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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交易

2024-09-26 11:06:30 作者: 王覺仁

  貪於政者,不能分人以事;厚於貨者,不能分人以祿。

  ——《墨子·尚賢》

  這天日暮時分,張次公一行風塵僕僕地來到了長安南面的一座驛站。

  

  此處距安門僅三十餘里,張次公決定一鼓作氣趕到長安,根本不打算停留。可讓他沒料到的是,車馬隊剛剛經過驛站,還沒走出多遠,便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襲擊。

  有人埋伏在道路兩旁的樹林裡,朝他們射出了數十支冷箭。

  其中一支擦著張次公的鼻尖飛了過去,把他驚出了一身冷汗。他慌忙跳下馬背,趴在了地上。與此同時,有幾名軍士慘叫著中箭落馬。還沒等張次公反應過來,最驚險的事情發生了—有十幾支利箭呼嘯著從各個方向射向了馬車車廂。

  張次公又驚又怒,吼叫著一躍而起,不顧一切地沖向了馬車。

  車夫已被射殺,車廂上扎著十來支亂箭。張次公跳上馬車,掀開車簾一看,許三娘已然躺倒在車廂之中,旁邊的板壁上扎著幾支箭—顯然是從車窗中射進來的。

  張次公遽然色變,一把抱起許三娘,拼命叫喊搖晃。

  許三娘臉色蒼白,雙目緊閉,仿佛已然死去,怎麼搖都搖不醒。張次公慌忙伸手去探她的鼻息—還好,還有呼吸,人沒死!

  他趕緊扶起許三娘,左看右看,卻見她渾身上下完好無損,愣是沒發現哪兒受了傷。

  張次公這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看來,許三娘只是受了驚嚇,暈厥過去而已。

  當張次公在長安南面遇襲之時,青芒等三人正在長安東北面的一條官道上策馬狂奔。

  此處距長安尚有五六十里之遙。

  青芒目視前方,神情沉鬱。

  遠方的地平線上,暮色迷離,殘陽如血。

  陳諒帶人衝進樹林,搜索了好一陣子,可偷襲者早已逃之夭夭,半個鬼影都沒見著。

  突如其來的這場襲擊雖然有驚無險,只死了一個馬夫、傷了幾名軍士,卻拖慢了張次公回京的步伐。

  由於擔心許三娘有個三長兩短,令自己的整個行動功虧一簣,張次公被迫命隊伍返回南邊的驛站,喚醒了許三娘,又請醫師前來診治,給她開了一副安神藥,然後把藥熬了強行讓她喝了下去。

  就這樣折騰了半個多時辰,見許三娘已無大礙,張次公才趕緊命令隊伍重新上路。

  一定是有人走漏了消息。張次公咬牙切齒地想,倘若如此,那青芒會不會有所防備,或者畏罪潛逃了呢?

  儘管怒火中燒,可張次公依然堅信,青芒這回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再反敗為勝了。只要走完眼前這最後的三十里路,把許三娘安全送到天子的金鑾殿上,青芒便將永世不得翻身!

  此時,在長安宣平門十里外的長亭處,青芒一行正與兩名逆向而行的騎者迎面相遇。

  青芒遙望了一眼,旋即放慢馬速,然後勒住了韁繩。

  朱能和侯金大為緊張,跟著駐馬的同時,下意識地把手放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別慌,自己人。」青芒淡淡道。

  很快,兩名騎者來到了三人跟前。

  果不其然,來者正是孫泉和劉忠……

  約莫亥時三刻左右,張次公的車馬隊終於進入安門,並直奔丞相府而去。

  丞相府位於未央宮的東司馬門邊上,距離安門很近。只要張次公與公孫弘一會合,立刻便能叩開宮門,帶著許三娘直趨天子所居的溫室殿。

  此時,公孫弘和張湯早已接到張次公派人用快馬送來的消息,正帶隊等在丞相府門口。

  公孫弘坐在一駕皂繒華蓋的安車上,十分安詳地閉目養神。

  日前,他得知青芒去了河東,心中曾隱隱掠過一絲不安。因為逆子公孫慶在那兒幹了太多烏七八糟的事,而青芒恰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去了河東,會是別有用心嗎?

  儘管他也知道青芒去河東是為了尋找孟通的後人,可還是不免有些狐疑。這幾日,公孫弘一直心中惴惴,總擔心會出什麼事。

  直到此刻,他想著張次公馬上就要把許三娘帶到,而青芒還遠在河東,這回任憑他有三頭六臂也絕對沒有機會再翻盤了,一顆懸了多日的心才慢慢放了下來。

  公孫弘並不知道,正當他坐在安車上撥打如意算盤的時候,青芒一行五人已然策馬穿過長安東北角的宣平門,正急速奔馳在尚冠后街上。

  尚冠后街走到底,往左一拐便是章台街。

  沿章台街由北往南走,最南端便是安門,次南端便是丞相府。

  過了安門,又走了約莫半炷香工夫後,張次公的車馬隊便抵達了丞相府。

  張次公立刻下馬,就此行情況向公孫弘作了簡要稟報。公孫弘瞟了一眼許三娘乘坐的那輛馬車,露出欣慰的笑容,隨即勖勉了張次公幾句,便命兩支隊伍一起向東司馬門進發。

  此時,青芒已經奔馳在了章台街上,但距離未央宮還有一段路程。

  他身後仍舊跟著朱能和侯金,而孫泉和劉忠已不知去向。

  三人身下的坐騎經過這一路狂奔,明顯都有些不堪負荷,速度漸漸慢了下來,不僅此起彼伏地噴著粗重的響鼻,而且嘴裡都冒出了不同程度的白沫。

  青芒感覺到了馬的痛苦,便用手在馬鬃上輕撫了幾下。

  「再堅持一會兒,馬上就到了。」青芒柔聲道,「你是好樣的。」

  隨著話音,一顆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上滾落,滴在了馬脖子上。

  馬似乎聽懂了青芒的鼓勵,昂首嘶鳴了一聲,奮力把速度又提了起來。

  公孫弘一行浩浩蕩蕩地經過東闕,很快就來到了東司馬門外。

  張湯命人叩開了宮門,對守門官表示有急事要覲見皇上。守門官一看他們陣仗這麼大,連丞相都來了,不禁有些驚詫,忙道:「請丞相和廷尉在此稍候片刻,待卑職去向郎中令稟報一聲。」

  「稟報?」張湯眉頭一皺,「皇上早就授予了丞相緊急奏事之權,任何時候皆可入宮,什麼時候變成要向你們郎中令稟報了?」

  「張廷尉息怒。自從石渠閣失竊案之後,為了加強宮禁安全,郎中令給各道宮門都下了命令,凡是深夜入宮者,無論何人,也無論是何情由,都要事先通報……」

  「大膽!」張湯沉聲一喝,「照你的意思,連丞相入宮也得經過你們郎中令同意嗎?」

  守門官連忙俯首:「卑職不敢。」

  「那就少廢話,給我打開宮門!若是耽誤了丞相的大事,別說你一個小小的門尉,恐怕連你們郎中令也擔待不起!」

  守門官無奈,只好命手下軍士打開宮門。

  「是何人在此高聲喧譁?」

  忽然,一個渾厚沉穩的聲音傳出。緊接著,李廣帶著一隊侍衛走了出來。

  「郎中令,」張湯仍舊坐在馬上,只象徵性地拱了拱手,「聽說你把皇上定的規矩給改了,連丞相入宮都要向你稟報,有這回事嗎?」

  李廣走到一丈開外站定,面無表情道:「張廷尉這話問得奇怪。本官身負宮禁安全重責,什麼規矩該立,什麼規矩該改,都在本官權限之內,你如此質問是何用意?莫非本郎中令要立什麼規矩,還得事先徵求你們廷尉寺的意見?」

  「你少跟我打官腔。」張湯冷然一笑,「郎中令,你是九卿,我也是九卿,今日你若攔的是我,我倒也無話可說,可你連丞相都敢阻攔,是不是目無綱紀、以下犯上呢?你一口一個規矩,那你冒犯丞相又是哪門子規矩?」

  「李某不敢冒犯丞相,但李某相信,丞相也一定不會為難卑職。」李廣這話是對張湯說的,眼睛卻望向那駕皂繒華蓋的安車,故意提高聲音道,「丞相深夜入宮,必有要事,卑職豈敢阻攔?但卑職連丞相的面都沒見著,若只聽憑你張廷尉幾句話就把宮門打開,萬一出了事,不知該由誰人擔責?」

  「李廣,你把話給我說清楚!莫非你懷疑是本廷尉假傳相令嗎?」張湯變了臉色,「這眼看著就快三更了,月黑風高,更深露重,而丞相年事已高,畏風懼寒,你還非逼著他下車來見你是嗎?你這個郎中令的膽子也未免太大了!」

  話音剛落,還沒等李廣答言,安車上便傳出一陣溫和的笑聲,然後便見公孫弘步下馬車,朝二人走來。李廣連忙上前,與張湯同時見禮。

  「郎中令,」公孫弘笑容可掬道,「你恪盡職守,執法嚴明,值得嘉許啊!說實話,本相方才沒有下車,就是想試你一試,看你能不能秉公執法。如今看來,你果然沒讓本相失望。現在,本相就站在你面前了,你總不會懷疑本相也是假冒的吧?」

  「卑職不敢。」李廣趕緊拱手,旋即向守門官示意,命他打開宮門。

  就在這時,一匹快馬突然從東闕方向飛馳而來,迅速向眾人靠近。

  眾人都有些詫異,趕緊回頭望去。

  張次公離得最近。很快,來人的身影和臉龐便清晰地映入了他的眼帘。

  青芒!

  他為何會在此刻出現在這裡?

  難道他真的事先得到了消息,所以有備而來?若果如此,自己這回豈不是又要前功盡棄?!

  張次公的瞳孔因極度的驚愕瞬間放大,五官也隨之扭曲變形。

  「把他給我攔下—」

  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從他的腹腔中飛出,震得在場眾人的耳朵嗡嗡作響,同時迴蕩在這片宮前廣場的上空。

  陳諒得令,連忙帶人一擁而上,把青芒團團圍住。

  此時,公孫弘和張湯也認出了青芒,不由同時一震,面面相覷。

  整個廣場就在這個瞬間忽然安靜了下來,只有青芒的坐騎不停地噴著響鼻。

  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盯在了青芒身上,而青芒則平靜地環視眾人。

  片刻之後,青芒粲然一笑,開口打破了這個怪異的寧靜:「諸位這是怎麼了?看這架勢,是要把我生吞活剝了嗎?在下一心替朝廷辦事,剛去河東出了趟公差回來,沒想到諸位卻是這麼迎接我的。請問有哪位,願意出面跟秦某解釋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想要解釋,沒問題。」張次公終於穩住了心神,策馬晃了過來,「不過,我倒是想請教秦尉丞,你去河東出差,想必是為了墨弩的事吧?那你回來後不去跟嚴大夫復命,跑這兒來幹什麼?」

  青芒面帶笑容,上下打量了一番張次公:「真讓人意外,閣下什麼時候又榮升北軍校尉了?秦某是不是該跟你道個喜?」

  「道喜就免了,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青芒又看了眾人一眼,笑了笑:「我來這兒,興許和諸位的目的是一樣的—你們來做什麼,我便是來做什麼。」

  公孫弘和張湯聞言,再度對視了一眼,神情越發困惑。

  張次公一怔:「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很簡單,諸位深夜到此,若是為了入宮奏事,那我便順道跟諸位一塊兒進去,因為我也有事要面奏天子。當然,如果諸位改主意了,那我們不妨私下聊聊,暫且都別急著入宮。不知諸位以為然否?」

  青芒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故意提高了音量,以確保它們能清晰無誤地送進公孫弘耳中。

  公孫弘當然聽清了,而且在聽清的同時,心頭猛然震顫了一下。

  他驀然驚覺,自己此前的擔心很可能是對的—青芒此去河東,果然是別有居心!

  看來,青芒很可能已經掌握了什麼秘密,否則他不會如此自信從容,更不敢如此當眾挑釁。現在的問題只是—公孫慶這個該死的逆子,到底有多少把柄落在了人家手上?在最壞的情況下,也就是事情萬一被掀開,青芒手裡掌握的東西會造成怎樣的後果?

  儘管心中驚疑不定,可公孫弘還是決定沉住氣,暫不做出任何表態,且看青芒還會說些什麼。眼下這個形勢,讓公孫弘完全始料未及,所以他只能以不變應萬變。

  主意已定,他便看都不看青芒一眼,徑直走回到了安車上,「嘩」的一下放下了車簾。

  張湯見狀,頗有些納悶,連忙跟了過去,隔著車簾道:「丞相,青芒這小子來得正好,您別聽他胡說八道,卑職這就把他拿下,免得被他跑了。」

  「等等,不急。」公孫弘淡淡地拋出一句,然後便沉默了。

  張湯滿腹狐疑,卻也不敢再說什麼。

  此時,比起公孫弘和張湯,張次公內心的驚疑程度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不僅萬萬沒料到青芒會在此刻出現在這裡,更沒料到他會說出剛才那番話。

  看青芒的樣子,顯然是有備而來。這是不是意味著,這小子早已知悉了自己的整個行動,並且提前採取了對策?

  剎那間,張次公此前一次次被青芒反敗為勝的畫面紛紛閃現在腦海中,而種種憤恨、屈辱、不甘也在此刻一齊湧上心頭……

  「青芒……」張次公強行壓制著心中的怒火,決定試探一下青芒,「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你的小名,對吧?」

  「沒錯。」青芒坦然自若。

  「那你能不能當著我們所有人的面,告訴我,你的大名叫什麼?」

  「張校尉為何明知故問?」青芒一笑,「朝中誰人不知,在下姓秦名穆?」

  「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張次公獰笑了一下,突然伸手指向許三娘乘坐的那輛馬車,「你可知道,那裡頭坐著何人?」

  青芒渺渺地瞥了一眼:「何人?」

  「一個知道你真實身份的人。我還不妨告訴你,她的名字叫:許—三—娘。」

  「哦?聽張校尉說得如此神秘,令我大感好奇啊!」青芒若無其事地呵呵一笑,「那何不請這位許三娘出來一見?」

  「會的,會讓你見的。不過,在見你之前,她得先去見皇上。」

  「為何要去見皇上?」

  「因為她要在皇上面前,揭露你的真實身份。」

  「可皇上憑什麼要信她的一面之詞?皇上難道不會懷疑,你是隨便找一個人來誣陷我的嗎?」

  「這你就不必操心了。」張次公得意一笑,「我敢把人帶到皇上面前,自然有辦法讓皇上相信。」

  青芒看著他,眼睛微微一眯。

  張次公迅速捕捉到了這個細微的表情。他覺得,青芒害怕了。

  此時,在距東司馬門數里遠的章台街上,有三騎正飛馳而來。

  朱能和侯金一左一右,夾著中間一名中年男子。

  街上漆黑無光,看不清此人面目。

  「怎麼,你害怕了?」

  張次公盯著青芒,感覺方才險些坍塌的自信心正在迅速恢復。儘管他到現在還不知道青芒手中到底握有什麼籌碼,可僅憑青芒這個表情,他便相信其手上的籌碼肯定不足以令其翻盤。

  青芒靜靜地看了他片刻,忽然露齒一笑:「你覺得,我該害怕嗎?」

  「你馬上就要在皇上面前現出原形,然後腦袋落地了,難道不該害怕?」

  「那就請張校尉告訴我,那位許三娘到底是什麼人?她到底有什麼證據,可以讓我『現出原形』?」

  張次公沉吟了一下,覺得事到如今,也沒有必要再藏著掖著了。因為青芒現在一不可能逃,二也不可能毀滅他自己身上與生俱來的那個「證據」,所以就算把底牌亮給他又有何妨?

  主意已定,他便策馬湊到青芒跟前,獰笑道:「聽好了,許三娘便是你的奶娘。她,知道你的一切!」

  「說下去。」青芒眉毛一挑。

  「她不僅知道你是淮南王劉安的養子,還知道,你的親生父親,便是被朝廷滿門抄斬的逆臣、前東郡太守蒙安國!而你的原名,就叫蒙奕!」

  青芒眉頭緊鎖,臉頰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然後呢?皇上憑什麼相信,這些不是誣罔之辭?又憑什麼相信,這個所謂的許三娘真是我的奶娘?」

  「就憑……」張次公故意停頓了一下,露出一個略顯猥瑣的笑容,「你屁股上那塊兒銅錢大小的胎記!你覺得,在這世上,會有幾個人知道,你的私處長了那麼一個東西?待會兒,若皇上命人把你的褲子一扒,你說,皇上還會懷疑許三娘的身份,以及她說的話嗎?」

  青芒聞言,終於微微一震,眉頭擰得更緊了。

  張次公看在眼裡,不禁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

  忽然,青芒也破顏一笑。繼而笑聲由小到大,由低到高,與張次公的笑聲纏鬥在了一起。然後,兩個人的笑聲便同時扶搖而上,迴蕩在廣場上空。

  安車上,公孫弘慢慢掀開車窗上的帘子,露出一張充滿疑惑的臉。

  張湯早已等得不耐煩了,看了公孫弘一眼,韁繩一提就要過去,公孫弘趕緊抬手止住他,然後搖了搖頭。張湯無奈,只好留在原地。

  另一旁,守門官弱弱地對李廣道:「郎中令,咱們……就這麼陪他們等在這兒嗎?」

  李廣瞟了瞟公孫弘和張湯,沉聲道:「回宮,關門。」旋即轉身,大步走進了宮門。守門官和眾侍衛趕緊跟上。

  少頃,宮門便徐徐關閉了。

  張湯臉色一變,忙道:「丞相,這個李廣也太……」

  「不怪他。」公孫弘冷冷打斷他,「若我所料不錯,今晚這宮門……咱們也未必會進了。」

  張湯大為不解:「丞相此言何意?」

  公孫弘若有所思,淡淡苦笑了一下:「張廷尉,少安毋躁,靜觀其變吧。」

  張湯越發納悶,還想說什麼,卻見公孫弘又把帘子放了下來,只好硬生生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在心裡罵了聲娘。

  「蒙奕,我真佩服你,都死到臨頭了,還能笑得這麼開心!」張次公收住笑,盯著青芒道。

  「那你想知道,我開心的原因嗎?」青芒依舊面帶笑容。

  「洗耳恭聽。」

  青芒又笑了笑,忽然把頭扭到章台街的方向。幾乎同時,不遠處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張次公,我開心的原因,你馬上就會知道了。」

  張次公也聽見了馬蹄聲,不由大為狐疑。

  他當然知道青芒手裡握著籌碼,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籌碼才讓他如此自信。

  少頃,隨著馬蹄聲漸漸接近,有三騎從夜色里冒了出來。不過,在距眾人約六丈開外的地方,他們便停了下來,不再靠近。

  「張校尉,能否借一盞燈籠使使?」青芒道。

  張次公想了想,示意手下把一盞燈籠遞了上來。青芒接過,道:「煩請張校尉移步,隨我過去見一個人。」

  張次公眉頭一皺,有些遲疑。

  「老大,別聽他的。」一旁的陳諒忙湊過來,低聲道,「這小子肯定沒安好心,別著了他的道兒了。」

  「怎麼?」青芒策馬走了幾步,回頭看著張次公,「張校尉連走兩步的膽量都沒有嗎?」

  張次公一怒,立刻提著韁繩跟了上來。

  二人走到距那三騎三丈開外,青芒勒住了韁繩。緊接著,對面一騎迎了過來,正是朱能。他跟青芒交換了一下眼色,接過燈籠,回到剛才的地方,舉起燈籠往中間那名騎者臉上照去—一張令張次公絕對意想不到的熟悉的臉龐從黑暗中浮現了出來。

  張次公嚇得渾身一個激靈,差點從馬背上掉下去。

  不可能!

  這個人早就死了,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這不是大半夜見鬼了嗎?!

  正當張次公萬般驚駭,還想定睛再看一眼時,朱能突然把燈籠往地上一扔,然後跟侯金一左一右夾著那個人,慢慢後退,轉眼消失在了黑暗中。

  「張校尉,放心,那不是鬼。」青芒欣賞著張次公臉上的表情,淡淡一笑,「內史府夜宴那晚,盧協雖然挨了你一箭,不過你那一箭準頭不夠,離心臟還差半寸,並未致命。所以,他帶傷逃了。」

  剛才那張在黑暗中一閃而逝的臉,正是內史府掾史盧協!

  那晚,他中箭昏迷後,沒過多久,便被燃燒的鐘樓上飄下來的火星燙著了臉,一下子甦醒過來。然後他摘下腰牌,掛在了不遠處一名書吏的屍體上,踉踉蹌蹌地逃離了內史府。後來鐘樓坍塌,把下面的屍體燒得面目全非。朝廷的善後人員只能根據腰牌認人,故而判斷盧協已死。

  雖然僥倖撿回了一條命,但因傷勢較重,他不敢貿然逃出長安,怕死在半路上,只好連夜溜回寓所,自己簡單包紮了一下傷口。隨後,他取出金銀細軟,躲進了宣平門附近陋巷的一座小院中—那是他暗中租賃、以備不時之需的地方,從不為外人所知,如今終於派上了用場。

  後來,他化裝成女子,終日深居簡出。除了隔幾天不得不出門抓一次藥、買些食物和日常所需之外,基本足不出戶。他打算等傷養得差不多了,再去淮南,設法把老婆孩子接出來,一家人從此隱姓埋名過安生日子。

  可他萬萬沒想到,居然會在街上被小乞丐六喜給認了出來,還被他偷偷跟蹤到了藏匿的地方。

  六喜之所以認識他,是因為他為人樂善好施,平日裡時常買些食品衣物救助街上的乞丐,所以六喜對他印象很深。儘管這回他化了裝,奈何還是逃不過六喜的火眼金睛。

  此外,為了防患未然,盧協還在那座小院的不遠處租下了一幢三層小樓,自以為如此一來便萬無一失了,即使不小心暴露了行藏,也還有機會金蟬脫殼。可他更沒想到,自己處心積慮設下的障眼法,還是讓青芒給識破了……

  此刻,張次公已然呆若木雞。

  盧協居然沒死,而且還出現在了自己面前,這就意味著,自己刺殺天子的罪行隨時會大白於天下。就算他現在堅持把許三娘送進宮中指控青芒,最好的結果,也只能是和青芒同歸於盡。

  怎麼辦?

  自己肯定不能和青芒一塊兒死,那到底該怎麼辦?

  「秦尉丞……」半晌後,張次公才憋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咱倆沒必要搞得兩敗俱傷。而今之計,你我……只能做個交易了。」

  「哦?如何交易,我願聞其詳。」青芒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仿佛是在跟一位好友聊天。

  「你殺了盧協,然後,我讓許三娘改口。」

  「張次公,你這麼精明,幹嗎不去做買賣呢?」青芒呵呵一笑,「你若是有誠意,那就該是你殺了許三娘,然後,我讓盧協改口……或者,我讓他永遠消失,保證不再出現。」

  張次公意識到自己忽悠不了青芒,同時也萬般無奈地意識到—這回,自己再一次輸給了他,並且又一次是在即將成功的節骨眼兒上!

  假如此時公孫弘和張湯不在場,他倒是可以拿許三娘交換盧協,這樣雖然前功盡棄,至少自己可以保住性命。可偏偏許三娘現在是在公孫弘和張湯手上,自己怎麼可能殺了她或是把她交給青芒呢?這根本辦不到!

  此刻,張次公真有一種萬念俱灰之感。

  這一生,他還從來沒有感到過如此的沮喪、茫然和無力。

  然而眼下的形勢,已經容不得他在這兒自怨自艾了。當務之急,還是逃命要緊!

  這麼想著,張次公便提著韁繩悄悄後退,準備趁所有人不備立刻逃離。

  「這就要走了?」青芒笑吟吟地看著他,「不跟丞相和張廷尉他們告個別嗎?」

  「蒙奕,你他娘的不要欺人太甚!」張次公咬牙切齒地低聲道,「我要是落入劉徹之手,劉陵她也逃不掉!你不是跟她青梅竹馬嗎?淮南王不是對你有養育之恩嗎?你難道要恩將仇報,非把他們害死不可?」

  「張次公,想讓我放你一條生路,也不是不行。」青芒收起笑容,目光漸漸變得冷冽,「但是你要給我記著,這是最後一次!你若是死不悔改,定要千方百計跟我作對,那麼我警告你,總有一天,你會死在我的手上!」

  張次公鐵青著臉,冷冷一笑:「蒙奕,實話告訴你,只要我張次公還活在這世上一天,你就一天也不會好過。我會跟你斗到底的,至於最後誰死在誰手上,咱們走著瞧。」說完便一拍馬臀,朝著安門方向飛馳而去。

  後面的陳諒見狀,頓時一臉懵懂,連忙喚了他幾聲。可張次公卻置若罔聞,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遠處的張湯見張次公突然離去,越發驚詫,顧不上向公孫弘請示,立刻帶著眾侍衛飛馳而來,一邊命手下去追張次公,一邊厲聲質問青芒:「怎麼回事?你跟張次公說什麼了?」

  「張廷尉,」青芒微然一笑,「今晚的事,三言兩語還真說不清,要不您跟丞相稟報一聲,讓卑職來跟他老人家解釋?」

  「笑話!」張湯重重地哼了一聲,「丞相是你想見就見的嗎?也不看看你自己什麼身份!」

  張次公雖然莫名其妙地跑了,但證人許三娘還在,所以張湯並不擔心。在他看來,就算沒有張次公,青芒今天也是必死無疑。

  「張廷尉,卑職適才說的話您沒聽見嗎?」青芒仍舊面帶微笑,「卑職此來,本來是有重要的事情向皇上稟報,正巧丞相在這兒,卑職就想,不妨先跟丞相稟報一下。因為卑職要說的事,與丞相干系甚大。您若是攔著不讓見,萬一壞了丞相的大事,卑職怕您……擔待不起啊。」

  張湯呵呵一笑:「你少跟本官耍花樣。我也跟你說句實話,今晚,你就會成為階下之囚!本官原本還擔心你畏罪潛逃,現在可好,你主動送上門來了,也省得本官再派人去拿你。」說完,立刻對身後的侍衛大聲下令:「來人,把這傢伙給我拿下!」

  眾侍衛得令,正要一擁而上,公孫弘的安車忽然轔轔而來。同時,車上飄出公孫弘的聲音:「張廷尉,你先退下,讓本相和秦尉丞單獨聊聊。」

  張湯大為不忿,雖不敢出言頂撞,卻待在原地不肯走。

  很快,安車來到眾人跟前。車簾慢慢掀開,公孫弘陰沉的目光直射張湯。

  張湯一凜,只好帶著眾侍衛退到了數丈之外。

  公孫弘也屏退了自己的侍衛和御者,周遭一下子清靜了下來,只剩下他和青芒隔著安車的車門四面相對。

  「青芒,」公孫弘緩緩開口,「在你所謂的『稟報』之前,本相有幾句話問你。」

  「丞相請講。」

  「去年秋,大行令韋吉在北邙山遇刺墜崖,是你乾的吧?」

  「是。」

  「墨者悍然行刺本相那晚,你本來也是要來刺殺本相的,對吧?」

  「對。」

  「你的真實身份,是不是前東郡太守蒙安國的私生子、淮南王劉安的養子—蒙奕?」

  青芒從容一笑:「是。」

  「既然你都承認了,那就說明,在你心目中,我、韋吉,甚至還有皇上,就都是你的殺父仇人了,對吧?」

  「可以這麼說。」

  「如此看來,你潛入長安,目的就是為了找本相和皇上報仇,可你非但不動手,反而還在墨者行刺本相那晚,救了本相,後來又在內史府捨命救了皇上,這不是違背了你的初衷嗎?」

  「是的。」青芒微微苦笑,「既然把話說到這兒了,我也不妨跟丞相開誠布公。我的初衷,的確是想報仇,但後來……我改主意了。」

  「為何?」

  「因為我若是殺了皇上和丞相,天下必然大亂,最後遭殃的還是老百姓,我於心不忍。」

  公孫弘一臉狐疑:「就這麼簡單?」

  青芒淡淡一笑:「就這麼簡單。」

  「那你就情願把不共戴天的殺父之仇拋之腦後?」

  「若家父在天有靈,我想,他也會贊同我的。」

  「可就算本相相信你說的這些,你的身份還是改變不了。」公孫弘冷冷道,「換句話說,對朝廷而言,你仍然是逆臣之後。按照大漢律法,本相還是得把你抓了,交給皇上發落。」

  青芒眉毛一挑:「丞相既然想抓我,為何遲遲不動手,還單獨跟我聊這麼多?」

  公孫弘語塞,頓了頓,道:「因為本相念在你曾救駕有功,也曾救過本相,所以……給你一個坦白自首的機會,但願皇上能對你從寬發落。」

  「丞相沒說實話吧?」青芒呵呵一笑,「您不就是擔心,我此次河東之行,帶回了什麼對你不利的消息嗎?」

  公孫弘聞言,意識到沒必要再繞彎子了,便臉色一沉,道:「你方才口口聲聲說要找皇上和本相稟報,究竟是何事?」

  「想必丞相也已經猜出來了,我去河東出公差,順道去拜訪了一下二公子。」

  公孫弘心中暗罵—果然是這個不爭氣的孽障壞了大事!

  「那又如何?」公孫弘的臉頰抽搐了一下,「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什麼,取決於丞相打算怎麼對我。」

  「什麼意思?」

  「丞相,事到如今,您就別再裝糊塗了。我的意思很簡單,無非是想跟您做個交易。」

  「笑話!」公孫弘仍強自鎮定,「老夫乃堂堂大漢丞相,一輩子盡忠社稷、奉公守法,豈能跟你一個逆臣之後做交易?」

  「丞相,你這一輩子是不是盡忠社稷、奉公守法,皇上心中自有一桿秤,世人心中也有一桿秤,對此卑職無權評說。我現在只想問您一句話,你敢保證,二公子也能事事做到盡忠社稷、奉公守法嗎?」

  公孫弘沉默了,半晌才道:「犬子過去是有些私行不檢,不過本相已經嚴厲訓斥過他了,他也已經改過自新了,你憑什麼拿這個來要挾本相?」

  「是嗎?」青芒冷然一笑,「可據我所知,二公子並未改過自新,而是一直在陽奉陰違。」

  「你到底想說什麼?!」公孫弘終於沉不住氣,發出了一聲怒喝。

  「二公子府上豢養了不少門客,其實就是一幫江湖術士,為首那人姓劉名福,自稱『紫陽真君』,丞相知道此人吧?」

  「犬子早把那些術士都趕跑了!」

  「其他人或許是趕走了,可遺憾的是,這個劉福,卻一直藏在二公子府上。」

  這個混帳孽子,果然是陽奉陰違!

  公孫弘心中咒罵,嘴上卻道:「即使如此,那又如何?犬子跟那個劉福是一塊兒殺人放火了?還是起兵造反了?值得你如此陰陽怪氣、咄咄逼人地要挾本相?」

  青芒哈哈一笑:「起兵造反倒是不至於,不過,他們在一塊兒幹的事,跟謀逆也差不多了。」

  「住口!」公孫弘猛地一震,勃然大怒,「休要信口雌黃!你憑什麼說他們謀逆了?」

  青芒笑而不語,從懷中掏出一面帛書,扔進了安車中:「丞相自己看吧。」

  公孫弘展開一看,帛書上赫然寫著「自供狀」三個字,再掃一眼落款,正是「劉福」二字。接著,帛書中的文字便一個接一個跳進了他的眼帘……公孫弘看著看著,先是怒不可遏,繼而膽戰心驚,看到最後,額頭上已然沁滿冷汗,臉色一片慘白。

  「您都看見了,按劉福自述,他算過二公子的命盤,說他命宮中有真龍天子之相,一年後,必升河東太守;三年後,必可躋身九卿;五年後,丞相之位非他莫屬。劉福還說,到時候他開壇作法,必可令宮車晏駕,一旦幼主即位,二公子便是當之無愧的顧命大臣,天下盡在其手!只需輔政三年,他便可廢黜幼主,登基稱帝!」

  青芒一口氣說完,故意頓了頓,才接著道:「如此種種,算不算大逆不道之言?丞相最熟悉大漢律法,您說,一旦卑職把這份自供狀呈給皇上,皇上會如何處置?輕者,二公子一家是不是都會腦袋落地?重者,丞相三族會不會都有性命之憂?換言之,當年家父遭遇的滅門慘禍,會不會在丞相的身上重演?現在,您還敢說絕不跟我做交易嗎?」

  此刻,公孫弘雖然面無人色,但內心自然不肯輕易認輸。

  他沉默半晌後,才重重地哼了一聲,道:「就憑這麼一份來歷不明的自供狀,你以為,皇上會相信嗎?」

  青芒一笑:「反正劉福在我手上,皇上若不信這份供狀,我就直接帶劉福入宮,讓他當著皇上的面供出一切。」

  「即使如此,皇上就不會認為是你收買了劉福,蓄意誣陷犬子嗎?」

  「對,皇上是雄猜之主,疑心很重,這我也知道。所以,我也不敢保證皇上一定會相信劉福所言。但是,丞相就敢保證,皇上一定會對您和二公子深信不疑嗎?二公子在河東乾的那些事,可謂朝野皆知,想必皇上也早有耳聞。所以,倘若丞相決意要揭穿我的身份,我也別無他法,只能拼個魚死網破。換言之,如果丞相願意拿三族數百口人的性命,跟卑職一個人的腦袋對賭的話,我,願意奉陪。」

  公孫弘聞言,頓時雙肩一塌,整個人都癱軟了下去。

  他知道,青芒說的一點兒不假,對於「謀反」這種事情,天子向來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的。退一步說,就算天子仍然信任自己,不會誅滅自己三族,可次子公孫慶及其妻兒,卻註定是難逃一死的。

  很顯然,這是一場毫無勝算的賭局。

  許久,面如死灰的公孫弘才有氣無力道:「說吧,你想如何交易?」

  「很簡單,您把許三娘交給我,然後下一道密令,讓所有知道我身世的人,全部守口如瓶;而我則讓劉福永遠消失,保證他再也不會來打擾您和二公子。」

  公孫弘慘然一笑:「現在知道你身世的人那麼多,可不光是本相和張湯他們幾個……」

  「這就不是卑職要操心的事了。」青芒笑著打斷他,「您貴為丞相,這點兒小事,想必不難辦到。」

  公孫弘萬般無奈,只好苦笑了一下,道:「秦尉丞,本相有一事不明,可否請你解惑?」

  「丞相請講。」

  「張次公追查你的身世一事,你是如何事先得知的?」

  聞聽此言,青芒無聲一笑,眼前立刻浮現出,從數日前到今天圍繞此事所發生的一幕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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