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逃亡
2024-09-26 11:06:50
作者: 王覺仁
先王之治天下也,必察邇來遠。
——《墨子·修身》
淮南邸後院,汐芸帶著幾名侍女匆匆走在迴廊上。
幾個侍女身上都背著大大小小的包裹,汐芸身上則只有一個狹長的藍布包裹。
忽然,一條黑影從旁邊的花圃中跳了出來,一下攔住了去路,把她們都嚇了一跳。
「薛曄,你是不是有病啊?想嚇死人嗎?」汐芸怒道。
薛曄嘿嘿一笑:「汐芸姑娘別生氣,我只是想幫忙,給你們搭個手而已。」
「用不著,干你自己的事去。」汐芸沒好氣道,「給我讓開!」
「把包裹給我吧。」薛曄遽然沉下臉來,把手一伸,「這麼重要的東西,還是我來拿比較安全。」
汐芸退了一步,警覺地看著他,驀然發現他的腰間竟掛上了一把環首刀。
「你不是從不帶刀嗎?」
「這都什麼時候了,豈能不帶?」
「多謝你的好意,不過這東西,還是我自己拿吧。」汐芸下意識地抓緊了身上的包裹,冷冷道。
薛曄盯著她,目光驟然狠厲,瞬間像換了一個人。汐芸終於察覺不妙,轉身想跑,薛曄的環首刀已然出鞘,鋒利的刀尖徑直刺入了她的後心。
那三四個侍女頓時發出一片尖叫,頃刻間作鳥獸散。
汐芸頹然倒地。
薛曄收刀入鞘,一把搶過那個藍布包裹。
「你……是何人?」汐芸躺在血泊中,眼中滿是驚愕與絕望。
薛曄看著她,微胖的臉上露出了一個與往常並無二致的溫和的笑容。
然而,他一個字都沒說。
汐芸至死也沒有得到答案。
她的瞳孔漸漸擴散,裡面倒映著薛曄揚長而去的背影……
十幾名禁軍合抱著一根粗大的圓木,一下一下地撞擊著淮南邸緊閉的大門。
少頃,大門轟然撞開,霍去病帶著大批禁軍長驅直入。
邸內的書吏、仆傭等,個個嚇得抱頭鼠竄。有幾名侍衛衝上來試圖阻擋,轉眼便被霍去病一一砍倒在地。
與此同時,李廣也率領一隊禁軍從後門突入了淮南邸。
「蒙奕,明日一早,朕便會下旨昭告天下,宣布鐵器工場的殺人縱火案系劉陵、嚴助一黨所為,你是被陷害的,朕還你清白;此外,因揭發劉陵、嚴助一黨有功,朕擢你為衛尉卿,秩俸中二千石。」
御書房中,劉徹正色道。
青芒本以為今夜最好的結果便是功過相抵,充其量就是無罪開釋,不料竟然還能升遷,登時大出意料之外,趕緊起身要拜謝。劉徹卻擺了擺手:「行了行了,朕都說了,不必那麼多虛禮。」
「謝陛下!」青芒躬身一揖,坐了回去。
「孔子有言:『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下月初,朕將命你以大漢衛尉卿兼招撫使的身份,並授你便宜行事之權,與霍去病同率大軍出征。切記,征戰殺人是出於萬不得已;修德來遠,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朕想要的。正所謂『止戈為武』是也!」
「臣遵旨。」青芒抱拳道,「請陛下放心,臣一定全力以赴,不辱使命!」
劉徹點點頭:「朕相信你。」
「對了陛下,」青芒想著什麼,「有一事,臣不知當不當問。」
劉徹哈哈一笑:「朕今夜都跟你推心置腹了,還有什麼不當問?」
「臣是擔心,若霍去病他們從淮南邸繳獲了墨弩帛書,隨後以此為由,重提製造墨弩一事,陛下當如何應對?」
劉徹看著他,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這件事,朕早有安排,你不必多慮。」
淮南邸後院的迴廊上,劉陵鐵青著臉,幫死去的汐芸輕輕合上了雙眼。
「……翁主,事情經過就是這樣,殺汐芸姐的人,就是那個該死的薛曄。」身後一名侍女戰戰兢兢、心有餘悸道。
此時,整座府邸的喊殺聲已經響成一片,竇勝帶著多名侍衛守在劉陵身邊,個個神情焦急。
「薛曄這個軟骨頭,竟敢臨陣倒戈!」竇勝咬牙切齒道,「老子總有一天要把他的腦袋擰下來!」
劉陵緩緩起身,苦笑了一下:「你真以為,薛曄是因為怕死才這麼做的嗎?」
竇勝一怔:「那還能因為什麼?」
「事情已經很明顯了,姓薛的是朝廷的人,他……才是我們一直在找的『鴟鴞』!」
「什麼?」竇勝大為驚愕,「那程蒼他……」
「咱們殺錯人了。」劉陵沉聲一嘆,「程蒼是冤死的。」
竇勝憤然,狠狠一拳砸在了旁邊的廊柱上。
遠處的喊殺聲越來越近,侍衛們都緊張地看著竇勝和劉陵。
「翁主,咱們該走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竇勝催促道。
劉陵最後又看了地上的汐芸一眼,才恨恨道:「走!」
很快,劉陵、竇勝及一干侍衛疾步來到書房。劉陵徑直走到西牆的一面書架前,把手伸到架上一堆竹簡的後面,在某個地方按動了一下,然後整面書架便轟隆隆地向左移開,牆面上旋即露出一個三尺來高、一肩來寬的洞口。
兩名掌燈的侍衛率先鑽了進去,劉陵、竇勝等人緊隨其後。
待眾人魚貫而入後,書架便又隆隆復歸原位,看上去沒有絲毫異樣。
御書房中,劉徹正與青芒說著話,呂安忽然入內稟報:「啟稟陛下,李大夫派人把東西送來了。」
劉徹聞言,對著青芒深長一笑,朗聲道:「快呈上來。」
少頃,呂安雙手捧著一隻狹長的木匣,趨步上前,把木匣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御案上,然後退了出去。
青芒一眼便認出來了,這正是被嚴助盜走的那隻木匣;而木匣中裝的,無疑正是載有墨弩工藝的帛書!
「陛下是如何得到此物的?」青芒不禁又驚又喜。
劉徹矜持一笑:「劉陵在朕身邊安插了一個『漁夫』,朕豈能不禮尚往來,有所回敬?」
青芒恍然,心中越發佩服,由衷道:「陛下聖明,臣佩服之至!」
劉徹不語,打開木匣,將帛書取出,在案上攤開,定定地看了片刻,然後苦笑了一下,拿起帛書,徑直走到火盆旁邊,毫不猶豫地把帛書扔了進去。
青芒不由一驚,沒料到皇帝會如此決絕。
火苗迅速舔上了帛書的一角。
劉徹拿起一把火鉗撥弄著,直到火焰把整卷帛書全部吞噬,才停下手裡的動作。
青芒拿眼望去,看著這卷凝聚了自己和眾人期月心血的帛書一點點灰飛煙滅,心中頗為唏噓,仿佛有些悵然若失,又有些如釋重負。
「人人都說朕聖明……」劉徹背對著青芒,自語般道,「可是,朕不可能時時刻刻都聖明。當朕不聖明的時候,滿朝文武,天下萬民,又有幾人敢對朕說呢?」
青芒聽見皇帝的語氣居然有些傷感,心中不明所以,便不敢接茬。
劉徹沉默了片刻,忽然轉身,朝屏風後面走去,同時頭也不回道:「跟朕來,讓你看樣東西。」
青芒一怔,趕緊起身跟了過去。
劉徹兀自前行,徑直來到御書房的西北角,拉開一道木門,裡面居然是一個相對隱秘的小隔間。青芒跟進來一看,頓時愣住了。
眼前是一張高腳的長條案,案上擺放著十來個牌位,而其中一個牌位,上面赫然寫著自己父親的名字—蒙安國。
看著驚詫不已的青芒,劉徹苦笑了一下,道:「朕自即位以來,有過許多不聖明的時刻;供奉在此的每一個牌位,便分別記錄了一個這樣的時刻。如你所見,令尊的牌位也在這裡。朕還記得,三年前,公孫弘和韋吉提交了一些你父親與匈奴渾邪王暗中通信的證據,指控他勾結匈奴,出賣朝廷。由於當時,我朝與匈奴交戰正酣,朕情急之下,便本著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的態度,倉促做出了決斷。但事後不久,朕便後悔了。因為朕也知道,公孫、韋吉二人與你父均有過節,此舉不乏公報私仇的成分,而朕未及深入調查,便對你父施以極刑,顯然過於武斷和草率了;且量刑太重,有違上天好生之德。對於這兩點過失,朕一直愧疚於心。然大錯既已鑄成,朕無如之何,只能立下這個牌位,一來聊寄哀思,二來常自警醒……」
說到這兒,劉徹已然聲音哽咽、眼眶泛紅。
此時,青芒的內心早已一片凌亂,只能黯然道:「往事已矣,陛下……也不必過於自責。」
劉徹酸澀一笑,拍了拍他的臂膀:「給令尊上炷香吧。」說完便走了出去。
青芒點了三支香,插在香爐上,然後雙膝跪地,久久凝望著父親的牌位。
輕煙繚繞中,依稀可見一滴淚水從他的眼角悄然滑落。
霍去病和李廣分別率部殺進淮南邸後,只遭遇了輕微的抵抗,便迅速占領了整座宅邸。手下軍士逮捕了一干書吏、仆傭,隨後搜遍各處,卻始終不見劉陵蹤影。
「外面都是咱們的人,這劉陵能往哪兒逃?」李廣在正堂附近遇見霍去病,大為詫異道,「難道她會上天遁地不成?」
此時霍去病也已親自帶隊搜索了好一會兒,仍舊一無所獲,心中正自納悶,聞言頓時眉頭一緊,脫口道:「上天辦不到,遁地倒是有可能。」
李廣一驚:「你的意思是,這淮南邸下面挖有地道?」
「劉陵在此經營日久,挖一兩條地道,想必也不是什麼難事。」
「那就讓弟兄們分頭找,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地道找出來!」
「此處距雍門不遠,若真有地道,定是朝西面的雍門外挖的。」霍去病略一思忖,忙道,「這樣吧郎中令,咱們分頭行動,你在這兒找地道,我去雍門外堵她。」
「也好。」李廣隨即帶隊離開。
霍去病率部匆匆趕到大門外,剛一躍上馬背,便見蘇建帶著一隊南軍從長街東邊飛馳而至。
「怎麼樣蘇衛尉,張次公抓到了嗎?」霍去病忙問。
蘇建這一路,負責抓捕張次公。
「讓這小子逃了。」蘇建苦笑,「我搜遍了他在長安的三處宅子,都沒找著。你這邊情況如何?」
霍去病同樣報以苦笑,簡要說明了一下情況,然後道:「我去雍門外堵劉陵。為防止她半路改道從地上逃逸,還得勞煩蘇衛尉,將淮南邸以西至雍門的所有路口全部封鎖。」
「放心,交給我了。」蘇建爽快道。
二人隨即分頭行動,霍去病率部直趨雍門。
青芒上完香,回到書房坐下,見皇帝一連打了幾個哈欠,面露倦怠之色,而自己這一天折騰下來,也早已疲憊不堪,便順勢道:「稟陛下,時辰不早了,您若無別的旨意,臣這就告退。」
「不急,朕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想問你。」劉徹輕揉了幾下眉心,強打著精神道。
有什麼問題非得現在問,明早再問都等不及嗎?
青芒心中咯噔了一下,忙恭謹道:「請陛下明示。」
劉徹抬起眼皮,緩緩道:「今夜,朕與你君臣二人開誠布公,幾乎無話不談,朕心甚慰。接下來這個問題,朕同樣希望你能如實回答,不許有任何隱瞞。」
青芒一聽,心念電轉,當即約略猜到了皇帝想問的事,表面上卻仍不動聲色:「臣遵旨。」
劉徹深長地看著他,一字一頓道:「石渠閣失竊案,是否與你有關?」
果不其然,皇帝最關心的還是天機圖!
倘若此事沒有涉及酈諾,青芒很可能索性就承認了,可現在他卻萬萬不能。畢竟酈諾的真實身份是墨者,一旦因天機圖而暴露,後果將不堪設想!
「回陛下,臣與此案無關。」青芒從容道,「石渠閣失竊當晚,臣早早便就寢了,且一覺睡到了大天亮,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寢室半步,還望陛下明察。」
劉徹淡淡一笑:「關於這一點,嚴助當時倒是替你做了證明;此外,石渠閣書監田貴等人也已伏法。按說,此案早已塵埃落定,朕自然也是相信你的。只不過,朝中還是有人堅持認為,你跟此案……脫不了干係,所以朕才問你一問。」
「啟稟陛下,臣今夜上殿,本已抱定必死之心,故而才將所有秘密和盤托出。假如石渠閣失竊案真是臣所為,臣又有什麼理由不承認呢?」
劉徹不語,又定定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道:「說的倒也是,興許……是朝中那幫人多慮了。行了,你退下吧,回去好好歇息,過幾日,朕再找你商議招撫匈奴之事。」
「臣遵旨。」
青芒暗暗鬆了一口氣,旋即行禮告退,出了御書房。可是,直到走出溫室殿很遠,他感覺皇帝的目光似乎還牢牢盯在自己的背上。
那是一種深不可測的目光。
青芒知道,雖然經過這個九死一生的夜晚,自己從皇帝那兒獲得了前所未有的信任和倚重,可在天機圖這件事上,皇帝仍然對自己抱有相當程度的懷疑。
當然,通過今晚對皇帝全新的了解,青芒可以肯定,皇帝之所以對天機圖志在必得,目的並不是想奪取殺人利器以屠戮天下,而是跟自己一樣—不讓它落入別有用心的人手裡。換言之,青芒相信,皇帝真正的用意其實不是想占有天機圖,而是毀掉它!
所以接下來,自己真正要做的事情,當然也就不再是阻止皇帝得到天機圖,而是阻止酈諾利用天機圖去對抗朝廷。
可是,自己能說服酈諾嗎?
青芒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
他沒有信心。
暫且不說酈諾一直以來對皇帝懷有的仇恨和敵意,也不說她那倔強而執拗的性格,光是橫亘在自己和酈諾之間的世仇,就足以令青芒無所措手足了。
夜色深沉。青芒站在未央宮空曠闃寂的廣場上,面朝夜空,一聲長嘆。
淮南邸的地道直通雍門以西一里外的牛耳莊,地道出口位於村莊最南端一處相對獨立的宅院。院內有一座馬廄,養著十幾匹健碩的駿馬。早在數年前,劉陵便派了兩名心腹長年駐紮於此,護院兼養馬,以備不時之需,如今果然派上了用場。
將近三更時分,劉陵、竇勝等人終於鑽出了地道,隨即在那兩名心腹的接應下,策馬離開村莊,片刻後便馳入了村子西南面一片茂密的冷杉樹林中。
穿越這片樹林,再往西走三十餘里,便是「八水繞長安」之一的灃水,過了灃水一路往南,便可直達秦嶺。
這是劉陵數年前便已精心設計好的逃亡路線。
眼下,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進了這片樹林,逃亡之路就等於走完了一半,頂多再過一個時辰,他們便可逃出生天了。
儘管暗殺劉徹、盜取帛書的計劃接連失敗,此刻又惶惶如喪家之犬奔走在逃亡路上,但劉陵並未十分沮喪。
因為在她看來,淮南國兵強馬壯、有錢有糧,又與衡山王、膠東王等諸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一旦聯手,完全有實力跟朝廷打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而眼下,她在長安進行的這場暗戰雖然以失敗告終,但真正的較量還遠遠沒有開場—最終鹿死誰手,尚在未定之天!
正自埋頭沉吟,奔馳在前的竇勝忽然放慢了馬速。劉陵趕緊勒住韁繩:「怎麼啦?」
竇勝環顧左右,一臉警覺道:「有點不對勁……」
劉陵跟著四下張望了一圈,見周遭一片漆黑死寂,連個鬼影都沒有,不禁皺眉道:「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哪兒不對勁了?」
「就是因為太安靜了,才不正常。」
「怎麼說?」劉陵越發困惑。
「這片林子這麼大,定有很多夜鳥棲息,可咱們大隊人馬奔馳其中,卻沒有驚起半隻鳥兒,翁主不覺得有問題嗎?」
劉陵恍然一驚:「你的意思是,在咱們之前已經有人進了林子,早把鳥兒都驚飛了?」
竇勝點頭,剛要回答,不遠處的樹林中忽然傳來一陣朗聲大笑:「翁主所料不錯,這裡的鳥兒早就被霍某嚇跑了。」
霍去病!
劉陵又驚又怒,立刻抓過掛在馬鞍邊的墨弩,緊緊握在手中。竇勝等人也都不約而同地拔刀在手。
「劉陵,我勸你還是儘早投降,隨我入宮向皇上請罪吧。」霍去病策馬從一棵大樹後走出,立在劉陵對面五丈開外,「興許,皇上會念在宗室血親的份兒上,饒你一命。倘若執迷不悟,頑抗到底,那我只能提你的人頭入宮了。」
「想提我的人頭,你可以自己過來拿呀。」劉陵咯咯一笑,「都說你霍去病勇冠三軍,匈奴人光聽你的名字就嚇破膽了,今天就讓本翁主見識見識,看你到底有多大能耐。」
霍去病冷笑,策馬逐漸逼近:「劉陵,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你可要想清楚了。」
與此同時,霍去病手下的數十名軍士也策馬從四面八方朝劉陵等人圍了過來。
「沒什麼好想的,放馬過來吧!」劉陵高聲道,暗暗拉起墨弩的望山,手指扣上了懸刀。
霍去病搖了搖頭,輕嘆一聲,繼續朝她逼近。
劉陵獰笑了一下,等霍去病走到距她已不足三丈時,突然抬手,扣動懸刀,一支弩箭呼嘯而出,直射霍去病面門。
霍去病早有防備,就在弩箭射出之際,整個人騰空而起,同時拔刀出鞘,雪亮的刀光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長虹貫日般朝劉陵的頭頂當空劈落。
劉陵大驚失色,慌忙後退。一旁的竇勝立刻揮刀,飛身撲救,「鐺」的一聲,生生擋住了霍去病這勢大力沉的一刀。
雙方旋即殺成一團。
趁霍去病被竇勝纏住,兩名侍衛連忙護著劉陵拼死突圍。
在此短兵相接之際,連弩最容易發揮威力。劉陵一邊策馬前沖,一邊頻頻射擊,轉眼便將七八名禁軍射落馬下。
三人迅速撕開包圍圈,朝西邊狂奔而去。
十幾名禁軍的弓騎兵在後面緊追不捨。
竇勝雖然武功不弱,但終究不是霍去病的對手。兩人你來我往地廝殺了十幾回合後,他便漸漸不支,接連被霍去病砍了幾刀,身上血流如注。
饒是如此,他還是死纏著霍去病。為了儘量拖延時間,他甚至採取了同歸於盡的戰術,寧可放棄防守、門戶大開,也招招直取霍去病要害。
霍去病看在眼裡,不由暗自感嘆:此人也算得上是忠義之徒,只可惜跟錯了主子。
本來霍去病還不想取他性命,但若不出殺招,一時半會兒還真擺脫不了他,遂把心一橫,故意賣了一個破綻,待竇勝急攻過來時,突然身子一旋,靈巧地避開他的刀鋒,同時反手把刀往背後一捅,刀尖便由下往上斜斜刺入了他的心臟。
竇勝猛地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霍去病把刀一抽,輕聲一嘆,旋即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跳上坐騎,朝劉陵逃逸的方向疾馳而去。
竇勝頹然仆倒在地,嘴裡輕輕地叫了一聲「翁主」,便一動不動了。
劉陵策馬在黑暗的冷杉樹林中沒命地狂奔。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遠,只知道一路上有無數的箭矢從背後射來,「嗖嗖嗖」地從兩邊的耳際掠過。
起初她的身後兩側還有那兩名侍衛緊緊相隨,可跑了一段路之後,左後側的馬蹄聲便消失了。劉陵知道這名侍衛一定是被如蝗箭矢射落馬下了。接著又跑了一陣之後,右後側的馬蹄聲也消失了,一陣強烈的無助之感瞬間攫住了她。
此時,坐騎的速度又忽然慢了下來。劉陵下意識地回過身,低頭看去—借著從樹梢間依稀漏下的月光,赫然可見馬臀上插著三四根羽箭。
劉陵慘然一笑。
看來今晚非死在這兒不可了!
即將絕望之際,一個疑問驀然躍入她的腦海:兩名侍衛都是中箭落馬,身下的坐騎也中了這麼多支箭,為何唯獨自己毫髮無損呢?
很顯然,這並非自己命大,而是這些追兵不敢把箭射到自己身上!
這分明意味著,劉徹給他們下了命令—要抓活的。
思慮及此,劉陵猛然精神一振,旋即勒住韁繩,掉轉馬頭。後面那些追兵沒料到她會突然止步轉身,頓時紛紛勒住韁繩,與她隔著三四丈的距離對峙著。
劉陵沖他們冷冷一笑,倏然亮出墨弩,緊接著便用一連串嫻熟利落的動作,一口氣將這把墨弩中剩餘的弩箭全部射了出去。
對方有數人相繼發出哀號,栽落馬下。剩下的弓騎兵慌忙散開,紛紛躲進兩側的樹林中。趁著這個間隙,劉陵把墨弩一扔,立刻掉頭,繼續朝西邊疾馳。
很快,她便衝出了這片樹林。
幾乎與此同時,她聽見前方隱約傳來了嘩嘩的流水聲。
灃水到了!
灃水兩岸,台原與河川相間,溝壑縱橫,地形複雜,極易藏匿而難以搜尋。到了這兒,逃生的希望就大多了。劉陵心中慶幸,狠狠拍了一下馬臀,準備衝上前面不遠處一片兩丈多高的土原—只要越過這片土原,後面的追兵便看不見她的蹤影了。
然而她忘了,身下這匹駿馬雖然強壯,但早已身中數箭,能堅持跑到這兒已近乎奇蹟。所以,當馬用盡最後的力氣奔上土原時,便再也支撐不住,前腿一軟,猛地跪倒在地。劉陵被前沖的慣性甩了出去,在原上滾了幾滾,然後便掉進了一條寬約兩尺、深七八尺的溝渠中。
劉陵灰頭土臉,在溝中掙扎著站起來,雙手卻怎麼也夠不著頭頂的溝沿。她試著跳躍了一下,右邊的小腿竟是一陣鑽心的劇痛,想是方才重重落地時把脛骨摔斷了。
劉陵渾身無力地癱坐在了溝底。
此時,外面傳來了大隊追兵雜沓的馬蹄聲,還有霍去病的喊聲:「劉陵肯定就藏在附近,她逃不掉了,所有人全部散開,沿河搜索!」
劉陵絕望了。
眼下的自己已是瓮中之鱉,不消片刻,追兵便會發現她。
「唰」的一聲,劉陵抽出腰間的一把短劍,橫在了自己頸上。
與其成為劉徹的階下囚、飽嘗屈辱而死,還不如現在就自我了斷,死了痛快!
當冰涼的劍刃即將劃開喉嚨的一剎那,頭上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大業未成,翁主便要自尋短見嗎?這可不是我認識的劉陵。」
這是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這聲音以前總是讓劉陵有些厭煩,可此刻聽來,卻是那樣的溫暖和悅耳。
劉陵猛然抬頭,看見張次公正蹲在溝邊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霎時,劉陵有了一種想哭的衝動。
「快上來吧。」張次公伸出手,「現在可不是哭的時候。」
劉陵收劍入鞘,伸出手。張次公一把將她拉了上來,接著便背起她飛快跑下了土原。然後,張次公在縱橫交錯的溝渠和土原之間健步如飛,不過片刻便來到了灃水岸邊。
一匹健碩的駿馬正靜靜地立在河灘處。
兩人騎上馬,沿著灃水東岸往南跑了幾里路,張次公找到一處水流較為平緩的河段,旋即拍馬馳入水中,向著對岸游去。
這匹馬極善泅游,縱然載著兩人依舊毫不吃力,很快便穩穩地渡過了中流。
劉陵趴在張次公的背上,雙手緊緊抱著他,忽然發出了低聲的啜泣。
「別害怕陵兒。」張次公溫言道,「不管到什麼時候,我都會一直陪在你身邊。還有,我發誓,總有一天,我要當著你的面,殺了青芒那個王八蛋!」
「你不能殺他。」劉陵不假思索道。
張次公一怔,苦笑道:「都被他害到這步田地了,你還捨不得殺他?」
「你錯了。」劉陵抹了抹臉上的淚水,眼底燃起一團仇恨的火焰,「我的意思是,我要親手砍下他的腦袋!」
張次公恍然,哈哈一笑:「好!等你砍下他的腦袋,我就拿它來當夜壺!」
黯淡的月光下,灃水泛動著粼粼波光。
當霍去病帶著人馬搜索到岸邊的時候,張次公和劉陵早已渡過灃水,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酈諾幾乎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她昏昏沉沉起床,剛洗漱完,夷安公主便興沖沖地跑來告訴她,說青芒不僅被父皇無罪開釋,還被擢升為衛尉卿了。酈諾一聽,一顆懸著的心才終於落地。
她暗自慶幸,同時卻又百思不解:青芒是如何逃過這一劫的?難道真的是憑那隻錦囊里的幾幅塗鴉?
酈諾很想去衛尉寺找他問個究竟,但又始終放不下心中的芥蒂—昨夜青芒身陷死牢,她當然無暇顧及其他,只一心牽掛他的安危;可現在他既已脫險,自己又主動去找他,豈不是讓他覺得,自己已經不在乎橫亘在二人之間的殺父之仇了?
就在酈諾百般糾結之際,青芒忽然穿著一身嶄新的衛尉卿官服,神采奕奕、容光煥發地來到了漪蘭殿,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夷安公主跟青芒說笑了幾句,便很識趣地帶著侍女離開了。
「你來幹什麼?」酈諾冷冷道。
「我是來給你解惑的。」青芒粲然一笑,笑容就像窗外的陽光一樣燦爛。「你難道不想知道,我是怎麼從一個死囚變成衛尉卿的?」
「你如果是來顯擺的,那請回吧,我沒興趣。」
「你沒興趣我也得說,畢竟昨晚你冒著那麼大風險到死牢看我,這份情義我可是銘刻於心哪!」青芒說著,大大咧咧地在榻上坐下,「所以,我現在平安無事了,自然得來跟你知會一聲,否則豈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也罷,你想說就說吧,我洗耳恭聽。」酈諾也在另一邊的榻上坐了下來。
青芒看著她,又是一笑,然後便開始講述他昨夜在御書房中奇蹟般的經歷:從他向皇帝自首,坦白自己的身世講起,再到舉報劉陵和嚴助,然後又說到皇帝命他督造墨弩的真實動機……
酈諾聽得萬般驚愕、目瞪口呆,忍不住打斷他:「你說什麼?皇帝的真實想法跟你一樣,也想毀掉墨弩?」
青芒點點頭:「我也萬萬沒想到,但事實就是如此,否則他怎麼會赦免我的死罪?」
酈諾難以置信,驀然想起夷安公主說的皇帝為了救一個牧童與熊肉搏的事情,心中越發驚疑困惑:難道,我真的誤解劉徹了嗎?他真的是一個體恤百姓、顧念蒼生的皇帝?可他對付墨家的時候,為何又會那麼嚴厲苛酷?
青芒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道:「你是不是覺得,這與你印象中那個一意要剷除墨家的皇帝不一樣?其實在我看來,皇帝的本意也並非想把你們墨家趕盡殺絕……」
酈諾冷哼一聲:「那你說他的本意是什麼?」
青芒略為思忖,道:「如今天下,外有匈奴虎視眈眈,內有諸侯蠢蠢欲動,四方豪強又多橫行不法。對此,身為大漢天子,為了天下的長治久安,勢必採取雷霆手段。而你們墨家,徒眾遍布天下,個個身懷利器,雖然多為仗義任俠、鋤強扶弱之士,卻也不乏好勇鬥狠、以武犯禁之徒。朝廷一旦下手整肅,是很難釐清二者的;加之各級官吏為了邀功,更不肯費心去分青紅皂白。是故錯殺有之,株連有之,挾私報復者亦有之。如此一來,你們自然會覺得,皇帝和朝廷是一心想剷除你們……」
「我不否認你說的這些情況。」酈諾打斷他,「可你別忘了,當初郭旗主便是劉徹親自下旨誅殺的,難道郭解也是作奸犯科的該殺之人嗎?」
「郭解當然不是這種人。」青芒道,「可皇帝起初只是將他遷居茂陵,並無殺他之意。倘若不是他後來擅自逃亡,還有他的徒眾出於報復殺害多人、完全無視大漢律法,皇帝又何至於對他痛下殺手?」
酈諾語塞,半晌才道:「無論如何,眼下我們墨家跟朝廷早已是水火不容了,你說這些又有何用?」
「不見得。在我看來,墨家同朝廷未必沒有和解的辦法。」
「和解?」酈諾大聲冷笑,「怎麼個和解法?」
「交易。」青芒直直地看著她,「跟朝廷做個交易。」
酈諾立刻猜到了他的意圖,一臉警覺道:「你不會是在打天機圖的主意吧?」
「如果交出天機圖,可以讓朝廷與墨家化干戈為玉帛,可以保萬千墨家弟兄的性命,那又有何不可?」
「你說得倒輕巧。」酈諾冷哼一聲,「就算我願意交,可你能保證皇帝一定會放過墨家嗎?」
「我不能保證什麼,但我相信皇帝不是嗜血好殺之人。」青芒懇切道,「經過昨夜一番長談,我至少可以肯定一點,如果可以用和平手段治理天下,皇帝決不會濫用武力。」
酈諾想著什麼,忽然淡淡一笑:「或許……你看到的只是假象呢?」
青芒眉頭一蹙:「什麼意思?」
「昨夜皇帝的表現如此異乎尋常,難道你就沒有絲毫懷疑?」
青芒不解:「懷疑什麼?」
「興許,他是想放長線釣大魚,才在墨弩這件事上迷惑你呢?換言之,是因為墨弩被燒了,他才順水推舟,假意放棄墨弩,其實是想利用你得到更大的東西,比如……天機圖背後的秘密?」
青芒不由一怔。
他驀然發現,儘管酈諾的說法有些匪夷所思,卻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尤其是聯想到昨夜談到最後,皇帝又刻意提到了天機圖,似乎就更能印證酈諾的這種說法了。
「照你這麼說,這一切……都是皇帝的權謀?」
酈諾眉毛一揚:「難道沒有這種可能?」
青芒苦笑了一下:「不過,昨晚還有件事,似乎就不能這麼解釋了……」
「什麼事?」
青芒把皇帝在御書房中供奉蒙安國牌位的事說了,然後道:「昨夜皇帝根本不知道我上殿之後要說什麼,更不知道我的身世,自然不可能提前安放牌位。有鑑於此,我還是寧可相信,他昨晚說的話……都是真的。」
酈諾聞言,雖然有些意外,但還是冷笑道:「我就問你一句,昨夜你跟皇帝談了那麼久,他不會一個字都沒有提到天機圖吧?」
青芒心裡咯噔了一下,臉上卻從容道:「沒有。」
「真的沒有?」
「我何必騙你?」青芒笑了笑,「而且就算有,也不見得背後就一定有什麼陰謀。」
酈諾冷哼一聲,不答話。
兩人沉默了片刻,青芒忽然道:「說到天機圖,我好幾次險些為它丟了性命,卻一直不知道它長什麼模樣,現在……可否讓我一睹真容?」
酈諾看著他,半晌才淡淡道:「晚了,我已經把它……轉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了。」
青芒聞言,不由啞然失笑。
他知道,酈諾現在已經不相信自己了。最主要的原因倒不在於一直橫亘在他們之間的「殺父之仇」,而是經過昨夜這一番變故,她可能已經認定,自己要麼是被皇帝「籠絡」了,要麼就是被「迷惑」了,總之不再是以前那個可以讓她無條件信任的青芒了。
意識到此,青芒心中倍感無奈。
「我還要陪公主練武,你自便吧。」酈諾倏然起身,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便徑直走了出去。
青芒愣怔半晌,最後也唯有苦笑而已。
此後數日,青芒奉命協助李廣、蘇建、汲黯等人全面搜捕劉陵在長安的餘黨,成功端掉了包括東市莊記雜貨鋪在內的十幾個秘密據點,抓捕了數十人。
順利完成任務後,汲黯邀請諸人聚宴慶賀,青芒等人都愉快地答應了,唯獨李廣冷冷婉拒,說還有任務在身,不便飲酒。汲黯問他什麼任務,他只回了句「無可奉告」便揚長而去。汲黯頗為不悅,隨後便在酒宴上跟青芒發牢騷,說李廣、李蔡這哥兒倆都有些神秘莫測,與他們同朝為臣這麼多年,而且他跟李蔡更是私交甚篤,可還是看不透他們。
青芒問他為何這麼說,汲黯趁著酒勁,便附在他耳旁說,李廣、李蔡這對堂兄弟私下見面也要避人耳目,明顯不合常理。他出於好奇,便暗暗派人跟蹤他們,發現這哥兒倆曾多次喬裝出行,似在從事什麼秘密活動。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青芒聞言,心中忽有所動,便裝作不經意道:「李大夫執掌御史府,主要職責便是糾察百官,很多事不能在明面上做,只能暗中處置,這有何奇?」
汲黯搖搖頭,道:「據我判斷,他們不像是在做朝廷的事,倒像是在……幹什麼私活兒。」
私活兒?
堂堂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李蔡,以及位居要津的郎中令李廣,他們在一起能幹什麼私活兒?
青芒一邊與汲黯等人推杯換盞,一邊暗自思忖。
漸漸的,往日發生過的許多令他疑惑不解的事情,此刻又一幕一幕浮現在了他的腦海:
去年冬,皇帝密令羅姑比入朝指認他,可有人卻事先通過潘娥給了他一個錦囊,向他泄露了這個絕密消息,才令他得以提前防範,轉危為安;
兩個月前,他和酈諾受困於石渠閣的密室之中,有人打開秘道救了他們,事後李蔡又在皇帝面前據理力爭,把所有疑點都引向了書監田貴;
二十多日前,公孫弘、張次公準備入宮向皇帝揭露他的身世,卻被李廣堵在了東司馬門外,他才得以及時趕到,從而化險為夷;
數日前,他身陷死牢,又有人通過潘娥給了他一個錦囊,暗示嚴助與劉陵勾結之事,才促使他下決心到皇帝面前自證清白;
此刻,汲黯無意中發的這通牢騷,就像是一條絲線,忽然把這些碎片全連綴在了一起。
青芒腦中靈光乍現,意識到所有的疑問都可以在一個共同的答案面前迎刃而解、渙然冰釋!
他立刻起身,匆匆辭別汲黯、蘇建等人,然後快馬加鞭地趕到了御史府。
當書吏領著他走進李蔡的書房時,青芒看見李蔡面帶笑容,毫無詫異之色,似乎早就料到他會來一樣。
待書吏退出後,李蔡邀他入座,然後微笑地看著他,道:「蒙尉卿這幾日不是忙著抓捕劉陵餘黨嗎,怎麼有空來找本官?」
「李大夫,請恕下官直言,您好像知道下官要來,何故多此一問?」青芒開門見山道。
李蔡呵呵一笑:「蒙尉卿都把本官說糊塗了,你憑什麼說本官知道你要來?」
「因為下官的一舉一動,早都在您的掌握之中了。」青芒看著他的眼睛,「就連下官的生與死,不也一直都是由您掌控的嗎?那還有什麼事情能瞞得過您呢,盤古先生?」
李蔡迎著他的目光,卻不說話。
兩人就這麼定定地對視了片刻,然後才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