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自首
2024-09-26 11:06:46
作者: 王覺仁
尚同,為政之本而治之要也。
——《墨子·尚同》
蒿街酒肆的雅間中,劉陵離開後,竇勝便叫人送來了滿滿一個食案的酒菜,與嚴助開懷暢飲,推杯換盞,喝了個不亦樂乎。
此刻的嚴助心情大好。
因為,他不但成功完成了劉陵交給他的竊取帛書的任務,還順帶收拾了青芒,最後自己又能全身而退,這幾乎是他在朝廷臥底多年幹得最漂亮的一次,可謂其收官之傑作!
很快,嚴助便喝得醉眼迷離了。竇勝瞟了他一眼,笑了笑,起身走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臉頰:「漁夫,喝夠了嗎?」
「沒夠……早著呢!」嚴助嘻嘻一笑,抓過酒杯一口灌了下去,結果灌得太猛,足有半杯酒灑在了衣領上,「老子今天……高興,就想一醉……方—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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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經醉了,可以休矣。」竇勝道。
「放屁!老子還……還能喝,你得陪—陪我再……」
一句話還沒說完,一條細細的牛皮繩便從後面猛然勒住了他的脖子。
嚴助下意識地去抓繩子,同時雙腿一蹬,「啪」的一聲踢翻了食案。
「漁夫,別怪翁主,要怪,只能怪你自作聰明。」竇勝死死地勒著繩子,嘴裡淡淡道。
嚴助雙目凸出,一張原本就漲紅的臉迅速變成了絳紫色。他死命要用手去摳繩子,無奈細繩早已深深嵌入了他的皮膚中。
鮮血立刻從繩子邊緣滲了出來。
「翁主說,讓你酒足飯飽後,再送你上路,可以說很仁義了。按說,像你這樣違抗翁主命令,本該身首異處的,哪還有全屍呢?」竇勝輕輕一笑,用一種推心置腹的語氣道,「你可能會覺得,你罪不至死,可翁主讓我告訴你,劉徹是不會放過你的。而且,你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你若不死,翁主、王爺,還有咱們淮南國,就都有危險。這麼說,你聽明白了吧?」
他說話時,嚴助的雙腿一直在拼命踢踏。
等他說完,嚴助已經一動不動了。
死牢里,青芒大笑著,起身走到張湯麵前,道:「張廷尉,大家同朝為臣,何必動刀動劍、傷了和氣呢?我實話跟你說了吧,這位小軍士,的確是假冒的,她其實是漪蘭殿的仇少使。」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酈諾猛然轉身,又驚又怒地看著青芒。霍去病也是怒目而視。可青芒卻不看他們。
張湯盯著酈諾,大聲冷笑:「好你個仇芷若,竟敢假冒禁軍擅闖我廷尉獄。來人!」
「在。」眾侍衛齊聲應答。
「把她拿下!」
「哎哎哎,少安毋躁,少安毋躁。」青芒忙道,「我說張廷尉,您也是五十好幾的人了,怎麼脾氣還這麼急呢?您得聽我把話說完啊。」
「你想說什麼?」張湯沉著臉道。
「仇少使之所以假冒禁軍來找我,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她是給我送情報來了。」
「什麼情報?」張湯大為詫異。
青芒呵呵一笑:「事關重大,什麼情報,我還真不便向您透露。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一點,這個情報,關乎皇上和朝廷的安危,您最好趕緊送我上殿,我必須面奏皇上。」
張湯嗤之以鼻:「秦穆,別忘了,你現在是一個死囚,有什麼資格跟本官提要求,又有什麼資格去見皇上?」
青芒又笑了笑:「張廷尉,我有沒有資格,一點兒都不重要。你完全可以賭一把嘛,萬一我的情報真有價值,你不是也立了一功嗎?就算沒價值,皇上也不會怪罪你,對你又有什麼損失呢?」
張湯冷冷一笑:「你小子詭計多端,想耍什麼花樣,別以為本官看不出來。我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給我老老實實在這待著,聽候問斬!」
青芒嘆了口氣:「真的不肯通融?」
「沒得通融。」
「好吧。」青芒點點頭,轉身走到乾草堆上,用兩根指頭捏起那隻死耗子的尾巴,提到張湯麵前晃了晃。
張湯頓時明白了什麼,眼中閃過一絲不安。
青芒一笑,又提著死耗子走到霍去病跟前,道:「霍驃姚,勞煩你跟皇上稟報一下,就說有人給我下毒,想在朝廷行刑之前害死我。」
霍去病和酈諾聞言,不禁大為訝異。霍去病掃了地上的飯菜一眼,迅速反應過來,大聲對手下道:「來人,把這些飯菜給我裝起來,全部提走!」
「諾。」一名侍從立刻走過來,把那些飯菜一一裝進食盒。
張湯緊張了起來:「霍驃姚,你別聽這小子胡說八道,他一個馬上就要行刑的死囚,誰會給他下毒?」
霍去病冷哼一聲:「有沒有下毒,讓太醫一驗便知。」
「你……」張湯惱怒,可一時也沒了主意。
青芒看著他,把死耗子扔到一邊,笑道:「張廷尉,看您如此為難,我真是於心不忍。要不這樣,你現在即刻送我去見皇上,那今晚發生的這些事,什麼仇少使假冒禁軍啦,霍驃姚擅闖死牢啦,還有這飯菜下沒下毒啊,咱就當它們通通沒有發生過,誰也不許在皇上面前吐露半個字,你看如何?」
張湯無計可施,只好恨恨地說了一聲「走」,旋即大步走出了牢房。
青芒粲然一笑,看著酈諾。
酈諾白了他一眼,把臉轉開。
青芒尷尬地撓了撓鼻子,拖著手銬腳鐐朝外走去。酈諾看著他的背影,終於不忍心,道:「你到底想跟皇帝說什麼?」
青芒停下腳步,神情凝重,然後回頭看向酈諾,臉上瞬間又浮起笑容:「放心吧,過了今夜,皇帝一定會將我無罪開釋,所以公主那邊,你暫時可不必找她。」
酈諾半信半疑:「你憑什麼這麼自信?」
青芒又是一笑,笑得雲淡風輕:「相信我。」說完慢慢走向牢門,經過霍去病身邊時,忽然附在他耳旁說了一句話。
霍去病一驚:「你說什麼?」
「現在沒時間跟你解釋了。」青芒淡淡道,「照我說的去做吧。」
溫室殿御書房,青芒戴著手銬腳鐐跪在下面;劉徹端坐御榻,目光如刀盯在了他的臉上。
偌大的殿堂中,只有他們君臣二人,呂安等侍從都被劉徹屏退到了外室。
許久,劉徹才冷冷道:「秦穆,如果你今晚是來喊冤叫屈的,那你一個字都不必說,朕馬上命人把你拖出去砍了。」
青芒苦笑了一下:「陛下既已下旨定了臣的死罪,罪臣縱然真有冤情,也斷不敢再違逆聖意,喊冤叫屈。」
「既如此,那你今夜所為何來?」
「回陛下,罪臣此來,一是自首,二是舉報。」
「哦?」劉徹冷然一笑,「你殺人縱火一案已然真相大白,何須你來自首?」
「陛下明鑑,臣說的自首,非指此案而言。」
「那是指什麼?」
「臣所說的自首……」青芒頓了頓,然後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字一頓道,「是想當面向陛下坦白臣的真實身份。」
聞聽此言,劉徹顯然有些意外,同時也生出了興趣,眯了眯眼睛,道:「真實身份?你的意思是……你不是秦穆?」
「陛下聖明。臣的確不是秦穆,臣的真名叫蒙奕,小名青芒;而臣的親生父親,正是數年前被朝廷處以極刑、滿門抄斬的罪臣—蒙安國。」
劉徹的目光驟然一凜,不由身子前趨:「此言當真?」
青芒從容道:「千真萬確。」
劉徹十分驚詫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朗聲一笑:「既然你是罪臣蒙安國之子,那朕不是多了一個殺你的理由嗎?」
「是的陛下,而且,臣還打算再給陛下一個理由。」
劉徹頓時面露困惑:「蒙奕,朕只見過百般告饒、只求活命的死囚,卻從未見過有人像你這樣,一再往自己身上攬罪的,好像生怕朕不殺你似的。能告訴朕,這是為何嗎?」
青芒淡然一笑:「陛下,一個人只有一顆腦袋,砍一下是死,多砍幾下也是死。臣既然已經難逃一死,又何懼多少死罪加身呢?大不了就是行刑之時,讓劊子手多砍罪臣幾下就是了。」
劉徹不禁莞爾,點點頭:「這個說法倒也有趣。那你說,還有一個殺你的理由是什麼?」
「回陛下,臣自小便被家父蒙安國送人寄養,直到十五歲才離開,而把臣從出生養到十五歲的人,便是淮南王—劉安。」
劉徹一震,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用一種陌生的目光打量了青芒好一會兒,才道:「蒙奕,你還真是讓朕『驚喜』連連啊!朕若是不殺你,恐怕連上天都不會答應了。」
青芒苦笑:「臣今夜上殿,便已決意一死了,只不過臣死之前,有一件關乎陛下和社稷安危的大事,必須向陛下稟明。」
「你方才說要舉報,指的便是這個?」
「是。」
劉徹眉毛一挑:「何事如此重大,竟關乎朕和社稷之安危?」
「敢問陛下,數月前發生在內史府生辰宴上的刺殺案,是否至今尚未查出主謀?」
「李蔡他們還在查。」劉徹淡淡道。
「臣今夜上殿,便是想稟報陛下,該案主謀,就是淮南翁主劉陵,而背後的元兇,不言自明,正是淮南王劉安。」
劉徹看著他,微然一笑:「你是怎麼知道的?」
「臣當面質問過劉陵,她起先矢口否認,最後終究還是承認了。此外……」
「你既然是劉安養子,想必與劉陵也是青梅竹馬、情如兄妹吧?」劉徹忽然打斷他,「如今為何罔顧劉安的養育之恩,且背棄這麼多年的情分,跑到朕面前來告發他們?」
「回陛下,臣正是顧念這份養育之恩,才多次勸告劉陵懸崖勒馬、改弦更張,怎奈她卻執迷不悟、一意孤行,臣若不告發他們,『吳楚七國之亂』勢必重演!若真有那麼一天,不僅陛下和社稷將遭遇危難,天下萬民亦必陷入戰火離亂之中。若此,臣必死不瞑目!」
劉徹聞言,不自覺地又眯起眼睛,淡淡一笑:「聽你這麼說,似乎對朕和朝廷還挺忠心的嘛,而且一心顧念著天下百姓,儼然是我大漢的耿耿忠臣啊!可是,朕就不明白了,你說你是蒙安國之子,可蒙安國是被朕滿門抄斬的,你難道就不想找朕報仇嗎?如果朕是你,朕一定會與劉安、劉陵聯手來對付朝廷,可你為何反其道而行之呢?」
青芒再度苦笑,抬起頭來:「不瞞陛下,臣的確動過報仇之念,但臣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理由只有一個—若無陛下,大漢天下必定分崩離析,臣豈能因一己私仇,而令山河破碎、社稷板蕩?所以,同樣是居於這個理由,臣斷然不會與劉安、劉陵聯手。」
劉徹目光如炬,定定地看著青芒,似乎要把他看穿。良久,才收回目光,換了個坐姿,道:「你方才說,劉安、劉陵是行刺朕的元兇主謀,可有證據?朕總不能光聽你一張嘴說,就拿他們問罪吧?」
「回陛下,臣當然有證據。」
「證據何在?」
「臣適才已委託霍驃姚去臣的值房中取了,想必此刻已然取來。」
「來人。」劉徹沖外面喊道。
呂安趨步入內:「陛下。」
「霍去病到了嗎?」
「回陛下,霍驃姚已在外殿等候。」
「讓他進來。」
「遵旨。」呂安退了出去。少頃,霍去病手裡拿著一卷帛書,大步走了進來,匆匆見禮後,直接把帛書呈給了劉徹。
劉徹展開一看,頓時眉頭一皺:「盧協?!」
「是的陛下。」青芒道,「這正是原內史府倉曹掾史盧協的親筆供詞,他供認了刺殺案的全部案情;此外,凡謀劃及參與該案的所有人員,如劉陵、張次公、姚政等,均已記錄在此,無一遺漏。」
「可這個盧協不是早就死了嗎?你哪來的供詞?」劉徹大惑不解。
「回陛下,案發當晚,盧協被張次公射了一箭,雖受重傷,但未致命,遂趁亂逃逸。後來,臣的眼線偶然得知他的藏身之處,臣便將其抓獲,並讓他寫下了這份供詞。」
「那盧協現在何處?」
「很遺憾,盧協寫完供詞當夜,趁看守不備再度逃竄,臣的手下在追捕過程中,不小心,將其誤殺了……」
「誤殺?」劉徹冷哼一聲,「蒙奕,你沒跟朕說實話吧?」
「臣不敢欺瞞陛下。」
「不敢欺瞞?」劉徹大笑了幾聲,「你自己摸著良心說,從入朝到今天,你幹過的欺瞞朕的事情還少嗎?就說你今晚講的這些吧,哪一樁哪一件,不是你一直瞞著朕,到今天才吐露的?」
青芒赧然一笑:「對不起陛下,臣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罷了!」劉徹大袖一揮,「朕不跟你計較這些。」然後轉頭對霍去病道:「帶上供詞,去內史府,叫汲黯找出盧協平日寫過的文牘,比對一下字跡。不管結果如何,即刻回來向朕稟報。」
「遵旨。」
霍去病接過帛書,快步退出,經過青芒身邊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青芒報以淡淡一笑。
淮南邸書房中,劉陵在來回踱步,神情頗有些焦灼。竇勝和薛曄侍立左右,不時看看劉陵,不時又面面相覷。
忽然,汐芸推門而入:「翁主,有消息了。」
「快說。」劉陵剎住腳步。
「青芒被帶到了溫室殿的御書房,可究竟去做什麼,目前還打探不到。」
劉陵聞言,一下跌坐在榻上,黯然道:「不必打探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青芒他……真的會出賣您嗎?」汐芸弱弱問道。
「我相信,按他的本意,是不想的。」劉陵無奈一笑,「可嚴助把他逼到這個地步,他豈能不拼個魚死網破?」
「翁主,」薛曄趨前一步,緊張道,「事到如今,這淮南邸,咱們怕是待不住了……」
劉陵緊咬著下唇,思忖了一下,決然道:「是該走了。汐芸,收拾一下。」
「諾。」
汐芸轉身剛要走,劉陵又叫住她:「等等。別忘了,把那個東西帶上。」汐芸會意:「放心吧翁主。」旋即快步走了出去。
「竇勝,通知弟兄們,到書房來集合。」
「諾。」竇勝領命而去。
「薛曄,你回值房,把所有重要的文牘、信函全部燒掉!」
「諾。」
三人都走後,書房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劉陵環視著這個熟悉的房間,沉聲一嘆,然後從書案下面抓起一把墨弩,快步走出了書房……
御書房中,劉徹閉著眼睛,輕揉著太陽穴,道:「蒙奕,你方才說,劉陵執迷不悟、一意孤行,言下之意,是不是說她在刺殺案後,還有進一步行動?」
「陛下聖明,臣正是此意。」
「據你所知,是何行動?」
「回陛下,劉陵欲大規模打造墨弩,裝備淮南國軍隊,與朝廷全面開戰。」
劉徹倏然睜開眼睛:「如果刺殺案真是劉陵所為,那他們不是早就擁有墨弩了嗎?」
「以臣所見,他們充其量就是那幾十把而已,且多數已在刺殺行動中損毀或被我方繳獲。如今劉陵手中,可能還剩下一些,但已無關大局。真正值得擔心的,是劉陵已經全盤掌握了製造墨弩的技術。」
劉徹眸光凝聚,直射青芒:「你憑什麼作此判斷?」
「因為臣敢斷言,中大夫嚴助,正是劉陵安插在朝中的細作。從陛下命嚴助和臣督造墨弩的那天起,劉陵和嚴助便已計劃將製造墨弩的技術竊為己有。而最後的事實也證明,他們的陰謀得逞了—嚴助不僅將載有墨弩工藝的帛書盜出,交給了劉陵,而且設計陷害臣,還將有關墨弩的一切付之一炬,讓朝廷什麼也得不到。此計陰狠毒辣,可謂一石三鳥。臣今夜上殿,非為自辯以求免死,而是懇請陛下立刻對劉陵和嚴助採取行動!」
劉徹看著青芒,意味深長地一笑:「聽你這番話,朕還真有些動容。可問題在於,你有什麼證據能證明嚴助與劉陵勾結,並已將帛書交給了劉陵?倘若拿不出證據,朕還是有理由懷疑,你是在誣陷嚴助,目的仍然是為了自辯脫罪,以求免死。」
青芒想著揣在自己懷中的形同塗鴉的「證據」,不由苦笑,無奈道:「陛下所言甚是,臣的確拿不出證據。不過,要證明臣所言非虛,也不是沒有辦法。」
「什麼辦法?」
「陛下可以先殺了臣,再去抓劉陵和嚴助,審完他們之後,陛下自然就知道,臣之所言是真是假了。」
「先殺了你?」劉徹哼了一聲,「你真的就這麼不怕死?」
「臣當然怕死,但孔子有言:『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臣雖不敢以『志士仁人』自命,卻時常以之自勉,故義之所在,當死則死;殺身成仁,無怨無尤。」
「好一個『義之所在,當死則死;殺身成仁,無怨無尤』!」劉徹忽然發出一陣朗聲大笑,笑聲在偌大的御書房中久久迴蕩。
片刻後,劉徹才轉臉對著身後的屏風道:「出來吧。」
話音一落,便見一個人從屏風後面慢慢走了出來,正是御史大夫李蔡!
青芒頓時一臉愕然,不知道皇帝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李蔡和劉徹相視一笑。
「李卿,給這小子解解惑吧。」劉徹道。
「臣遵旨。」李蔡躬身一揖,然後微笑地看著青芒:「蒙尉丞,實不相瞞,在你上殿之前,嚴助與劉陵暗中勾結、盜取墨弩帛書一事,陛下和本官便已知曉了。」
青芒不由大為驚詫。
緊接著,李蔡才緩緩道出了事情原委。
今日上午嚴助到貨棧與劉陵接頭時,躲在暗處監視的人並不止侯金一個。另外還有一人,便是喬裝成力夫的杜周。他原本是跟蹤劉陵到達貨棧的,並不知與劉陵接頭的人是誰。當劉陵離去後,杜周故意在巷道里與嚴助相撞,從而確認嚴助便是接頭人。此外,杜周也注意到,劉陵等人離去時,身上多了一個藍布包裹。
很顯然,這個包裹正是嚴助交給劉陵的。
杜周隨即將這些情況匯報給了李蔡。李蔡不敢耽擱,立刻入宮向劉徹作了稟報。
劉徹與李蔡稍加分析,很快便得出了一個結論—嚴助交給劉陵的那個包裹,很可能便是載有墨弩工藝的帛書。
聽完李蔡的「揭秘」,青芒才恍然大悟,忙道:「陛下,您既已知道一切,為何不趕緊下旨,逮捕劉陵、嚴助一黨?」
劉徹剛要答言,霍去病恰在此時匆匆入內,躬身稟道:「啟稟陛下,經內史汲黯及多名書吏反覆比對,確認那份供詞上的筆跡,與盧協完全一致。」
劉徹冷然一笑:「果然不出所料。」
青芒覺得這話似有深意,忙道:「敢問陛下,您是不是早已料定,劉陵便是刺殺案的主謀?」
「這還用問嗎?」劉徹哼了一聲,「若連這一點都料不到,朕恐怕早就不坐在這張御榻上了。實話告訴你吧,朕之所以遲遲沒動劉陵,甚至到現在都還按兵不動,一來是沒有直接證據;二來,則是朝廷尚未全盤掌握,朝中到底有多少人與劉陵暗通款曲。換言之,若倉促行動,固然可除掉劉陵及部分黨羽,但恐怕很難將他們連根拔起、剷除殆盡!」
「陛下,能給罪臣一副筆墨嗎?」青芒忽然道,眼中似乎含有笑意。
劉徹一怔,與李蔡對視了一眼。
「要筆墨何用?」劉徹其實已經隱隱猜到了什麼。
「臣今夜上殿的目的之一,便是要向陛下呈交一份名單。若臣所料不錯,這份名單里的人,應該便是陛下方才所言—與劉陵暗通款曲的朝中大臣。」
劉徹大喜過望,立刻命呂安取來筆墨絹帛,又命霍去病解開了青芒的手銬腳鐐。青芒走到御案前,提筆蘸墨,微一沉吟,便一口氣在一面絹帛上寫出了十三個人名。
劉徹迫不及待地拿過絹帛,迅速掃了一眼,然後看著青芒:「這份名單,你是如何得到的?」
「回陛下,臣跟蹤過劉陵數次,發現她與這些人過從甚密。後來,臣特意摸了一遍這些人的底,發現他們身上有三個共同點:其一,他們的官場履歷,都或多或少、直接間接與淮南國有過交集;其二,他們之間往往互相聯姻,且存在彼此提攜子侄、親族、門生的跡象;其三,他們擁有的明面上或私底下的財富,大多既非俸祿所得,亦非經商所獲,顯然來路不明。從這幾點來看,臣足以懷疑,他們皆已被劉陵收買,且已結為一黨,遲早會禍亂朝廷、危害社稷。」
劉徹聞言,忍不住笑了:「你小子還真是個有心人。」
這已經是皇帝今晚第二次用「小子」來稱呼青芒了,雖然用詞有些不雅,但聽上去卻頗顯親昵,表明皇帝對他的態度已經有了微妙而重大的轉變。
「李卿,」劉徹把絹帛遞給李蔡,「蒙奕一個人,足以頂你們御史府十個密探了吧?」
李蔡接過,微然一笑:「陛下所言甚是。若陛下能讓蒙尉丞到御史府來,盡其所長,襄助於臣,臣將不勝感激。」
劉徹哈哈大笑:「你李蔡倒是精明,看到人才就想搜刮。能人都到你們御史府去了,朕還干不干別的事?」
李蔡躬身一揖:「陛下教訓的是,都怪臣太貪心了。」
霍去病在一旁察言觀色,意識到青芒基本上算是逃過一劫了,且很可能會受到皇帝重用,不禁如釋重負,在心裡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閒言少敘。」劉徹又對李蔡道,「蒙奕的這份名單,與你掌握的情況相比,可有出入?」
「回陛下,此名單中至少有七人,與臣掌握的情況基本相符;其餘六人,暫未進入臣的視線。不過照蒙尉丞方才所言,臣相信,此六人只是藏得較深而已,定然也有問題。」
「那這十三個人就交給你了,連同你之前鎖定的那些,讓汲黯配合你,今夜全部抓捕,一個不許漏網!」
「臣遵旨。」李蔡行禮告退,匆匆離去。
「去病。」
「臣在。」
「傳朕旨意,由你會同郎中令李廣、衛尉蘇建,各率所部,即刻出發,將劉陵、張次公及其黨羽悉數逮捕,若有違抗,格殺勿論!不過,劉陵本人,最好是抓活的。」
「臣遵旨。」霍去病領旨而去。
「啟稟陛下,」青芒忽然想到什麼,忙道,「臣願隨霍驃姚他們一同前往,抓捕劉陵。」
劉徹瞟了他一眼,悠悠道:「朕有說過你無罪了嗎?別忘了,在朕赦免你之前,你還是一個死囚。」
青芒一怔。
「你說要去抓捕劉陵,恐怕只是一個藉口,實則……別有所圖吧?」
青芒心頭一凜,連忙抱拳:「陛下明鑑,臣對朝廷絕無二心!」
「你大體上還是忠於朝廷的,這一點朕倒不懷疑。」劉徹淡淡一笑,「只不過,朕總覺得,在你的忠心背後,似乎還藏著點兒別的心思。就比如說,你想參與霍去病他們的行動,表面上是說要抓捕劉陵,其實,你是想找到被嚴助盜走的那捲帛書,然後……毀了它!朕沒說錯吧?」
青芒不由一震。
他萬萬沒想到,皇帝竟然把他的心思全看穿了……
淮南邸後院的一間牢房裡,侯金被綁在一根木樁上,垂著腦袋,渾身血跡斑斑。
劉陵手持墨弩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兩名侍從。
侯金聞聲,抬起眼皮瞄了一下,又把頭耷拉了下去。
劉陵走到他面前,用墨弩拍了拍他的臉頰:「別裝死,有話跟你說。」
「還有什麼屁話可說?殺了我吧!」侯金瓮聲瓮氣道。
「聽著,回答我一個問題,我興許可以不殺你。」劉陵冷冷道,「那個叫仇芷若的女人,跟青芒是什麼關係?」
自從酈諾入宮後,宮中早有眼線窺探到了青芒與酈諾之間非同尋常的關係,並且密報給了劉陵。所以,這個疑問已經在她心中盤桓許久了;同時困擾她的,還有對酈諾深深的嫉妒。
「哪個仇芷若?」侯金裝糊塗。
「啪」的一聲,劉陵舉起墨弩狠狠砸在了侯金臉上。侯金登時鼻血直流。
「姓侯的,若不想受皮肉之苦,就給我好好說話!」劉陵狠狠道。
侯金斜眼看著她,忽然明白了什麼,便道:「哦,你說的是仇少使啊?這我倒是可以告訴你,她和我們老大心心相印,兩情相悅。我們老大說了,這輩子非仇少使不娶,至於別的女人,他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劉陵嘩地一下拉起望山,把墨弩頂在了侯金的腦門兒上。
侯金毫無懼色,怒目圓睜地與她對視著。
少頃,劉陵忽然把墨弩放了下來,嫣然一笑:「侯金,我留你一條命,回去告訴青芒,總有一天,我會親手殺了他這個忘恩負義的白眼兒狼,還有他那個心心相印的仇芷若!」
御書房中,青芒意識到,既然自己的真實想法已被皇帝看穿,再隱瞞下去也沒有意義了。何況今夜上殿之前,自己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現在還有什麼好避諱的?即使是死,自己也要把心裡話全說出來。
思慮及此,他便跪地抱拳,朗聲道:「啟稟陛下,臣不想看到墨弩這種殺人利器重現於世,所以陛下方才說得沒錯,臣的確是想毀掉帛書。」
劉徹冷然一笑:「這麼說,鐵器工場的那把火,的確是你放的嘍?」
「回陛下,火是嚴助放的。不過,請恕臣直言,那把火,就算嚴助沒放,臣……也會放。因為臣不希望墨弩落入任何人之手。」
「這個『任何人』,也包括朕嗎?」
青芒不語,顯然是默認了。
劉徹眉毛一挑:「你口口聲聲說你忠於朝廷,但此舉分明是在違抗朕的旨意,且蓄意破壞朝廷的北征大計。對此,你做何解釋?」
「回陛下,臣並非有意抗旨,亦非蓄意破壞北征大計,而是萬不得已,因為臣有一個極大的顧慮。」
「什麼顧慮?」
「即使我大漢軍隊裝備了墨弩,打敗了匈奴人,可這個殺人利器難保不會落入他人之手,萬一有人以此對抗朝廷、禍亂天下,我大漢必將兵戈四起、生靈塗炭!所以臣寧可抗旨,也要毀掉墨弩,保我大漢國泰民安!」
劉徹看著他,似笑非笑:「可要是沒有墨弩這樣的利器,朕如何打敗匈奴人?若不能消除邊患,如何保我大漢國泰民安?」
「回陛下,臣以為消除邊患,非唯武力一途。正所謂『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若能以計謀之,不戰而屈人之兵,豈非善之善者也?」
劉徹冷哼一聲:「說得倒輕巧!朕何嘗不想『不戰而屈人之兵』?跟匈奴打了這麼多年交道,你以為朕和滿朝文武都只會『伐兵』,不會『伐謀』嗎?可時至今日,朝野上下有誰能幫朕做到不戰而屈人之兵?難不成,你覺得你能辦到?」
青芒一怔,略為思忖了一下,決然道:「若陛下不棄,臣願戴罪立功,跟隨大軍北上,招撫匈奴,以靖邊患。」
劉徹眸光一閃,嘴角泛起一絲深長的笑意,定定地看著青芒。許久,那一絲淺笑竟像水面上的漣漪一樣蕩漾開來,化成了一臉明亮的笑容。
他站起身來,負手走到窗邊,凝望著滿天繁星,又過了片刻,才頭也不回地緩緩道:「蒙奕,實話告訴你吧,之前命你督造墨弩,只是朕對你的考驗。如今看來,你果然沒有讓朕失望。招撫匈奴這件大事,朕籌謀已久,現在,總算可以交給你去辦了。」
考驗?!
青芒聞言,頓時大惑不解,忍不住抬起頭來,茫然地看著皇帝的背影。
「你以為,朕讓你督造墨弩,就是想用這個殺人利器征戰四方、屠戮天下嗎?」劉徹淡淡一笑,「倘若如此,朕就變成了暴君、屠夫,與夏桀商紂無異了,還配當這個大漢天子嗎?」
青芒怔怔地聽著,非但沒弄明白,反而更加糊塗了。
「其實,朕心中所慮,與你方才所言,可以說如出一轍。」劉徹轉過身來,接著道,「毋庸諱言,一開始,朕的確對墨弩動過心思。畢竟這武器如此厲害,一旦裝備了軍隊,我大漢健兒便能如虎添翼,朕何愁不能消除邊患、開疆拓土?到那時,不用說區區一個匈奴,掃平八荒四夷都不在話下。但是,正如你擔心的那樣,朕後來冷靜一想,倘若此利器重現於世,普天之下對其心存覬覦的人必如過江之鯽—今日朕可以擁有它,明日別人也可以擁有它。假如真有那麼一天,大漢天下必將永無寧日。思慮及此,朕便暗下決心要毀掉墨弩了……」
「既如此,陛下何故還要大張旗鼓地仿造墨弩?」青芒忍不住打斷了皇帝。
劉徹無聲一笑:「朕的用意有三:首先,朕畢竟是一國之君,做事不能只考慮一方面,而要兼顧全局。比如朝中的武將們,尤其是像霍去病這些血氣方剛的少壯派,自然一心想把墨弩造出來,以便在戰場上大顯神威。倘若朕不顧及他們的意願,公然將墨弩銷毀,勢必會寒了將士們的心。所以,朕自然要大張旗鼓,表現出對墨弩志在必得的樣子。倘若最後造不出來,大家無話可說;就算真造出來了,朕也另有對策。但無論如何,朕都不會用它裝備軍隊。」
青芒恍然大悟。
「其次,朕早就知道,劉陵安插了一名細作在朕身邊,代號『漁夫』,而嚴助便是朕的懷疑對象之一。不過,朕的懷疑只是出於直覺,沒有什麼證據。所以,朕才決定利用此次仿造墨弩之機,暗中考察他。如果真是劉陵的人,他必然會採取行動,也就必然會露出破綻。因此,嚴助今日所為,可以說並未出乎朕的意料。」
「這麼說,陛下釋放嚴助,其實是想麻痹劉陵,讓她繼續活動,以便挖出她的更多黨羽?」
「是的。不過朕倒是沒料到你手上有劉陵一黨的名單,現在既然有了名單,嚴助這步棋也就沒什麼意義了。」
青芒點點頭:「形勢走到這一步,臣推斷,劉陵肯定也容不下嚴助了。」
「就讓劉陵自己去收拾他吧。」劉徹冷哼一聲,「省得髒了朕的手。」
「看來一切都在陛下的掌握之中。」青芒頗為感嘆,「敢問陛下,您方才說了兩個用意,那麼第三個用意,就是為了考驗臣嗎?」
劉徹笑了笑:「你的膽識和謀略,朕早有領教,所以朕知道,你是可以做大事的人。但與此同時,朕又隱隱感覺,你這個人身上藏著太多秘密,你的心思也遠比一般人幽微難測,這就令朕不敢全盤信任你。因此,朕才決定讓你去督造墨弩。朕相信,通過這件事,你隱藏的秘密也好,你真正的心思也罷,都將一一浮出水面。而且,更重要的是,朕想知道你對墨弩的態度。假如你忠實執行朕的旨意,把墨弩造出來了,那你恰恰沒有通過朕的考驗;反之,你違抗了朕的旨意,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毀掉墨弩,才恰恰證明你的想法和朕完全一致。所以,朕才敢放心把招撫匈奴的大事交給你。」
至此,青芒才徹底釋然,忍不住笑道:「陛下的深謀遠慮,實在是令臣嘆為觀止!」
「平身吧。」劉徹大袖一拂,用一種隨意的口吻道,「坐下說話。」
坐著跟天子說話,這可是三公才有的待遇。青芒站起身來,不禁有些躊躇。
「不必拘禮了。」劉徹走回御榻坐下,還大大咧咧地蹺起了二郎腿,「不瞞你說,朕其實最討厭繁文縟節,現在這兒又沒旁人,那些虛禮就免了吧。」
「謝陛下!」青芒這才坐到了一旁的榻上。
短短一個時辰間,自己便從一名待斬的死囚變成了天子的座上賓—如此變幻無常、上天入地般的人生際遇,不由令青芒滿心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