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死牢
2024-09-26 11:06:43
作者: 王覺仁
緩賢忘士,而能以其國存者,未曾有也。
——《墨子·親士》
夕陽西下,未央宮籠罩在一片橘黃色的光芒中。
溫室殿,御書房。
劉徹端坐御榻,臉色陰沉,雙目微閉。公孫弘坐在左首,眉頭微蹙。張湯站在下面,正在陳述案情。
「……陛下,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嚴助派人來向臣報案時,只說工匠陳三發現秦穆在墨弩上做了手腳,可等到臣趕過去時,大火已經燒起來了。據嚴助說,事發時陳三還在值房裡面,而載有墨弩工藝的帛書及所有合格零件,也都被……付之一炬了。」
劉徹的胸膛一起一伏,顯然在壓抑怒火,半晌後,才沉聲道:「陳三為何會在嚴助的值房中?當時嚴助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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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陛下,據嚴助稱,是他命陳三將那些合格的墨弩零件送入值房的,以防再被秦穆破壞。不料,此舉可能被秦穆發現了,所以秦穆便尾隨陳三進入值房,悍然將其滅口,並實施縱火。事發時,嚴助在作坊那邊,多名工匠可以做證。」
劉徹冷然一笑:「若秦穆真是縱火之人,那他為何反倒把自己困在其中?世上有這麼笨的縱火犯嗎?」
「回陛下,臣也就此問過嚴助。他說,早在半個多月前,為了防止有人進入值房盜竊機密,他便與工匠陳三等人在值房中設置了一處簡易機關,類似於捕鼠裝置,秦穆應該是在殺害陳三之際觸發了該機關,才被困於其中。」
「既已被困,那他又是如何逃脫的?」
「秦穆身手過人,此事朝野共知。據嚴助稱,由於他設置的機關較為簡易,所以秦穆要掙脫並非難事。」
「機關一事,除了嚴助供詞外,還有何人可以做證?」
「其他多名工匠皆已做證,證詞與嚴助供述完全一致。此外,秦穆左腳腳踝的兩側,皆出現了鋸齒狀鐵夾咬合的傷口,與嚴助及諸工匠描述的機關形態,也基本吻合。」
劉徹沉吟了一下:「秦穆自己有何說辭?」
「他自然口口聲聲說自己是被栽贓陷害的。」
「怎麼個栽贓法?」
「秦穆稱,他是被書吏趙言誘騙到值房中的,進去之後,才發現陳三已死,接著便被機關給困住了,然後有人從窗外投擲了多隻裝有石脂水的瓦罐,還投進了多支火把,這才引燃了值房。」
「那依你看,秦穆所言是否屬實?」
「回陛下,秦穆的辯詞,無法採信。」
「為何?」
「臣問過書吏趙言,他說當時一直在自己的值房中,寸步未曾離開。臣為此詢問了另一名書吏及兩名雜役,結果他們都證明,事發前後他們都與趙言在一起,足見其所言非虛。而相反的是,秦穆的辯詞,則無一人可為其證明,僅是其自說自話,故無足採信。」
劉徹沉默了。
好一會兒,他才苦笑了一下,自語般道:「如此看來,朕重用這個秦穆,算是徹底用錯人了?!」
「陛下,」公孫弘忙道,「此事干係重大,臣以為不可倉促定論。臣斗膽建議,由陛下親自提審秦穆和嚴助二人,讓他們當廷對質,或更有助於查明真相。」
張湯聞言,大為詫異,忍不住盯著公孫弘。
公孫弘故意躲開了他的目光。
劉徹冷然一笑:「丞相覺得,還有這個必要嗎?方才張廷尉所言,難道還不足以說明真相?」
張湯一聽,頓時心中竊喜,精神為之抖擻了一下—皇帝如此表態,顯然是對他極大的信任和肯定。
「呃……老臣只是提個建議,該怎麼做,自應由陛下聖裁。」
「沒必要了!」劉徹一聲長嘆,「不管是秦穆還是嚴助,朕現在一眼也不想再看見他們。」
皇帝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公孫弘自然不敢再說什麼,只好陪著嘆了口氣。
「丞相,依你看,此二人當如何處置?」劉徹問。
公孫弘沉吟了一下,道:「嚴助雖無罪愆,然身為主官,難逃失察之責,當以瀆職論處;至於秦穆嘛……破壞墨弩,殺人縱火,背叛朝廷,可謂罪大惡極,當……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好,就照你說的辦!」劉徹決然道,「張湯。」
「臣在。」
「傳朕旨意,自即日起,將嚴助廢為庶民,永不敘用。」
「臣遵旨。」
張湯朗聲答言,然後等了等,見皇帝忽然沒了下文,便趨前一步,道:「敢問陛下,那……秦穆當處以何刑?」
劉徹陰著臉靜默片刻,從嘴裡輕輕吐出了八個字:
「打入死牢,擇日問斬。」
溫室殿前,張湯快步走下殿前台階。
公孫弘在後面緊追了幾步,喊了聲:「張廷尉,請留步。」
張湯麵色一沉,又往前走了幾步,才緩緩停下,卻並不回頭。
公孫弘走到他身後,淡淡一笑:「張廷尉是在怪本相,方才在殿上替秦穆說話嗎?」
張湯冷哼一聲,轉過身來,敷衍地拱了拱手:「卑職豈敢怪丞相?要怪,也只能怪自己駑鈍,未解丞相深意。」
「本相哪有什麼深意?」公孫弘苦笑了一下,「只是……有苦衷罷了。」
張湯眉頭一皺,等著他說下去。
「張廷尉應該還記得,半個月前,發生在東司馬門的那一幕吧?」公孫弘緩緩道,「那天,老夫不僅放過了秦穆,事後還命你和所有參與之人,全守口如瓶,不得泄露其身世之謎。為此,你一定非常困惑,且對老夫此舉頗有微詞吧?」
張湯微然冷笑:「那丞相今日,是打算為卑職答疑解惑嘍?」
公孫弘目視著西天的一抹殘陽,忽然有些黯然神傷,接著便把次子公孫慶被青芒抓住把柄的事情和盤托出,最後悽然道:「家門不幸,出此孽障,肆意妄為,授人以柄,我公孫弘夫復何言?唯求保住晚節而已!想必,張廷尉能夠理解老夫的苦衷吧?」
張湯聽完,半晌無語,想了想,才道:「此事的確非同小可,卑職當然能理解,只是……如今秦穆死罪難逃,丞相不正好藉機除此心腹大患嗎?為何還要替他說話,讓他與嚴助當廷對質?」
公孫弘苦笑:「老夫何嘗想替他說話?我只是想暫時穩住他,以防他狗急跳牆罷了。」
「丞相是擔心,秦穆會把二公子之事抖出來?」
「假如你是秦穆,在此情形下,會不會拼個魚死網破?」
張湯恍然,沉默半晌,才道:「那……丞相的意思是?」
公孫弘深長地看著他:「你不覺得,眼下的秦穆,隨時可能狗急跳牆嗎?」
張湯驀然一驚:「丞相的意思,是想讓卑職……提前做掉他?」
公孫弘眼中寒芒一閃:「事不宜遲,最好今晚就動手。」
張湯蹙眉沉吟:「雖說這小子終究是要死,但未及行刑便死在我的牢房裡……卑職該如何向皇上交代?」
公孫弘臉色一沉:「張廷尉辦案無數,不會連這點兒小事,也得讓本相教你吧?」
「辦案無數不假,但請恕卑職直言,這種案子……卑職可沒辦過。」
公孫弘盯著他,胸中怒意翻湧,可很快便壓了下去,露出一個笑容:「張廷尉,這些年來,你什麼案子沒辦過?羅織罪名,株連無辜,刑訊逼供,草菅人命……這樁樁件件,別人不知,本相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張湯一震,良久說不出話來。
公孫弘又冷冷一笑:「你好好想想,假如本相晚節不保,對你又有什麼好處呢?」
張湯意識到自己終究還是要靠著這棵大樹,只好堆起笑臉,躬身一揖:「卑職方才心亂,一時出言唐突,還望丞相見諒!」
「好說,好說。」公孫弘笑容可掬地拍了拍他的肩,「本相老了,這朝廷啊,終究是你們這些晚生後輩的。頂多一兩年內,本相就退了。到時候,必是李蔡接任相職。至於李蔡空出來的御史大夫之位嘛,有資格繼任的人不少,其中自然也包括你張廷尉。但是,最終究竟花落誰家,眼下可不好說。所以,該怎麼做,就看你自己的了。」
公孫弘說完,又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隨即揚長而去。
張湯愣怔片刻,才沉沉一嘆,低低咒罵了一聲。
入夜。廷尉寺監獄最靠里的一間牢房,光線昏暗,陰冷潮濕。
青芒戴著手銬腳鐐,披頭散髮,靠牆坐在乾草堆上,雙目微閉,臉上煙燻火燎的痕跡猶在。
他一動不動,看上去就像一尊木雕。
然而,他的內心卻絲毫不能平靜。
值房的大火仿佛仍然在他眼前燃燒,那灼人的烈焰似乎依舊炙烤著他……
為什麼突然之間就走到這一步了呢?
青芒當然知道自己被嚴助算計了,可他委實想不明白嚴助到底是什麼人、為何要這麼做。
如果說工匠陳三真的發現自己在墨弩上做了手腳,那嚴助正常的反應難道不應該是向皇帝稟報,告發此事嗎?為何他反而要將陳三滅口,並且栽贓嫁禍給自己呢?更有甚者,他為何要將那些合格的墨弩零件放進值房,然後付之一炬呢?
他帶著那麼多工匠拼死拼活幹了一個月,不就是為了造出墨弩,向皇帝邀功請賞嗎?為什麼到了大功告成的這一刻,反倒會這麼做?
這完全不合常理!
青芒思前想後,覺得唯一合理的解釋只能是—嚴助表面上是皇帝倚重的內臣,實則並非忠於朝廷之人,而是一個心懷不軌、別有圖謀的內奸!
倘若如此,那一切便都說得通了。
正因嚴助心懷異圖,所以他全力督造墨弩的真正動機,並不是為了朝廷,而是為了他背後的主子。很可能從一開始,嚴助和他背後的主子就已經計劃好了,一旦墨弩仿造成功,他便將載有詳細製作工藝的帛書盜出,然後將墨弩零件付之一炬,讓朝廷什麼都得不到,最後再找個替罪羊來背這個黑鍋。
而不幸的是,這個替罪羊正是你—青芒!
青芒不由在心中苦笑。
自己一門心思想要毀掉墨弩並嫁禍給嚴助,可誰能料到,嚴助一直以來的謀劃竟然也跟自己如出一轍!
這真是充滿了諷刺意味。
當然,自己的計劃與嚴助還是有所區別的:自己是想把有關墨弩的一切全部毀掉,而嚴助則是一心要盜走帛書,同時毀掉墨弩。
青芒相信,今日上午嚴助偷偷帶走的那個藍布包裹裡頭,一定就裝著帛書。
所以,現在最讓青芒擔憂的,其實並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嚴助背後的主子到底是誰?帛書又是落到了誰的手上?
如今,唯一有可能解開這個謎題的,也許只有侯金了。
可侯金眼下又在哪兒呢?
正當青芒苦思冥想、滿腹憂慮之際,牢門上忽然響起了一陣丁零噹啷的開鎖聲。接著,一名獄卒拎著一隻食盒走了進來,取出六七碗熱騰騰的飯菜,擱在地上,然後遞了一副筷子過來,瓮聲瓮氣道:「醒醒,開飯了。」
青芒睜開眼睛,接過筷子,笑了笑:「真想不到,貴寺的死牢里,也有這麼好的伙食?」
獄卒哼了一聲:「這可是我們廷尉特意吩咐的,你以為別人也有這待遇?做夢去吧!」
「哦?張廷尉為何對我另眼相待?」
「我們廷尉說了,畢竟跟你同僚一場,不忍心讓你受罪。」
「是嗎?真是榮幸,那就多謝張廷尉了。」青芒笑著端起一碗米飯,剛把飯扒到嘴邊,忽然停住,然後把碗筷又放了下來。
「怎麼不吃?」獄卒一愣。
青芒抬頭看著他,淡淡一笑:「這位小哥,你是打算一直站在這兒,看著我吃完嗎?」
「你哪來那麼多廢話?」獄卒臉色一沉,「莫非老子站這兒還得你來批准?」
「話不是這麼說。」青芒依舊保持著笑容,「而是你這麼盯著我,我吃不下。」
「吃不下?」獄卒冷笑,「姓秦的,你以為你還是那個吆五喝六、牛皮哄哄的衛尉丞嗎?給我睜大眼睛瞧瞧,這兒可是廷尉寺的死牢,是老子的地盤!你現在是犯人,少跟老子窮講究,吃!」
「聽著,」青芒盯著獄卒,臉上的笑容慢慢斂去,「不管這是誰的地盤,我吃不吃,都由我自己說了算,不歸任何人管。聽懂了嗎?」
「他娘的,給你臉還不要臉了!」獄卒大怒,猛地揮起拳頭,一步跨到他面前。
青芒紋絲不動,只用一雙冷冽的目光直直盯著他。
獄卒高舉著拳頭,卻遲遲不敢落下,因為這雙目光足以令他不寒而慄。
僵持了半晌,他才把手放了下來,悻悻道:「看在我們廷尉的面子上,老子今天不跟你計較。給你一炷香時間,把東西都給我吃了,不吃老子全給你倒掉,讓你做個餓死鬼!」邊說邊走了出去,然後把牢門咣當一鎖,罵罵咧咧地走遠了。
青芒低頭,看著眼前這六七碗飄著香氣的飯菜,若有所思。
直覺告訴他,方才那個獄卒的表現有點奇怪,所以,眼前這些香噴噴的飯菜,似乎也就值得懷疑了。
正尋思間,陰暗的角落裡忽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青芒扭頭一看,一隻瘦得皮包骨的老鼠正從洞裡溜出來,一頭鑽進乾草堆里,然後把鼻子伸了出來,一直往這邊嗅。
青芒不禁一笑:「你這耗子也是傻,哪兒不好安家,偏偏鑽到這死牢里來?難怪把你瘦成這樣。」
說完,青芒夾起一塊兒羊肉,「啪」的一聲扔到了老鼠跟前。
這老鼠興許是餓壞了,抱著肉塊兒就啃,沒兩下便吃光了,然後抬頭定定地看著青芒。
青芒搖頭笑笑,又給它扔了一塊兒……
監獄值房,一名典獄正坐在案前書寫文牘。給青芒送飯的那個獄卒灰溜溜地走了進來。
「怎麼回來了?」典獄抬頭,「我不是讓你盯著他嗎?」
「我是想盯來著……」獄卒吞吞吐吐道,「可……可那小子說,我在那兒他就不吃,我怕誤了事,所以就……」
「笨蛋!」典獄一聽就怒了,「是他聽你的還是你聽他的?他說不吃就不吃?」
「我也不想聽他的啊!」獄卒苦著臉道,「可是老大,您是沒瞧見呀,那姓秦的……」
「姓秦的怎麼啦?他手銬腳鐐都戴著,還能殺了你不成?」
「還真讓您說著了,姓秦的那雙眼睛……真的會殺人啊!」
典獄頓時哭笑不得:「你就是個廢物!去,多叫上幾個兄弟,跟你一塊兒去,他要是不肯吃,就把他的嘴給老子扒開……」
話音未落,四五個鎧甲鋥亮的北軍軍士突然闖了進來。
為首之人竟然是霍去病。
典獄一怔,連忙起身,堆起笑臉道:「霍驃姚?是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
「我奉旨來問秦穆幾句話,他在哪兒?」霍去病開門見山道。
「奉旨?」典獄一愣,「可我沒接到皇上旨意啊。」
「皇上的旨意是給我的。」
「那……敢問霍驃姚,可否出示皇上手諭?」
「沒有手諭,只有口諭。」
「這……」典獄大為狐疑,「霍驃姚,您也知道,我們廷尉寺是有規矩的,您若沒有皇上手諭,在下可不敢讓您隨便審問犯人。」
「怎麼?」霍去病臉色一沉,「你是在懷疑我假傳聖旨?」
「不不不,在下哪敢懷疑您呢?」典獄賠笑道,「只是,您這麼做……好像有點不合規矩,要是張廷尉怪罪下來,我一個小小典獄如何擔待得起?」
「你怕張湯怪罪,就不怕皇上怪罪?」霍去病眉毛一挑,「那我問你,你領的是張湯的俸祿還是朝廷的俸祿?」
典獄張口結舌,說不出話。
霍去病看著他,忽然露齒一笑:「我只是奉旨行事,你若一定要攔我,那也無妨,我這就回去向皇上復命,就說,廷尉寺的典獄不讓我見秦穆。」說完轉身就走。
典獄嚇得臉都青了,趕緊拉住他:「霍驃姚留步,在下這就帶您過去,這邊請,這邊請。」然後給了獄卒一個眼色,隨即領著霍去病等人朝大牢內走去。
獄卒會意,連忙一溜兒小跑出了監獄大門。
牢房裡,那隻瘦老鼠已經一口氣吃了五個肉塊兒,卻好像還是沒吃飽,仍舊一個勁兒地盯著青芒。
青芒啞然失笑,只好又從碗裡夾了一塊兒。可還沒等他扔過去,便見那老鼠突然歪倒在地,身體和四肢都不停地抽搐起來。
果不其然,這飯菜被下了毒!
「鼠兄,真是對不住了。」青芒一聲長嘆,「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安家,哪裡不可覓食?你為何偏偏要把洞打在這死牢里,還來跟一個死囚討食?」
老鼠又抽搐了幾下,便僵住不動了。
青芒看著它,正自黯然,忽聽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傳來,扭頭一看,便見霍去病帶著三四個侍從大步走到了牢房門口。
霍去病面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示意典獄把門打開。
典獄拿眼一瞧,青芒跟前的飯菜幾乎沒動,而旁邊的乾草堆上竟然躺著一隻僵死的老鼠,頓時明白了怎麼回事,心中暗暗咒罵,手上卻不敢閒著,趕緊把牢門打開了。
「出去。」霍去病冷冷道。
「啥?」典獄一怔,「我……我為啥要出去?」
「因為我是代皇上向秦穆問話,接下來要講的東西,屬於朝廷機密。」霍去病一笑,「你想聽是吧?那就別走,站這兒聽。」
「不不不,我走我走,這就走。」典獄又下意識地瞥了青芒一眼,忙不迭地走了。
「終於有人來問我話了。」青芒微笑地看著霍去病,「我還以為,朝廷只會聽信嚴助的一面之詞。」
「你錯了。」霍去病的表情冷若冰霜,「皇上根本沒給我下過旨意,朝廷也沒有任何人會來找你問話。」
青芒一怔:「什麼意思?」
霍去病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緩緩道:「一個時辰前,皇上聽取了張湯關於案情的詳細奏報,然後……他親自下旨,給你和嚴助……都定讞了。」
青芒大為意外,眉頭一皺:「不可能!皇上行事,豈會如此顢頇草率?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我?」
「你說什麼?顢頇草率?」霍去病臉色一變,「就憑你用這幾個字辱罵皇上,就夠把你的腦袋砍三回了,你信不信?」
「砍頭無所謂,但我不能忍受不白之冤。」青芒直視著他,「你剛才說皇上給我和嚴助都定罪了,具體如何處置?」
「很簡單,給嚴助是八個字,給你……也是八個字。」霍去病的口氣聽上去近乎冷漠,「嚴助的八個字是『廢為庶民,永不敘用』,給你的八個字是—打入死牢,擇日問斬。」
青芒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擇日問斬?」
「擇日問斬。」
青芒愣了半晌,最後悽然一笑:「既然如此,那你還來幹什麼?你不會是想來劫獄,救我出去的吧?」
「你值得我這麼做嗎?」霍去病怒目而視,但眼神卻極為複雜,「好好的墨弩被你毀了,朝廷的北征大計被你耽誤了,我現在殺你的心都有,怎麼可能救你?」
「既然不想救我,那你何苦還要假傳聖旨,來見我這個人人皆可誅之的死囚?」
「你以為我想見你?」霍去病重重地哼了一聲。
青芒聽他這句話好像沒說完,似有弦外之音,不由心生狐疑。就在此時,他眼角的餘光落在了霍去病身後的一名侍從身上。
此人個頭偏矮、身材纖細,跟另外那幾個人高馬大的北軍軍士差別甚大。而且青芒也注意到了,自打剛才一進門,此人便故意站在了光線照不到的角落裡,還把臉別到了一邊。方才青芒只顧著跟霍去病說話,無暇理會此人,可現在定睛一看,一下子便認出她來了。
酈諾!
察覺到青芒的目光後,酈諾又偏了下身子,轉過臉去,抬手在眼角上抹了抹。
青芒滿心悽然,同時也不無欣慰—能在死前見她最後一面,自己也就沒什麼可遺憾的了。
「聽著,你們最多只有一刻鐘時間。」霍去病仍舊用一種冷漠的口吻道,「張湯馬上就到了,我可不想節外生枝。」說完,便帶著其他幾名侍從大步走出了牢房,沿著走廊一直走到三丈開外,才站定腳步,守在了那兒。
酈諾慢慢走到了青芒跟前。
青芒抬起臉來。
二人四目相對,久久無言。
「你沒有遵守約定。」酈諾道。
青芒看著她,耳邊再次響起她說過的那幾句話:
「你得答應我,決不在墨弩這件事上鋌而走險。」
「劉徹是什麼人你不知道嗎?他派你督造墨弩,就是想看你會不會耍花招,但凡你有一絲可疑,他便絕不會放過你。總而言之一句話,你……必須給我好好活著!」
此刻,青芒真的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他笑了笑,儘量用一種雲淡風輕的語氣道:「是的,對不起,我食言了。」
「說得這麼輕鬆?」酈諾冷笑,「你就這麼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
青芒苦澀一笑:「誰能不愛惜自己的命呢?只是在這世上,很多事,不由我們自己掌控……」
「但你至少可以讓自己不往火坑裡跳!」酈諾打斷他。
「難道我不是一直在火坑裡嗎?」青芒看著她,「從皇帝指派我督造墨弩的那天起,我就已經沒有選擇了。倘若我把這個殺人利器造出來,固然可以保命邀寵,但我一輩子都會良心不安,那豈不是生不如死?現在墨弩毀了,我也就心安了,就算是死,我也無憾。」
「你雖死無憾,但是你想過活著的人嗎?」酈諾脫口而出,淚光在眼裡閃動。
青芒語塞。
酈諾一把抹掉眼中的淚水,想著什麼,喃喃道:「你去河東的前夜,來宮裡找我。那天,我做了一個噩夢,你還記得嗎?」
青芒一怔,想了想,道:「你說你夢見,皇帝要置我於死地……」
酈諾幽怨地看著他,然後慢慢說起了那個可怕的夢:
在夢中,青芒被皇帝打入了死牢,披枷戴鎖,面容憔悴。她來探望他,發誓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他救出來。青芒卻很平靜,勸她不必徒勞,又勸她好好活下去……
然後酈諾便又夢見,青芒被囚車押赴刑場,她一直在囚車後面追,卻怎麼追也追不上。
通往刑場的路仿佛沒有盡頭。酈諾淚流滿面,一次次撲倒在塵埃中,又一次次地爬起來,直至最後精疲力竭,再也沒能重新站起,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青芒從她的視線中消失……
「如今看來,你的夢還真靈驗。」青芒自嘲一笑,「要不你今晚回去,再做一個好點兒的夢,比如夢見我被無罪開釋什麼的,說不定還能應驗呢?」
「都這時候了,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要不然呢?我該怎麼做?求你救我出去嗎?」
「不需要你求我,我還真的有這打算。」
青芒一驚:「你別亂來啊,我知道你們墨家弟兄多,可這廷尉獄你們劫得動嗎?那只能是白白送死!」
「我有說要劫獄嗎?」
「那你想幹什麼?」
「我想請夷安公主幫忙,讓她去跟皇帝求情……」
「你最好打消這個念頭。」青芒打斷她,「你這麼做,非但救不了我,反倒會讓皇帝懷疑你。別忘了,你身上還背著墨者嫌疑呢。」
「我不管!行不行我總得試試。」酈諾決然道。
青芒看著她,忽然冷冷一笑:「你這麼做,就不怕對不起你死去的父親?」
酈諾不由一震:「你說什麼?」
青芒把目光挪開,露出一個玩世不恭的表情:「我是蒙奕,蒙安國之子。令尊正是死在了家父手裡,你不殺我報仇倒也罷了,還豁出性命來救我,你說令尊倘若九泉之下有知,該做何感想?」
「這……這是兩碼事。」
「怎麼是兩碼事?」
酈諾緊咬著下唇,恨恨地盯著他,半晌才道:「你我畢竟……朋友一場。我救你,是出於朋友的道義。之後,你是你,我是我,咱們……各走各道。」
「何必這麼麻煩呢?」青芒眉毛一挑,「你我現在不就可以各走各道了嗎?」
「你……」酈諾又氣又急,不禁捏緊了拳頭,恨不得給他一拳。
「想打我是吧?那就打唄。」青芒伸了伸脖子,側過臉去,「趕緊打完趕緊走,要不然待會兒張湯來了,你連走都走不了,還把人家霍去病給連累了。我蒙奕賤命一條,死不足惜,何苦拉人家堂堂冠軍侯來當墊背?」
酈諾柳眉倒豎,猛地舉起了拳頭……
月光如水,流瀉在蒿街一家酒肆的屋檐上。
二樓的一個雅間裡,劉陵站在窗前,舉頭望月,面色沉鬱。
少頃,竇勝推門而入,稟道:「翁主,人帶到了。」
「讓他進來。」
接著,嚴助走了進來,身上已是一襲百姓布衣。
「翁主。」嚴助微笑見禮。
劉陵沒有回頭,冷冷道:「劉徹這麼輕易就把你放了,你不覺得蹊蹺嗎?」
「我知道。」嚴助笑了笑,「劉徹懷疑我,所以想放長線釣大魚。不過請翁主放心,方才來的路上,我和竇勝兜兜轉轉,繞了大半個長安城,早把尾巴甩掉了。」
劉陵哼了一聲:「你為何自作主張,對青芒下手?」
「翁主有所不知,我也是被逼無奈啊!」嚴助嘆了口氣,「陳三已經知道墨弩搞成了,若不將他滅口,我如何跟劉徹交差?可他畢竟是個大活人,好端端死了,總得有人背鍋吧?我想來想去,還有誰比青芒這小子更適合呢?我也是急中生智,才想出如此一石三鳥之計,既滅了陳三的口,又毀了那些墨弩零件,還順帶把青芒裝進去。翁主,您說說,除此之外,還能有更好的辦法嗎?」
劉陵轉過身來,冷然一笑:「這麼說,你想得還挺周到?我是不是該誇你幹得漂亮?」
「翁主就不必取笑我了。」嚴助訕訕道,「我知道,翁主與青芒青梅竹馬,自小感情深厚,如今他被打入死牢,您心裡肯定不好受。可翁主是做大事的人,還是要以大局為重啊,切不可被這些兒女私情牽絆……」
「閉嘴。」劉陵往前走了兩步,直直地盯著他,「你以為我劉陵心裡就只有兒女私情嗎?青芒知道我的底細,你現在把他逼到絕境,就不怕他魚死網破,把知道的一切都捅出來?」
嚴助一驚:「翁主有什麼把柄落他手上了嗎?」
劉陵想著什麼,沉聲一嘆:「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我問你,你白天到貨棧跟我見面,有沒有被人撞見?」
嚴助眉頭一皺:「為何這麼問?」
劉陵又是一聲冷哼:「你上午去貨棧,後面跟了一條尾巴,那傢伙之後又跟上了我,幸好……被我拿下了。」
「是什麼人?」
「青芒的手下,侯金。」
「他奶奶的!」嚴助又驚又怒。
「仔細想想,你今天離開貨棧之時,有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嚴助蹙眉一想,眼前驀然閃過上午被那個力夫撞到的一幕。劉陵注視著他:「怎麼?想到什麼了?」
「哦……沒有,沒有任何異常。」
「你確定?」劉陵的目光中滿是狐疑。
「當然確定。」嚴助故作輕鬆地一笑。
劉陵又看了他一會兒,才道:「那好吧。你今晚在這兒將就一下,讓竇勝保護你,明日一早,他送你出城,你直接回淮南。」
「讓翁主費心了。」嚴助拱手。
牢房裡,酈諾橫眉怒目地瞪了青芒一會兒,忽然把手放了下來,莞爾一笑:「你怎麼說,是你的事;我想怎麼做,是我的事。我這就回去找公主,讓她無論如何也要救下你這條賤命!」
青芒無奈。
這時,霍去病的一名侍從匆匆走過來,抱拳道:「二位,霍驃姚讓我告訴你們,時間差不多了。」
酈諾嘆了口氣,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我還是那句話,你……必須給我好好活著!你自己保重,我先走了。」說完,轉身就走,走到牢門口,才忽然想起什麼,從懷裡掏出一隻錦囊,扔到了青芒跟前。
青芒一愣:「這什麼?」
酈諾冷哼一聲:「你們衛尉寺那個廚娘讓我給你的。」
「誰?」青芒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就是那個胖胖的廚娘,每回看見我都要冒酸水的那位!」
「潘娥?」青芒頓時哭笑不得,根本懶得去理會那隻錦囊。
「怎麼?不打開看看?」酈諾訕笑道,「說不定是人家寫給你的情書呢?」
青芒苦笑了一下:「要看你看吧,我沒興趣。」
「我可不敢看。人家潘廚娘特意交代了,不許偷看,而且務必要送到你本人手上,只能給你一個人看。」
青芒作閉目養神狀,端坐不動。
「真的不看?」酈諾忽然有些好奇,很想知道那錦囊里到底是什麼東西。
青芒仍舊不語。
「好,那我幫你看。」酈諾走回來,從地上撿起了錦囊。
「等等。」青芒像是想到什麼,猛然睜開眼睛,「她有沒有說,這錦囊是誰給她的?」
酈諾冷笑,把錦囊擲進他懷裡:「憋不住了吧?」
青芒沒理會她的揶揄,趕緊解開錦囊,從裡面拿出了一塊兒白絹,然後滿心詫異地展開一看,上面竟然畫著四個圖案,別的什麼都沒有。
第一個圖案,是一個男子拿著一把刀在殺豬;剩下的三個圖案都很簡單,分別是一枚銅錢、一把刀、一座小山。
「這什麼意思?」酈諾瞥了一眼,一臉懵懂,但她基本上可以確定,這個錦囊不大可能是潘娥的,而是別人讓她轉交的。
青芒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蹙眉看了片刻,忽然眸光一閃:「後面這三個圖案,應該是一個人的名字。」
「名字?誰呀?」
「一文錢,一把刀。文和刀,你說是什麼字?」
「是劉?」
青芒冷然一笑,指著那座山的圖案:「還有這,一座小山,『山』又可以稱為什麼?」
酈諾想了想,脫口而出道:「山陵?兩個字合起來,就是劉陵—淮南翁主劉陵?」
青芒笑而不語。
「可就算知道後面是劉陵,前面這個圖案又是什麼意思?說劉陵……殺豬嗎?」
青芒眉頭深鎖,凝視著那個圖,緊接著又是目光一亮:「不是殺豬。這人手上的刀那么小,應該是……閹豬。」
酈諾忍不住好笑:「就算是閹豬,和殺豬又有多大區別?」
青芒閉目沉吟,嘴裡輕輕念叨著「閹豬」這兩個字。
「喂,你們兩個有完沒完?」霍去病突然滿面怒容地闖了進來,「張湯馬上就到了,你們想死我可不想!」
青芒並未理會,嘴裡仍舊念念有詞。
酈諾趕緊拿過那塊兒白絹,遞給霍去病,然後簡要地跟他解釋了一下。剛說完,青芒便忽然睜眼,脫口而出道:「嚴助!」
這兩個字的發音跟「閹豬」太像了,所以酈諾和霍去病都沒聽懂,一臉茫然地看著他。
「我是說嚴助,中大夫嚴助!」青芒道,「畫這畫的人就是想通過諧音暗示我,嚴助和劉陵是一夥兒的!」
酈諾恍然,忙道:「這麼說,嚴助栽贓陷害你,背後的主謀便是劉陵?」
「這個現在還不好說。」青芒蹙眉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載有墨弩工藝的帛書,必是被嚴助竊走,然後交給了劉陵。」
霍去病晃了晃手上的白絹,冷然一笑:「可即使如你所說,又能怎樣?就憑這麼個東西,跟黃毛小兒塗鴉差不多,能證明什麼?難不成你就拿著這塊兒白絹,去跟皇上稟報,說嚴助與劉陵暗中勾結?」說著便一臉不屑地把白絹扔回給了青芒。
「這當然證明不了什麼。」青芒接住,揣進懷中,淡淡一笑,「可並不等於我就沒有辦法指證劉陵。」
「你有什麼辦法?」
青芒沉吟片刻,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剛要開口,走廊上便傳來張湯的大聲呵斥:「是何人如此大膽,竟敢擅闖廷尉獄!」
霍去病和酈諾聞言,不由面面相覷。
酈諾趕緊側了下身子,把頭低了下去。
緊接著,張湯便帶著幾名侍從大步走到了牢門口。霍去病那幾名侍從都被粗暴地推到了一邊,卻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原來是霍驃姚?」張湯眉毛一挑,「聽下面的人說,你是奉旨前來審問秦穆的?」
「我問完了。」霍去病從容一笑,「現在把人犯還給你,告辭。」說完給酈諾使了個眼色,兩人便一起朝門外走去。
「等等!」張湯叫住他們,然後走到酈諾身後,上下打量了一眼,冷冷道:「你,轉過身來。」
酈諾微微一驚,跟霍去病交換了一個眼色,下意識地把手按在了刀柄上。
「張廷尉,」霍去病臉色一沉,「你堂堂一位九卿,跟一個小軍士耍什麼官威?莫非你想把我們扣在這廷尉獄不成?」
「霍驃姚言重了。」張湯陰陰一笑,「我不過是覺得這位小兄弟有些面熟,想讓他轉個身,看一眼而已,你何至於如此緊張?」
「北軍的人,你自然面熟,有什麼好看的?」
「既然真是北軍的人,看一眼又有何妨?除非……他是冒牌貨。」
「張廷尉要是這麼說話,可就沒意思了。」霍去病也把手按上了刀柄。
「那霍驃姚覺得什麼有意思?莫非是想動刀,再順便把人犯劫走才有意思?」
聞聽此言,兩邊的手下瞬間都有了拔刀的衝動。
突然,青芒發出了一陣朗聲大笑,直笑得所有人都莫名其妙,一臉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