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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盤古

2024-09-26 11:06:53 作者: 王覺仁

  今求善者寡,不強說人,人莫之知也。

  ——《墨子·公孟》

  

  「蒙尉卿是如何識破老夫身份的,可否說來聽聽?」

  李蔡笑容可掬道。

  「其實我早就該想到的,時至今日才如夢初醒,實屬後知後覺。」青芒自嘲一笑,「至少有三個理由,讓我相信你就是盤古。其一,去年冬,皇帝密令羅姑比入朝指認我,然後就有人用錦囊給我泄露了消息,救了我一命。由於接羅姑比回京之事是你一手操辦的,此事朝中鮮有人知,所以我當時便懷疑你了,但我委實想不通你有什麼理由救我。直到今天,我才意識到,如果你是盤古,那麼一切便都解釋得通了。」

  「怎麼說?」

  「正因為你是盤古,是墨家潛伏在朝中級別最高的暗樁,對於我曾多次幫助過酈諾和墨家的事情一清二楚,所以你才會在我危難之時出手相救。正所謂『投桃報李』是也。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理由呢?」

  李蔡淡淡一笑:「接著說。」

  「其二,石渠閣失竊當晚,我和酈諾受困於密室之中,千鈞一髮之際,竟有人打開了銅櫃下面的秘道,救了我們;事後,當公孫弘、張湯,乃至皇上都懷疑我時,你卻據理力爭,把所有疑點都引向了書監田貴,並最終把罪名栽到了他的身上。如果你不是盤古,又有什麼理由這麼做呢?此外,我現在還可以認定,當時身在現場的郎中令,一定也是墨者,正是他奉你之命,派人打開了秘道。」

  「就憑他是我的堂兄,且當時身在現場,你就認定他也是墨者?」李蔡反問。

  「當然不止這兩點。另外還有一事,更能證實我的判斷。」

  「何事?」

  「這便是我要說的其三了。二十多天前,公孫弘、張次公等人慾入宮向皇帝揭露我的身世,卻被郎中令堵在了東司馬門外。多虧他這一堵,我才得以及時趕到,從而化險為夷。據我所知,當時郎中令阻攔公孫弘的理由,是說出了石渠閣的案子後,為了加強宮禁安全,凡深夜入宮者,無論何人都要事先通報。但事後我稍微查了一下,卻發現在那一晚之前,曾有數位朝臣深夜入宮奏事,卻並未遭遇阻攔。由此足以證明,郎中令那晚故意阻攔公孫弘,其實是為了幫我。而假如他不是墨者,又怎麼可能幫我呢?」

  李蔡無聲一笑,不置可否道:「蒙尉卿真是心細如髮啊!」

  「先生過獎。」青芒又接著道,「郎中令之所以幫我,顯然又是奉了您的命令。而您之所以能夠提前給他下這個命令,顯然是對張次公和我的行動,全部了如指掌。換言之,無論是張次公去漢中的目的,還是我去河東的用意,早都被您料中了。於此而言,您不愧是朝廷的御史大夫,更不愧是墨家的盤古。若說晚輩心細如髮,那您可謂是洞明一切了!」

  「哈哈!」李蔡終於笑出聲來,「彼此彼此吧。之前你在明,老夫在暗,或許可以這麼說;可到了今日,老夫在你面前不也變成透明的了嗎?」

  青芒也笑了笑:「既然話說到這兒了,那晚輩便不揣淺陋,再多說一句。據我所知,盤古有一名副手,代號『后羿』。若我所料不錯,您的堂兄、郎中令李廣,應該便是這個『后羿』吧?」

  李蔡捋了捋下頜短須,笑而不語,顯然是默認了。

  「先生,關於石渠閣下面那條秘道,晚輩有一個疑問,想要請教。」既然話都說開了,青芒索性便打破砂鍋問到底。

  「你說。」李蔡似乎不打算對他隱瞞什麼。

  「石渠閣乃宮禁重地,即使您和郎中令貴為公卿,也根本不可能在皇上和眾臣的眼皮底下挖出那條秘道,所以我想請問,那秘道究竟是何人所挖?」

  「你應該知道,這未央宮當年是何人所造吧?」

  「當然知道,是大漢開國丞相蕭何。」青芒不假思索道,「難道……蕭何也是墨者?」

  李蔡搖搖頭:「不是,是蕭何身邊之人,姓許名庶。許庶當年負責石渠閣的營建工程,奉當時的巨子之命,暗中挖了那條秘道。」

  「目的何在?」

  「為了在必要的情況下,獲取朝廷的機密情報。」

  「那敢問先生,您是否啟用過秘道?」

  「一次也沒有。」

  「為何?」青芒有些意外。

  「風險太大。」李蔡一臉肅然,「沒有任何情報,值得我去冒這個險。」

  青芒若有所思,忽然道:「就連巨子酈寬被捕的相關情報,也不值得你去冒險嗎?」

  李蔡一怔:「你想說什麼?」

  「當年,奉皇上之命前去濮陽秘捕巨子的特使,便是嚴助。這是我從密室中順手查出來的。可據我所知,當初右使倪長卿曾向你詢問此事,你卻說你無從追查。請恕晚輩直言,現在看來,你分明是不想查。敢問先生,這是為何?」

  李蔡苦笑了一下,不答反問:「你可知道,當初皇上為何要抓巨子?」

  「這還用問嗎?朝廷要打壓墨家,凡是墨者都會抓,更何況巨子?」

  「照你看來,朝廷抓巨子,就是想除掉他嘍?」

  「不然呢?」

  「你錯了。皇上的本意,並不是要抓巨子,更不是想除掉他,而是請他入朝……商議一件大事。」

  「入朝商議?」青芒大為詫異,「商議什麼?」

  李蔡目光渺遠,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緩緩道:「自先師墨子創立墨家,迄今已三百餘年。早期之墨者,皆能秉承墨子『兼愛』『非攻』之旨,任俠仗義,鋤強扶弱,摩頂放踵以利天下。然與時推移,墨家徒眾日增,遂至良莠不齊,魚龍混雜。故今世之墨者,好勇鬥狠、作奸犯科者比比皆是,躋身豪強、稱霸一方者亦屢見不鮮。皇上欲平治天下,豈能不予以整肅?元朔年間,朝廷便對各地的遊俠和豪強下手了,其中最廣為人知者,莫過於郭解一案。爾後,朝廷與墨家之衝突遂愈演愈烈,一發而不可收拾。然紛爭殺戮,既非皇上本心,亦違墨家之旨,故而皇上才想請巨子入朝,共商消弭紛爭之法……」

  「然而皇上卻沒有料到,巨子竟因此遭遇不測?」青芒忍不住插言道。

  李蔡一聲長嘆:「正所謂世事難料!當初遷郭解入茂陵,沒人料到最後竟是那般結果。隨後請巨子入朝,亦是如此—本欲消弭舊怨,怎奈反添新仇!對此,無論是皇上,還是朝野的有識之士,皆未嘗不扼腕而長太息也!」

  聽到這兒,一個困擾青芒已久的問題再度湧現心頭。他脫口道:「當初巨子先是被嚴助所抓,隨即又被我父親劫走,之後竟不明不白死在獄中。敢問先生,可知此事內情?家父當時劫走巨子,真的是為了搶功嗎?巨子後來遭遇不測,是否……與家父有關?」

  李蔡看著他,淡淡苦笑:「令尊的表面身份,是朝廷的東郡太守,但你可知,他的真實身份為何?」

  「劉陵告訴過我,說家父……其實是墨者。」

  「她沒有騙你。令尊確實是墨者,代號『精衛』,是老夫的屬下。他假意劫走巨子,其實是奉我之命,將巨子保護起來。」

  精衛?!

  青芒猛地一震,不由萬般驚愕。

  他記得,酈諾跟他說過,精衛是墨家打入官府的又一暗樁,據說職位不低。在巨子酈寬出事前,曾得到過「精衛」示警。可青芒萬萬沒想到,這個「精衛」竟然就是自己的父親蒙安國!

  「先生,晚輩聽糊塗了。」青芒震驚之餘,不免大為困惑,「既然皇上本意不是要加害巨子,而是請他入朝,那先生為何還要命家父向巨子示警,後來還要出手『保護』巨子?這……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李蔡又是一陣苦笑,道:「賢侄有所不知。當初,皇上命嚴助前往濮陽秘捕巨子之時,我還不是御史大夫,未曾參預機要,自然無從得知皇上心意。當時,我只是探得皇上向濮陽派出密使的消息,便以為皇上要對巨子不利,遂密令精衛,也就是你父親向巨子示警,並命他擇機而動,不惜代價保護巨子。至於皇上打算與墨家和解的本意,則是我升任御史大夫後才得知的。」

  青芒恍然,卻還有疑問未解,忙道:「敢問先生,既然家父是奉你之命保護巨子,那理應將其照顧周全才是,為何……為何竟會令巨子不明不白死於郡府獄中?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先生可知內情?」

  「我當時驚聞噩耗,便嚴厲地責問了你父親。據他講,為了掩人耳目,他當時故意將巨子關進了東郡監獄的一間單人牢房中,並命典獄嚴加看守,未經允許,任何人不得接近巨子。那個典獄名叫戴武,也是墨者。你父親本以為如此安排,必可保巨子萬全,可萬萬沒想到,事情壞就壞在這個戴武身上!當天夜裡,巨子便被下毒了,等到你父親發現時,巨子已然身亡,而那個戴武也早已逃之夭夭。後來,我和你父親都曾暗中派人多方搜捕,卻一直沒抓到此人……」

  「然後,家父便背上這個殺害墨家巨子的罪名了?」青芒苦笑,「連酈諾、仇景、倪長卿他們,也都把家父當成了墨家的仇人!您為何一直不對他們說明真相呢?」

  李蔡黯然長嘆:「其因有二:首先,你父親是與我單線聯繫的,按照墨家的規矩,我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他的真實身份;其次,當時連巨子都遭人舉報,可見墨家內部出了奸細,並且級別一定不低,所以我更不敢貿然泄露你父親的身份。」

  「即使此事不便透露,可您當上御史大夫後,便已得知皇上的本意是想與墨家和解,那您為何不將此事告知倪右使等人,以免朝廷與墨家的爭鬥愈演愈烈?」

  「你以為我沒說嗎?」李蔡苦笑,「我說過不止一次!倪長卿、仇景、田君孺這些人都知道。可他們個個都認為我貪戀朝廷的榮華富貴,甚或懷疑我已經變節,所以幾乎都不信我的話。再加上,皇上在所有公開場合,對墨家的態度又一向嚴厲,他們就更不信了。」

  青芒無語,半晌才道:「請問先生,家父生前,與淮南王劉安真的有私交嗎?劉陵甚至說,家父與劉安暗中聯手,企圖顛覆社稷,可有此事?」

  「令尊與劉安確實私交甚篤,否則也不會在你剛出生不久,便把你交給劉安撫養。不過,他對朝廷一向忠心耿耿,這點我可以保證。劉陵所說,只是一派胡言,你不必聽信!」

  青芒一聽,頗感欣慰,又問道:「既如此,家父當時為何會將墨弩交給劉安?還有,似墨弩這等殺人利器,墨家一定保管甚嚴,又怎會落到家父手上?」

  「那幾十把墨弩,是之前執行一次特殊任務,巨子交予我,我再交給你父親的。後來,劉安不知從何處刺探到了消息,便以你為質,要挾他交出墨弩。你父萬般無奈,向我請示。我思前想後,最終還是決定讓他交出墨弩,把你換回來,畢竟人命關天。此外,我也深知,墨弩絕難仿造,就算讓劉安拿到那些弩機,他也無法大量製造,所以不足為慮。」

  青芒聞言,不由失笑道:「如此說來,晚輩這條小命,還是先生救的?」

  李蔡淡淡一笑,擺了擺手:「無足掛齒,無足掛齒。」

  「那家父當時將我換回後,為何又直接將我送到了匈奴?此中內情,先生可知?」

  李蔡眉頭一蹙:「這些記憶,賢侄尚未恢復嗎?」

  青芒搖頭苦笑:「我只記得,我是十五歲去的匈奴,家母是匈奴渾邪王之女,名伊霓婭。至於家父當時為何將我送往匈奴,以及有關家母的一切,我至今尚未憶起,仍是一片空白。」

  李蔡嘆了口氣:「這些是令尊的家事,我也所知不詳。我只知,令尊早年曾在西北邊塞擔任武將,在一次與渾邪王部的交戰中,受傷被俘。大約一年後,渾邪王部與匈奴其他部落爆發衝突,部眾死傷甚多,令尊便帶著襁褓中的你逃了回來。之後為了避人耳目,不得已將你交予劉安撫養。至於當年在匈奴經歷了什麼,令尊從未提起,我也不便多問。」

  青芒無奈。

  看來,在記憶尚未恢復的情況下,要想解開自己的另一半身世之謎,只能是去匈奴一探究竟了。

  「賢侄,你今天問了老夫這麼多問題,現在可否輪到老夫問你一問?」李蔡忽然道。

  「先生請講。」

  「石渠閣案發當晚,你是拿走了天機圖,只留下了青銅圓筒吧?」

  青芒一笑:「是。」

  「那現在天機圖在你手裡嘍?」

  青芒搖頭:「天機圖是墨家聖物,晚輩豈敢據為己有?那天到手之後,晚輩一眼未看,便把它交給酈諾了。畢竟酈諾現在是墨家的准巨子,此物自當由她保管。」

  李蔡聞言,微微苦笑:「道理雖是如此,可酈諾這丫頭一心想為巨子報仇,視朝廷為不共戴天之敵,天機圖交到她手中,只怕是禍非福啊!」

  「敢問先生,那天機圖究竟何物?其背後是否隱藏著比墨弩更為可怕的殺人利器?」

  李蔡的表情忽然凝重起來,沉默了片刻,才道:「此事老夫暫時不便多言,若有機會,你日後自然會知道。」

  聽他這麼說,青芒也不便勉強,便換了個話題道:「先生,關於天機圖,晚輩還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

  「何事?」

  「青銅圓筒設計精巧,想必是當年墨子所造,而那十二位密碼定然也是墨子所編,可讓晚輩困惑的是,那首密碼詩《問天機》,裡面卻多有涉及本朝的史事,最晚甚至寫到了景帝年間。這是何故?難道墨子能預言後世之事?」

  「當然不能。」李蔡呵呵一笑,「最初的密碼確實是墨子所編,但他也留下了一個規矩,就是其後的每一任巨子,都要按前任巨子設定的密碼打開圓筒,確定天機圖無恙,然後再設置新的密碼。所以,你說的那首《問天機》,正是巨子酈寬所寫,故而詩中多有言及本朝史事。」

  青芒恍然:「多謝先生答疑解惑。」

  李蔡擺了擺手,一臉鄭重道:「賢侄,老夫有一事,想要拜託於你。」

  「先生請講。」

  「務必設法,從酈諾處取回天機圖,交予老夫。」

  青芒眉頭一蹙,苦笑道:「這件事,晚輩恐怕難以勝任。不瞞先生,酈諾現在已經不信任晚輩了。那天晚輩說想看一眼天機圖,都被她婉拒了,所以……」

  「你就把老夫方才告訴你的一切,仔仔細細跟她說明白,興許她能回心轉意呢?」

  青芒遲疑了一會兒,點點頭:「好吧,晚輩盡力而為。」

  辭別李蔡後,青芒立刻趕回了未央宮。

  今天與李蔡一席談,驅散了心中的許多疑雲,令他頓生豁然開朗之感。

  最讓他喜出望外的,便是弄清了父親的真實身份,以及巨子遇害一事的真相。如此一來,他就不再是酈諾的殺父仇人之子了,而那樁橫亘在他們之間的本來便不存在的所謂「世仇」,自然更是煙消雲散了。

  雖然在對待朝廷的立場上兩人仍有分歧,但至少在個人情感上,他們又可以恢復如初了。一想到此,青芒陡然覺得頭頂的天光都亮了起來,周遭的景物也變得分外賞心悅目。

  他回衛尉寺跟同僚們打了個招呼,便徑直來到了漪蘭殿。

  還沒走到殿門口,一名值守宦官眼尖,遠遠瞧見了他,趕緊迎上前來。青芒和他寒暄了幾句,便道明來意。宦官道:「蒙尉卿來得不巧,仇少使今兒一早便隨公主殿下離京了。」

  「離京?」青芒大為意外,「去哪兒了?」

  「到甘泉宮遊玩去了。」

  甘泉宮位於長安西北兩百多里外,由秦朝的林光宮修葺擴建而成,是一處著名的離宮。今上劉徹幾乎每年夏天都會前往避暑,故也稱「夏宮」。如今時節尚在早春,天氣絲毫也不炎熱,可誰曾想這位任性的大公主竟會在這時候跑去甘泉宮?

  青芒頓時大失所望:「那……內使可知,她們要去多久?」

  「這可說不準。」宦官笑道,「您也知道,就公主殿下那性子,哪有個定數?若玩得興起,一兩個月都有可能;若是不樂意,三五天便迴轉了也說不準。」

  青芒無奈,只好告辭離開。

  本以為今日便可說清真相,與酈諾重歸於好,不料天意竟是如此弄人。若像那個宦官說的,夷安公主要是玩得開心,一兩個月才回來的話,到時候自己肯定早已奉旨奔赴戰場了,勢必與酈諾再次錯過。

  這可怎麼辦?

  問題倒不在於青芒忍不了這幾個月,而是這一錯過,只怕便是永訣!

  因為他這回是去打仗。

  儘管皇帝給他的任務是招撫匈奴,無須正面迎敵,但並不等於他就能避開所有戰場上的危險。換個角度來說,「招撫」有時候甚至比正面廝殺更危險!畢竟匈奴人不是那麼容易被招撫的,更何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到時候很可能是要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深入敵營去談判和勸降的,誰敢保證你一定能夠安然而返?

  為此,青芒早就做好了「馬革裹屍」的思想準備。

  可現在,他不僅沒機會跟酈諾說清真相,甚至連最後一面都見不著,這讓他如何安心?

  站在漪蘭殿附近的一處高台上,青芒仰首眺望西邊的天空,看見一輪將墜未墜的夕陽把天際染得一片血紅……

  暮色漸漸湧上高台。在天邊的殘陽即將收起它最後的一縷光芒之際,青芒心中驀然一動—甘泉宮距此雖有二三百里之遙,但騎上快馬,一個晚上即可來回,自己何不趕過去再見酈諾一面?

  思慮及此,青芒不再遲疑,立刻轉身。

  一個熟悉的身影就在此時步上高台,朝他迎面走了過來。

  看著對方的表情,青芒心中忽然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蒙尉卿跑到這兒躲清閒來了?讓我一通好找啊!」霍去病走到他面前站定,面帶譏誚地打量著他一身簇新的官服。

  「霍驃姚找我何事?」青芒淡淡一笑。

  「找你何事?」霍去病冷哼一聲,「匈奴人都打到家門口來了,你還有閒情逸緻在這兒觀賞落日?」

  青芒一震:「是何處有戰事?」

  「西北。隴西郡到北地郡一線,皆有匈奴騎兵入寇。短短几天,便殺我官吏百姓三千多人,擄掠牛羊財物不計其數!」霍去病恨恨道。

  西北?!

  青芒的心驀地一沉。

  漢朝的西北方便是河西走廊。匈奴的渾邪王、休屠王兩部一向盤踞在此。如今隴西、北地一線遭到入侵,不用問也知道是渾邪王和休屠王所為。而渾邪王,正是自己的外祖父,是自己在這世上最後的也是唯一的親人!

  青芒心中不由一陣苦笑。

  「皇上命你招撫匈奴,這回正好,你的外祖父來了。」霍去病揶揄道,「就看你有沒有本事收服他了。不過我想提醒你,倘若你辦不到,那就只好由我來收了。」

  此「收」非彼「收」,一旦自己招撫不成,由霍去病出手,那自然是刀兵相見、鐵血無情了。這麼一想,青芒不禁倍感壓力。

  「皇上是讓你配合我。你只需做你該做的,別的你不必操心。」青芒冷冷道。

  「喲,現在就給我擺官架子了?」霍去病眉毛一挑,「戰場上瞬息萬變,什麼都可能發生,到時候,誰該配合誰可不好說。」

  「戰場上的事不用你教我。」青芒忽然湊近他,笑了笑,「別忘了,我可是匈奴左都尉阿檀那。我打過的仗,不比你少。」

  「放心,我沒忘。」霍去病冷然一笑,「漠南之戰給過我那麼大一份厚禮,我怎麼會忘呢?不瞞你說,我還尋思著,利用這次機會還你一個人情呢。」

  青芒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霍驃姚這麼說就見外了。咱們都是為朝廷盡忠,還談什麼人不人情呢?好了,閒言少敘。皇上有沒有說,讓我們何時出發?」

  「今夜整裝集合,明日一早開拔。」

  「明日一早?!」

  青芒一愣,一顆心頓時沉到了谷底。

  「不然呢?」霍去病翻了個白眼兒,「莫非你想多延宕幾日,好讓你外祖父再殺我三千士民?」

  青芒沒有理會他的揶揄,不自覺地回過頭去,遙望了一眼甘泉宮方向的天空。

  此刻,殘陽終於吐盡它最後的光芒,無力地墜入了地平線。

  青芒在沉沉暮靄中悽然一笑。

  元狩元年春,正月末,青芒與霍去病各率南軍、北軍一萬精銳騎兵,合兵兩萬,從長安出發,晝夜行軍,於五日後進抵隴西郡。

  稍事休整,青芒和霍去病便各率一隊親兵,於當日午後離開郡城,潛入北面山林,準備抓幾個匈奴的斥候,刺探敵軍動向。

  兩人分頭行動。霍去病帶隊搜索西側山峰,青芒帶著朱能、侯金及十餘騎搜索東側。

  到了半山腰,樹木漸密,山勢越來越陡峭,坐騎難以前行,青芒遂留下兩人看管馬匹,然後命朱能等人分散開來,步行搜索。

  在密林中約莫搜了一個多時辰,直到夕陽西下,始終一無所獲。朱能開始發牢騷,一會兒說腳酸一會兒說肚餓。青芒見天色已晚,正準備下令收隊,侯金突然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說右前方的山坳那兒發現了兩個人,好像都穿著漢軍鎧甲,卻鬼鬼祟祟的,不像是自己人。

  「那肯定是喬裝的匈奴斥候了!」朱能大喜。

  青芒問侯金:「有沒有看清他們是往哪個方向走的?」

  「看清了,正是郡城方向。」

  「走!」青芒毫不遲疑,立刻帶著眾人往山坳處趕了過去。

  此時太陽已經落山,周遭暮色四合,加之這裡的森林本就遮天蔽日,所以視線極其模糊,頂多三尺開外便看不見人了。青芒等人慢慢摸下山坳,然後兩人一組分開搜索。不一會兒,青芒剛要繞過一棵大樹,便聽見斜坡下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他立刻藏身樹後,悄悄探頭,果然看見下面一高一矮兩條黑影,正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南面的埡口走去。

  他回頭給了朱能一個眼色,然後做了個前後包抄的手勢。

  朱能一臉緊張地點了點頭。

  兩人隨即分開。不料朱能剛走兩步,腳下便被一條隆起的樹根絆住,「啪」的一下摔了個狗啃泥。

  青芒搖頭苦笑。

  那兩條黑影聽見動靜,拔腿便跑。矮個兒的跑在前面,腳步踉蹌,顯得十分驚惶;高個兒的卻頗為鎮定,「唰」的一聲拔刀在手,回身盯著這邊,同時穩步後退。

  只要搞定這個高個兒的,諒那個矮個兒的也跑不掉。

  青芒抽刀,縱身一躍,借居高臨下之勢飛撲過去,長刀當空劈向高個兒黑影。

  此人身手竟異常矯健,原地一個急旋便閃開了,同時揮刀反擊。

  兩人轉眼便過了五六招,對方居然不落下風,只是腳步略有些虛浮。青芒看在眼裡,料定對方也是個高手,只是可能走了挺長的路,體力消耗太大,故而下盤明顯不穩。

  找到了這個弱點,青芒便開始猛攻對方下盤。對方不得不全力防守,步步退卻。青芒瞅準時機,欺身上前,手中刀如長蛇吐信直奔對方面門,對方慌忙格擋。青芒中途卻突然變招,刀光一閃變成攔腰橫砍。對方大驚,趕緊翻轉刀刃。

  如此一來,動作便遲緩了。

  青芒無聲冷笑,左手閃電般伸出,如鷹爪般死死扣住對方手腕,猛地一扭。

  對方吃痛,手中刀「噹啷」落地。

  青芒強扭著對方手腕,迫使其轉身,然後從背後把刀架上了此人的脖子。

  此時,朱能、侯金等人也已合力抓獲了那個矮個子。那人哇哇大叫,聲音遠遠傳來,居然是個女的!

  青芒一怔,趕緊喝問被他抓住的這個人:「你們是何人?」

  對方聞聲,忽然渾身一震,旋即扭過頭來。

  酈諾。

  此人居然是酈諾!

  青芒頓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個人都呆住了。

  「能不能把我放開?」酈諾淡淡苦笑。

  青芒回過神來,趕緊鬆開了她。

  這時朱能等人也把那人押了過來。青芒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夷安公主,頓時哭笑不得,連忙命他們把人放開,同時上前見禮:「卑職見過公主殿下。不知殿下駕到,多有得罪,還望殿下海涵。」

  朱能、侯金等人這才認出此人是公主,不由大驚失色,下意識地退了好幾步,一個個俯首躬身,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夷安公主也沒想到會在此遇見他們,方才的驚懼全化成了委屈和憤怒,遂抬起腳來,把朱能和侯金一人一腳踹了出去。

  「瞎了你們的狗眼了,竟敢抓本公主!」夷安公主暴跳如雷,「看本公主回頭怎麼收拾你們!」

  「殿下恕罪,我等是前來抓捕匈奴斥候的。」青芒趕緊解釋,「此處山高林密、黑燈瞎火,我等怎麼可能認得出公主殿下?況且我等也絕對想不到,殿下和仇少使竟然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蒙尉卿言之有理,還請殿下息怒。」酈諾也幫著道,「這只是一場誤會,不能怪他們。」

  夷安公主這才重重地哼了一聲,道:「本公主餓了,趕緊給我弄些吃的來!」

  「對對對,咱們趕緊護送公主回城,吃飯要緊啊!」朱能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滿臉堆笑道。

  「本公主都一天沒吃東西了,等你們送我回城,我早餓死了!」夷安公主叉起腰,橫眉怒目道,「我現在就想吃,趕緊去弄!若是把本公主餓出個好歹,你們一個個都得掉腦袋!」

  朱能和侯金苦著臉面面相覷,然後都看向青芒。

  「殿下……」酈諾剛想再勸,被青芒抬手止住了。

  「弟兄們聽著!」青芒笑了笑,大聲對眾手下道,「立刻執行公主懿旨,分頭去砍柴、生火、抓野味。限你們一刻鐘之內,把野味都給我烤熟了,讓殿下吃到飽,否則軍法從事!」

  「諾!」眾人齊聲道。

  「這還差不多。」夷安公主得意一笑。

  林間空地上,燃起了一大一小兩堆篝火。

  夷安公主和朱能、侯金等人圍坐在大篝火旁,一邊叉著烤熟的野味大快朵頤,一邊喝著酒談笑風生;而離眾人稍遠的那堆小篝火旁,只有青芒和酈諾兩人。

  青芒一邊烤著野味,一邊靜靜地看著酈諾。

  酈諾手裡拿著一根山雞腿,低著頭細嚼慢咽,忽然道:「你自己不吃嗎?」

  「我不餓。」

  「可你這麼盯著我,讓我怎麼吃得下?」

  青芒赧然一笑,把目光挪開:「能跟我說說,你們為什麼到這兒來嗎?」

  酈諾苦笑了一下:「還不是公主想來?那天一聽到匈奴犯邊的消息,她就動了心思,然後又從皇帝那兒打聽到,你和霍去病要來隴西,更是興奮得跟個孩子似的,執意說要跟你們一塊兒打匈奴,我怎麼勸都不聽。後來,便去跟她父皇軟磨硬泡,說是要到甘泉宮遊玩。皇帝拗不過她,只好派了一千禁軍護送。可還沒走到一半,她便甩掉了那幫禁軍,拉著我直奔隴西來了。」

  青芒搖頭嘆氣,道:「那你們怎麼沒有直接入城,反倒鑽進這深山老林了?」

  「路上遇見了一隊匈奴騎兵,交了手,兩匹馬都被射殺了。我們一頭躥進大山,才擺脫了追兵。然後一整天都在這山里兜兜轉轉,壓根兒找不到方向,所幸傍晚時分碰上了一個樵夫,才問清了郡城的方位。再後來,就被你們抓了……」

  「你沒受傷吧?」青芒關切道。

  酈諾冷然一笑,轉了轉右手手腕:「你問的是跟匈奴人交手,還是跟你?」

  青芒尷尬地撓了撓頭,柔聲道:「你的手……還疼嗎?要不,我幫你揉揉?」

  「不必了。」酈諾沒好氣道,「若不是累了一天,我哪能讓你輕易得手?」

  「那是當然!酈巨子武功高強,若是平日,只怕我都不是你的對手。」青芒趕緊賠笑道。

  酈諾冷哼一聲,把手裡的雞骨頭一扔,拍了拍手:「不必說這些言不由衷的話了,還是說說你自己的事吧。」

  青芒一怔:「我自己什麼事?」

  「皇帝不是命你招撫匈奴嗎?」

  「是啊,那又如何?」

  「你不覺得這差事……無異於與虎謀皮嗎?」

  「倒也沒那麼可怕。」青芒一笑,「匈奴人也是人,他們也不是天生愛打仗。如若漢朝能夠優待他們,給他們一塊兒水草豐美的土地,讓他們安居樂業,繁衍生息,賢能之人還可以入朝為官,那他們何苦一定要與漢朝為敵呢?」

  「道理是如此,可事情要做起來,恐怕沒這麼簡單。據我所知,此次入寇的渾邪王正是你外祖父。假如你只是勸他一人歸降,事情或許還好辦些。可問題是,他身邊還有一個休屠王,各自麾下還有數萬部眾,他們會怎麼看待你這個叛逃的原匈奴左都尉阿檀那?你之前在漠南之戰中給匈奴造成那麼大的損失,他們難道不想殺你嗎?倘若如此,那你這次回來,說輕了叫作自取其辱;說重了,那不就是飛蛾撲火,自尋……」

  酈諾一口氣說到這,忽覺不妥,便生生把後面的兩個字憋了回去。

  「自尋死路。」青芒笑著把她沒說出口的字補全了。

  酈諾有些尷尬:「我的意思是,此行兇多吉少,你不要掉以輕心。」

  「放心吧,事情也不見得有你說的這麼糟。」青芒故作輕鬆地笑了笑,「反正就是見機行事,走一步看一步唄。我相信,憑我青芒的膽識和謀略,加上一直都不算太差的運氣,事情還是有可為的。」

  見他一副舉重若輕之狀,酈諾心中稍安,但嘴上仍道:「你就這麼自信?」

  「不自信該當如何?」青芒依舊笑道,「莫非要擺出一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模樣?」

  「你愛擺什麼模樣是你自己的事,反正我管不著。」酈諾撇了撇嘴,故作冷漠道。

  青芒看著她,忽然湊近了一些,道:「你這次來隴西,除了拗不過公主之外,其實……也有你自己的想法吧?」

  「我有什麼想法?」酈諾裝糊塗。

  「當然是想來幫我嘍,否則你怎麼會替我想這麼多?」

  「別自作多情,我只是隨口一說。」酈諾淡淡道。

  「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青芒笑,「反正……咱倆默契於心就夠了。」

  「誰跟你默契於心?」酈諾瞪眼。

  青芒呵呵一笑,換了個話題:「我這次離京之前,去見了一位十分重要的人物,你知道是誰嗎?」

  「你見誰跟我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我說了,此人十分重要,尤其是對你們墨家而言。」

  酈諾聞言,這才認真起來:「少跟我賣關子,究竟何人?」

  青芒看著她,從嘴裡輕輕吐出兩個字:「盤古。」

  「什麼?」酈諾大為驚愕,「你查出盤古了?」

  青芒含笑點頭。

  「他是誰?」

  「御史大夫,李蔡。」

  「李蔡?!」酈諾睜大了眼睛,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你是怎麼查出來的?」

  青芒簡要地說了一遍事情經過,然後道:「斷定他就是盤古之後,我便直接去找他了。我問了他許多問題,也得知了許多出人意料的真相。」

  「你都問他什麼了?」酈諾迫不及待道。

  青芒隨即娓娓道來,把那天與李蔡的談話從頭到尾複述了一遍。

  酈諾聽得目瞪口呆,其中最令她驚愕與震撼的,莫過於蒙安國的真實身份,及其在「酈寬遇害」事件中真正扮演的角色。

  「照你這麼說,殺害我父親的兇手,其實是……是那個該死的戴武?」酈諾半晌才道。

  「沒錯。所以,我父親,是清白的。」青芒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換句話說,咱倆之間,並不存在所謂的殺父之仇;恰恰相反,家父與令尊,都是頂天立地、鐵骨錚錚的墨者,都是為墨家殉道的義士!」

  酈諾迎著他的目光,剎那間百感交集。

  她感覺此時的心境就像是疾風暴雨過後那碧藍如洗的天空,又像是荒原上迷途的旅人在跋涉千里之後突然發現了一片綠洲……

  驚訝、喜悅、激動、感慨,一時間全部向她襲來。

  此刻,她多麼想撲進青芒的懷抱,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場,同時也大笑一場!

  青芒目光溫潤地朝她伸出了一隻手。

  酈諾毫不猶豫地握住了它。

  十指相扣、彼此交纏的瞬間,酈諾覺得所有的語言都已經變得蒼白無力。經過這麼多磨難和波折,此刻的他們,終於再度默契於心了……

  「蒙弈,你小子什麼意思?!」

  一聲怒喝突然在身後不遠處響起,把兩人都嚇了一跳。

  交纏的十指無奈地分開了。

  霍去病從一旁的樹林中大步走了過來,一臉不悅道:「我在那邊辛辛苦苦抓舌頭,可你倒好,居然在這兒喝酒吃肉?!」

  「瞧你這得意勁兒,想必是抓到了?」青芒回過頭來。

  「廢話!我霍去病出手豈能落空?」霍去病得意地伸出兩根指頭,「老子一口氣抓了倆!」

  「正巧,我這也抓了兩個。」青芒淡淡一笑。

  霍去病一怔,剛要問人在哪兒,便見酈諾慢慢回過頭來,頓時愣在當場。這時,夷安公主也起身走了過來,手裡還拿著一根兔腿,邊走邊啃。

  霍去病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臉震驚與錯愕,半晌回不過神來。

  「喂,傻了嗎?」夷安公主走到他面前,嬉皮笑臉道,「見到本公主,連聲招呼都不打,你還懂不懂規矩?」

  霍去病又愣怔了片刻,才道:「你們……你們怎麼到這兒來了?」

  「腳長在我們自己身上,想來就來了嘍!」夷安公主學著男人大大咧咧的樣子,拍了拍他的肩,「走吧,本公主肉也吃飽了,酒也喝夠了,回郡城再說。」

  「不是……」霍去病越發迷糊,「我沒搞明白,你們到底是幹嗎來的?」

  「廢話,當然是打匈奴來了。」

  霍去病哭笑不得:「我說殿下,你能不能別害我?」

  「你別好心當成驢肝肺!」夷安公主眼睛一瞪,「我是來幫你的,什麼叫害你?」

  霍去病苦笑不已,剛想再說什麼,夷安公主突然把啃了一半的兔腿塞進他嘴裡,拍了拍手:「你抓獲匈奴斥候有功,這肉是本公主賞你的,趕緊吃了,咱們回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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