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謎團
2024-09-26 11:07:03
作者: 王覺仁
天下從事者,不可以無法儀。
——《墨子·法儀》
此刻,雖然形勢已經徹底反轉,但局面卻仍僵持著。趙信和休屠王的手下似乎還沒回過神來,全部愣在那兒,而賀勒多手裡的刀也仍然指著渾邪王。
「賀勒多,」青芒鄙夷地看著他,「都這時候了,你還不把刀放下?」
本章節來源於𝓫𝓪𝓷𝔁𝓲𝓪𝓫𝓪.𝓬𝓸𝓶
「還有你們,都給我放下武器!」霍去病策馬上前幾步,指著趙信和休屠王的那些手下,厲聲道,「現在投降,性命可保;若欲頑抗到底,休怪我霍去病翻臉無情!」
霍去病氣勢逼人。那些匈奴兵頓時面露驚恐,不少人甚至下意識地退了幾步。
「阿檀那,」賀勒多苦笑了一下,「看這情形,是不是從前天夜裡,我把你從籠子裡放出來的時候,你就開始演戲了?」
「錯,是從莫拔孤把我抓進休屠大營的那一刻起,好戲就開鑼了。你們假意劫獄,目的就是要讓我信任你和休屠,然後誘騙霍驃姚前來,以便把我、老爺子和霍驃姚一網打盡。既然你們如此煞費苦心,我就將計就計陪你們玩嘍,否則豈不是讓你們白費心血?」
「你小子還真是演戲的天才,從前天夜裡一直到剛才,每個環節都演得滴水不漏啊!」
「過獎。」青芒冷然一笑,「你演技也不差嘛,前天在大營里,你紅著眼睛擁抱我那一下,也讓我感動了好一會兒啊!」
賀勒多看著青芒,眼眶忽然有些泛紅,緊接著大喝一聲,猛然又揮刀砍向渾邪王。說時遲那時快,霍去病手中的刀瞬間飛出,正中賀勒多的心臟。賀勒多口吐鮮血,栽落馬下,轉眼便一動不動了。
這一幕又是極為突然,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青芒和渾邪王同時在心中發出了一聲長嘆。
「阿檀那,咱們各退一步吧。」終於回過神來的休屠王忙道,「你把我和自次王放了,然後你帶渾邪王和他的部眾去投奔漢朝,咱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看如何?」
青芒呵呵一笑,卻不答言,而是扭頭對霍去病道:「你覺得呢?」
霍去病冷哼一聲,策馬上前幾步,從賀勒多身上拔出刀來,甩了甩上面的血,然後狠狠地盯著休屠王,從牙縫裡蹦出了兩個字:「休想!」
青芒對休屠王做了一個遺憾的表情,道:「你把遊戲玩得太過火,惹惱了咱們霍驃姚,他不放過你,我也是愛莫能助。」
「霍去病,你別太囂張!」休屠王惱羞成怒,「本王手底下還有數萬精銳,大不了就跟你決一死戰,老子還怕了你不成?!」說著「唰」的一聲拔刀出鞘。
莫拔孤見狀,手上微一使力,鋒利的刀刃立刻在趙信的脖子上劃了一道血口子。趙信慌忙大叫:「休屠,你冷靜一點兒,沒看見本王脖子上有刀嗎?」
「對不住了阿胡兒,」休屠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事到如今,你我只能自求多福了。」然後對身後和周圍的一眾手下大聲下令:「弟兄們,都給我上!」
眾手下正想衝上來拼殺,突然,兩側山峰同時響起了悠長而嘹亮的號角聲。
休屠王和手下全愣住了。
緊接著,數十面鮮艷的漢軍軍旗從兩邊的山林中豎了起來,在風中獵獵招展。與此同時,無數的漢軍騎兵自山上飛馳而下,密集的馬蹄聲瞬間響徹整片山谷。
酈諾和夷安公主並駕齊驅地沖在隊伍前列,英姿颯爽,意氣風發。
青芒和霍去病相視一笑。
一切都在計劃之中!
休屠王和數百個手下環視周遭,無不驚恐萬狀。
「投降吧,休屠。」青芒朗聲道,「隨我回去向大漢皇帝謝罪,興許他可以饒你不死。」
「老弟,聽阿檀那的,沒必要白白送死。」渾邪王也沉聲規勸道,「事已至此,你不替自己著想,也得替你手下的弟兄們想想,何必一條道走到黑呢?隨我歸降漢朝吧,我一定會在皇帝面前替你求情。」
休屠王面如死灰,沉默了一下,然後猛地抬起臉來,眼中射出絕望而猙獰的光芒,大喊道:「老子生是匈奴的人,死是匈奴的鬼!想讓老子投降,做夢去吧!」旋即策馬揮刀朝離他最近的霍去病撲了過來。
身後十幾名親兵也揮刀緊隨其後。
霍去病盯著來勢洶洶的休屠王等人,卻一動不動,嘴角掠過一絲輕蔑的笑意。
一直到休屠王的刀逼至目前,霍去病才從容揮刀格擋。
與此同時,青芒帶著眾手下迎戰那十幾名親兵,而酈諾和夷安公主也率部與外圍那些匈奴騎兵交上了手。
儘管休屠王使盡了全力,可遠遠不是霍去病的對手,不過十來個回合,便被霍去病一刀刺穿了胸膛,慘叫著跌落馬下。
渾邪王見狀,立刻喝令休屠王的部眾罷手。但那些親兵本就悍不畏死,現在一看主子被殺,越發急怒攻心,遂拼殺得更狠了。
霍去病看著他們,臉上浮出幾分敬佩之色,對渾邪王道:「王爺,這些人都是視死如歸的真漢子,您也不必勸了,我來成全他們吧。」說完便揮刀加入了戰團。
渾邪王一臉無奈,連連嘆氣。
片刻之後,那十幾名親兵便一一被砍落馬下,躺在了血泊中。外圍的數百名騎兵約莫陣亡了一半,此刻見大勢已去,剩下的人再也無心戀戰,遂紛紛扔掉武器,下馬投降。
休屠王仰面躺在地上,雖早已咽氣,卻仍怒目圓睜。渾邪王下馬,走到他身邊,沉聲一嘆,伸手幫他合上了雙目。
青芒走過來,見渾邪王眼中似有淚光閃爍,便勸慰道:「這是休屠自己選的路,誰也沒辦法。您……別太難過。」
渾邪王沉默片刻,抹了抹眼睛,道:「他手底下還有數萬精兵,如果他們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被霍驃姚殺的,一定不會善罷甘休。你打算如何應對?」
青芒皺著眉頭,沉吟不語。
此時,趙信及手下親兵都已被莫拔孤捆得結結實實。青芒看著趙信,忽然心有所動,便示意莫拔孤把趙信帶過來。
莫拔孤押著人走過來,瓮聲瓮氣道:「這傢伙還有用嗎?沒用我就把他砍了。」
趙信嚇得腿都軟了,「撲通」一下跪在青芒腳邊,顫聲道:「阿檀那,你不能殺我,我還有用。你帶我回長安吧,我會向皇上請罪,然後把匈奴的所有機密情報全部供出來,這對咱們大漢會有大用處啊!」
「咱們大漢?」青芒呵呵一笑,「你這株牆頭草還真是精明!東風吹來你往西邊倒,西風吹來你往東邊倒,簡直是左右逢源、無往不利啊!」
「有道是樹挪死,人挪活嘛。」趙信一臉媚笑,「我……我這也是迫於無奈。」
「可你挪來挪去的次數會不會有點多了?」
「這次回到大漢,我絕對不會再挪了,我發誓!」
「你的誓言一文錢可以買好幾斤,還指望有人信嗎?」青芒冷笑,「這樣吧,殺不殺你,讓我再想想。現在有個問題,你得先老實回答。」
「您說。」
「我那十來個兄弟,至今下落不明,你到底把他們怎麼樣了?」
青芒一直掛念著朱能、侯金等人。
「他們……」趙信苦著臉,囁嚅道,「那天夜裡,他們拒不投降,所以,我就把他們都殺了,不過……為首那哥兒倆沒死,只是受了傷……」
「他們在哪兒?」青芒頓時睜圓了眼。
「在……在馬尾嶺那邊,有一座廢棄的木屋。我想留著他們對付你,就沒殺他們,讓人先看押在那兒。」
「那地方我知道,離這兒不遠。」莫拔孤插言道。
「那就有勞兄弟走一趟了。」青芒忙道。
「放心吧。」莫拔孤立刻騎上馬,帶著六七個手下疾馳而去。
「阿……阿檀那,你放過我吧。」趙信趕緊又苦苦哀求,「把我帶回長安,對你也是功勞一件啊。」
青芒又思忖了一下,才道:「看在你沒殺我那兩個兄弟的份兒上,我可以饒你不死。不過,我也懶得帶你回長安了。待會兒幫我辦件事,一切照我說的做,完事之後,你儘管自回王庭,還有你那些手下。」
趙信一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此言……此言當真?」
「當然,我阿檀那向來說話算話。」
渾邪王大惑不解,忙把青芒拉到一邊,壓低嗓門兒道:「此人死有餘辜,你怎麼能答應放了他?」
青芒狡黠一笑:「我只說放了他,又沒保證讓他活著。」
「什麼意思?」渾邪王越發納悶。
青芒又是一笑,低聲附在他耳旁說了起來……
樹林中,酈諾和夷安公主正在指揮軍士們收拾戰場、處置俘虜。青芒無聲地走了過來。酈諾用眼角的餘光瞥見了他,卻故意不轉身。一旁的夷安公主見狀,沖青芒擠眉弄眼地笑了笑,然後便識趣地走開了。
青芒也不打攪酈諾,只站在背後靜靜地看著。
等她忙得差不多了,青芒才道:「早上看你睡得沉,就沒敢叫你,你不會……還在生我的氣吧?」
「你覺得,我應該生你的氣嗎?」酈諾轉過身來,淡淡道。
「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對,我跟你賠個不是。」青芒賠笑道,「等回了長安,我一定兌現承諾……」
「你要兌現什麼承諾?」酈諾明知故問。
青芒一怔:「我……我那天不是答應過你,要向你求婚嗎?」
「聽你這話的口氣,好像是我逼你求婚似的。」
「不不不,是我主動求婚,是我自覺自愿、誠心誠意向你求婚的。」
「即使如此,我恐怕也不會答應你。」酈諾想著什麼,把臉別了過去。
青芒又是一怔,少頃才道:「可以告訴我,是為什麼嗎?」
「我這幾日想了很多,我覺得,咱倆……終歸不是一路人。」
「什麼意思?」
酈諾苦笑了一下,神情有些傷感:「你是皇帝倚重之人,此次又建立大功,回朝之後,加官晉爵更是不在話下。而我終究是江湖中人,無論長安也好,未央宮也罷,都不是我該待的地方。這趟回去,我肯定要走了。所以,你我註定只能各奔東西,又怎麼可能在一起呢?」
青芒聞言,不禁哧哧笑了起來。
酈諾眉頭一蹙:「你笑什麼?」
「我還以為是多大的事呢。」青芒搖頭笑笑,「誰告訴你皇帝倚重我,我就要留在朝中為官?就算他要給我加官晉爵,也得我自己願意吧?」
「你難道不願意?」
「你看我像是貪圖功名利祿之人嗎?」
「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可是……我怕你身不由己。」
「難道皇帝還會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當官不成?」
「皇帝若真看中你的才幹,這也不是沒可能,正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放心吧,今上不是那種暴虐之君。這次回去,我會當面跟他說清楚,如果真要論功行賞,就請他賞我一樣天底下最寶貴的東西。」
「什麼東西?」
「自由。」
「為了自由,你一生的前程都不要了?」
「你就是我的前程。」青芒目光炯炯地看著她,「只要有你,我別無所求。」
酈諾聞言,心裡一陣溫潤。
渾邪王渾身血跡、披頭散髮,在幾名親兵的簇擁下馳入了休屠王大營。
見他一副狼狽之狀,營中官兵們頓時大驚失色,紛紛圍上前來,驚問何故。渾邪王做出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氣喘吁吁道:「我們中了阿胡兒那混蛋的奸計了!他約我和你們王爺去葫蘆峽見面,不料卻設下伏兵,要置我們於死地。我們只好奮力突圍。我好不容易拼殺了出來,可你們王爺他……」
「王爺他怎麼了?」為首的將官又驚又怒。
「他被阿胡兒的人圍著,恐怕……恐怕是凶多吉少啊!」
將官暴怒,立刻召集數百名精銳騎兵,上馬直驅葫蘆峽。
峽谷的樹林中,趙信和十幾名親兵都被鬆了綁,騎在馬上,但每個人都被四五個漢軍騎兵圍著,脖子上都架滿了刀。
青芒和霍去病策馬立在一旁,靜靜等著。
在他們不遠處的地上,休屠王和十幾個親兵的屍體橫陳一地,無主的馬匹則在一旁悠閒地吃著青草。
片刻後,休屠王的大隊人馬風馳電掣地進入了峽谷。
青芒從樹後探出頭去,觀察了一下,然後和霍去病相視一笑,接著兩人同時拔刀,鏗然有聲地過起招來。
大隊人馬聞聲,立刻朝這邊沖了過來。
青芒一邊拿著刀與霍去病相擊,一邊回頭對趙信道:「差不多了,照我剛才教你的,大聲喊。」
趙信不情不願,悶不作聲。
青芒嘆了口氣,對霍去病道:「這傢伙看來是活膩了,要不你把他宰了算了。」
「不不不,我喊我喊。」趙信慌忙道,然後深吸了一口氣,扯著嗓子大喊:「休屠,你包藏禍心、圖謀不軌,大單于命本王將你誅殺,你休得怪我!」
這聲音喊過,那滾滾而來的馬蹄聲分明更近了。
「不錯,中氣還挺足。」青芒沖趙信一笑,「好了,事情已畢,我說話算話,放你走。不過,能不能逃出生天,就得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話音一落,漢軍騎兵們立刻收刀入鞘,並給趙信等人讓開了一條路。
趙信恨恨地瞪了青芒一眼,旋即帶著親兵們朝西北方向倉皇逃竄。
青芒、霍去病連忙帶著部眾藏了起來。
很快,休屠王的大隊人馬疾馳而至。幾名將官跳下馬來,抱著休屠王的屍體號啕大哭,其餘大部人馬則循著趙信的蹤跡緊追而去。
「打個賭,我猜趙信他們跑不出三里路。」霍去病道。
「賭多少?」青芒眉毛一挑。
「一萬錢。」
「跟你賭。」青芒一笑,「我賭他們連一里都跑不出。」
霍去病一怔,想了想:「不賭了。」
「為何?」
「你可能是對的。」
青芒哈哈一笑:「算你識相。」
結局果然不出青芒所料,趙信等人才剛跑出半里多路,便被休屠王的人馬追上了。趙信慌忙大聲解釋,說休屠王是被霍去病殺的,可追兵們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剝了,哪肯聽他辯解,轉眼就把他和手下親兵全亂刀砍殺了。
當天,莫拔孤救回了朱能和侯金。兩人雖然都受了傷,但傷勢並不太嚴重。青芒大感欣慰,連忙安頓了二人,並命軍醫給他們治傷。
隨後,青芒和渾邪王、莫拔孤進入休屠大營,對休屠王的手下將領們陳說大勢、曉以利害,並讓莫拔孤出面做證,證明伊稚斜和阿胡兒確有陰謀,企圖將渾邪、休屠兩個部落徹底吞併。最後,渾邪王力勸眾人隨他投奔漢朝,以保全部落。而在葫蘆峽被俘的那些匈奴軍士,之前已被青芒說服,此時也都站在渾邪王一邊,紛紛表示願隨渾邪王歸漢。
諸將領思慮再三,反覆商議,終於也沒找到更好的辦法,只好點頭同意。
次日,渾邪王帶領兩個部落的六七萬部眾及其眷屬,一起跟著青芒踏上了通往長安的漫漫歸途。
整支隊伍共計十幾萬人,浩浩蕩蕩,旌旗招展,前後綿延達數十里。
一路上,隊伍晝行夜宿。每當日暮時分,營地里便會燃起無數篝火。青芒、酈諾、霍去病、夷安公主、朱能、侯金六人,經常陪著渾邪王圍坐在一起,聽他老人家講述大半生的傳奇經歷。
當然,渾邪王總是會不時提起他最愛的女兒,也就是青芒的母親伊霓婭。
通過老人家斷斷續續的講述,連同腦海中殘存的記憶碎片,青芒終於慢慢拼湊出了自己的身世:
漢景帝年間,年輕的蒙安國在隴西郡擔任校尉,在一次與渾邪部的交戰中受傷被俘,並被擄至焉支山,於渾邪王帳下為奴。後來,渾邪王的獨生女伊霓婭生了急病,匈奴的醫師們均束手無策。而蒙安國早年曾隨父學醫,精通藥理,熟知各種偏方,便自告奮勇,願為伊霓婭診治。渾邪王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立刻答應讓他一試。
誰也沒想到,蒙安國一出手,竟然真的就藥到病除了。渾邪王大喜,隨即解除了他的奴隸身份,並擢其為千夫長。蒙安國與伊霓婭就此結下了不解之緣。此後,兩人開始暗中交往,慢慢產生了感情。等到渾邪王察覺,兩人已經私定了終身。渾邪王極力反對,決定驅逐蒙安國。伊霓婭痛苦萬分,遂與蒙安國星夜私奔,從此一去不返,音信杳無。渾邪王懊悔不已,多方派人查找,卻始終一無所獲。
為了保住顏面,渾邪王嚴密封鎖了女兒隨漢人私奔的消息,對外一律宣稱:蒙安國已逃歸漢朝;伊霓婭則是去探望遠嫁異地的姑母,並且會陪姑母住一陣子。
由於消息封鎖得極為成功,所以後來,幾乎沒有人知道伊霓婭到底是跟哪個男人生下了阿檀那。也正因此,蒙安國才能保持「清白」,並在回到漢朝後仍然得到朝廷重用。
兩年後,渾邪部與另一部落因歷史積怨爆發激烈戰鬥,部眾死傷慘重,渾邪王本人也受了重傷。伊霓婭竟在此時隻身歸來,一邊精心照料他,一邊主動擔起了部落重建的大任。渾邪王甚感欣慰,向伊霓婭表達了歉疚之情,然後問及蒙安國下落。伊霓婭告訴他,蒙安國回漢朝了,並且把他們剛滿一歲的兒子也帶走了。渾邪王驚問緣由,伊霓婭起先不說,後來才慢慢道出了事情原委:兩人私奔後,找了一個偏僻的地方隱居,不久便生下了一個男孩兒,一家三口倒也過了一段溫馨甜蜜的日子。
然而,蒙安國終究是漢人,日子一長便思鄉心切,遂多次要求伊霓婭隨他回漢地。伊霓婭不同意,兩人為此時常爭吵,感情漸漸生出了裂痕。後來,伊霓婭得知部落遭難、父親重傷的消息,急於要回焉支山;而蒙安國出於漢人的情感和男人的自尊,堅決不願再回去過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的生活。兩人又是一番大吵,最後誰也說服不了誰。
讓伊霓婭沒料到的是,當天夜裡,蒙安國便留下一封信,然後帶上襁褓中的孩子不辭而別了……
從此,一晃十多年,伊霓婭再也沒見過蒙安國和兒子阿檀那,並且再也未嫁。
在此期間,伊霓婭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他們父子。在打探到蒙安國的下落後,她一連寫了多封密信,托人輾轉交給蒙安國,強烈要求見兒子一面。然而,當時的蒙安國已經娶妻生子,且官位顯赫,生怕再與匈奴有任何瓜葛,所以只回了一封措辭冷淡的信,拒絕了伊霓婭。
伊霓婭傷心欲絕,終日以淚洗面,漸漸思念成疾。
轉機出現在了青芒十五歲這一年。因淮南王劉安覬覦墨弩,便以青芒為質迫使蒙安國進行交易。蒙安國萬般無奈,在徵求李蔡的意見後,拿幾十把墨弩換回了青芒。但礙於青芒私生子的身份,蒙安國無從安置,加之心裡一直對伊霓婭懷有愧疚,便暗中聯繫了她,最後將青芒送回了伊霓婭的身邊。
隨著兒子阿檀那的歸來,原本纏綿病榻的伊霓婭仿佛換了一個人,久已黯淡失神的眼眸再次煥發出了年輕時的光芒。
可是,正值青春期的青芒卻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匈奴「母親」十分抗拒,連同對外祖父渾邪王也不理不睬,甚至時常惡言相向。伊霓婭理解兒子的心情,便以不懈的包容、耐心和母愛,一點一點地融化了青芒心中的堅冰,並終於在青芒來到匈奴的整整一年後,才讓他心甘情願地喊了她一聲「母親」。
那一刻,伊霓婭止不住淚如雨下。
那一刻,就連總是躲在一旁偷偷觀察她們母子的渾邪王也不禁老淚縱橫。
後來,母子倆過了兩年朝夕相伴、形影不離的日子。那無疑是伊霓婭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同時也是青芒最開心、最無憂無慮的時光。
然而好景不長,就在青芒過完十八歲生日的幾天之後,伊霓婭便因舊疾復發倒在了病榻上。青芒日夜侍奉在側,天天為母親祈禱,卻終究阻止不了死神的降臨。數日後,伊霓婭便在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的懷抱中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處理完母親的後事,青芒仿佛一夜之間就又變回了那個目光冰冷、沉默寡言的少年。
渾邪王看在眼裡,痛在心上,隨後使盡渾身解數,甚至張羅著要給他娶親,目的就是想讓這個唯一的外孫重新開朗起來,可所有的努力最後卻都徒勞無功。
終於有一天,王庭傳來了選拔狼衛的消息,青芒遂告別渾邪王,從此離開了焉支山,並再也沒有回來……
搖曳的火光下,圍坐在篝火旁的六個人全流下了眼淚。
唯獨青芒面若冰霜、一動不動。
眾人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偷眼看他,誰也不敢開口說話。坐在青芒旁邊的酈諾,好幾次想出言勸慰,可終究還是忍住了。
許久,渾邪王終於開口打破了難堪的沉默,柔聲道:「孩子,這都是過去的事了……」不料話音未落,青芒便霍然起身,然後一言不發地離開篝火,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沉沉的夜色中。
在場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該做什麼。
夷安公主忍不住扯了扯酈諾的袖子,低聲道:「喂,你不過去安慰一下?」
酈諾苦笑著搖了搖頭:「讓他一個人待會兒吧,當著別人的面,他是哭不出來的。」
「這個別人也包括你嗎?」
「當然。」
夷安公主皺了皺眉,然後又撇了撇嘴,忽然扭頭,對另一旁的霍去病道:「喂,你要是有了傷心事,也不敢當著我的面哭嗎?」
霍去病哭笑不得,連忙站起身來,對眾人道:「我去巡查一下各處崗哨,諸位自便。」說著轉身就走。
夷安公主大為不悅,立刻跳起來追了上去,邊追邊喊:「喂,霍去病,你又擺什麼臭架子?本公主問你話呢……」
繁星滿天,黑暗的大地一片靜闃。
青芒站在一面土坡上,面朝夜空,後背一直在輕微地顫抖著。
忽然,一顆流星划過天際,綻放出璀璨的光芒,旋即消隱於夜幕之中。
青芒的淚水終於溢出眼眶,潸然而下。
然後,他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後背劇烈地顫動著,壓抑多時的哭聲漸漸釋放出來,久久迴蕩在這片廣袤無垠的曠野上……
元狩元年三月初,這支龐大的隊伍經過十來天的跋涉,終於來到了漢匈邊境。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長城在遠處的群山上蜿蜒伸展。
青芒策馬立在一座高崗上,極目遠眺,似乎在尋找什麼。很快,地平線上一片奼紫嫣紅的花海進入了他的視線。
「就地紮營!」青芒衝著山崗下的朱能和侯金大聲下令。
「諾。」二人同聲應答。接著,侯金嘟囔了一句:「日頭還沒落山呢,現在紮營是不是早了點兒?」朱能嘻嘻一笑:「老大體恤我呢,知道我老朱走累了唄。」
酈諾策馬立在一旁,聽見了二人的對話。然後,她循著青芒的目光向遠處望去,似乎隱隱猜到了青芒要在此處紮營的原因。
夕陽西下,大片大片的野花在徐徐晚風中自在搖曳。
青芒靜靜地站在花海之中,神情傷感。他的手上拿著一根鐵鍬,額頭和鼻尖上都布滿了細密的汗珠。
在他的面前,是一座剛剛堆起的新墳。
荼蘼居次的骨灰就埋在裡面。
不知道這樣佇立了多久,身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能長眠在如此美麗的地方,想必荼蘼一定可以安息了。」
這是酈諾的聲音。
「但願,她能喜歡這裡。」青芒頭也不回道。
酈諾走過來,與他並肩而立:「一定會的。你這麼用心才找到這個地方,她怎麼會不喜歡呢?」
「若能如此,我也就心安了。」青芒在心裡說。
「過兩天就到隴西了,長安已然在望。」酈諾若有所思道,「你有沒有想過,到時候,你這位凱旋迴朝的大英雄,會成為天下皆知、朝野矚目的人物?」
青芒眉頭微蹙,分明聽出弦外有音,卻又不太明白她想說什麼。
「那又如何?」
「那,你就真的很難自由了。」
「不會,我決不會被功名利祿羈絆。」青芒自信道,「咱們不是都說好了嗎?一回京,交完差,我立馬辭官……」
「我不是怕你改變主意,而是擔心你在那種情況下辭官,會讓皇帝尷尬,會讓他覺得朝廷威信受損。倘若如此,就算他心裡想讓你走,面子上也過不去,這就等於是把你自己和皇帝一起逼入無可轉圜的境地了。換言之,一旦你作為萬眾矚目的大功臣回到長安,你的一舉一動便不再是你個人的事了,而是關係到皇帝和朝廷的顏面與威信。試問到那時,你可以絲毫不顧皇帝的感受,說辭官就辭官嗎?就算你能做到,可皇帝呢?他會不顧天子顏面和朝野輿情,若無其事地放你走嗎?」
青芒聞言,頓時如夢初醒。
他不得不承認,酈諾的顧慮是有道理的。
「真沒想到,你對君臣之道的領悟竟如此透徹。」青芒不由感慨。
「我只是旁觀者清而已,談不上什麼領悟。」酈諾淡淡道。
「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青芒的確有些「當局者迷」,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應對。
酈諾想了想,不置可否道:「天黑了,回營吧,我讓你看樣東西。」
「什麼東西?」
酈諾看著他,嫣然一笑:「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天機圖的真面目嗎?」
在酈諾的營帳內,青芒終於目睹了天機圖的真容:
一尺見方的羊皮卷上,畫著一幅圖,上面是九座大小和模樣相仿的山峰;在九座山峰之間,別有一峰傲然聳立,峰頂一分為三,樣貌甚為奇特;此外,圖的最上方寫著三個較大的字,下面還有一行小字。
不過,讓青芒頗為尷尬的是,上面的所有字體全部古樸奇拙、筆畫繁複,竟然大多都認不出來。
見他蹙眉不語,酈諾忙問:「這些字,你也認不得嗎?」
「這應該是先秦的六國文字,想必是墨子他老人家親手所寫。」青芒赧然一笑,「可惜,我只能大致看出幾個簡單的。」
「簡單的我也看得出來。」酈諾指著最上面的三個字道,「比如這三個,前面兩字應該就是『天機』,只是後面這個字不好認。還有……」她又指了指下面那行小字其中的幾個,「這是『九』字,這是『三』字,這是『上』,這是『下』。」
青芒盯著那第三個大字,道:「我猜……這應該是個『城』字。」
「你是說,『城池』的『城』?」酈諾目光一亮,「那這三個字就是『天機城』?」
青芒點點頭:「這上面畫的九座山峰,應該就是田旗主臨終前跟你提到的九嶷山了。所以,現在大致可以得出的結論是,在九嶷山的某個山峰中,隱藏著一座墨家的天機城;而咱們沒看懂的這些文字,應該就是進入天機城的關鍵線索。」
「那怎麼辦?咱們連這些字都看不懂,還怎麼進天機城?」
青芒抬眼看著她:「你真的想進去?」
「為何不進?這個謎團與我們墨家的命運關係甚巨,我身為墨家旗主,難道不該去一探究竟?」
「可是,這個謎團很危險,它已經害死了很多人。」
「這不正是我們應該把它弄明白的原因嗎?否則那麼多人豈不是都白死了?」
「你應該能想到,這天機城中極有可能藏著非常厲害的殺人武器。」
「那又如何?」
青芒直視著她的眼睛:「你進天機城的目的,是不是為了得到那些東西?」
酈諾苦笑了一下:「是,我不否認,這曾經是我的目的。」
「曾經?」青芒有些意外。
酈諾想著什麼,沉默了片刻,才道:「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覺得,你可能是對的。」
「你指什麼?」
「我記得,你以前跟我說過,說你想利用皇帝給你的官職,盡你所能,讓匈奴人和漢人化干戈為玉帛,讓這世上的仇恨和殺戮少一些。我當時並不信你。可現在,你卻說到做到了。所以我就在想,我是不是也可以像你這樣,做點兒什麼,讓這世道變好一些……」
「你當然可以。」青芒不禁為她的悄然改變而喜出望外,「你現在是唯一一個身系墨家安危的人,也是唯一一個可以決定墨家命運的人。你可以選擇仇恨,也可以選擇寬恕;你可以選擇殺戮,也可以選擇和解;你可以選擇快意恩仇,跟朝廷對抗到底,讓血流得更多一些;也可以秉承墨子『兼愛』『非攻』之旨,盡你所能,守護天下蒼生—這些,都在你的一念之間!」
酈諾心中大震,久久地看著青芒。
「假如我爹還活著,你覺得……他會怎麼做?」酈諾問。
「他一定會與朝廷和解,然後帶著所有墨家弟兄一起,重新追隨墨子的腳步。」
「何謂重新追隨墨子的腳步?」
「就是摩頂放踵以利天下,做真正的墨者。」
酈諾沉吟了一會兒,道:「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你說。」
「你……真的相信皇帝嗎?」
「我信。」青芒不假思索。
「假如他得到了天機圖,進入了天機城,你認為,他會怎麼做?」
「如果天機城中真的藏了什麼殺人利器,皇帝決不會讓它們重現於世。」
「所以呢?」
「所以,他一定會毀掉它們。」
酈諾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就是為了不讓墨者拿它們來對抗朝廷?」
「準確地說,是不讓任何別有用心之人,拿它們來屠戮天下。」
酈諾思忖著他的話,腦中又回想起夷安公主說過的那些關於皇帝的種種往事……良久,她心中殘存的疑惑與不安終於漸漸消散。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青芒心中甚慰,便道:「你還沒告訴我,我回京之後該如何應對呢。」
酈諾淡淡一笑:「最好的應對之策,就是—不回京。」
「不回京?」青芒一怔。
「對啊,如果你根本不想要功名富貴,那為何一定要回京呢?只要你不回去,所有的問題不都迎刃而解了嗎?」
猶如一語點醒夢中人,青芒不由啞然失笑。
他仔細一想,自己的身世已經徹底弄清楚了,與外祖父渾邪王也已相認,同時還把他和族人都帶回了漢朝,既了卻了自己的心愿,也完成了皇帝交給他的使命—至此,幾乎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唯獨剩下最後一件事,就是弄清天機圖及其背後那個「天機城」的謎團。所以,他的確沒有必要非回長安不可。
「那依你的意思,咱們索性就從這兒直奔九嶷山,去天機城一探究竟了?」青芒道。
「為什麼不呢?」酈諾欣然一笑,拿起天機圖晃了晃,「現在的問題只是,上面這些字到底是什麼意思?」
「要弄清楚也不難。」青芒道,「軍中有一位老書吏,熟讀古代典籍,這些字,他一定認得。」
「可這樣一來,天機圖的秘密不都讓他知道了?」
「這好辦。只要把字的順序打亂,一個字一個字問,他便難解其意了。」
隨後,青芒找到那位書吏,請他喝了頓酒,便把那些字都弄清楚了。
然而,即使一一識別了那些字,可按原順序組合起來後,他卻比之前更糊塗了—因為這完全是個不知所云的啞謎!
青芒匆匆回到酈諾帳中,把結果告訴了她。
「九嶷出水三分,玄武白虎青龍,澤上天下伏藏,穀雨霜降立冬。」青芒指著「天機城」下方那一行小字,一個一個慢慢念了出來。
酈諾一臉迷惑:「這……這都說的些什麼呀?我怎麼一句都聽不懂?」
青芒嘆了口氣:「我也不懂。不過這也可以理解,像天機城這麼重大的機密,墨子他老人家豈肯輕易讓後人破解?自然是要煞費苦心地設計謎團了。」
「那怎麼辦?」酈諾不免沮喪,「如此雲山霧罩的謎團,該怎麼破解?」
「光坐在這兒想,肯定什麼都想不出來,只能去了九嶷山再說。」
「也好,雷剛已經先過去了,他應該知道一些九嶷山的情況。那咱們何時動身?」
青芒沉吟片刻,決然道:「事不宜遲,今晚就走。」
月明星稀,四野蒼茫。
青芒和酈諾一人一騎,在廣袤無垠的天地之間並轡馳騁。
大風浩蕩,吹動著他們的衣袍,令他們遠遠望去猶如一對展翅飛翔的鳥兒。
此時,儘管沉沉夜色仍舊包裹著他們,但在道路前方的東方的地平線上,卻已隱隱露出了一絲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