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中計
2024-09-26 11:06:40
作者: 王覺仁
食者,國之寶也;兵者,國之爪也;城者,所以自守也。
——《墨子·七患》
鐵器工場的作坊里,嚴助正給老陳等六七個工匠安排任務,讓他們把那些可能存在問題的零件拿去返工,一名書吏匆匆進來,稟報說外面有人找。
「不見不見。」嚴助不耐煩地揮揮手,「老子忙著呢,現在誰也不見。」
書吏瞥了老陳他們一眼,趕緊走到嚴助身旁,附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句什麼。
嚴助頓時神色一凜,狐疑道:「真是這麼說的?」
書吏鄭重點頭。
嚴助蹙眉沉吟,暗自一嘆,旋即叮囑了老陳幾句,便快步離開,來到了自己的值房。他關緊房門,繞到屏風後面,掏出一串鑰匙,打開了一口大木箱,取出放在上面的一些雜物,然後小心翼翼地從最下面捧出了一隻兩尺來長、四寸來寬的狹長木匣……
「老大,你……你為啥要給墨弩做手腳啊?」
青芒寢室中,朱能大惑不解道。
「內史府夜宴那晚,墨弩的殺傷力有多麼可怕,你難道忘了?」青芒終於睜開眼睛,看著頭上的房梁,自語般道。
「可……可不就是因為這東西厲害,皇上才讓你仿造的嗎?」朱能越發納悶,「有了這大殺器,咱再去跟匈奴人打,不就能滅了那幫狗娘養的嗎?」
話音剛落,侯金突然掐了朱能一把。
朱能一聲痛叫。
侯金拼命沖他使眼色。
朱能腦子一轉,登時醒悟過來—青芒是半個匈奴人,所以他剛才那句「狗娘養的」等於把青芒也給罵進去了。
「老大,我……我可沒罵你啊。」朱能一臉尷尬。
「我問你,」青芒斜眼看著他,「就算咱們裝備了墨弩,打敗了匈奴人,可誰敢保證,這個殺人利器不會落入別有用心的人手裡?又有誰敢保證,不會有人拿著這東西來對抗朝廷、禍亂天下?假如真有這麼一天,天下會死多少人?」
朱能一怔,說不出話。
「老大,我們明白你的意思了。」侯金忙道,「可問題是,你不把墨弩造出來,你和嚴大夫,還有工場裡這麼多人,全得死啊!」
青芒冷然一笑:「我和大伙兒未必會死,至於嚴助嘛,若不是我攔著,他早就死在酈諾刀下了。」
侯金和朱能聞言,都是一臉愕然。
「老大的意思是……嚴助和酈姑娘有仇?」朱能問。
「當初抓捕墨家巨子酈寬的人,便是嚴助。」
「那這廝死有餘辜!」朱能憤然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啊!」
「老大,那你打算怎麼做?」侯金問。
「放一把火,把一切都燒乾淨。」青芒輕描淡寫道。
朱能和侯金同時一驚。
「可是老大,這麼幹,你不也難逃罪責嗎?」侯金忙道。
「失職之罪,在所難免。但我相信,罪不至死。」青芒從容道,「更何況,皇上如果對墨弩志在必得的話,便不會輕易殺我,也不會輕易殺工匠們。至於嚴助,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倘若如此,皇上回頭不也還會讓你接著幹嗎?」朱能道,「這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啊。」
「那你有更好的辦法嗎?」青芒苦笑,「自從北邙山墜崖失憶以來,我哪一天不是在刀尖上過活?你覺得我還能考慮『十五』的事嗎?能活過初一,挺到初二,再看一眼初三的太陽,我就要感謝上蒼了,還敢奢望什麼?」
朱能語塞。
就在這時,青芒敏銳地聽見,樓下後院傳來了幾下馬蹄聲。他立刻起身,把窗戶打開一條縫,目光所及,見嚴助正從馬廄里牽出一匹馬來,同時四下張望,神色頗為警覺。
他的肩背上,斜挎著一個長條狀的藍布包裹。包裹稜角分明,裡面似是什麼硬物。
青芒眉頭微蹙。
朱能和侯金也湊了過來。
「這老小子,都到這節骨眼兒上了,還有心思出門?」朱能嘟囔道。
青芒思忖了一下,立刻對侯金道:「猴子,跟上他。我要知道他去了哪兒,跟誰見面。」
「諾!」
淮南邸書房中,劉陵直直盯著眼前的薛曄,好半天不說話。
薛曄被盯得渾身發毛,白胖的臉頰顫了顫,勉強堆笑道:「翁主,您召屬下前來,不知有何吩咐?」
劉陵又沉默了片刻,才微然一笑,道:「聽說過『鴟鴞』這個名字嗎?」
薛曄一怔:「鴟鴞……不就是貓頭鷹嗎?」
「我說的是一個人。」劉陵又是一笑,笑容竟有些嫵媚,「鴟鴞是他的代號。」
「代號?」薛曄越發懵懂,「屬下……不太明白翁主的意思。」
「據我所知,御史大夫李蔡手下有不少精幹的密探。」劉陵不理會他,自顧自道,「其中有兩個,據稱是他的愛將,一個代號蜉蝣,一個代號鴟鴞。蜉蝣便是杜周,此前一直安插在張湯身邊,前不久才被召回御史府;而這個鴟鴞嘛……據說,就安插在本翁主身邊,一直在向朝廷傳遞情報。你知道,他是誰嗎?」
薛曄一臉驚愕:「翁主,屬下……屬下對此一無所知啊!」
「你身為咱們淮南邸的邸丞,拿的是我劉陵的俸祿,竟然對朝廷安插的細作一無所知,你不覺得,自己太失職了嗎?」
薛曄大驚失色,慌忙躬身:「是是,翁主訓斥的是,屬下今日便與程邸長細細商議,一定全力徹查此事。」
「程蒼?」劉陵呵呵一笑,「焉知這個鴟鴞,不在你和程蒼二人當中呢?」
薛曄頓時臉色煞白,雙膝一軟,撲通跪地:「翁主明鑑,屬下是清白的啊!想當初,屬下在茂陵任職,無端被墨者牽連下獄,皆是王爺和您為屬下奔走,屬下才得以逢凶化吉,併到翁主身邊侍奉。您和王爺對屬下有再造之恩,屬下豈能做出背叛您和王爺之事?」
「這麼說,你還沒忘記,我對你有恩?」
「您對屬下恩深似海,屬下沒齒難忘!」
「那若是讓你抓到鴟鴞,你會怎麼做?」
「屬下定然把他帶到翁主面前。」
「然後呢?」
「然後?」薛曄又懵了,「然後……任憑翁主處置。」
「那要是把人交給你處置呢?你會怎麼做?」
「我……」薛曄愕然片刻,咬著牙道,「屬下會……會殺了他。」
「很好。」劉陵忽然拿出一把匕首,「噹啷」一聲扔到他面前,「動手吧。」
薛曄嚇得魂飛魄散,一屁股跌坐在地:「翁主,您……您還是懷疑我?」
劉陵站起身來,緩緩走到他面前,盯著他道:「你是鴟鴞嗎?」
薛曄拼命搖頭,搖得臉頰上的肥肉一陣亂顫。
劉陵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才咯咯笑了起來:「諒你也不是!就你這沒出息的樣兒,想必李蔡也瞧不上你。」
薛曄哭喪著臉,又想賠笑,結果把表情搞得十分糾結。
「人家鴟鴞可比你硬氣多了,本翁主審了他一上午,人家臉色都沒變一下。」
薛曄滿臉錯愕:「翁主已經……逮住鴟鴞了?」
「當然!」劉陵眉毛一揚,「就在屏風後面。把刀拿起來,做你該做的事吧。」
薛曄揩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顫顫巍巍地抓起匕首,起身走到屏風後面,定睛一看,地上一個男子被五花大綁,嘴裡塞著布,赤紅的雙目死死盯著他,表情十分猙獰。
「程蒼!」
薛曄下意識地倒退了幾步,手中的匕首差點掉落。
「怎麼?讓你殺個人就嚇成這樣?」劉陵冷冷道,「那本翁主日後怎麼敢叫你辦事?」
薛曄吭哧吭哧地喘了半天粗氣,然後握緊了刀柄,猛地一下衝上去,仿佛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把刀捅進了程蒼的心口……
西市的東北隅有一片面積不小的貨棧區,平時除了附近商鋪的夥計、力夫前來裝卸貨物外,通常沒什麼人出入,顯得頗為冷清。
日上三竿之際,三名行商裝扮的男子匆匆走了過來,其中一人披著斗篷。三人來到一處貨棧外,見周遭闃寂無人,其中一人才上前敲響了大門。
敲門聲清晰且帶有某種特定節奏,顯然是事先約定的暗號。
少頃,門後傳出一個男子的聲音:「何人?」
「敢問漁夫,滄浪之水,清兮濁兮?」敲門男子道。
「清兮,可濯吾纓;濁兮,可濯吾足。」門內男子回應。
隨後,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三人迅速走了進去。
「翁主,你來遲了。」
門內的「漁夫」對披著斗篷的男子道。
這個「漁夫」,正是嚴助!
對方掀開斗篷,竟是女扮男裝的劉陵;另外兩人是竇勝和另一名侍從。
「家裡抓耗子,耽擱了一下。」劉陵淡淡一笑,「東西帶來了嗎?」
嚴助指了指肩背上的藍布包裹,示意她進裡面談。
二人來到一個角落,周圍堆滿了大大小小的貨箱。
「耗子逮著了?」嚴助問。
劉陵點頭。
「是誰?」
「程蒼。」
「是他?」嚴助眉頭一蹙。
「怎麼?」
「哦,沒什麼。」嚴助顯然不願在此事上浪費時間,匆忙道,「翁主,今日的測試並未成功,你幹嗎不再等等,這麼急著拿帛書?」
「說實話,我怕夜長夢多。」劉陵道,「你把今日的測試經過說一下。」
嚴助簡要地說了事情經過。劉陵沉吟片刻,冷然一笑:「難道你就絲毫不懷疑,青芒做了什麼手腳?」
嚴助一驚:「翁主是懷疑,這小子是匈奴的細作?」
「細作倒不至於。」劉陵若有所思,「但我了解他,他這個人……很重情義。如果他真是漢匈混血的話,那他一定不肯造出墨弩去殺匈奴人。」
「可是,他要真想做手腳,早就做了,何必等到今天?」
「他若是之前動手腳,萬一被你看出破綻,劉徹便會拿他問罪;但是到了今天,墨弩已基本成功,他也在你和劉徹面前做足了姿態,萬一最後出什麼事,主要責任便全在你這個一把手身上,而他卻可以最大限度地逃脫干係。」
嚴助雖然聽得心驚,但還是有些不以為然:「我這個一把手若是被砍頭,他這個二把手怕也逃不掉吧?」
劉陵又是冷冷一笑:「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也不想想,在仿造墨弩這件事上,劉徹是更看重你,還是更看重他?說白了,劉徹之所以讓你主管此事,只是為了讓你監控他而已。倘若他從頭到尾的表現都無可指摘,可最後事情卻搞砸了,你說劉徹是會殺你,還是殺他?」
嚴助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我還是小瞧這傢伙了。」
「誰說不是呢?」
「那依翁主之見,現在該怎麼做?」
劉陵略為思忖了一下,決然道:「叫人放一把火,把所有東西全燒了,讓劉徹什麼都得不到。然後你馬上離開長安,回淮南去。」
嚴助恨恨地嘆了口氣:「我可以走,但是青芒這小子……絕不能留!」
「你想幹什麼?」劉陵神色一凜。
「翁主,恕我直言,雖然你跟他青梅竹馬,但現在可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這小子知道的東西太多了,留著他,終究是個禍患!」
「此事我自有分寸,無須你來多言。」劉陵冷冷道,「把東西打開。」
嚴助無奈,只好解下藍布包裹,擱在一旁的木箱上,然後取出那隻狹長的木匣,打開匣蓋,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卷厚厚的帛書。
緊接著,帛書徐徐展開,一幅幅工筆細描的墨弩分解圖及其翔實完整的說明文字,便一一映入了劉陵的眼帘。
劉陵無聲一笑。
「翁主,這可不是最終的定稿,墨弩卡殼的問題尚未解決呢……」嚴助提醒道。
「是嗎?」劉陵笑著瞥了他一眼,「假如我的猜測是對的,青芒故意在今天的測試環節做了手腳,那麼這一稿很可能就沒有問題,問題全是青芒人為製造的。換句話說,我甚至有一種直覺,它……便已經是定稿了。」
嚴助苦笑了一下:「翁主,這工巧之事,往往失之毫釐,謬以千里,可沒你說的這麼簡單。」
「簡不簡單,就讓事實來證明吧。」劉陵淡淡道。
竇勝斜挎著藍布包裹,從貨棧大門後探出半個身子,警覺地看了看,確定外面無人後,把門打開了一些。劉陵披著斗篷,和另一名侍從快步走了出來,然後三人便沿著巷道匆匆遠去。
對面貨棧的屋檐上,一個身影晃了一下,迅速跟上了他們。
此人便是侯金。
約莫一刻鐘後,嚴助才從貨棧出來,往另外一個方向疾步離開。由於走得太急,繞過一個轉角時,竟然跟一個渾身髒兮兮的力夫撞了個滿懷。
嚴助大怒,抬起一腳把他踹了出去。
力夫捂著肚子蜷縮在牆角,哼哼唧唧半天起不來。
嚴助嫌惡地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旋即快步走遠。
工場作坊里,爐火通紅,熱氣瀰漫,十幾名工匠忙得熱火朝天。
老陳趴在一張工作檯上,眉頭緊鎖地盯著眼前的一大堆零件,不時拿起這個瞧瞧,又拿起那個看看。
這堆零件,便是被青芒判定為沒有問題的那部分。
對於青芒的判斷力,老陳從沒有懷疑過。但不知為什麼,今天他總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他在零件堆里隨手扒拉著。忽然,一顆黃豆大的鉚釘進入了他的視線。
老陳用兩根手指夾住鉚釘,拿到眼前仔細看著。緊接著,他神色微變,立刻抓過旁邊的一把銅尺,對著鉚釘量了起來……
青芒閉目躺在床上,朱能在一旁煩躁不安地走來走去。
「我說,你就不能消停一點兒,讓我睡個囫圇覺?」青芒忽然道。
「老大,也不知怎麼搞的,我這心裡老是七上八下的!」朱能道,「你到底有何計劃,總得給我透個底吧?」
青芒睜開一隻眼,瞄了他一下,又閉了回去:「也沒什麼計劃,先睡一覺,今晚拉上幾位夥計,咱一塊兒去喝大酒。」
「喝大酒?」朱能苦笑,「都這時候了,你喝得下去,我可喝不下去。」
「少廢話,計劃都跟你說了,趕緊回去睡覺!」青芒不耐煩道。
「啥?」朱能一怔,「出去喝酒就是你的計劃?」
青芒不語。
朱能撓了撓頭,想了半天,忽然眼睛一亮:「老大,你是打算,拉上幾個他們的人,一塊兒去喝酒,讓他們幫你做不在場證明,然後你再偷偷溜回來放火?」
青芒恍若未聞,片刻後才淡淡一笑:「你這榆木腦袋,總算也有靈光的時候。」
朱能嘿嘿一笑:「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嘛。」說著又想到什麼,忙道,「可是,你要是中途離席,別人不會起疑嗎?」
「先把他們灌醉,我再回來辦事。辦完事,就把他們叫起來接著喝。」青芒胸有成竹道,「到時候一個個都喝斷片了,誰還記得清我走沒走?」
「對對,還是老大高明。」
「行了,滾回去睡覺,少在這兒囉里囉唆。」
「諾。」
嚴助剛一邁進工場大門,便見老陳滿臉急切地迎上前來。
「大夫,秦尉丞有問題!」老陳壓低嗓門兒,迫不及待道。
嚴助一愣:「怎麼回事?」
「今早的測試,是他故意讓墨弩卡殼的。」
嚴助眉頭一皺—沒想到,翁主的直覺居然是對的!
「你有證據嗎?」
老陳看了看四周,把嚴助拉到一邊,攤開手掌,掌中赫然正是那顆鉚釘。
「這是上午那把墨弩拆下來的,我剛才測量了一下,尺寸不對,分明是咱們十來天前淘汰下來的次品,可它卻被秦尉丞裝到了今早測試的墨弩上。」
「他娘的,果然是這小子搞的鬼!」嚴助抓過那顆鉚釘,看了一眼,狠狠擲在了地上。
「這小子擺明了就是要把咱們大伙兒全害死。」老陳憤然道。
「除了這顆鉚釘,其他零件都沒問題嗎?」
「我剛才又檢查了好幾遍,絕對沒問題。」
「這麼說,若是沒有這小子搗鬼,咱們其實已經成功了?」
「沒錯。」老陳篤定道,「咱們自己再試射一次,我敢保證,這回一定成!」
嚴助聞言,若有所思。
「大夫,依我看,當務之急,您還是得趕緊入宮,向皇上稟明實情,然後把秦穆這傢伙抓起來,免得他再搞破壞。」
嚴助「嗯」了一聲,似乎想到了什麼,嘴角掠過一絲獰笑:「這樣吧,你先把所有合格的零件歸攏一下,送到我值房來。剩下的事,我自有安排。」
「諾。」老陳趕緊轉身,匆匆朝作坊走去。
「對了老陳……」嚴助又叫住他,「這件事,你沒跟其他人說吧?」
「當然沒有。」老陳道,「沒有您的准許,小的可不敢多嘴多舌。」
「好,暫時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以免走漏消息。」嚴助滿意一笑,「去吧。」
劉陵等三人在一條僻靜的小巷中快步走著。
他們身後不遠處的屋檐上,侯金貓著腰在屋脊上一路小跑,緊緊尾隨。
片刻後,三人繞過一處拐角。
前面已無屋宅,且被一棵大樹遮擋了視線,侯金只好從屋檐上縱身躍下,飛快繞過轉角,可放眼看去,巷道里竟然空無一人。
侯金一愣,連忙轉頭四顧。
「兄弟,跟了這一路,挺辛苦吧?」隨著話音,竇勝持刀在手,與另一人同時從樹上跳下,一前一後堵住了侯金。
侯金冷笑,拔刀出鞘:「你們主子呢?何必藏頭縮尾不敢露面?叫他也出來,三個一塊兒上唄。」
竇勝哈哈一笑:「對付你這隻瘦猴,我們兄弟倆足矣!」
侯金沉聲一喝,揮刀撲了過去。
就在這時,樹後突然閃出一人,正是劉陵。
她猛地掀開寬大的斗篷,右手上竟然握著一把通體烏黑的墨弩!只見她拉起望山,扣下懸刀,一支弩箭呼嘯而出,正中侯金後背。
侯金一聲悶哼,往前趔趄了幾步,終於支撐不住,頹然栽倒在地。
劉陵徑直走到他跟前,嫣然一笑:「你跟了一路,不就是想看看我是誰嗎?現在看清楚了吧?」
侯金虛弱地冷笑了一下,旋即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青芒被敲門聲叫醒的時候,窗外的日頭正高懸中天。
他料定是侯金回來了,趕緊下床,打開房門,卻見門外站著嚴助手下的那名書吏。
「秦尉丞,嚴大夫讓我來問您,養足了精神沒有,可否前去值房敘話?」書吏恭謹道。
青芒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才剛大中午,你們就不能讓我多睡一會兒?」
「對不起秦尉丞,嚴大夫的意思是,有幾個緊要的問題想請教您。談完之後,您若還想睡,就回來接著歇息。」
青芒無奈,只好回房洗了把臉,然後跟著書吏來到了嚴助值房。
值房中卻沒有人。
書案上一隻獬豸香爐青煙裊裊,一股異香撲鼻而來。
「嚴大夫呢?」青芒問。
「嚴大夫還在忙,他說馬上就過來,請秦尉丞在此稍候。」書吏說完,便走了出去,並隨手帶上了房門。
青芒在書案邊坐下,隨手拿起案上的一冊竹簡,翻了翻,又扔了回去。
忽然,他嗅到了一種異樣的味道,不是來自香爐,而是混在薰香中的一種近似於鐵鏽的味道。
這是鐵器工場,空氣中本來就充斥了鐵鏽味,按說不足為怪,可青芒還是聞出了其中的區別。
這不是鐵鏽味,更像是……血腥味!
青芒立刻起身,翕了翕鼻翼,然後拔刀出鞘,一個箭步躥到了屏風後面—只見工匠老陳躺在一口木箱邊上,木箱的蓋子敞開著,裡面竟然裝著那些大大小小的墨弩零件。
老陳背朝著他,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老陳!」青芒握緊刀柄,一步一步緩緩走近。
可剛一走到老陳身邊,未及俯身細看,他便感覺腳底踩到了什麼東西。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便聽「啪」的一聲,一個狀似老鼠夾一樣的機關突然從地板下面彈出,朝他的腳踝咬合過來。此時抬腳跳開已來不及,青芒下意識地把長刀往地上一插,生生格在了兩塊兒鋸齒狀的鐵夾之間。
饒是他反應如此敏捷,鐵夾還是咬合了一半,鋒利的鋸齒從兩邊嵌入了他的左腳腳踝,鮮血立刻透過鞋襪涌了出來。
青芒頓覺痛徹骨髓。
中計了!
他一邊在心裡大罵自己太過大意,一邊握著長刀用力扳開鐵夾,總算把腳抽了出來。
可是,剛一脫困,青芒便突然感到腦袋一陣眩暈。
糟了,這房中燃的並非普通薰香,而是迷香!
青芒扶著頭,一瘸一拐、搖搖晃晃地走向後窗,想從那兒出去。可就在這時,窗外突然扔進來幾隻瓦罐,落地後砰然碎裂,一串串漆黑黏稠的液體四處飛濺,還有幾滴飛到了青芒的衣擺上。
石脂水!
青芒大驚失色,用盡全力拼命後退。
若是平時,他最多兩步便可以從這值房的任何一扇窗戶飛躍而出。然而,此刻他的頭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雙腳則虛飄得支撐不住身體。
緊接著,後窗外又扔進來幾支火把,把整個值房的後半部瞬間點燃。
所幸,此時青芒恰好退過了屏風。
大火轟然襲來,險些燒著他的眉毛,卻的的確確燒著了他的衣擺。青芒順勢往後一倒,在地上滾了幾圈,總算撲滅了身上的火。
可還沒等他起身,從幾扇洞開的前窗處,又同時扔進好幾隻瓦罐和數支火把。
「轟」的一下,整座值房剎那之間便被熊熊大火吞沒了。
青芒艱難起身,好幾次試圖向門口走去,卻屢屢被灼人的烈焰逼退。很快,濃濃的黑煙瀰漫開來,不斷從口鼻躥入他的肺部。
青芒劇烈咳嗽了起來,只好又伏低身子,惶然四顧,焦急地尋找逃生的出口。
可是,周圍除了熊熊火焰和濃濃煙霧,什麼也看不見。
難道就這麼完了?!
青芒在心中悽然一笑。
就在此刻,酈諾的臉恍惚閃現在他的眼前。
「你得答應我,決不在墨弩這件事上鋌而走險。」酈諾說。
「劉徹是什麼人你不知道嗎?他派你督造墨弩,就是想看你會不會耍花招,但凡你有一絲可疑,他便決不會放過你。總而言之一句話,你……必須給我好好活著!」酈諾又說。
那是在杜門大道酒肆旁的小巷中,酈諾眼眶泛紅地對他說了這幾句話。
青芒記得,自己當時對酈諾說的是:「好,我答應你,一定好好活著。沒有你的允許,我必不敢死。」
可是眼下,青芒卻只能在心裡對她說:「對不起酈諾,我失言了……」
視線漸漸模糊,酈諾的臉在火光中忽明忽滅。
她好像哭了,晶瑩的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潸然而下。
青芒艱難地朝她爬了過去,伸出手,想要抹去她臉上的淚水。可一條火舌呼地一下躥過來,立刻吞噬了她的臉。
奇怪的是,青芒的手指頭竟然有一絲濕潤的感覺。
我摸到了什麼?
在最後一絲清醒的意識即將喪失之際,青芒用盡全力伸手抓了一下,竟然把一個什麼東西抓到了面前。
這是一隻木桶。
重要的是,木桶里居然還裝著半桶水—半桶足以救命的水!
隨著他的用力拉拽,桶里的水濺了出來,落在了他的臉上。
沒有絲毫猶豫,青芒猛地撐起身子,一頭扎進水裡,咕嚕咕嚕地喝了起來。頃刻間,他的意識便清醒了許多,力氣也隨之恢復了一些。
青芒翻身坐起,用力撕開被燒出了幾個破洞的衣服下擺,撕下一大塊兒布片,然後伸進桶里蘸滿水,捂住口鼻,一躍而起,朝值房門口沖了過去。
值房外,嚴助正指揮六七個雜役在裝模作樣地救火。書吏帶著一隊軍士,把工匠們都攔在數丈開外,以安全為由不讓他們靠近。
突然,隨著「嘩啦」一聲巨響,青芒像一團大火球一樣破門而出。
所有人都驚呆了,一時間愣在當場。
青芒衝到一名呆若木雞的雜役面前,搶過他手上的水桶,朝自己當頭澆下。
陣陣白煙飄起,身上的火焰當即熄滅。
緊接著,青芒「唰」的一聲拔刀出鞘,徑直朝嚴助沖了過來。
嚴助嚇得連連後退,嘴裡大喊:「抓住他,他便是縱火之人!」書吏連忙帶著軍士上前阻攔。青芒飛腿橫掃,把書吏和一名軍士踹翻在地,然後長刀一揮,「鏗鏗」幾聲響過,又逼退了面前的幾名軍士。
他的氣勢有如一頭下山的猛虎,雖然所有人都看得出他手下留情、不想傷任何人性命,但剩下的軍士們還是被他的氣勢震懾住了,於是下意識地紛紛朝兩邊躲閃。
青芒的刀尖直逼嚴助而來。
嚴助嚇得魂飛魄散,雙腳一軟,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眼看森寒的刀光距他的面門只剩下不到一尺之際,「嗖」的一聲,一支冷箭破空而來,準確命中了青芒的右臂。
青芒一震,手中刀垂落了下去。
張湯帶著大隊人馬突然出現,將青芒團團圍住,起碼有三十名弓箭手拉滿了弓弦,鋒利的箭鏃齊刷刷對準了他。
嚴助慌忙從地上爬起來,躲到了張湯身邊。
張湯目視著沖天而起的熊熊火焰,厲聲道:「嚴助,這到底怎麼回事?」
「秦穆在墨弩上做了手腳,被老陳發現了,他就殺了老陳滅口,還把值房給燒了!」嚴助氣急敗壞道,「張廷尉您可不知道啊,墨弩的所有合格零件,還有帛書,都在那裡面呀,現在全讓這小子一把火給燒了!我這心裡頭……就像是在滴血啊!」
「什麼帛書?」張湯眉頭一皺。
「就是記載了墨弩製造工藝的帛書啊!那可是大伙兒熬了一個月的心血啊!」
聞聽此言,一旁的工匠們頓時群情激憤。
青芒苦笑。
事已至此,他就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怪只怪自己太過大意,低估了嚴助。
「張廷尉,別聽嚴助的一面之詞。」青芒高聲喊道,「他這是惡人先告狀!老陳是被他殺的,值房這火也是他放的。若我所料不錯,帛書也正是他自己監守自盜,十有八九是獻給他真正的主子了。」
張湯和眾人聞言,眼睛不由都看向嚴助。
「秦穆,你血口噴人!我一直在外面忙活,這一點大伙兒都可以作證,而你是剛剛從值房裡逃出來的,這裡上百隻眼睛也全看見了,你還敢狡辯!」嚴助暴跳如雷,又扭頭對眾工匠道,「弟兄們,這小子破壞墨弩、殺害老陳、焚毀帛書,想害死咱們所有人,你們說他該不該殺?」
眾工匠本來便都是他的人,聞言更是同聲附和,個個喊打喊殺。
「都給我閉嘴!」
張湯沉聲一喝,眾人這才慢慢安靜了下來。
「嚴助,」張湯冷冷道,「即使如你所言,這一切都是秦穆乾的,可你身為工場主管,也是罪責難逃,有什麼話,跟本官回廷尉寺說吧。」然後便喝令手下:「來人,把嚴助給我拿下!」
幾名緹騎立刻上前,將嚴助死死按在了地上。
嚴助拼命喊冤,張湯不理他,轉過臉盯著青芒:「秦穆,立刻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否則本官一聲令下,定將你當場射殺。」
青芒冷然一笑,環視了眾弓手一眼,道:「張廷尉,不瞞你說,我若拼死一搏,你這些手下,可不一定殺得了我。」
「是嗎?那你就試試!」張湯說著,把右手高高抬起。
就在這時,幾名緹騎押著衣衫不整、鬢髮散亂的朱能走了過來。這傢伙,顯然是剛剛從床上被抓起來的。
張湯的一名副將拔刀出鞘,橫在了朱能脖子上,然後挑釁地看著青芒。
「老大!」朱能梗著脖子大喊,「別管我,你快跑,我朱能這條命不值錢!」
青芒靜默片刻,苦笑了一下,手一松,長刀「噹啷」落地。
廷尉寺的緹騎們立刻一擁而上……
漪蘭殿前,一片梅花樹開得正艷。
夷安公主、酈諾和一群侍女正在樹下嬉戲玩鬧。夷安公主趁酈諾不備,把一個花環套在了她的頭上,然後轉身就跑。酈諾趕緊摘下來,抬腳去追,一旁的侍女們連忙過來阻攔。一時間,尖叫聲和歡笑聲此起彼伏……
霍去病就在這時大步朝這邊走了過來。
他的神情異常凝重。
眾人一看見他,嬉鬧聲頓時戛然而止。
霍去病徑直走到夷安公主和酈諾面前,瞟了她們身後的侍女一眼。夷安公主會意,立刻屏退了眾侍女。酈諾看著霍去病,似乎預感到了什麼:「出什麼事了?」
霍去病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才道:「西市的鐵器工場失火了,所有東西……全燒光了。張湯抓走了青芒。據說,他殺死了一名工匠,還縱火焚燒了嚴助的值房。」
酈諾渾身一震,木立當場。
夷安公主大為驚愕:「這怎麼可能?張湯是不是搞錯了?」
「沒有搞錯。」霍去病沉聲一嘆,「他是被張湯當場抓獲的,而且……所有證據都對他極為不利。」
夷安公主一臉憂急,轉過頭來,擔心地看著酈諾。
酈諾面無表情,一動不動,手中的花環不知何時已經掉在了地上。
就在酈諾聽聞此事的同時,劉陵和公孫弘也分別得到了這個消息。
劉陵聽完汐芸的奏報,愣了一愣,突然把書案上的所有東西全部掃落在地。汐芸嚇了一跳,然後聽見她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嚴助這混蛋,竟敢自作主張!」
而公孫弘聽完老家丞的奏報後,先是一陣錯愕,繼而面露冷笑,旋即又眉頭緊鎖,似有滿腹憂慮,可就是自始至終不發一言。
儘管老家丞在他身邊侍奉了幾十年,可還是猜不透他這「瞬息三變」的表情到底意味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