芒頗有些意外。
「還認得我?」莫拔孤一臉倨傲,淡淡地回了一句。
關於此人的記憶,青芒不知為何竟然沒有喪失,故而一看見他便都想起來了。
青芒十五歲從漢地來到渾邪王部,三年後,因武藝出眾被選拔到王庭,進入狼衛。這個莫拔孤便是與他同期入選的。此後,兩人又同時成為太子於丹的貼身侍從,時間一久,三人便成了形影不離的好兄弟。由於長年並肩作戰、生死與共,青芒與莫拔孤之間更是有著過命的交情。後來,青芒步步擢升,官至左都尉,莫拔孤則被調到了右賢王部。兩人雖然聚少離多,但深厚的友情卻從未改變。直到漠南之戰前,他們還聚過一次。可誰也沒想到,兩人再次見面,竟然是在這個地方,並且是以這種令人遺憾的方式……
「你怎麼會在這裡?」青芒大為好奇。
「這個問題,應該是我來問你吧?」莫拔孤冷哼一聲。
「我嘛,說來話長……」青芒苦笑了一下。
「那就不必多說,隨我去見自次王。」
青芒一怔:「你是跟他一塊兒來的?」
「我現在是自次王麾下的右都尉,你說我該不該來?」
青芒聞言,不禁再度苦笑,心想今日這運氣可算是背到極點了,好像怎麼逃都逃不出這個混蛋阿胡兒的手掌心。
「你把我交給他,我可就必死無疑了。」青芒道。
「像你這種背叛族人、賣主求榮之人,不是早就該死了嗎?」莫拔孤冷冷道。
「賣主?敢問右都尉,你說的是哪個主?」青芒冷然一笑,「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當初你我曾一起在軍臣單于和於丹太子面前發誓,要用生命捍衛單于和太子。可後來,伊稚斜悍然篡位,還要殺於丹太子。我遵守了自己的誓言,暗中護送太子逃離了王庭。試問,我這麼做算是賣主嗎?莫非我要違背誓言,割下太子首級獻給伊稚斜,才不算賣主?」
莫拔孤聞言,表情頓時變得十分複雜,半晌才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是漠南之戰。」
「好,那咱們就來說說漠南之戰。想必你也知道,早在戰前,伊稚斜就已經懷疑我並且想除掉我了,只不過礙於荼蘼居次,才遲遲沒有動手。後來,他任命我為漠南之戰的前鋒,就是想借漢人之手殺我;同時,他又密令羅姑比等人見機行事,萬一我沒死於漢人之手,就設法把我除掉。你說,在那種情況下,我是該老老實實束手待斃呢,還是該將計就計,反戈一擊?換成是你莫拔孤,你又會怎麼做?」
莫拔孤一怔:「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
青芒坦然一笑:「我阿檀那是什麼人你最清楚,我會對自己的兄弟撒謊嗎?」
莫拔孤眉頭緊鎖,片刻後才苦笑了一下,自語般道:「看來咱們這位大單于,還真是對誰都不放心哪……」
此言分明藏有弦外之音。青芒一聽,仿佛行走在黑暗中的人驀然看見了一絲光亮,忙道:「莫拔孤,咱倆當初都是於丹太子的人,你覺得,伊稚斜會真正信任你嗎?」
莫拔孤這才驚覺失言,忙咳了咳,臉色一沉:「別以為你說這些,我便會放你走。什麼兄弟也好,誓言也罷,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如今我誓死效忠大單于,決不會聽你蠱惑。念在過去的情分上,你死之後,我會厚葬你的。」
說完,也不等青芒回話,轉身就走,然後頭也不回地下令道:「走,帶他去見自次王。」
青芒心中一沉,大聲道:「莫拔孤,我不奢求你顧念兄弟之情放了我,只希望你考慮一下自己的處境。伊稚斜當初千方百計要除掉我,今天他就不會對你故伎重施嗎?你冷靜想想,當年於丹太子的人,現在還剩下幾個?伊稚斜把其他人都殺了,卻唯獨信任你一個,你覺得這可能嗎?他之所以到現在還不殺你,只是想利用你對付渾邪王和休屠王而已。我敢斷定,事成之後,他一定會命阿胡兒將你兔死狗烹!我今天死,總算還有你來厚葬我;等輪到你自己那天,恐怕你就將死無葬身之地了。」
青芒本以為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莫拔孤至少也會停下來考慮一下,沒想到他卻充耳不聞,徑直走進了樹林中。
一陣絕望襲上心頭。
方才那一絲希望的「光亮」徹底消隱,青芒感覺自己被無邊的黑暗徹底吞噬了……
青芒被莫拔孤五花大綁地帶到了趙信面前,然後又被送到了休屠王大營,關進了一座營帳內的鐵籠子裡。外面由趙信的人看守。
腿上的傷仍血流不止,殷紅的血浸透了包紮的布片。青芒感覺渾身虛弱,靠在鐵柵上昏昏沉沉便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營帳外一陣兵刃相交的聲音驚醒了他。
青芒猛然睜開眼睛,凝神傾聽外面的動靜。
令人意外的是,廝殺很快就結束了,然後有人大步走了過來,「嘩」地一下掀開了門帘。
賀勒多!
他竟然敢來劫獄!
青芒愣住了,滿臉驚訝地看著他。
賀勒多用鑰匙打開了鐵籠,沖他笑了笑:「小子,我冒死來救你,你就這副表情,一聲『謝謝』都不說?」
「可是……你這樣救得了我嗎?」青芒回過神來,苦笑了一下。
「看守都殺了,籠子也打開了,除非你不想出來。」
青芒艱難起身,蹣跚著走出鐵籠,「你殺了阿胡兒的看守頂什麼用?這大營里還有好幾萬休屠王的兵馬,你都殺嗎?」
「我殺他們幹嗎?要不是他們幫忙,我哪那麼容易就殺進來救你?」
青芒一怔:「你的意思……休屠王是咱們這邊的?」
賀勒多笑而不答。
忽然,帳外響起一陣朗聲大笑:「本王不跟渾邪老哥一邊,難道還跟那個混蛋阿胡兒一邊不成?」隨著話音,一個年約六旬、相貌威武的匈奴人大步走了進來。
雖然沒認出來人,但青芒知道,此人便是休屠王了。
「王爺還真是讓晚輩驚喜啊!」青芒如釋重負,粲然一笑,「有您這句話,晚輩就放心了。只是……阿胡兒那邊該怎麼對付?」
「他這回只帶了幾百個親兵,根本不足為慮。」休屠王聲若洪鐘,中氣十足道,「伊稚斜以為本王和渾邪老哥決不敢造反,所以派這廝來,以為就能唬住我們,做他娘的美夢吧!老子早就想反了,只可惜渾邪老哥上了年紀,總是優柔寡斷,下不了決心。現在好了,賢侄你帶著漢朝皇帝的聖旨來了,本王還等什麼?此時不跟他伊稚斜分道揚鑣,更待何時?」
「王爺明智果決,晚輩佩服之至!」青芒喜出望外,連忙抱拳,「不知阿胡兒現在何處?還有,王爺打算何時舉義?」
「他現在就在渾邪老哥的大帳里,正脅迫他跟漢朝決戰呢。不過你放心,這兒是你家老爺子和本王的地盤,他不敢胡來。至於舉義之事嘛,按說本王也想了很久了,隨時可以動手,只不過……」休屠王欲言又止。
「王爺有何疑慮,但說無妨。」
休屠王笑了笑:「那本王就直說了。此次和你一同前來的,還有冠軍侯霍去病吧?」
「王爺還真是知己知彼啊。」青芒一笑,「沒錯,他也來了。不知王爺何出此問?」
「賢侄也知道,霍去病殺了咱們不少人,本王對此倒沒什麼芥蒂,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可是,本王手底下卻有不少兄弟,對霍去病這個人……頗有些不放心。」
「敢問王爺,不放心什麼?」
「弟兄們擔心他……使詐。」
青芒眉頭一蹙:「王爺此言何意?」
「王爺的意思很簡單。」賀勒多忽然接過話茬,「就是怕霍去病利用了你,讓你來招降,然後等咱們都放鬆了戒備,他再把咱們一鍋端了。」
青芒哈哈一笑:「這就是弟兄們多慮了。請當戶和王爺放心,我了解霍去病,他雖然作戰勇猛,卻絕非嗜血好殺之人。更何況,此次任務是漢朝皇帝交予我的,霍去病只是配合我行動而已。沒有我的同意,他無權做任何事。」
「話是這麼說,但終究是兵不厭詐啊!」休屠王幽幽道,「萬一霍去病真的動手,賢侄你怕是想攔也攔不住吧?」
「那依王爺之見,我該怎麼做,才能讓弟兄們放心?」
休屠王略微沉吟,道:「要讓大伙兒放心也不難。你今晚就回去,告訴霍去病,後天正午,咱們在葫蘆峽見面。雙方都不要帶兵,只帶幾個親隨,然後大伙兒面對面,開誠布公地談一談。霍去病若是真有誠意,他一定敢隨你前來;如果他找什麼藉口推脫,那……投誠的事,可就得從長計議了。」
青芒蹙眉想了想,道:「也好,那就按王爺說的辦。」
「好!」休屠王大喜,「本王現在就派人護送你回去。」
「不必了,多謝王爺,只要給我一匹快馬就行了。」
青芒單人獨騎離開休屠王大營的時候,才發現東方天際已經露出了魚肚白。
本以為方才在鐵籠中只是打了一個盹兒,現在看來,自己至少睡了兩個時辰。
從休屠王大營到漢軍駐地,約有一百五六十里,若快馬加鞭,頂多一個時辰就到了。不過,當青芒從焉支山北麓馳入那片方圓百里的戈壁時,才走了一刻鐘左右,西北方向的天空便赫然出現了一道黑色的「城牆」。
當然,那不是城牆,而是一道沙牆,是沙塵暴的前鋒!
青芒抬眼一瞥,頓時色變。
沙牆高聳入雲,正以排山倒海之勢朝這邊快速推進。
此時要往回走已經來不及了,青芒只能拼命抽打馬臀,硬著頭皮往前疾馳。
很快,沙牆便遮蔽了半邊天空。狂風裹挾著砂礫狠狠打在了青芒臉上,令他幾乎睜不開眼睛。與此同時,四周的石子和沙土紛紛席捲而起,在半空中恣意狂舞。
身下的坐騎一下子受驚了,焦躁地噴著響鼻,四蹄胡亂踢踏著,就是不肯再往前走。
青芒死死拽著韁繩,揮動馬鞭連連抽打,可結果卻只能在原地一直轉圈。
風暴越來越大,濃密的沙塵鋪天蓋地。轉瞬之間,陽光和天空便一齊消失了,末日般的黑暗徹底籠罩了這片戈壁。
起初,被風暴捲起的石子還只有銅錢大小,而此刻打在青芒和坐騎身上的石頭,已經有拳頭一般大了。青芒只能儘量匍匐在馬背上,雙手緊緊地抱著馬脖子。
就這樣堅持了片刻,馬終於承受不住,瘋了一樣沖了出去,然後前蹄一軟,猛地跪倒在地,同時屁股高高撅起,一下就把青芒甩了出去。
青芒飛出去後卻沒有直接落地,而是被狂風吹得在空中翻轉了好幾圈,才重重摔落在地。巨大的力道震得他五臟六腑都快跳出來了,險些暈厥過去。等他好不容易爬起來,馬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青芒感到了絕望。
馬在,或許還有一絲希望衝出去,可如今只剩下兩條腿,就很難走出這場風暴了,隨時可能葬身在這片戈壁之中。
此時,風暴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幾乎要把他整個人刮起來。青芒只能儘量伏低身子、貼地爬行。
天地一片晦暗,周遭咫尺莫辨。勉強爬出一段後,青芒好不容易摸到了一塊兒大石頭。石頭下面有一處凹陷。他立刻爬了進去,耳旁呼嘯的風聲隨即小了一些。
有了這個背風處,便不再有被大風颳跑之虞,或許就能熬過去。
青芒稍覺慶幸。
可是,剛這麼一想,便有一大團沙子撲面而來,一下蒙住了他的頭臉。
沙埋!
青芒心裡猛地一顫。
在強烈的沙塵暴中,會有大片大片的沙子隨風推移,遇到障礙物後便會降落下來,覆蓋地面,其厚度從數寸到數尺不等。而他現在躲在這塊兒大石之下,便是最容易形成沙埋的地方。
青芒瞬間反應過來,慌忙從石頭下爬出。
就在這時,一顆拳頭大的石子飛來,恰好擊中他的太陽穴。青芒頓覺兩眼一黑,漸漸失去了知覺。隨後,一大片一大片的沙子陸續撞在大石上,然後紛紛飄落下來,一層一層地覆蓋了青芒。
此情此景,仿佛死神就站在他身旁,正親手為他堆起一座無碑的墳墓。
在徹底昏迷之前,青芒嘴裡微弱地叫了一聲「酈諾」,同時頑強地向著黑暗的天空伸出了一隻手臂。
在瘋狂地肆虐之後,風暴忽然就止息了。
當陽光穿過厚厚的陰霾重新照耀這片戈壁時,仍然有一些細沙在風中輕盈地飛舞和旋轉。
它們圍繞著一根彎曲的食指旋轉,仿佛一群跳著死亡之舞的精靈……
就在戈壁上空赫然出現那片恐怖的沙牆之際,酈諾便不顧一切地策馬衝出了軍營。
沒有人告訴她此刻的青芒正置身戈壁之中,也沒有人告訴她青芒很快就會身陷絕境,可她還是毫不猶豫地迎著死亡的風暴疾馳而去。
她不需要任何人告訴她,因為她相信自己的直覺。
這是一種只屬於女人……不,是只屬於心有靈犀的戀人之間才有的直覺。它是如此強烈,以致足以讓她拋開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生命。
霍去病和夷安公主是在稍晚的時候才發現酈諾失蹤的。他們遙望了一眼戈壁上空,然後又對視了一眼,瞬間便猜到酈諾的去向了。
於是,他們沒有做任何交流,便同時翻身上馬,並轡衝出了大營。
此刻,他們之間心有靈犀的程度,似乎也絲毫不亞於酈諾和青芒……
狂暴的風沙在無情地埋葬青芒之時,也兇狠地襲擊了酈諾。
粗糲的沙石不停地打在她的臉上,可她卻絲毫不覺得疼痛。
所幸,她距離風暴中心要比青芒遠得多,所以當她風馳電掣地衝進這片戈壁沒多久,風暴便漸漸止息了,而天光也一點一點地亮了起來。
酈諾茫然四顧,一遍遍呼喊著青芒的名字。
直覺告訴她青芒就在這裡,可她卻看不見他的身影。
冥冥之中,像是有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酈諾策馬來到了那塊兒大石頭的邊上。隨著她聲嘶力竭的呼喊,從層層覆蓋的黃沙中頑強伸出的那根食指終於動了一下。然後,又動了一下。
萬般焦灼的酈諾無意中一瞥,眼中立刻湧出驚喜的淚光。
她飛速拍馬過來,翻身跳下,用雙手刨開厚厚的黃沙,終於把形同「土人」的青芒從沙土中一把拽了出來。
緊接著,她從馬鞍上取下一隻鼓鼓囊囊的水袋,拔下木塞,先用半袋水沖洗青芒的頭臉,又將剩下的水一口一口地灌進青芒的嘴裡。少頃,青芒嗆了一下,旋即在一陣劇烈的咳嗽中醒了過來。
一直噙在酈諾眼中的淚水,終於在這一刻潸然而下。
青芒躺在她的懷裡,透過眼中迷濛的水霧看出去,陽光下的酈諾被染上了一層五彩繽紛的光暈,美得沒有一絲人間煙火的氣息。
「你是下凡的天女嗎?」青芒虛弱一笑。
「你說什麼?」酈諾沒聽清。
「我說,你肯定是下凡的天女,不然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不管你走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到你。」酈諾抹了抹眼睛,哼了一聲,「所以,你永遠別想甩掉我。」
青芒定定地看著她,心中湧起一股暖意,眼睛不覺又迷濛了。
這次,是他自己的淚水打濕了眼睛。
青芒被救回軍營後,因腿上的傷口感染,引發高燒,隨即陷入了半昏迷狀態。
霍去病連忙找來軍醫,為他處理了傷口,並開了藥。酈諾把藥熬了,一點一點地餵青芒喝下,然後便一直守在床榻旁。
直到次日凌晨,天色漸亮,青芒才悠悠醒轉。
此時,酈諾卻趴在床邊沉沉地睡著了。
青芒伸出手指,輕撫著她的一縷鬢髮。漸漸的,他的目光便濕潤了。
酈諾,我答應你,等做完這些事,我一定向你求婚。然後,咱們一起離開長安,去過自由自在的日子。我可以陪你仗劍江湖、馳騁天下,也可以陪你歸隱林泉、逍遙世外。咱們要一起生兒育女,白頭偕老,做一對讓世人艷羨的神仙眷侶。這一生,我不會再有任何別的念想和奢望。只要守在你身邊,讓你每天都能快樂,便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福……
他在心裡說完這番話,便悄悄起身下床,把被子蓋在了酈諾身上,然後走出了營帳。
酈諾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時,帳外已然日上三竿。
她看了一眼空空蕩蕩的床榻,猛然跳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地衝出了營帳。
酈諾像瘋了一樣在大營里四處尋找,卻始終不見青芒的身影,然後她跑到軍營中央的大帳外,剛要闖進去,夷安公主恰好掀開帘子走出來,兩人差點撞個滿懷。
「蒙弈呢?」酈諾抓著她的手,氣喘吁吁道。
「走了,跟霍去病一塊兒走的。」夷安公主若無其事道,眼中卻含著神秘的笑意。
「什麼時候走的?」
「就剛才,頂多一炷香工夫。」
「你怎麼不叫醒我?」酈諾紅著眼睛大聲道,一臉埋怨之色。
「我這不是正要去叫你嗎?」夷安公主忍著笑,「可巧,你自個兒就來了。」
「你現在叫我有什麼用?」酈諾氣沖沖道,說完才注意到夷安公主奇怪的表情,不禁眉頭一蹙,「你們……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夷安公主神秘一笑,牽起她的手:「走吧,進來說,將校們都在裡頭等著呢。」
酈諾大為不解,正待再問,夷安公主扭頭就把她拉進了大帳……
葫蘆峽位於焉支山的東側,是兩座山峰中的一個峽谷,谷口和腰部較為狹小,前後有兩塊兒寬闊的圓形谷地,總體形狀像極了一個葫蘆。
峽谷中泉水淙淙,林木茂盛,風景十分怡人。
正午時分,青芒和霍去病按照與休屠王的約定,帶著一小隊輕騎兵準時來到了此地。
霍去病環視周遭,忽然道:「蒙弈,瞧你約的這地方,山高谷深,易進難出,若有人在此設伏,咱們可就插翅難飛了。」
青芒淡淡一笑:「你是信不過休屠王,還是信不過我?」
話音剛落,附近樹林中旋即傳出休屠王中氣十足的笑聲:「都說霍驃姚勇冠三軍,英雄蓋世,沒想到也會如此小心謹慎。」
隨著話音,渾邪王、休屠王、賀勒多帶著一隊侍衛從林中馳出。
「此人便是休屠王。」青芒小聲對霍去病介紹道。
「休屠王是不是對『勇敢』有什麼誤解?」霍去病微然一笑,「既不小心也不謹慎的人,那能叫『勇者』嗎?那只能叫『莽夫』!」
「哈哈哈,霍驃姚言之有理。那是本王唐突了,還望霍驃姚海涵。」休屠王抱拳道。
「好說。」霍去病也抱了抱拳,「王爺快人快語,甚是豪爽,霍某就喜歡跟豪爽之人打交道。」
「這麼說,你我也算是意氣相投,往後可以做朋友嘍?」
「只要王爺誠心歸漢,日後咱們有的是時間做朋友。」
「誠心誠心,本王自然是一百個誠心。」休屠王笑道,「那天我就跟阿檀那交底了,本王和渾邪王早就有心歸漢,只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機罷了。」
「霍驃姚,」渾邪王接言道,「休屠王所言不假。自從伊稚斜篡位以來,獨斷專行,誅殺異己,重用奸佞,殘害忠良,我等早已心寒齒冷,去意已決。此番,招撫使和霍驃姚攜聖旨皇命前來,於我等而言,不啻大旱之遇雲霓耳!我和休屠王歸附大漢之心,天地可鑑,日月可表。只不過,我等手下一些弟兄,久聞霍驃姚威名,心中不免忌憚,故而對招撫之事亦生疑懼。今日誠邀霍驃姚前來,便是希望以此坦誠相待之舉,化解種種疑忌防範之心。此等苦衷,尚乞霍驃姚諒察。」
「王爺言重了。」霍去病道,「茲事體大,三思而行並不為過,坦誠相見更是理所應當。所以,霍某很樂意走這一趟,王爺切莫為此掛懷。」
「好!霍驃姚夠義氣,你這個朋友本王交定了!」休屠王扯著嗓子道,「此處離鄙營不遠,霍驃姚既然都到這兒了,不知能否賞光,隨本王回營把酒敘談呢?我親手釀造的馬奶酒,那可是遠近聞名啊,你可得好好嘗一嘗!」
一直沒有說話的青芒聞言,眉頭一蹙,忙道:「王爺,喝酒的事還是另擇時日吧,眼下阿胡兒尚在,此人陰險狡詐,咱們不可掉以輕心……」
「擇日不如撞日!本王今天高興,就想跟霍驃姚痛飲一番。至於阿胡兒那傢伙,本王待會兒回去就把他砍了,正好挖了他的心肝來下酒!」休屠王說著,又哈哈大笑起來。
「休屠,」渾邪王有些意外地看著他,「咱們事先說好了,只是約霍驃姚見面,可沒說要請人家回去喝酒。剛才阿檀那說得對,阿胡兒詭計多端,沒那麼好對付,咱們還是先把他收拾了,改日再宴請霍驃姚吧,以免節外生枝。」
「我說老哥,你也太把阿胡兒當回事了。」休屠王不以為然,「他就算有三頭六臂,手底下不就那幾百號人嗎?你我麾下各有數萬精銳,一人一口唾沫,還不得把他們淹死?依我看,咱們索性今日便舉義吧,讓霍驃姚和阿檀那隨我們回營,一起殺了阿胡兒,大事不就成了?」
「舉義不是兒戲,豈可倉促行之?」渾邪王注視著他,眼中已露出一絲懷疑,「休屠,我認識你幾十年,從未見你行事如此輕率。你今日執意邀請霍驃姚回營,是不是……有什麼別的打算?」
「老哥竟然懷疑我?」休屠王眉毛一挑,顯然有些不悅。
「你一反常態,我難道不該懷疑?」渾邪王針鋒相對。
氣氛驟然緊張起來。青芒和霍去病對視了一眼,卻都沒有作聲。
少頃,休屠王忽然發出一陣大笑:「我就知道瞞不過老哥。也罷,既如此,那我就實話實說了,今日,不管是霍去病還是阿檀那,一個都別想走!」
話音未落,周遭樹林中立刻湧出數百名騎兵,將眾人團團包圍。
青芒、霍去病、渾邪王、賀勒多及十餘名親兵,同時色變。
「你果然跟阿胡兒狼狽為奸!」渾邪王又驚又怒地瞪著休屠王。
「話別說得那麼難聽嘛。」休屠王呵呵一笑,「我休屠身為匈奴人,跟自次王聯手對付漢人,應該叫同仇敵愾才對;只有像你這樣背叛族人和大單于、私下與漢朝勾結,才能叫狼狽為奸吧?」
渾邪王怒視了他片刻,旋即冷然一笑,嘆了口氣:「休屠,我剛才那句話的重點,你沒聽清楚。」
休屠王眉頭一皺,想起他方才用了「果然」二字,不由一驚:「你什麼意思?」
渾邪王笑了笑,給了身旁的賀勒多一個眼色,然後對休屠王道:「我跟你做了幾十年兄弟,太了解你了。你這麼輕易就答應隨我歸降漢朝,似乎不太正常,所以,我不可不防。」
他說話之際,賀勒多已經從懷裡亮出了一個東西,高高地舉了起來。
那是一把金質的長命鎖,在陽光下晃來晃去,熠熠生輝。
休屠王一下子愣住了。
「認出來了吧?」渾邪王接著道,「這是你小兒子巴圖的長命鎖。巴圖聰明可愛,我很喜歡他。想著多日不見,今兒一早,便讓賀勒多去把他接了過來。你知道,巴圖最喜歡我養的那幾匹汗血寶馬,所以一聽說要來我這兒,高興得又蹦又跳。這會兒,他想必正在騎馬玩呢。」
形勢突然逆轉,剛從樹林裡湧出的那些休屠王的手下頓時面面相覷。
青芒和霍去病不由相視一笑。
休屠王大怒:「渾邪,你太卑鄙了!連孩子你都下得了手?」
「說到孩子,你應該想想,你我部落里總共有多少孩子?我們該怎麼做,才能讓他們平平安安地長大?」渾邪王神情凝重,苦笑了一下,「在如今的形勢下,不管是伊稚斜對咱們下手,還是你我之間發生內訌,那些孩子的命運都將不堪設想。所以,我把巴圖接到我那兒,並不是想害他,而只是防止你被伊稚斜利用、被阿胡兒蠱惑而已。倘若你能迷途知返,巴圖定會安然無恙;還有你我部落里成千上萬的孩子,也都會安然無恙。」
休屠王看著他,臉上的怒氣倏然消失,接著竟咯咯笑了起來,還笑得前仰後合:「渾邪老哥,你剛才說得沒錯,咱倆做了幾十年的兄弟,彼此都太了解了。所以,當你在背後捅我一刀的時候,你就該想到,我肯定也會在背後防你一手。」
這回輪到渾邪王愕然了。
青芒和霍去病一聽,也都一臉困惑—難道休屠王也在暗中綁了渾邪王的人?
剛這麼一想,答案便已出現在他們眼前了:賀勒多突然把長命鎖拋給了休屠王,然後拔刀出鞘,刀尖一下抵在了渾邪王的喉嚨上。
「賀勒多,你瘋了?!」青芒驚恐地大喊了一聲。
形勢再度反轉,完全出人意料。霍去病及其手下、連同渾邪王的親兵們都大為驚愕,紛紛拔刀在手,準備決一死戰。
休屠王又一次發出狂笑:「渾邪老哥,沒想到吧?巴圖現在還好端端地在我大帳里待著呢,賀勒多只是拿了長命鎖來蒙你罷了。」
「賀勒多,本王一向待你不薄,你為何要背叛本王?」渾邪王冷然質問。
「你可以背叛匈奴和大單于,我為何不能背叛你?」賀勒多面無表情道。
「伊稚斜容不下我,我豈能束手待斃?」
「可大單于答應要把你的王位給我,我有什麼理由不接受?」
這理由雖然簡單粗暴,卻也無可辯駁,渾邪王只能苦笑。
「王爺,當戶,請二位冷靜想想。」青芒憤然道,「伊稚斜今日會利用你們來剪除渾邪王,明日便會利用別人來剪除你們。說到底,你們都是他的棋子而已!就算他許諾給你們高官厚祿,你們就能一輩子高枕無憂、安享榮華富貴了嗎?絕不可能!你們替他賣命,充其量只能換來一時的苟且偷安,最終還是躲不過他伊稚斜的屠刀。所以,我奉勸二位三思,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不必再垂死掙扎了,阿檀那。」不遠處忽然傳來一個聲音,打斷了青芒。
緊接著,趙信在莫拔孤及一乾親兵的簇擁下,從樹林裡策馬而出,臉上是一副得意揚揚的表情。
「都死到臨頭了,還在這兒蠱惑人心。」趙信大聲冷笑,環視青芒等人,「你們聽好了,全部給我下馬,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我或許還能給你們留個全屍。」
青芒、霍去病、渾邪王及其手下全部怒目而視,一動不動。
「阿檀那,我數三下,如果你和霍去病還不下馬就擒,那本王只能當著你的面,把你外祖父的腦袋砍下來了。」趙信陰陰笑著,「這樣的情景實在殘忍,連本王都不忍心看,所以,我勸你還是別讓它發生。」
青芒看著趙信,忽然斂去怒容,淡淡一笑,對霍去病道:「兄弟,聽見了嗎,人家讓咱們下馬就擒呢,下還是不下?」
「這事我可不好說話,畢竟你家老爺子在人家手上呢。」霍去病也笑了笑,「不如,你問問老爺子,看他老人家是何意見?」
「不必問,我家老爺子肯定不怕死。」
「那還有什麼好說的?跟他們干唄,反正殺一個夠本兒,殺兩個有賺。」
看他倆居然鎮定自若,還談笑風生,趙信大為狐疑,卻又摸不清他們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阿檀那,霍驃姚,你們不必管我。」渾邪王大聲道,「我活到這把年紀,早就活夠了,死不足惜,你們趕快殺出去,別磨蹭了!」
「放心吧老爺子,孫兒我雖然不肖,但也不會讓您死的。」青芒又是一笑,「吉人自有天相,今天咱們誰都不會死。」
「喂,阿檀那!」一直用刀逼著渾邪王的賀勒多不禁怒火中燒,厲聲道,「老子一動手,你家老爺子可就腦袋落地了,你小子當我不存在嗎?」
青芒呵呵一笑:「說實話,像你這種見利忘義的小人,我還真沒把你放在眼裡,當你不存在又怎麼著?你要是不爽就動手啊,還等什麼?!」
賀勒多一怔,旋即勃然大怒,口中發出一聲暴喝,手裡的刀高高揚起。
渾邪王平靜而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就在此千鈞一髮之際,趙信突然顫抖地喊了一聲:「住手!」
賀勒多的刀頓時停在了渾邪王的頭頂上。然後,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齊刷刷地看向趙信。
這一看之下,在場眾人無不傻眼—只見趙信脖子上竟然架著一把刀,而刀就握在策馬立在他身邊的莫拔孤手裡。
這一幕實在來得太過突然,以致現場剎那間鴉雀無聲。
「莫拔孤,」青芒的聲音打破了這種怪異的寧靜,「你小子是不是眼神不好?我都給你使了好幾回眼色了,你看不見嗎?」
「咱們事先說好了,要以明確的暗號為憑。」莫拔孤面無表情道,「你不喊動手,我哪敢隨便動手?」
「我說你這人還真實在。」青芒氣得翻了下白眼兒,「我家老爺子命懸一線,你還非得等我喊動手,憑眼色不足以行事嗎?」
「那是你之前沒說好,怨不得我。」
「你這人太遲鈍,以後可不敢跟你一塊兒玩這麼危險的遊戲了。」
「隨你便,我又沒求你。」
兩人就這麼你一言我一語,旁若無人地互相擠對。而在場眾人除了霍去病外,無不是一頭霧水。尤其是趙信,根本想不通他倆到底是怎麼聯手開始這場「危險的遊戲」的……
前天夜裡,莫拔孤在樹林中抓住青芒後,表面上不顧青芒勸說,執意要把他交給趙信,其實內心卻異常矛盾。
當他頭也不回地走進林中時,他的耳旁卻不斷迴響著青芒的話:
你冷靜想想,當年於丹太子的人,現在還剩下幾個?
伊稚斜把其他人都殺了,卻唯獨信任你一個,你覺得這可能嗎?
事實上,莫拔孤不是沒想過這些,也不是沒想過逃離王庭、擺脫伊稚斜,但又不知該往哪兒逃。他也曾動念,想投奔漢朝,又擔心被漢人排擠,最終沒有好下場;想逃進深山老林躲起來,又覺得一輩子就此埋沒,終究不甘心。
就這麼左思右想,始終舉棋不定,故遷延至今。
可就在今夜,他意外地遇上了阿檀那—這個多年前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內心的痛苦和焦慮便再度沉渣泛起了。此外,當年與阿檀那同生死、共患難的一幕幕,也不斷浮現在他的眼前。
最後,莫拔孤止住了腳步,然後回頭走到了青芒面前。
「我若隨你投奔漢朝,你能保我的平安和前程嗎?」
本已絕望的青芒抬起眼來,粲然一笑:「能。」
「你憑什麼擔保?」
「憑漢朝皇帝信任我,我也信任他。還有,憑我的良心,以及咱們這麼多年的兄弟情義。這些,你覺得還不夠嗎?」
莫拔孤靜默了半晌,終於命手下解開了青芒身上的繩索,道:「阿胡兒已經跟休屠王聯手了,這次來,就是奉伊稚斜之命,打算除掉渾邪王,吞併他的部落。」
青芒一驚:「即使老爺子被他們所害,可部落的人也沒那麼容易被他們收服吧?」
「光靠他們當然不行,所以休屠王事先收買了一個人。此人在渾邪部落里威望甚高,王爺若不在了,部落的人肯定聽他的。」
青芒又是一驚:「是誰?」
「賀勒多。」
青芒渾身一震:「不可能!你的消息可靠嗎?」
莫拔孤冷然一笑:「我現在是阿胡兒身邊的人,你說消息可不可靠?」
青芒眉頭緊鎖,深感事態嚴峻。
「還有,阿胡兒和休屠王打算做一個局,把你和霍去病、渾邪王一網打盡……」接著,莫拔孤便把趙信的整個計劃告訴了青芒。
青芒聽完,不由一陣心驚。倘若不是在這兒遇見莫拔孤並成功策反了他,後果豈堪設想?!
「接下來該怎麼做,我都聽你的。」莫拔孤道。
青芒沉吟片刻,心中便有了一個將計就計的反制之策,隨即附在莫拔孤耳邊,一五一十地說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