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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綁架

2024-09-26 11:06:34 作者: 王覺仁

  民有三患:飢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勞者不得息。

  

  ——《墨子·非樂》

  這場無比驚險的暗中博弈,是從小乞丐六喜跟蹤張次公開始的。

  那天,青芒和孫泉去抓盧協的同時,也讓六喜和劉忠盯死了張次公。從張次公進入東市莊記雜貨鋪,一直到當晚帶著掌柜莊文去了章台街的瓊琚閣,六喜和劉忠一直都跟著。

  張、莊二人進了瓊琚閣後,劉忠立刻尾隨而入,找到秦姝月,讓她開了張次公隔壁的一個雅間,然後利用此前混跡青樓學會的竊聽術,用一根竹管頂在房間隔板的縫隙上,便把張次公和莊文的一番「密語」全聽入了耳中—包括張次公最後迫使莊文說出的青芒奶娘的事。

  隨後,劉忠又跟蹤張次公到了張湯的私邸,然後又跟在二張後面到了雍門。此時城門已關,眼看二張叫開城門揚長而去,劉忠無法再跟,只好趕緊把情報傳遞給了孫泉。孫泉隨即趕到西市的鐵器工場外,用「夜鳥怪叫」的暗號聯絡上了青芒,告知了整件事情。

  青芒驚愕之餘,立刻判斷出,二張半夜出雍門,必是去茂陵邑的丞相邸找公孫弘。

  此事非同小可!一旦張次公順著目前掌握的線索深挖下去,找到了什麼確鑿證據,或是直接找到了自己的奶娘,那後果絕對不堪設想!

  所以,青芒的第一反應,就是叫上酈諾一塊兒逃離長安,亡命天涯。然而,當冷靜下來後,他還是決定留下。因為他還有兩件重要的事情要做,一是阻止朝廷利用墨弩,二是尋求漢朝與匈奴之間的和平,所以他現在還不能一走了之。

  但是想要留下,前提必須是找到足以抗衡公孫弘和張次公的對策。

  簡言之,自己手中必須要有博弈的籌碼!

  由於意外找到了盧協,所以用他來對付張次公肯定是足夠了。現在的問題是,要有什麼樣的籌碼才足以跟公孫弘博弈?

  青芒反覆思索,最後靈光一閃,終於想起了公孫弘的次子、時任安邑縣令的公孫慶。

  此人劣跡斑斑,臭名昭著。之前青芒在丞相邸擔任門尉時,便有意識地竊聽並搜集了不少有關此人的情報,其中就包括公孫慶豢養術士劉福之事。

  眼下,除了從此人身上尋找突破口外,別無他策!

  主意已定,青芒立刻找到嚴助,以尋找孟通後人為名,騙取了皇帝手諭,然後以朝廷特使的名義趕到河東,用敲山震虎的手法詐出了劉福,並在樊開的配合下抓了此人。

  隨後,青芒授意樊開對劉福軟硬兼施,終於迫使他招認了那些驚世駭俗的暗室密謀。

  籌碼到手,青芒立刻趕回了長安。

  與此同時,孫泉和劉忠按照青芒事先擬定的計劃,提前帶人埋伏在了長安城南三十里處的樹林中,目的就是偷襲張次公,遲滯其行動,為青芒爭取時間……

  儘管已經拼盡全力,整個計劃也進展得十分順利,可青芒還是晚到了一步,險些功虧一簣—如果不是李廣在宮門前阻撓張湯,無意中幫了他一個大忙,等青芒趕到東司馬門時,公孫弘等人很可能早就入宮了!

  所幸,老天保佑,青芒還是在最後一刻反敗為勝。

  這些事情,青芒當然不可能告訴公孫弘,所以只淡淡一笑,道:「對不起丞相,請恕卑職無可奉告。」

  公孫弘冷笑了一聲,沒再說什麼,旋即命張湯把許三娘交給青芒。

  張湯萬萬沒料到,折騰了這麼些日子,眼看著就要大功告成了,結果居然是這樣!雖心中不忿,但終究不敢違抗命令,只好命人把許三娘的馬車牽了過來,然後帶著手下憤然離去。

  一旁的陳諒見狀,也趕緊帶著墩子等人灰溜溜地走了。

  公孫弘仰面朝天,一聲長嘆,隨即命御者打道回府。

  安車剛一啟動,青芒喊了聲「丞相且慢」,然後策馬走了幾步,隔著車簾道:「丞相,有一件事差點忘了,卑職的祖傳寶劍七星龍淵,還在您手上吧?丞相若能奉還,卑職將不勝感激。」

  車內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傳出公孫弘的一聲冷哼:「好說。不過你也別忘了,讓劉福那個混蛋徹底消失!」

  青芒一笑:「放心,我答應的事,一定做到。」

  公孫弘一行離去後,青芒才來到許三娘的馬車前,翻身下馬,在車門前站立了片刻,然後緩緩掀開了車簾。

  車內的許三娘早已淚流滿面,別過頭去不敢看他。

  儘管早已忘記了奶娘的模樣,但是一看到眼前這個婦人,青芒心裡還是油然而生一種久別重逢的喜悅和感傷。

  「大娘……別來無恙。」

  不知過了多久,青芒才儘量用一種平靜的口吻說出了這句話。

  許三娘聞言,更是淚如雨下,泣不成聲:「好孩子,你……你不怪我嗎?」

  青芒苦笑了一下:「您對我有哺育之恩,如今還千里迢迢來長安看我,我高興著呢,怎麼會怪您?」

  許三娘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這才破涕為笑。

  「大娘,我會派人把您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家中親人,我也會悉數接來跟您團聚。等忙過這一陣,我再去看您,好嗎?」

  許三娘喜出望外,頻頻點頭。

  安撫了許三娘,青芒便示意一直等在暗處的朱能等人過來。

  三人策馬來到跟前,盧協低垂著頭,一臉生無可戀之狀。

  「盧掾史,別那麼喪氣。」青芒笑了笑,「又不是要押你上刑場。」

  盧協抬起頭來:「你不是要把我交給朝廷嗎?」

  「誰說的?」

  盧協一怔。

  「你今夜就離開長安,跟我的奶娘一道走,今後你們就做個鄰居,互相也有個照應。另外,我會派人去淮南接你的家人。如今淮南王以為你死了,決不會再扣著他們。不出意外的話,你們很快便可團聚了。從今往後,放心過安生日子吧。」

  盧協又驚又喜:「敢問秦尉丞……為何要這麼幫我?」

  青芒淡淡一笑:「我查過你,你為官清廉,體恤百姓,且平日樂善好施,沒少救濟貧困。這回參與刺殺行動,不過是受劉安的脅迫而已。所以,你不該死。」

  盧協感激涕零,立刻跳下馬來,納頭便拜:「秦尉丞大恩大德,我盧協沒齒難忘!」

  「起來吧,此地不宜久留。」青芒說著,扭頭對朱能和侯金道:「把他們二位護送到孫泉那兒,命他明日一早出發,務必保證他們的安全。」

  「諾。」朱能和侯金同聲道。

  青芒回到西市鐵器工場的時候,東方天空已經露出了魚肚白。

  他命人叫醒了嚴助,把幾片竹簡鄭重其事地交給了他,上面記載著淬火劑的準確配比。青芒告訴嚴助,這是從孟通後人處取來的。實際上,這不過是他從自己那捲《天工要術》上拆下來的而已。

  嚴助大喜過望,立刻命工匠老陳拿去配製,馬上進行試驗。

  青芒交了差,便徑直回到自己的房間,倒頭便睡。

  他太累了。

  這幾日的連續奔波和高度緊張,令他幾乎不堪負荷。表面上看,他總是一副舉重若輕、泰然自若之狀,實則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些天的折騰已逼近了他身體和心力的極限。

  青芒以為自己累到這樣了,一定不會做夢,沒想到還是做了。

  夢裡,天高雲淡,陽光明媚,他和酈諾並轡馳騁在一片奼紫嫣紅的花海中……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

  北軍軍營的馬廄旁,墩子一五一十地跟霍去病稟報了昨夜發生的事情。

  霍去病大為意外,一時蹙眉不語。

  「對了,方才陳校尉還給弟兄們下了死令,說丞相剛剛吩咐下來,關於秦尉丞的事,大伙兒都得守口如瓶,否則軍法處置。」墩子又道。

  霍去病「嗯」了一聲,拍拍他的肩:「幹得不錯。」說完便徑直走開了。

  墩子忙道:「霍驃姚,那您答應的事……」

  「明日到我帳下報到。」霍去病頭也不回道。

  「多謝霍驃姚!」墩子高興得蹦了起來。

  霍去病快步繞過營房,剛一走進校場,迎面便有一騎飛奔而來。

  「霍去病,你把仇芷若弄哪兒去了?」

  夷安公主人未至,聲先到。

  霍去病翻了個白眼兒,扭頭就走。

  夷安公主疾馳到他跟前,韁繩一勒,攔住了他的去路。

  「你聾了嗎,沒聽見我問你話?」

  霍去病抬起眼皮,懶洋洋道:「仇芷若是你漪蘭殿的人,又不是我的兵,你找我幹嗎?」

  「還不都是因為你!」夷安公主一臉憂急,「自從昨天你私下跟她談過話,她就不見了,昨晚一宿沒回宮,我派人四處找都找不到。你老實告訴我,昨天到底跟她說什麼了?」

  霍去病一怔,想了想,仇芷若可能是在路上跟青芒錯過了,這會兒定然已直奔河東而去,到了那兒找不到人,自然會回京。於是便不怎麼擔心,冷冷道:「沒什麼,她可能只是出去辦事,過兩天就回來了。」

  「你—你這人好沒良心……」夷安公主本欲發飆,忽然想起仇芷若的叮囑,便強行忍住,可如此一來變得好不習慣,一下都不知道該怎麼說話了。「她一個女子,孤身一人,你難道就不怕出什麼事嗎?」

  霍去病搖頭苦笑:「我說公主殿下,您就是一天到晚太閒了,才會想這麼多。仇芷若自幼闖蕩江湖,又不是您這樣的金枝玉葉,她會自己照顧自己的,你就把心放肚子裡吧。我還有事要辦,恕不奉陪了。」說完也不等她答話,轉身就走。

  夷安公主本來便又氣又急,再聽他話里滿是揶揄之意,心中越發委屈,想發泄又不敢發泄,一時忍不住,竟然「哇」地一下哭出聲來。

  霍去病一愣,趕緊止住腳步。

  他生平最怕女人哭,這一下頓時慌了神。

  身後的啜泣聲越來越大,正在不遠處操練的軍士們紛紛扭過頭來看。

  霍去病萬般無奈,只好硬著頭皮走回來,壓低嗓門兒道:「殿下,求求您別哭了,這兒是北軍,又不是您的漪蘭殿。你這樣哭哭啼啼,人家還以為是我欺負你了呢……」

  「就是你欺負我了!」夷安公主抓住話柄,哭得更凶了,「人家就是沒辦法才來找你的,可你非但不幫忙,還話里話外挖苦人家,這不是欺負我是什麼?」

  霍去病心裡連連叫苦,忙道:「好好好,算我錯了還不行嗎?」

  「什麼叫『算』?明明就是你錯了!」

  「是是是,是我錯了。」霍去病苦著臉連連打躬作揖,「我賠禮,我道歉,還望公主殿下大人不記小人過。」

  夷安公主這才止住哽咽,抹了抹淚,噘著嘴道:「光道歉有什麼用?」

  霍去病一愣:「那殿下還要怎樣?」

  「什麼怎樣?趕緊想辦法把仇芷若找回來呀!」

  霍去病想了想,只好道:「好吧,請殿下先回宮,我去打聽一下。」

  一瓢冷水當頭潑下,酈諾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昨夜她在馬車上已經迷迷糊糊醒了一次,可雙眼被蒙住了,根本睜不開。她什麼也看不見,只覺得馬車顛簸得厲害,似乎是走在一條崎嶇不平的山道上。由於腦子陣陣眩暈,加之馬車不停晃蕩,她很快便又昏睡了過去。

  此刻,眼睛上蒙著的黑布已經被摘掉了,酈諾睜眼一看,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陰暗潮濕的山洞中,身體和四肢仍然被繩子捆得死死的,身旁不遠處燃著一堆篝火。

  荼蘼居次和朵顏就站在面前,正冷冷地看著她。

  「還記得這兒嗎?」荼蘼居次仍舊戴著黃金面具,一雙狠厲的目光從面具後射了出來。

  酈諾聞言,抬眼朝周遭看去,忽然渾身一震。

  她認出來了,這分明便是不久前荼蘼居次被「燒死」的那座山洞!

  剎那間,酈諾便明白了對方的用意,遂淡淡一笑:「我很好奇,居次是如何死裡逃生的?」

  「正如你們漢人常說的,吉人自有天相。這山洞後面還有個出口,我就是從那兒逃生的,沒想到吧?」

  「既然居次大難不死,那當初被抬出去的那具屍體又是何人?」

  「或許是之前逃難到此的災民吧,年紀和身材都跟我差不多。當時就躺在洞裡面,病得快死了,唉,看上去也挺可憐的……」荼蘼居次嘆了口氣,「興許,這便是上天的安排吧,讓她替我去死,不然,我怎麼有機會回來找你呢?」

  「那居次這回抓我,是打算找我報仇嗎?」

  「你說呢?」

  「雖然我知道你不會相信,但我還是想告訴你,那次火燒山洞不是我的主意,是我那個侍女自作主張。對於你的遭遇,我深感抱歉……」

  「抱歉?」荼蘼居次咯咯笑了起來,「那你打算如何表達你的歉意?是給我鞠個躬、磕個頭嗎?然後我是不是就該原諒你,放你回去?」

  「事已至此,我自然不敢存此奢望。」酈諾從容一笑,「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到底是墨者,還算有點氣概。」荼蘼居次冷哼一聲,「不過,殺你剮你,好像都不太符合我的心意。」

  酈諾神色一凜:「你想怎樣?」

  荼蘼居次瞟了瞟篝火,陰陰道:「你知道,火焰舔上皮膚的感覺像什麼嗎?」

  酈諾不語,但心裡卻分明顫了一下。

  「嗯……那感覺怎麼說呢……」荼蘼居次歪著頭認真想著,那眼神居然有幾分孩子般的純真,「就像是一萬支繡花針一起扎你,又像是……一萬隻螞蟻在你皮膚上爬。哎呀,算了算了,反正說什麼都不像,待會兒你自己嘗一嘗滋味就知道了。」

  聞聽此言,酈諾頓覺毛骨悚然,一陣強烈的恐懼從心底升騰而起……

  青芒大叫一聲從床上坐起,全身大汗淋漓。

  他做了一個噩夢。

  夢裡,他和酈諾徜徉在美麗的花海中,突然看見一團火焰從遠處飛奔而來。轉眼間,火焰便到目前。青芒無比驚駭地看見,那團火焰中居然包裹著一人一騎。

  馬上的人,赫然戴著一副黃金面具!

  緊接著,那人猛然掀開面具,然後荼蘼的臉便露了出來。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灼灼烈焰分明在她身上和臉上燃燒著,可她卻從頭到腳安然無恙,臉上的笑容依舊是那樣明艷而嫵媚。

  然而,青芒剛這麼一想,那張臉便立刻燒了起來,並且瞬間變成了一團焦黑的血肉。與此同時,荼蘼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然後右手一揮,一團火焰激射而出,酈諾霎時便被熊熊大火吞沒了……

  青芒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氣,一滴汗珠從他鼻尖落了下來。

  一陣重重的拍門聲猝然響起,把他嚇了一跳。

  「誰?」

  外面的人不答,而是拍得更大聲了。

  青芒心頭火起,披頭散髮地跳下床,衝過去一把將門拉開,還沒開口,霍去病便蠻橫地推開他,徑直走進來,一屁股坐在了床榻上。

  「你來幹什麼?」青芒沒好氣道。

  霍去病陰沉地盯了他片刻,才道:「我問你,你到底有幾個身份?我到底是該叫你秦穆、阿檀那、青芒,還是該叫你……蒙奕?」

  青芒一怔,旋即苦笑了一下,隨手關上門,淡淡道:「隨你,愛叫什麼叫什麼。」

  「你真以為我不敢告發你?」

  「想告發,你就不會來了。」

  霍去病瞪了他一眼,無奈道:「你昨天從河東回來,路上都沒碰見仇芷若嗎?」

  青芒臉色一變:「她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霍去病又嘆了口氣:「昨天我接到情報,知道張次公想利用你的身世對付你,就讓仇芷若趕緊去河東找你。沒想到你回來了,她卻走了。夷安公主擔心她,就讓我來問問……」

  「你小子就是在幫倒忙!」青芒一下子急了,趕緊手忙腳亂地束髮穿衣,「好好干你自個兒的事不就得了,管這麼多幹嗎?」

  「你以為我願意管你的破事?」霍去病也怒了,「我是怕你出了事,我也會被你連累,否則你小子就算死八百回又與我何干?!」

  青芒知道他是出於好意幫自己,便不作聲了,只顧埋頭穿衣。

  「你去哪兒?」霍去病見他沒還嘴,口氣也緩了下來。

  「這還用問?」青芒白了他一眼,「當然是河東。」

  霍去病差點脫口說「我跟你一塊兒去」,可轉念一想,人家是心心相印的一對,自己一個旁人跟著去湊什麼熱鬧?這不又成了自作多情、多管閒事了嗎?於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青芒剛把衣服穿好,敲門聲又響了起來。他打開門,見是一名小吏,遞給他一隻小錦囊,說是一個小廝送來的,點名要交給秦尉丞。青芒心中頓時生出不祥的預感。

  他打發走小吏,和霍去病對視了一眼,然後深吸了一口氣,慢慢打開錦囊,竟然從裡面取出了一顆又尖又長的狼牙。再看錦囊,卻別無他物。

  「這什麼鬼東西?」霍去病大為納悶。

  青芒眉頭緊鎖,拿起那隻空錦囊看著。

  突然,他渾身一震,兩眼發直。

  「怎麼了?」霍去病越發狐疑,「發現什麼了?」

  黑色緞面的錦囊上,繡著一朵潔白明艷的荼蘼花。奇怪的是,這朵花竟然一半綻放一半枯萎,看上去十分詭異。

  青芒閉上眼睛,看見一幅幅畫面從腦海中迅速閃過:

  杜門大道上,一個戴黃金面具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閃而逝;

  漪蘭殿酈諾寢室中,他警告酈諾要當心一個面具人;

  東倉的一家酒肆前,一個身影策馬疾馳而過,他追出去時,已然不見蹤影;

  東倉的街道上,他跟一駕馬車擦肩而過,然後下意識地渺渺回眸,卻又不知在看什麼;

  方才的夢裡,荼蘼裹挾著一團巨大的火焰飛馳而來,並把一團火焰打在了酈諾身上;

  此刻的這隻錦囊上,這朵形狀詭異又意味深長的荼蘼花;

  一個多月前,渭水北山,一具焦黑的屍體從山洞裡被抬了出來……

  青芒猛地睜開眼睛,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喃喃道:「不,不可能,這不可能……」

  「什麼不可能?你到底看出什麼了?」霍去病一臉懵懂。

  青芒不語,一把將錦囊揣進懷裡,飛也似的衝出了門口。

  霍去病一愣,趕緊追了出去。

  長安城外,青芒策馬在渭水沿岸的黃土道上瘋狂奔馳。

  霍去病在三丈開外緊追不捨。

  在二人身後約莫十餘丈外,另有一騎也一路緊隨。青芒和霍去病只顧埋頭疾馳,絲毫沒有注意到後面的「尾巴」……

  渭水北山,一個多月前失火的那個山洞內,隱隱有火光燃起,一縷縷黑煙慢慢從洞口飄了出來。

  不遠處的樹林中,荼蘼居次站在一棵樹下,正冷冷地看著這一幕。

  她沒戴面具。

  一抹獰笑在她焦黑虬結的半邊臉上緩緩綻開。

  約莫一炷香後,當青芒憑著記憶一路馳上渭水北岸的這座山嶺,又馬不停蹄地穿過一片茂密的樹林,終於氣喘吁吁地趕到山洞前時,熊熊烈火早已將整個山洞吞沒,濃濃黑煙不斷從洞口吐出,在這片林間空地上肆意瀰漫。

  青芒目瞪口呆,整個人都僵住了。

  此刻眼前的這一幕,與當初荼蘼「葬身火海」的那一幕,竟然如出一轍!

  毫無疑問,荼蘼沒死。她肯定是從那場大火中奇蹟般地死裡逃生了。然後,她綁架了酈諾,又刻意把她帶進這個山洞,重新製造了一場大火,目的便是以牙還牙、報仇雪恨;而她故意給青芒送「口信」,讓他再度來到這個地方,目的就是要讓他知道她心中的仇恨,讓他眼睜睜看著酈諾被燒死在裡面卻無能為力……

  頃刻間,青芒明白了一切。

  「酈諾—」

  他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從馬上跳下,試圖朝洞口衝去,可沒跑幾步便被霍去病死死拽住了。

  此刻霍去病終於知道,原來仇芷若的真名叫「酈諾」。

  青芒狠狠甩開他,像瘋了一樣憤然四顧,聲聲怒吼:「荼蘼,你給我出來!我知道你在這兒,你給我滾出來—」

  霍去病不顧青芒的掙扎和抵抗,硬是一步步把他拖離了洞口。

  青芒雙眼圓睜,目眥欲裂,回頭一拳打在了霍去病臉上,打得他連退數步。

  霍去病捂了捂嘴,攤開手一看,居然滿手是血。他往地上啐了口血水,冷然一笑:「青芒,今天我不跟你計較,這一拳我暫且記下。你給我聽好了,不管那個荼蘼居次死沒死,也不管這火是不是她放的,總之仇芷……總之酈諾不一定就在這山洞裡。你小子能不能給我冷靜點兒,好好想想?」

  青芒聞言,愣了一愣,旋即如夢初醒。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從不遠處的樹林中朝他們走了過來。透過迷濛的煙霧,青芒和霍去病同時看見,此人臉上戴著一副黃金面具!

  青芒立刻大步迎了上去。

  霍去病抬腳緊跟。

  「酈諾在哪兒?!」青芒幾乎是咆哮著問出了這句話。

  荼蘼居次用一種極其複雜的目光盯著他,冷冷道:「你都不想問問我為何活著回來嗎?」

  「你能活著回來,我很欣慰,可我不希望你回來殺人!」

  「別人可以殺我,我為何不可殺人?」

  「酈諾沒有殺你。她既沒有這麼想過,也沒有這麼做過。」

  「是嗎?」荼蘼居次陰森森地笑了起來,猛然掀開面具,露出了那張令人毛骨悚然的臉。

  青芒和霍去病一看,同時倒吸了一口冷氣。

  「阿檀那,你告訴我,如果不是因為她,我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荼蘼居次那半張虬結的臉龐怪異地抽搐著。

  青芒木立當場,無言以對。

  氣氛驟然凝固,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

  半晌,青芒才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荼蘼,我知道,現在不管我說什麼,你都已經聽不進去了。我只想問你一句:事到如今,你究竟想怎麼樣?」

  「我想怎麼樣,你還猜不出來嗎?」

  青芒不語,只定定地看著她。

  荼蘼居次冷然一笑:「也罷,那你聽好了,我想以牙還牙、報仇雪恨;我想把酈諾送給我的東西,如數奉還;我想讓她嘗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我更想讓你親眼看著她,在地獄的烈火中掙扎和哀號!然後你才能明白我的痛、我的恨,還有我全部的悲傷和絕望!」

  說完,不等青芒答言,她便重新戴上面具,頭也不回地走向了樹林。

  青芒立刻跟了過去。

  霍去病緊隨其後。

  林中有一小片空地,空地中央壘著一堆一人來高的柴薪。柴堆上立著一根木樁,酈諾就被捆綁在木樁上,鬢髮散亂。

  她的頭耷拉著,看上去依舊處於昏迷狀態。

  整座柴堆都被潑上了漆黑黏稠的石脂水,只要有一粒火星投進去,霎時就會變成一片火海。

  此刻,朵顏就舉著一支火把,站在柴堆旁。

  當青芒跟著荼蘼居次走進樹林,驀然看見這一幕時,周身的熱血瞬間衝上腦際,立刻朝柴堆撲了過去。

  「站住!」朵顏發出一聲厲叱,晃了一下手裡的火把,「再往前一步,我就點火了!」

  青芒硬生生剎住腳步,雙目和臉頰皆因充血而漲紅,嘴裡不停地喘著粗氣,就像一隻受困的猛獸。

  霍去病也是義憤填膺,卻同樣只能僵立一旁,不敢動彈。

  荼蘼居次得意地掃了他們一眼,款款走到柴堆旁,從朵顏手裡接過火把,猛地湊近柴堆。

  「不要—」青芒發出一聲狂吼。

  火把在距離柴堆不到三寸的地方停住了。荼蘼居次咯咯一笑:「這都還沒傷到她半根毫毛呢,你就嚇成這樣?我真不敢想像待會兒你會號成什麼樣子!」

  「荼蘼,是我害了你,所有的懲罰都該由我承受,你沖我來吧!」青芒沙啞著嗓子喊道,「不管是千刀萬剮,還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任憑你處置!」

  「沒錯,是你害了我,你才是罪魁禍首,所以我最恨的人就是你!」荼蘼居次的眼中燃燒著仇恨的火焰,「不過,我可不會衝著你去,那樣就不好玩了。我想看的,就是你現在這副模樣—這副萬箭穿心、肝腸寸斷,卻又無能為力、無計可施的模樣!這多好玩啊!只有這麼好玩的事,才值得你回味一輩子,不是嗎?」

  酈諾就在這時幽幽醒轉。

  她環視了周遭一眼,然後目光便與青芒碰撞在了一起。

  「你來了?」

  一個悽美的笑容在她臉上緩緩綻開。

  青芒凝望著她,眼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

  「酈諾,給你個機會。」荼蘼居次用一種心花怒放的語氣道,「你誠心誠意求求我,我就不急著點火,讓你們好好道個別。」

  酈諾轉過頭,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荼蘼,還記得你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跟你說過什麼話嗎?」

  荼蘼居次一怔。

  「我跟你說過,我很可憐你。」酈諾笑了笑,「到了今天,我想對你說的,還是這句話。除此之外,你不值得我跟你多說一個字,更不用說求你了。我酈諾這輩子,從來不知道『求』字怎麼寫。」

  荼蘼居次放肆大笑:「酈諾,你就這麼急著去死嗎?就算你自己不怕死,可你總該顧及阿檀那的感受吧?他如此痛不欲生,你難道臨死前就一句遺言都沒有,一點兒念想都不給他留嗎?」

  「我會活在他的心裡,這就是我留給他最大的念想。」酈諾這話是對荼蘼居次說的,眼睛卻看著青芒。

  此刻的青芒已然淚流滿面。

  「阿檀那,」荼蘼居次把臉轉向青芒,「看你們如此可憐,我忽然心生惻隱,要不然……你給我跪下,磕幾個響頭,然後自己用刀在臉上割三下:橫的一刀,縱的一刀,斜的再一刀。倘若你真的想救她,就讓我看看你的誠意,興許,我會考慮把她放了。」

  青芒聞言,不由渾身一震。

  「青芒,別聽她的!」酈諾遽然色變,連忙喊道。

  「喂,你小子別犯傻。」霍去病也在一旁低聲道,「這匈奴婆娘已經瘋了,別指望她跟你講信用。」

  可他話音剛落,青芒便已「嘩」地一下撩開衣袍,單腿跪下,同時「唰」的一聲拔刀出鞘。

  「青芒,男兒膝下有黃金,你別讓我看不起你!」酈諾再度焦急大喊。

  可是,青芒卻恍若未聞。

  他的刀舉了起來,橫在了自己面前,銳利的刀鋒寒光四射。霍去病想過來阻止,青芒冷冷一喝:「別動,這是我自己的事!」

  霍去病無奈,只能搖頭苦笑。

  荼蘼居次看著他,不禁發出得意的狂笑:「阿檀那,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既然你如此痴情,那就趕緊動手吧,別猶豫了。讓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愛這個女人。」

  青芒淡然一笑:「放心吧,我會讓你看見的。不過,能否請你把火把拿開一些,免得失了手?」

  荼蘼居次一直是用右手舉著火把,而且靠柴堆很近,聞言想了想,便把火把換到了左手,冷哼一聲道:「我知道你輕功好,不過隔得這麼遠,你再厲害也沒有我的手快。所以,你最好別耍花樣,否則我立刻點火!」

  「我現在跪在地上,一起身的工夫你就可以出手了,我哪敢耍花樣?」青芒苦笑了一下,「除非,我的腳夠長,可以跨過這三四丈的距離,直接踢到你的手腕。」

  「既然玩不出花樣,那就別廢話了!」荼蘼居次厲聲道,「動手吧!」

  青芒凝視著眼前的環首刀,看著自己的刀鋒越逼越近,旋即出人意料地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大喝。剎那間,一個身影猛然從荼蘼居次左後側的一棵大樹後躥出,同時飛起一腳,踢向她舉著火把的左手腕。

  來人竟是夷安公主!

  她的出現太過突然,荼蘼居次根本毫無防備。倘若她這一腳踢得夠准、夠狠,荼蘼居次手裡的火把勢必脫手飛出。

  然而,就在她的腳尖即將踢到荼蘼居次的手腕上時,自己腳下一滑,失去重心,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幸好,她的腳尖保持著向上翹起的姿勢,總算還是重重踢到了荼蘼居次的手腕。

  只不過,方向錯了—本來橫著踢,現在變成豎著踢,所以火把立刻飛上了半空。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

  荼蘼居次回過神來,顧不上理會身後的夷安公主,慌忙抬頭去看空中的火把。

  只見火把在空中劃了一道又窄又陡的弧線,然後直直向酈諾的頭上落去。

  荼蘼居次放心了。因為火把掉下來只需一眨眼的工夫,無須她再出手了,所以她便轉身抽刀,狠狠向夷安公主砍去。

  不過,就在夷安公主踢飛火把的剎那,青芒已經一躍而起,朝柴堆撲了過來。

  在奔跑的過程中,青芒的眼睛一直死死盯著那支火把。

  火把在他的瞳孔中飛上天空,緩緩達到最高點,然後快速下墜。

  酈諾下意識地抬起頭,看見空中的火把仿佛死神的利爪一樣,朝自己的眼睛直直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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