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父仇
2024-09-26 11:06:26
作者: 王覺仁
世俗之君子,貧而謂之富則怒,無義而謂之有義則喜,豈不悖哉!
——《墨子·耕柱》
夜闌人靜,安邑縣廷的後門處一片漆黑。
約莫三更時分,一駕馬車悄悄駛來,停在了門外。縣丞從車上跳下來,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後快步走到門前,有節奏地拍了拍門。
很快,大門「吱呀」一聲打開,十幾名軍士提著燈籠、牽著馬魚貫而出,最後走出來的是公孫慶和劉福。
「先生,你一路保重,恕我不能遠送了。」公孫慶拱拱手,表情傷感。
劉福嘆了口氣:「明廷,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日後若是遇上什麼難處,本君也幫不了你了。臨別之際,我有一言相贈,還望明廷謹記。」
「先生請講。」
「只有四個字:潛龍勿用。」
「先生的意思是,讓我凡事謹小慎微,不可輕舉妄動?」
劉福點點頭:「恕我直言,明廷這幾年行事過於招搖,難免遭人嫉恨饞毀,所以只有這四個字,才是你的安身保命之符。」
「多謝先生。」公孫慶拱手一揖,眼眶竟微微有些濕潤,「我記下了,請先生勿慮。」
劉福仰望夜空,怔然片刻,然後苦笑了一下,快步朝馬車走去。
公孫慶轉頭對縣丞道:「這一路,你要好好保護真君,若有任何閃失,提頭來見。」
「諾。」
兩人對視了一眼,縣丞匆匆離開。
與此同時,在離縣廷不遠處的驛館庭院內,朱能和侯金正與當地縣尉和一隊軍士對峙。
「姓高的,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是吧?」朱能指著縣尉的鼻子罵,「堂堂朝廷特使你也敢軟禁,你肩膀上扛了幾個腦袋?」
「右都侯誤會了。」高縣尉苦著臉道,「卑職是奉公孫縣令之命,專門來保護秦特使及諸位安全的。」
「你們安邑縣的治安就那麼差嗎?」朱能眼睛一斜,「還得你專門來保護?」
「右都侯有所不知。卑職接到情報,近日有不少匈奴的探子在本地活動,另外還有一幫墨家兇徒,也沒少在本縣出沒。萬一他們探知特使下榻在此,欲圖加害……」
「省省吧高縣尉。」侯金冷笑著打斷他,「假如這兩幫人真的出現,就憑你們這幫酒囊飯袋,保護得了我們嗎?恐怕我們得反過來保護你們吧?」
高縣尉頓時語塞。
朱能哈哈大笑:「就是,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們自個兒,信不信我老朱一個人就能把你們全乾翻了?」
對面的軍士們面面相覷,個個心中不忿,卻也不敢輕舉妄動。
高縣尉也只能強忍怒氣,勉強笑道:「二位都侯所言極是,我等確實沒什麼能耐。不過,職責所在,即使今晚都死在這兒,我們也不敢離開半步。」
「呦呵,說了半天,你全當老子放屁是吧?」朱能大怒,「唰」的一聲拔出佩刀。
對面軍士們也紛紛拔刀,嚴陣以待。
「朱能,不要為難人家高縣尉。」一個聲音驀然傳出,然後便見青芒背著雙手、氣定神閒地從房間裡踱了出來,緩緩走到雙方中間。
高縣尉連忙拱手見禮。
「這是怎麼了?」青芒微笑著環視眾人,「人家匈奴和墨者還沒殺過來,咱們自家人就先動起刀子了?」說著冷冷地掃了朱能一眼。
朱能只好收刀入鞘。
高縣尉見狀,也連忙命手下們把刀都收起來。
「朱能、侯金,人家公孫縣令和高縣尉也是一片好意,怕咱們有危險,這才不辭辛勞來保護咱們。你們可倒好,非但不領情,還想跟人家動手?這是不是太不近情理了?我平時是怎麼教你們的?」
朱能和侯金趕緊俯首,諾諾連聲。
青芒這才轉臉看著高縣尉,笑笑道:「那今晚就辛苦諸位了。」
「不辛苦不辛苦,這是卑職分內之責。」高縣尉暗暗鬆了口氣。
「對了高縣尉,既然本官和兩個屬下現在都出不了驛館了,那有件小事,能否請你幫個忙?」
「秦尉丞儘管吩咐。」
「長夜漫漫,無以排遣,有勞高縣尉去買些酒菜,送到我們房間裡來。不知可否?」
高縣尉本來還擔心他是想提什麼要求,沒想到卻是要喝酒,不禁如釋重負,忙道:「秦尉丞放心,卑職這就讓人去辦。」
「那就多謝了。」青芒滿面笑容。
朱能和侯金不由對視了一眼,都鬧不明白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縣丞一行從東北門出了安邑縣,一路朝東疾行。
約莫一個時辰後,車隊便離開了安邑縣境。四周山野寂寂,荒無人煙,偶有一兩隻夜鳥從頭頂掠過,扔下一串悽厲的鳴叫。
縣丞東張西望,似在尋覓什麼。
忽然,車內傳出了劉福的聲音:「停車。」
車子停了下來。
縣丞忙掉轉馬頭,走到車前:「先生何事?」
劉福掀開車簾,跳下馬車,捂著肚子道:「腹中不適,我得去解個手。」
縣丞一怔,連忙下馬:「這月黑風高的,可得小心,我陪先生去吧。」說著便招呼了兩名軍士,提著燈籠陪劉福往道旁走去。
道旁有一片樹林。眾人剛走進林中,劉福便忽然笑道:「都說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今夜,似乎就是這種不祥之天啊!」
縣丞一驚,連忙左看右看:「先生,這荒郊野嶺、烏漆墨黑的,本來就瘮得慌,咱就別自己嚇自己了,行嗎?」
劉福「呵呵」一笑,沒再說什麼。
少頃,眾人來到一棵粗大蒼勁的櫟樹下,劉福道:「就在這兒吧。」說著便繞到樹後。縣丞抬腳緊跟。劉福臉色一沉:「你跟這麼緊幹嗎?我又不會跑嘍。」
「先生勿怪。」縣丞忙賠笑道,「明廷吩咐過了,小的得寸步不離地跟著您,不能有任何閃失,否則小的可是要掉腦袋的。」
「那你也不能讓本君當著你們的面脫褲子吧?」劉福不悅道。
「那不能,那不能。」縣丞嘿嘿笑著,趕緊帶著兩名軍士走開了幾步。
少頃,樹後便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解褲子的聲音。緊接著,便聽劉福譏誚道:「喂,我解的可是大手,你們若不介意,可以靠得再近一點兒。」
縣丞等人尷尬地對視了一下,只好又站開了一些。
很快,劉福的哼哼聲便傳了過來,同時伴隨著一陣不可描述的味道。縣丞等人忙不迭地捂住口鼻,逃也似的跑到了三丈開外。
劉福的哼哼聲響了好一陣子,才慢慢消停下去。
縣丞等了片刻,探頭喊道:「先生,你好了吧?」
四下一片寂靜,無人回應。
縣丞一驚,慌忙帶著兩名軍士跑了過去。到櫟樹後一看,劉福早已不見蹤影。
「這狗日的!」縣丞大怒,下意識地原地轉了一圈,一不留神,「啪嘰」一聲,一腳踩在了劉福剛拉的那坨屎上。
旁邊的一名軍士見狀,忍不住掩嘴竊笑。
縣丞抬起那隻沾滿了大便的鞋,狠狠踹在了對方肚子上,咆哮道:「把弟兄們都給老子叫過來,趕緊搜!抓住劉福那狗日的,給我就地格殺!」
公孫慶給他的命令,根本不是把劉福送到什麼老家菑川,而是離開安邑縣境後,便伺機將劉福幹掉。
可他萬萬沒料到,劉福這老狐狸早就看穿了公孫慶的伎倆。
驛館房間中,好酒好菜擺滿了整個食案,青芒正埋著頭大快朵頤。
朱能和侯金卻滿腹狐疑,手拿著筷子怔在那兒,呆呆地看著他又吃又喝。
「你們愣著幹嗎?人家公孫縣令請客,又不要你們自己花錢,替誰省呢?」青芒腮幫子鼓鼓的,口齒不清道。
「不是……我說老大,他們明擺著是把咱們困住,好讓那個劉福跑路,咱們難道就這麼幹坐著,讓他們得逞啊?」朱能一臉困惑道。
「那你說呢?和他們幹仗?把事情鬧大了,回朝如何解釋?」青芒把嘴裡的菜咽下,又美滋滋地喝了一口酒,「你別忘了,咱們這趟可是假傳聖旨,打著皇上的旗號來找公孫慶麻煩的,真要鬧到皇上那兒去,你說我該如何收場?」
朱能語塞。
「老大,你下午說去辦事,是不是……找幫手去了?」侯金終於猜到了青芒如此氣定神閒的原因。
「喝酒喝酒,好久沒喝得這麼痛快了。」青芒一笑,端起酒杯,「來,難得一回清閒,咱們今天一醉方休。」
朱能恍然大悟,夾起一大口羊肉塞進嘴裡,笑嘻嘻地端起酒杯……
縣丞命所有手下散開搜索,自己也帶著兩名軍士在林子裡四處搜尋,可轉悠了半天,愣是一個鬼影也沒看見。
「真他娘的邪門兒了,這老傢伙還能上天遁地不成?」縣丞提著燈籠,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自言自語道。
身後的兩名軍士也都是一臉懊喪。
就在這時,兩條黑影忽然從他們頭頂的樹梢上飛掠而下,緊接著便是兩道刀光閃過,兩名軍士哼都沒哼便栽倒在地。
縣丞聽見動靜,慌忙轉身。
第三條黑影無聲地落在他的身後,一把長刀從他的喉嚨上輕輕划過。
鮮血噴出,縣丞軟軟倒地。
與此同時,在林子裡搜索的其他軍士,也都一一遭遇了相同的命運。
劉福一路向北狂奔,終於逃出了林子,不禁得意地笑了起來。
「想害……老子,你們……還嫩了點兒。」
劉福氣喘吁吁,埋頭疾走,不料竟一頭撞在了一個人身上。他驚叫了一聲,急退數步,定睛一看,眼前竟然是一個身形高大的黑衣人,如鐵塔般靜靜站著,一動不動。
劉福嚇得渾身一個激靈:「你……你是何人?!」
黑衣人定定地看著他,半晌之後,才緩緩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墨者樊開是也。」
「墨者?」劉福吞了口唾沫,「我跟你們墨家往日無冤,近日無讎,何故擋我去路?」
「別慌,我不殺你。」
「那你想幹什麼?」
「跟我走一趟。」
「去哪兒?」
「這你就不必問了。」
劉福又驚又疑,見對方雖然看上去高大彪悍,但畢竟只是一個人,便偷偷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強自鎮定道:「你不把話說清楚,老子憑什麼跟你走?」
「就憑你現在在我手裡,插翅難飛。」
劉福冷哼一聲,握緊了匕首,一副準備拼命的架勢。
忽然,他聽見身後好像有什麼動靜,趕緊扭頭,卻見好幾條黑影鬼魅般從樹林中冒了出來,快步朝他逼近。
「把你手裡的玩意兒扔了。」樊開淡淡道,「瞧你拿刀的樣子,就像個娘兒們,我都替你害臊。」
劉福絕望了。手一松,匕首「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青芒被一陣拍門聲叫醒的時候,天已大亮,陽光透過窗戶鋪滿了整個房間。
他翻身下床,感覺腦袋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昨晚還是有些放縱了。青芒想,雖然早有布局,一切盡在掌握,但凡事總有變數,像昨晚這樣喝到酩酊大醉,萬一出了什麼差池,或許就誤了大事了。
今後還是要引以為戒,就算勝券在握也不能麻痹大意。
打開門,朱能那張紅撲撲的胖臉看上去比外面的陽光還要燦爛。
「老大,樊開送來口信,事成了!」朱能眉飛色舞。
青芒淡淡一笑,在心裡長舒了一口氣。
籌碼有了,接下來,就是要拼回京的速度了。
這天早上,墩子僱傭的那名馬夫十萬火急地趕到長安,把信送到了北軍軍營。然後,守門軍士又立刻將信送到了霍去病手上。
霍去病正在校場上操練士兵,拆開錦囊,展開帛書一看,頓時臉色大變。
眾士卒操練到一半,見他突然愣在那兒,沒了口令,只好停了下來,一個個面面相覷。
「都皮癢了是吧?給老子動起來!」霍去病一聲大吼,「重複剛才那些動作,自己喊口令,一個時辰後,自行解散!」
喊完,霍去病把錦囊往懷裡一塞,一陣風似的朝馬廄跑了過去。
不一會兒,他便策馬衝出了軍營,如同離弦之箭直奔未央宮。
漪蘭殿前的練武場上,酈諾正在教夷安公主練習劍法。
霍去病突然風馳電掣地沖了過來,把兩人和邊上的宦官宮女都嚇了一跳。
策馬近前,霍去病未等坐騎止步便縱身跳下,一個箭步衝到酈諾和夷安公主面前,喘著粗氣道:「仇少使,借一步說話。」
酈諾頓時愣住了,未及反應過來,夷安公主便眼睛一瞪,搶著道:「霍去病,你什麼意思?跟瘋了似的騎著馬就衝過來,你把本公主的漪蘭殿當你們北軍軍營啊?」
話一出口,她才驀然驚覺自己下意識又對霍去病「凶」了。
「對不起殿下,」霍去病也知自己行為不妥,歉然道,「我真的有急事找仇少使,故而唐突,還望殿下原宥。」
「什麼事急成這樣?還不能當著我的面說?」夷安公主雖然還是不悅,但口氣明顯緩了下來。
「殿下,」酈諾趕緊接言,「要不你先把剛才那幾個招式再練練,屬下去去就來?」
夷安公主努力壓抑著心頭的怒氣,頻頻告訴自己要溫柔,要和聲細語,不要任性,不要耍公主脾氣……好一會兒,她才終於戰勝了自己,遂勉強一笑,道:「好吧,看這傢伙急成這樣,興許真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你們去吧,本公主自己練就行。」
見她忽然間性子大改,好似換了一個人,霍去病頗有幾分詫異。
「走吧霍驃姚。」酈諾道。
霍去病回過神來,用陌生的目光看了夷安公主一眼,才跟酈諾一塊兒走了開去。
這個眼神立刻被夷安公主捕捉到了。
看來,對男人果然要溫柔,只有溫柔才是俘獲男人的最好辦法。她心中大喜,不由越發感激酈諾幾天前的那番勸解和開導。
「霍驃姚有何急事找我?」
二人來到大殿後面一條僻靜的長廊,酈諾問道。
霍去病把目光投向別處,沉沉一嘆:「出事了,秦穆他……大禍臨頭了。」
酈諾猝然一驚:「大禍臨頭?怎麼回事?你把話說清楚!」
「是張次公。這小子把秦……把青芒過去的身世全弄清了。」霍去病神色黯然,「他去漢中,找到了青芒小時候的奶娘,足以證明,青芒是淮南王劉安的養子……」
酈諾一聽,不覺有些困惑:「可這又怎樣?淮南王雖然跟朝廷貌合神離,但畢竟沒有公開反叛,就算青芒是他的養子,朝廷就能因此治青芒的罪嗎?」
「當然不只如此。」霍去病苦笑了一下,「張次公還查出了青芒的生父。」
「生父?」酈諾愕然。
青芒是淮南王養子一事,其實她早就知道,但她並不知道青芒的生父是誰。據她所知,青芒自己似乎也不知道,否則怎麼從不告訴她呢?
「那青芒的生父是誰?」酈諾趕緊問道。
「前東郡太守,蒙安國。你可能不知道,蒙安國此人是被朝廷滿門抄斬的逆臣……」
「你說什麼?!」酈諾渾身一震,瞬間像被雷電擊中了一樣。
蒙安國!
這三個字在她心中就是血海深仇的代名詞,青芒的生父怎麼可能是他?!
搞錯了,肯定是霍去病搞錯了!
酈諾聽見自己在心裡高聲呼喊—這絕對不是事實,肯定是什麼地方搞錯了!
「我知道你肯定會很震驚,其實我方才得知的時候也不敢相信。」霍去病以為她是驚訝於「逆臣」二字,忙道,「不過,據我接到的情報,張次公在漢中調查的結果正是如此。青芒的父親的確是蒙安國,他的本名叫蒙奕……」
「不可能,我不相信……」
酈諾拼命搖頭,整張臉剎那間失去了血色,並且不自覺地後退了幾步,仿佛在逃避什麼可怕的東西。
霍去病不由眉頭一皺。
儘管酈諾的驚愕在他的意料之中,可驚愕到如此程度,還是過於反常了。
「你為什麼不信?」霍去病用探詢和狐疑的目光看著她,「你是不是知道蒙安國這個人?或者說,他跟你……有什麼關係?」
酈諾聞言,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她極力想要控制自己,找個合適的理由掩飾過去,無奈整個人早已方寸大亂,半晌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霍去病觀察著她的神色,腦子也急劇運轉了起來。
他幾乎可以斷定,眼前這個化名「仇芷若」的女子,絕不只是因為得知青芒的生父是逆臣而替他擔心。她如此反常的神態和舉止足以表明:蒙安國這個人,與她肯定有著某種微妙而重大的聯繫,否則她絕不會表現得如此失態。
那麼,她和蒙安國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呢?
儘管眼下不可能有答案,可出於直覺,霍去病相信,弄清了這個問題,很可能也就弄清了這個「仇芷若」的真實身份!
「霍驃姚,」酈諾終於定了定心神,道,「若我所料不錯,此時此刻,張次公一定帶著那個奶娘走在回京的路上,準備入朝指證青芒了吧?」
「對。」霍去病面色沉鬱,「我估計,最早今晚,最遲明日,他們就到了。」
「那咱們怎麼辦?」酈諾焦急道。
「咱們?」霍去病不由冷然一笑,「你別搞錯了,我是我,你們是你們。」
「如果你真的這麼想,那為何如此著急?」
「我……」霍去病一時語塞。
酈諾知道,霍去病只是嘴上不肯承認,其實心裡時刻記掛著她和青芒的安危。不過眼下可不是去理會這個的時候,便道:「好吧,那我就請霍驃姚幫忙出個主意,形勢如此危急,青芒該如何應對?」
霍去病搖頭苦笑:「你別問我。不要說我沒有對策,就算有,我也不可能背著朝廷去幫他。依我看,他是無論如何也逃不過這一劫了。除非……」
「除非什麼?」
霍去病忽然不說話了。他眉頭緊鎖,似乎在內心糾結著什麼,片刻後,才用一種故作平淡的口吻道:「除非,有人即刻出發,去河東給他通風報信,讓他……趕緊逃命。」
酈諾當即會意:「多謝霍驃姚,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不必謝我。」霍去病又恢復了冷漠之色,「我什麼都沒說。」
酈諾點點頭:「好吧,那我先告辭了。」說完轉身就走。
「等等。」
酈諾止步。
霍去病背起雙手,把目光投向遠處:「我勸你,此次出宮,就別再回來了,有多遠……走多遠。」
酈諾聞言,心裡頓時五味雜陳。
她知道,霍去病的意思是讓她跟青芒一道遠走高飛。倘若在今天之前,碰上這種突發情況,她可能真的會下決心放棄復仇,跟著青芒一起遠走天涯,可現在……青芒卻成了自己的殺父仇人之子,酈諾又怎麼可能若無其事地跟他在一起?
不要說讓他們從此在一起生活,酈諾現在都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青芒了。
如果不是為了救他,她可能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
「他是他,我是我,憑什麼他出了事我就不要回來?」酈諾脫口道。
霍去病一愣,大為詫異道:「仇芷若,你什麼意思?你難道還不明白,你眼下的處境跟青芒一樣危險嗎?如今朝野上下誰不知道你們過從甚密?他出了事,你能逃得了干係?更何況,你本來便身負墨者嫌疑,張次公一心要置你於死地,若是青芒一走了之,你卻留了下來,你說他能放過你嗎?」
酈諾的心全亂了,一時怔怔不語。
霍去病猛然大步走到她面前,冷冷地審視著她:「另外,我不明白,你和青芒不是兩情相悅嗎?難道大難臨頭就要各自飛了?還有,我更不明白的是,你為何這麼想留在未央宮?你別告訴我你喜歡這裡的榮華富貴,喜歡和夷安公主在一起,這些都不是理由!回答我,你到底想幹什麼?」
酈諾苦笑了一下,抬頭看著他:「請問霍驃姚,你這是在審問我嗎?」
「除非你能給我合理的解釋,否則我還真想審審你。我想知道,你的真實身份,還有你進入未央宮的真正目的!」
「我不過是木匠人家出身的一介草民,值得霍驃姚花這麼大心思研究嗎?」
「別裝了,我知道,這只是你的偽裝身份。有時候我甚至懷疑,張次公對你的指控並沒有錯,你—很可能真的是墨者!」
酈諾冷然一笑,忽然把雙手一伸:「既如此,那就請霍驃姚把我銬起來,送廷尉寺吧。」
「我要是想抓你,你還能活到今天嗎?」霍去病苦笑,把臉轉了開去,「但你別忘了,我不抓你,不等於別人不想。該怎麼做,你自己看著辦。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
說完,霍去病便擦著她的肩膀,頭也不回地朝長廊的一頭走去。
酈諾定定地站了一會兒,才邁著沉重的步履朝另一頭走去。
兩人就這樣背對背,各自走遠……
酈諾策馬從長安的東北門宣平門狂奔而出,把兩側路人嚇得紛紛躲閃。
她知道,自己必須用最快的速度趕到河東,把消息告訴青芒,讓他趕緊逃,逃得遠遠的。然而接下來,自己該何去何從,她卻一片茫然。
她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把事情攤開,告訴青芒,她和他,再也回不到過去了。因為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他們之間,已然裂開了一道天塹—一道今生今世都無法跨越的天塹。
馳出城門後,行人漸稀,酈諾終於忍不住了,眼淚潸然而下。
此時的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傷和痛苦中,絲毫沒有察覺,從她馳出未央宮的那一刻起,便有兩個身穿胡服的人策馬跟上了她,並一路尾隨。
為首那人,臉上戴著一副黃金面具。
青芒搞定了「籌碼」後,立刻動身返回長安。
三人疾馳了一個晝夜,在黃河邊上稍事休整了一下,吃了點兒東西,便渡過黃河,馬不停蹄地繼續趕路,終於在這天正午來到了一處名叫東倉的村鎮。
此處距長安已不到百里,若不停歇,快馬加鞭,日暮時分便可回到長安。然而,經過這一路瘋狂奔馳,朱能明顯已經吃不消了,在馬上東倒西歪,好幾次險些摔下馬背。
青芒不忍,便在東倉的一家酒肆停下吃飯,讓人和馬都歇歇腳,補充體力。
飯菜剛端上案頭,朱能便一頭趴在案上狼吞虎咽了起來。青芒和侯金對視了一眼,搖頭苦笑。
「慢點兒吃,小心噎著。」侯金忍不住道,「又沒人跟你搶。」
朱能不語,只白了侯金一眼,便又埋頭猛吃。
青芒拿起飯剛扒了兩口,一個騎馬的身影忽然從店門口疾馳而過。起初青芒並未在意,因為那純粹只是一閃而逝的影子,且只是無意中被他眼角的餘光掃了一下而已。他甚至連對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沒看清。
但是,也許人真的是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第六感。就在青芒把嘴裡的飯咽下去的同時,酈諾的身影便忽然躍入了他的腦海。
是的,就在此刻,青芒竟毫無來由地想到了酈諾。然後他把碗一放,一個箭步就躥到了店門口。
外面的黃土道是這座村鎮東西向唯一的主幹道,街道上車來人往,塵土飛揚。
方才那個一閃而逝的影子早已不知所蹤。
青芒有些悵然。
然後他就在心裡笑自己莫名其妙—酈諾人在未央宮,怎麼可能平白無故跑到這兒來?你想什麼呢?!
酈諾一口氣趕到東倉的時候,腹中早已飢腸轆轆。
她原本想再忍一忍,等今夜趕到黃河岸邊的時候再停下來吃飯休息,可餓得實在是頭昏眼花,連身下的坐騎可能也累壞了,一直焦躁地噴著響鼻以示抗議。
無奈,酈諾只好隨便找了路旁的一家飲食鋪,把馬拴在鋪子旁,然後進店吃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湯餅。吃完陡覺精神爽利了許多。
付完帳,走出店鋪,酈諾一下子愣住了—方才她親手拴在木樁上的馬,竟然不見了蹤影!
酈諾慌忙跑回店裡,拽住夥計追問。夥計冷冷甩開她的手,說他們只提供地方給客人拴馬,卻沒有義務照看馬匹,丟了不能賴他們。酈諾又氣又急,知道跟他們理論無益,只好衝到大街上,萬般焦急地左右張望。
她出宮時走得急,身上只帶了數十枚銅錢,住店吃飯還夠用,可根本不夠她再買一匹馬,甚至連雇都雇不起。
也就是說,如果找不回自己的馬,她就只能去偷或者去搶別人的馬了。
正焦灼之際,隔壁的一個老婦忽然走過來,說剛才看見一個胡人牽走了她的馬,然後騎著就往斜對面的一條巷子裡去了。
酈諾又驚又喜,趕緊謝過老婦,飛也似的衝進了對面的巷子。
巷子又直又長,一眼便可望見一個胡人正騎著她的馬走在前面。興許是馬認生,不停地搖鬃撅腚,那個胡人駕馭不了,所以根本跑不快。
「站住!」酈諾拔刀出鞘,一聲大吼,快步追了上去。
胡人一驚,連忙狠拍了幾下馬臀。可馬仿佛認得酈諾的聲音,非但不走,反而突然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長嘶。
胡人一不留神,從馬上摔了下來,回頭一看,酈諾已經追到近前,只好扔下馬,一溜煙兒跑了。
既然坐騎已失而復得,酈諾便也不去追趕那賊了。她摸了摸馬鬃,由衷地誇獎了它幾句,正欲翻身上馬,忽然聽見附近傳來了一陣奇怪的呻吟聲。
酈諾大為好奇,牽著馬循聲往前走,拐過一個牆角,卻見一個年輕女子躺在牆根處,弓著身子,像是發了急病似的不停呻吟。
女子穿著漢人衣裳,背對著她,身體不時抽搐,看樣子應該病得不輕。
酈諾趕緊跑過去,在她身後蹲了下來,柔聲道:「姑娘,你怎麼了?要不要扶你起來?」
女子停止了呻吟,猛地轉過頭來。
一副黃金面具驀然映入了酈諾的眼帘。
黃金面具?!
酈諾腦中立刻回想起青芒臨行那晚叮囑過她的話。
可是,還沒等她做出反應,面具人已閃電般出手,一把尖刀狠狠向她刺來。
酈諾畢竟武功過人,縱然事發倉促,還是敏捷地側過身子,躲過了這一刀,同時飛快地伸出右手,一把扯下了對方的面具。
一張令人難以想像的無比怪異的臉龐就這樣出現在了酈諾眼前。
這張臉的左半邊是令人驚嘆的絕美容顏,連酈諾都自嘆弗如;右半邊則是半張皮肉焦黑、虬結扭曲、令人恐懼又令人嫌惡的臉。
酈諾像被施了定身術一樣,整個人徹底僵住了。
她完全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既不敢相信絕世的美貌和極度的醜陋可以同時存在於一個人身上,更無法相信眼前之人便是所有人都認為早已被大火燒死的荼蘼居次!
「沒想到,我還活著吧?」
荼蘼居次陰森森地笑了一下。
酈諾此刻終於回過神來,遽然起身,急退數步,同時抽出了腰間的佩刀。
然而,她一心只提防眼前的荼蘼居次,卻沒料到方才那個「盜馬」的胡人—侍女朵顏已經悄無聲息摸到了她的身後。
「呼」地一下,一根木棒狠狠砸在了酈諾的後腦勺上。
她倒了下去。
在喪失意識之前,酈諾看見荼蘼居次又笑了一下。
這張笑容是那樣詭異,就像是一朵潔白嬌艷的荼蘼花開在了烈焰熊熊的地獄中……
青芒和朱能、侯金重新上路的時候,有一駕馬車剛好與他們擦肩而過。
馬車中坐著荼蘼居次、朵顏和昏迷不醒的酈諾。
雙方交錯而過時,酈諾和青芒的最近距離不超過五尺。
然而這五尺,卻形同天淵、不啻霄壤。
直到雙方背對背走出很遠,青芒才不由自主地勒住韁繩,渺渺回眸,望向長街的那一頭。遠處車馬川流、人群熙攘,看上去就是一條繁忙普通的街道,並無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
「老大,你看什麼呢?」朱能問道。
青芒搖了搖頭。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回頭,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
他只是感覺,有一種難以名狀的不安,就像一條冰冷的蛇一樣,不知從何處爬了過來,正悄悄盤踞在他的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