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面具
2024-09-26 11:06:12
作者: 王覺仁
天子為善,天能賞之;天子為暴,天能罰之。
——《墨子·天志》
漪蘭殿前,練武場。
夷安公主騎在一匹健碩的汗血寶馬上,手持弓箭,正繞著場子中央的一個靶子轉圈,在練習騎射。
酈諾站在場子邊上的一棵樹下,大聲提點道:「騎射通常有三種方法:分鬃、對鐙、抹鞦。分鬃射法是在衝鋒之時,攻擊正前方敵人用的,身體要靠近馬鬃右側,可你現在繞著靶子轉圈,相當於包圍了敵人,就得採用裹陣環繞時所用的對鐙射法了。」
「怎麼個對鐙法?」夷安公主有些手忙腳亂。
「你得側面射箭,所以要把身體向坐騎左側傾斜,弓身垂下,對著左邊的馬鐙……」
夷安公主趕緊照著她的話做,卻掌握不好平衡,身體左搖右晃。
酈諾輕聲一嘆,喊道:「小心,別急於求成,慢慢來,先把重心穩住。」
夷安公主有些懊惱,只好小心翼翼地不斷調整姿勢。
酈諾身後,一個身影悄然走了過來,靜靜站在了樹後。
「對了,先把身子平衡好。」見夷安公主慢慢找到感覺了,酈諾又道,「然後重複我剛才教你的動作,對了,很好!」
「接下來,搭箭,拉弦……對了。」
「把弓抬起,深吸一口氣,穩住,開始瞄準……」
正講得專心致志,身後忽然響起幾下輕輕的掌聲。
酈諾驀然回首,看見霍去病一邊拍掌一邊走了過來。
「沒想到仇少使對騎射也如此精通,要不改天請你到軍營來,教教我的弟兄們?」霍去病面帶笑容,口氣卻分明是在揶揄。
酈諾淡淡一笑:「霍驃姚見笑了,我只是略懂皮毛而已,豈敢在勇冠三軍的霍驃姚面前班門弄斧?」
「仇少使謙虛了,聽你方才說得有板有眼,分明是經過專門訓練的。」霍去病斜睨著她,「在下不禁好奇:一個木匠人家出身的女子,為何能夠身懷武功,還能精於騎射呢?」
「霍驃姚這話問得奇怪。」酈諾忍不住反唇相譏,「大漢律法有規定,木匠人家出身的,就不能學武了嗎?」
「這倒沒有。」霍去病呵呵一笑,「其實我也就隨口問問,沒別的意思,想不到仇少使的反應還挺激烈。」
「有嗎?」酈諾嫣然一笑,「我如此和顏悅色地跟你說話,哪裡激烈了?」
「仇少使最近在宮中,住得可還習慣?」霍去病碰了個軟釘子,只好換了話題。
「錦衣玉食,養尊處優,每天過著神仙般的日子,怎麼會不習慣?我太習慣了,恨不得一輩子陪著公主。」酈諾笑盈盈道。
「是嗎?那想必仇少使夜裡也都睡得很安穩嘍?」
「當然。你聽說有當神仙的還鬧失眠的嗎?」
「這宮裡失眠的人可不少。比如前天夜裡,恐怕半個未央宮的人都失眠了。」
「哦?還有這種事?」
「那天有人把未央宮鬧得雞飛狗跳的,仇少使難道全無耳聞?」
「除了這漪蘭殿,本少使對外面的事一無所知,也不感興趣。」
「仇少使沒說實話吧?」霍去病忽然冷冷地盯著她,像是要把她看穿。
「霍驃姚此言何意?」酈諾迎著他的目光,毫不示弱。
「別裝了,仇芷若,那天晚上我看見你了。」霍去病冷不防道。
酈諾心中一驚,臉上卻平靜如水:「我一直以為霍驃姚是個正人君子,沒想到還有這種穿堂窺牖、令人不齒的惡習。」
霍去病一怔:「什麼穿堂窺牖?」
「我在公主的漪蘭殿裡好端端地睡著覺,你卻說你看見我了,那不是穿堂窺牖是什麼?除非你在做夢。」
霍去病哭笑不得,只好嘆了口氣:「行了,仇芷若,別跟我玩捉迷藏了,我雖然不知你入宮意欲何為,但我知道你一定大有來頭。這幾天我一直在後悔,當初為何要三番兩次把你從張次公手裡救出來。」
這話儘管不好聽,可終究不再是冷嘲熱諷的口氣,起碼是「誠實」的。酈諾聽完,淡淡一笑:「何必後悔?如果你覺得我有問題,現在把我抓起來也不晚啊。」
「不急,遲早會有這麼一天的。」霍去病說著,眼中竟然浮出了一絲傷感。
酈諾注意到了他的神色,心情頓時也五味雜陳。
「對了,順便說一下,我已經知道,『仇芷若』這個名字是假的。你的真名,應該是一個『諾』字,我猜是諾言之諾。至於你的姓,我現在還不能確定,但我遲早也會查出來。」
霍去病說完,轉身便走,然後頭也不回地扔過來一句:「好好享受你的神仙日子吧,這樣的日子恐怕不多了。」
酈諾苦笑。
她不知道霍去病是怎麼懷疑到自己頭上的,但他的敏銳卻著實讓人心驚。
「霍去病,你站住!」夷安公主突然一聲大叫,策馬疾馳而來。
霍去病無奈,只好停住腳步。
夷安公主馳過來,圍著他繞圈:「霍去病,你跑到本公主的地盤來,連聲問安都沒有就想走,你懂不懂規矩?」
霍去病苦笑,拱了拱手,敷衍道:「公主殿下可還安好?」
「瞧你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問還不如不問呢!」夷安公主瞪著眼道,「老實說,你偷偷摸摸跑到我的漪蘭殿來,跟本公主的少使嘀咕了半天,到底在說什麼?」
「什麼叫偷偷摸摸?」霍去病不悅道,「本侯是光明正大地奉旨查案,找仇少使是例行問話。」
「查什麼案?問什麼話?」
「嘿!我說,你們漪蘭殿的人個個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嗎?石渠閣失竊那麼大的事你會不知道?」
「這本公主當然知道,我是問你憑什麼查到仇少使頭上?」
「憑什麼不能查到她頭上?」霍去病也急了,「就憑她是外來之人,而且本來便有墨者嫌疑。」
「能不能換句新鮮的?本公主的耳朵都快起繭子了。」夷安公主一臉不屑,接著忽然想到什麼,眼睛一斜,「我說,你不會是看上了本公主的少使,才找這麼多藉口來糾纏她吧?」
酈諾在旁邊一聽,心裡不由咯噔了一下。
霍去病被戳中了最深的心事,頓時又氣又急,脫口道:「一邊去,沒工夫聽你胡扯!」說著抬腳便要走。
夷安公主聞言大怒:「好你個霍去病,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是吧?敢對本公主不敬?!」旋即拉過馬頭又攔住了他,「給我跪下,磕三個響頭,否則本公主絕饒不了你。」
霍去病憤然抬頭,一字一頓道:「你聽好了,我霍去病的頭只給皇上一個人磕!別的人,想都別想!」
夷安公主被他狠厲的目光嚇了一跳,卻又不肯示弱,只好學他的樣子怒目圓睜。
兩人就這樣互相瞪著,場面一下便僵住了。
「公主殿下,霍驃姚也是一時情急,口不擇言,您大人大量,就不要跟他計較了。」酈諾趕緊過來打圓場。
「哼,本公主才懶得跟他一般見識。」夷安公主趁勢就坡下驢,「霍去病,看在仇少使的面子上,且念在你對父皇忠心耿耿的份兒上,本公主可以放你一馬,不過你得道歉。」
霍去病仍然繃著臉,不回話。
「霍驃姚,尊卑有別,你衝撞了殿下,道個歉也不為過吧?」酈諾忙道。
霍去病又沉默了半晌,才瓮聲瓮氣道:「對不住了。」說著拔腿便走。
「等等。」夷安公主又大聲喊道。
霍去病低低咒罵了一聲,生生頓住腳步。
「給本公主拿兩套小號的甲冑過來,今天這事就算過去了。」
「你要甲冑幹嗎?」霍去病轉過身來,一臉不解。
「少廢話,讓你拿你就去拿。」
繁華喧鬧的杜門大道,人流車馬熙熙攘攘。
青芒和朱能、侯金坐在臨街一家酒肆的雅間中。
青芒一口氣說了將近一個時辰,把自己的所有秘密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和盤托出,直把二人聽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過神來。
「……這就是我的全部秘密,現在都毫無保留地亮給你們了。」
青芒說完,緩了一口氣,淡淡一笑,總結道:「正如你們現在已經知道的,我是蒙恬的後人,從小被淮南王收養,家父是被朝廷冤殺的大臣蒙安國;我姓蒙名奕,小名青芒,後來成了匈奴左都尉阿檀那,再後來是一名失憶的刺客,現在則是朝廷衛尉丞秦穆。換言之,我有四重身份,但我……卻不知道自己是誰。」
朱能和侯金面面相覷,感覺做夢都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當然,知道了這些秘密,對你們可能也是一種負擔。」青芒又道,「不過我想,你們一定寧可承受這種負擔,也不願意我永遠對你們隱瞞一切吧?」
「大哥,你如此掏心掏肺,信任我們哥兒倆,我們還有啥說的?」侯金終於反應過來,一臉誠懇道,「你放心,我侯金一定把今天聽到的所有東西全爛在肚子裡。」
「猴子說得對!」朱能連忙拍了拍胸脯,「我老朱也絕對守口如瓶,就算有人把刀架我脖子上,我也決不會吐半個字。」
青芒一笑:「這輩子有你們這樣的兄弟,我青芒知足了!」說著端起酒杯,「來,為了兄弟同心,干!」
「干!」三隻酒杯碰到了一起。
朱能一口喝乾,抹了抹嘴:「老大,那你接下來有何打算?」
青芒苦笑了一下:「作為蒙奕,我理應為父報仇,殺了公孫弘,或許還得找天子算帳;作為淮南王的養子青芒,我得報答他的養育之恩,或許還得幫著他和劉陵一起對付朝廷;可作為衛尉丞秦穆,我卻必須竭盡全力保護天子的安全,維護朝廷的利益,決不能讓諸侯、墨家或匈奴任何一方危害天子;然後,作為漢匈混血的阿檀那,我既不願幫著匈奴人犯我大漢,也不希望漢朝攻打匈奴。你們說,我,一個同時擁有四重身份的人,該怎麼做?」
朱能和侯金再度面面相覷,臉上的表情都是既困惑又茫然。
半晌,朱能才撓了撓頭,道:「若換成是我,我或許會拋開一切,索性躲進深山老林里算了,這也太他娘的難受了,簡直不讓人活啊!」
「你說得倒輕巧。」侯金不以為然,「躲進深山老林這些事就不存在啦?除非你別活了,找根繩子上吊去,那就真的啥事都沒了。」
「呸呸呸!說什麼晦氣話?」朱能眼睛一瞪,「你咒大哥呢?」
「你放屁,我說的是你。」
「行了行了。」青芒苦笑著擺擺手,「我跟你們說這些,可不是為了給你們添堵的。我一個人糟心就夠了,你倆跟著湊什麼熱鬧?」
「可是老大,你糟心,我們也難過啊!」朱能哭喪著臉道。
「說不糟心是假的,可我青芒自認也是一條鐵骨錚錚的漢子,豈能讓這些破事壓垮?」青芒爽朗一笑,「大丈夫立身處世,行所當行,止所當止,也就夠了,沒什麼坎兒是邁不過去的!」
「大哥真英雄,這話說得豪氣!」朱能豎起大拇指,然後把三隻空杯一一斟滿,端起酒杯,「來,大哥,為了你這番話,小弟我敬你一杯!」
「我也敬大哥一杯!」侯金也趕緊舉杯。
青芒端起酒杯,動容道:「二位兄弟那天冒死相救,我也敬你們一杯,敬二位的義氣和肝膽!」
三人碰杯,同時一飲而盡。
「對了,石渠閣的事,朝廷查得如何,你倆有否耳聞?」青芒這幾天都在西市的工場裡忙活,無從得知宮裡的消息。
「我跟蘇衛尉打聽過了。」朱能道,「一開始張湯一口咬定你的嫌疑最大,蘇衛尉便替你力爭,後來皇上就宣嚴助入宮作證,他說你那天一直在自己房裡睡覺,然後汲內史也幫著你說話,張湯就吃癟了。」
「對了大哥,」侯金接茬道,「我跟朱能都納悶呢,嚴助是不是你的人啊,幹嗎要幫你做偽證呢?」
「他沒做偽證。」青芒一笑,「是我事先安排孫泉進我房間裝睡的。嚴助不敢拍門,只在門外聽見鼾聲,自然以為是我。」
朱能和侯金恍然大悟。
「大哥高明啊,一早就埋下這步棋了!」朱能大為感嘆。
「莫非大哥早就看出嚴助那傢伙不地道?」侯金問。
「皇上對我從未真正信任過,定然會讓嚴助盯著我,我豈能不防?」青芒淡淡道。
「大哥果然料事如神!」侯金一臉敬佩
「其實也不是我有多神。」青芒自嘲一笑,「只是天天在深淵上走索,一不留神就會粉身碎骨,自然得處處小心,絲毫大意不得。」
「說到這個,大哥,我還有一事不明,就是不知當不當問。」朱能道。
「我都跟你倆掏心掏肺了,還有啥不當問?」
朱能嘿嘿一笑,道:「我是納悶,那天你潛入石渠閣後,幹嗎不順手把田貴那幾個閹宦收拾了?這樣不就沒後來的事了嗎?」
青芒聞言,淡淡苦笑:「田貴他們何辜,要被我收拾掉?如果我可以在不殺人的情況下把事辦了,又何必濫殺無辜?不瞞你們說,當時我是有把握拿到天機圖之後全身而退的,只是出了點兒意外,便耽擱了……」
「是何意外?」
青芒又是一笑,但笑容卻不再苦澀,而是驀然明亮了起來:「我沒想到,天機圖剛一到手,酈姑娘便拿刀從背後抵住了我……」
關於酈諾的真實身份,青芒也都跟他們交底了。一來是他的遭遇早就跟酈諾糾纏交融在了一起,不道清她的事,他也說不清自己的事;二來是朱能和侯金冒著生命危險救了他們二人,他若是再有所隱瞞,那就太不仗義了。
見青芒一提起酈諾便目光溫潤、笑容明亮,朱能和侯金不用想也知道是咋回事,便竊笑著對視了一眼,沒好意思再追問下去。
杜門大道上,夷安公主和酈諾身披甲冑,一人騎著一匹高頭大馬,英姿颯爽、信馬由韁地迎面走來,引得路人紛紛注目。
酈諾有些不自在,低聲道:「殿下,你讓霍驃姚弄這兩套甲冑,就是為了出宮逛街的嗎?」
夷安公主嘻嘻一笑:「你不覺得咱倆很威風嗎?瞧瞧有多少人在看咱們,本公主就喜歡這種感覺。」
「喬裝打扮隨意出宮,殿下就不怕皇上怪罪?」
「我才不怕父皇,他年輕的時候比我還野呢!我這是繼承了他的秉性,他哪有什麼話好說?」
「殿下這麼說皇上,不太好吧?」
「沒事,你是我師傅,又不是外人。」夷安公主學著男人的樣子,大大咧咧往她臂上捶了一拳,「我父皇年輕時幹過好多好玩的事呢,你想不想聽聽?」
「皇上的事,屬下一介微臣豈敢隨便打聽?」酈諾心裡頗有些好奇,卻仍故作矜持。
「哎呀,沒那麼多破規矩,本公主最討厭這些長幼尊卑的條條框框了。我跟你說啊,我父皇剛即位那會兒,時常在夜裡換上平民的衣服,帶著一幫侍從翻牆出宮,跑到終南山去狩獵。有時候為了追逐獵物,把老百姓的農田都踩爛了。」夷安公主眉飛色舞道。
酈諾聞言,臉上笑了笑,心裡卻冷哼一聲:原來你的任性刁蠻果真是其來有自的!如此恣意妄為的皇帝,不知稼穡艱辛,無視民間疾苦,只圖自己縱情享樂,有什麼資格當大漢天子?劉徹啊劉徹,我若殺你,不只是為父報仇,更是在替天行道!
「最好玩的是有一回,父皇又微服到鄠縣去打獵,結果又闖到了農田裡,你猜怎麼著?」夷安公主咯咯笑道,「當地的農夫紛紛拿著鋤頭鐮刀,把父皇給圍起來了,還派人去稟報當地官府,準備把我父皇抓起來關進大牢。」
「那後來呢?」酈諾強忍著心中的鄙夷,裝作饒有興趣道。
「父皇趕緊命侍從亮出皇宮信物,可那些農夫看不懂啊,叫囂著就要動手。眼看一場惡鬥已在所難免,所幸當地縣令及時趕到,才算把父皇救下了。」
酈諾心裡頗有些遺憾,嘴上卻道:「真是萬幸!說到底,皇上乃真龍天子,自有神明庇佑的。」
「還有比這更驚險的事呢,你絕對做夢都想不到!」夷安公主得意地賣著關子。
「殿下快講,別吊屬下胃口嘛。」
「那一次,父皇帶著侍從們一路向東追逐獵物,竟然不知不覺跑到了柏谷。當時天已經黑了,四周荒無人煙,他們走了好久,總算找到了一家小客棧。父皇又累又餓,吃過東西後倒頭便睡,侍衛們也都個個睡死了。可誰曾想就在這時,客棧老闆竟然糾集了一夥兒人,在後院磨起了刀……」
儘管心存不屑,可酈諾還是不自覺地緊張了起來:「莫非這是家黑店?」
「那倒不是。」夷安公主笑道,「是店老闆見父皇他們挎刀帶箭,隨從又個個五大三粗,而且三更半夜騎馬亂竄,斷定他們非奸即盜,便想先下手為強,把他們綁了送官。危急時刻,還是那客棧老闆娘有眼力,覺得我父皇氣質尊貴,絕非打家劫舍之徒,便勸她丈夫罷手。可那傢伙愣是不信,還是要動手。老闆娘急中生智,便溫了一大壺酒,說要讓他們以酒壯膽,其實在酒里下了蒙汗藥。結果第二天一早,父皇醒了,那老闆一夥兒人還昏迷著呢。老闆娘盛情款待了父皇,並道明原委,連連賠罪。父皇聽了之後,不免啼笑皆非……」
「真沒想到還有這種事,那皇上後來有沒有懲治那個店老闆?」
「恰好相反,父皇重重賞賜了他們夫妻倆。」
「哦?」酈諾有些意外。
「父皇不但賞了他們千金,還把那個不長眼的店老闆召進宮裡當了羽林郎呢!」
「既然那人如此不長眼,皇上何故還要賜官?」
「這你就不懂了吧?父皇說呀,此人警惕性甚高,正好可以擔負宿衛宮禁之責。」
「皇上真是寬宏大量,知人善任。」酈諾說著,忽然發現心裡對劉徹竟然有一絲佩服。
「這兩回啊,還都算是有驚無險。」夷安公主接著道,「還有一次最驚險的,父皇跟一頭熊肉搏,弄得遍體鱗傷,差一點兒就丟掉性命了。」
「跟熊肉搏?」酈諾頓覺匪夷所思。
「可不是嗎?那次他跟侍從們走散了,帶的箭也射光了,單人獨騎在山林里轉悠,結果就遇見熊了。」
「可皇上不會逃嗎?馬跑起來總比熊快吧?」
「父皇想逃當然逃得掉,他是主動衝上去跟熊肉搏的。」
酈諾一聽,心中又是一聲冷笑:都說天子是萬金之軀,可這個劉徹一任性起來,居然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如此衝動魯莽、崇尚暴力的皇帝,怎麼可能真正讓天下太平?連自己的命都不愛惜的人,又怎麼可能愛惜百姓的命?
「你都不問問,我父皇為何要跟熊肉搏嗎?」夷安公主神秘兮兮道。
酈諾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兒,嘴上卻道:「那還用問?當然是皇上天縱神武、勇猛過人嘍,區區一頭熊又算得了什麼?」
「你這純屬諂媚之辭,父皇最不愛聽這種話。實話跟你說吧,父皇是為了救人。」
「救人?!」酈諾大出意料。
夷安公主點點頭:「他是為了救一個在山裡放羊的娃娃,當時那頭熊已經把娃娃撲倒在地了,父皇連想都沒想便拔出腰間短劍沖了上去……」
酈諾不由睜大了眼睛:「可……可皇上是萬金之軀,豈能為了救一個……一個無足輕重的牧童便親身涉險?」
「我也這麼問過父皇。可他說,牧童是一條命,他也是一條命,說到底,沒有誰比誰的命更值錢。還有,父皇說了,一個人當皇帝,就是為了守護天下百姓,如果眼睜睜看著那個牧童被熊吃掉,他不僅沒資格做皇帝,甚至都沒資格做一個人;進而言之,若連近在咫尺的一個小小牧童都不能保護,何談守護大漢天下的億萬臣民?」
酈諾一聽,不禁愣在當場。
她不敢相信劉徹會為了救一個孩子不惜生命,更不敢相信他會說出這番令人動容的話。
這還是自己印象中那個不顧百姓死活的皇帝嗎?
那個恣意妄為破壞農田的劉徹,和這個義無反顧救護牧童的劉徹,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
就在方才,自己還心心念念要殺了他,可現在的酈諾不禁懷疑:難道自己一直以來都誤解了劉徹?難道真實的劉徹根本不是自己認為和想像的那樣?
「喂,發什麼愣啊?趕緊走呀!」夷安公主兀自前行了十來步,扭頭一看才發現她沒跟上來。
酈諾回過神,趕緊拍馬跟上。
此時,在二人身後不遠處,有兩名騎者正隱藏在人流中一路尾隨。
兩名騎者都身著臃腫的胡服,面目被頭巾包裹得嚴嚴實實。其中一人,頭巾下似乎還戴著一副黃金面具。
一雙陰冷的眸光從面具後透射出來,穿過擁擠的人群,像一支利箭死死釘在了酈諾的背上。
酒肆的雅間中,青芒一看朱能和侯金都在掩嘴竊笑,方覺有些失態,趕緊收回思緒,咳了咳:「別扯遠了,接著說吧,朝廷打消對我的懷疑之後呢?有沒有得出什麼結論?」
「這我就不知道了。」朱能搖搖頭,「聽蘇衛尉說,張湯吃癟後,惱羞成怒,跟汲內史吵了起來,皇上一怒之下便把他們都轟走了,只留下公孫弘和李蔡。至於後來又說了什麼,連蘇衛尉都不得而知,更別說我了。」
青芒聞言,有些失望。
「我倒是略有所知。」侯金接言道,「我一個同鄉小哥是呂安的手下,那天恰好在御書房侍奉。我昨天跟他在一塊兒喝酒,順便套了些話。據他說,起初,公孫弘懷疑是墨家所為,並把矛頭指向了仇少使,哦不,是酈姑娘……」
青芒一驚:「那皇上什麼態度?」
「大哥別急,聽我說。」侯金笑了笑,「皇上頗為贊同,不過李蔡卻表示反對。他認為此案的幕後主使是諸侯,然後分析了一大堆,反正是有理有據,最後把公孫弘說得啞口無言,連皇上都表示心悅誠服。」
聽見酈諾沒事,青芒鬆了口氣,然後若有所思道:「李蔡此舉,有點耐人尋味啊。」
「大哥何意?」侯金問。
青芒心裡想的那件事,此刻不便提及,便嘆了口氣,道:「沒什麼,我只是覺得,如此一來,田貴和那幾個小黃門,恐怕要當我的替罪羊,甚至是替死鬼了。」
「可李蔡不是把罪名推給諸侯了嗎?」朱能道,「田貴他們充其量就是玩忽職守而已,罪不至死吧?」
青芒苦澀一笑:「若我所料不錯,李蔡一定會告訴皇上,田貴等人便是諸侯安插在宮中的細作,那晚的失竊案純屬田貴監守自盜、賊喊捉賊。」
「沒錯沒錯,李蔡當時就是這麼講的。」侯金忙道。
「若果如此,那田貴等人……還真是必死無疑了。」朱能撇了撇嘴。
「事情皆因我而起,本以為不必死人,沒想到結果會是這樣……」青芒神色黯然,沉聲一嘆,「猴子,回頭去我那兒拿些錢,想辦法交給田貴和那幾個小黃門的家人。不過,要做得隱秘些,別讓任何人知道是咱們給的錢,包括他們的家人。」
「大哥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
「公主,這杜門大道都快走到頭兒了,咱們是不是該回宮了?」酈諾問。
「回什麼回?」夷安公主嘻嘻一笑,「你以為我今天出來就是為了逛街的嗎?」
「那公主想做什麼?」
夷安公主笑而不語,拍了拍身上的長弓。
酈諾一驚:「公主是想……出城打獵?」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不打獵我學騎射幹嗎?在宮裡射來射去都是那個草靶子,我早煩透了,要射就射活物,那才好玩。」
「可是,公主千金之軀,萬一有點閃失,屬下該如何交代?」
夷安公主哈哈大笑:「我父皇萬金之軀都可以跟熊肉搏了,本公主千金之軀又算得了什麼?」
「話是這麼說,可但凡有一絲意外,屬下都擔待不起啊!」酈諾急道。
「少囉唆,本公主主意已決,你別掃了我的興。」夷安公主臉色一沉,拿出了主子的派頭,「走快點兒,趁我還在興頭上。」說完一夾馬腹,坐騎便撒開四蹄跑了起來。
酈諾無奈,只好拍馬緊跟。
二人剛馳出沒多遠,青芒等人恰好從酒肆的大門出來,雙方打了個照面。青芒和酈諾四目相對,頓時都愣住了。
夷安公主一看便明白了怎麼回事,促狹一笑,對青芒道:「秦尉丞,這麼巧?」
青芒等人連忙上前見禮:「卑職見過公主殿下。」
夷安公主「嗯」了一聲,然後用胳膊肘碰了碰酈諾,低聲道:「喂,本公主可以給你們一點兒時間,不過別太久啊。」說完又意味深長地瞟了青芒一眼,便打馬離開了。
朱能和侯金見狀,交換了一下眼色,也很知趣地悄悄溜了。
青芒走到酈諾的坐騎前,粲然一笑:「仇少使身披禁軍甲冑,越發顯得英姿颯爽,害得本官適才心旌搖盪,在公主和下屬面前都失態了。」
「是嗎?」酈諾眉毛一揚,眼波流轉,「若果如秦尉丞所言,你該怪自己修為不足、定力堪憂才對,怎麼反倒怪起本少使來了?」
「本官原本修為尚可,自忖定力也不太差,只是到了仇少使面前,不知為何,瞬間定力全失。也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英雄難過美人關吧?」
青芒說著,微微躬身,十分殷勤地伸出了一隻手。
酈諾搭著他的手,儀態優雅地跨下了馬背。
此刻,街道對面,那兩個胡人正站在一棵樹後,冷冷地窺伺著這一幕。
那個面具人的眼中,似乎有一股仇恨的火焰在熊熊燃燒。
青芒緊緊牽著酈諾的手,走進了酒肆旁邊的一條小巷中。
「我就說咱們很快會見面的,沒說錯吧?」青芒笑道。
「我只能待一會兒,公主還等著我呢。」酈諾面露無奈。
「你們穿成這樣是要去哪兒?」青芒忍不住又打量了她一下。
酈諾苦笑:「我們的大公主非要去打獵,怎麼勸都不聽。」
青芒也不由嘆了口氣:「這位刁蠻公主,連皇上都拿她沒辦法,更別說你了。對了,這些日子在宮裡,她待你如何?」
「她待我倒是沒得說,天天好吃好喝供著,上上下下都對我畢恭畢敬。那些宮女私底下都說,夷安是大公主,我是二公主。」
「這我就放心了。」青芒呵呵一笑,「皇上他……也沒找你麻煩吧?」
「他能找我什麼麻煩?」酈諾脫口道,說完才猛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是少使,雖然可以說是女官,但也可以算是皇帝的妃嬪,臉頰頓時微微一熱,瞪了青芒一眼,「你問這話什麼意思?」
「哦,沒什麼,我就是隨口一問。」其實青芒擔心的恰恰是她「妃嬪」的身份,見酈諾識破,趕緊換了個話題,「本來我這兩天也想去找你,有件事想跟你說。」
「什麼事?」
「當初抓捕你爹的那個朝廷特使,我查到了。」
酈諾一震,目光瞬間變得凜冽:「誰?」
「在我告訴你之前,你得先答應我一件事。」
酈諾蹙緊了眉頭:「為什麼還要講條件?」
青芒苦笑了一下:「不是跟你講條件,是因為此人目前還有些用處,我怕你一怒之下把他給殺了……」
「如果你的理由足夠充分,我可以不殺他。」酈諾冷冷道,「快告訴我,他是誰?」
「朝廷中大夫,嚴助。」青芒緩緩道,「就是奉旨跟我一塊兒督造墨弩的人。」
「嚴—助。」酈諾咬著牙根重複了這兩個字,仿佛要把它們咬碎,「為什麼不讓我殺他?」
「我剛才說了,他還有用。」
「什麼用?」
「皇帝給我和嚴助下了死令,一個月內必須把墨弩仿造出來,否則的話,我和嚴助就要提頭去見他。你想想,這個任務可能完成嗎?退一步說,就算能完成,我也不會讓這種殺人利器貽害人間。所以,最終必須有人提頭去見皇帝……」青芒看著她,微然一笑,「你總不會希望,這個人是我吧?」
「可這事若完不成,你們倆不都得殺頭嗎?你怎麼可能只讓嚴助一人頂罪?」
「這你就不用管了,我自有辦法。」青芒又是一笑,「只要你把人給我留著就成。」
酈諾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道:「好吧,我答應你。不過,你也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青芒一怔,旋即笑道:「你還真是精明,這就要討回去啦?」
「你得答應我,決不在墨弩這件事上鋌而走險。」酈諾神情凝重,絲毫不理會他的玩笑。「劉徹是什麼人你不知道嗎?他派你督造墨弩,就是想看你會不會耍花招,但凡你有一絲可疑,他便絕不會放過你。總而言之一句話,你……必須給我好好活著!」
說完,酈諾的眼眶竟微微泛紅,趕緊背過身去。
青芒這才知道她是在擔心自己,心頭頓時一熱,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從背後輕輕抱住了她,低下頭,在她耳旁柔聲道:「好,我答應你,一定好好活著。沒有你的允許,我必不敢死。」
「你別有口無心,說到就得做到。」
「誰說我無心?要不我把心掏出來給你看?」
酈諾轉過身來,嗔笑地白了他一眼,剛想說什麼,巷子口忽然傳來一陣低低的竊笑聲,兩人一驚,趕緊分開。
夷安公主策馬立在巷口,捂著嘴笑了笑,才道:「二位別誤會啊,本公主可不是故意要棒打鴛鴦的,實在是等得不耐煩了,這才過來催催。」
「我先走了。」酈諾趕緊辭別青芒,匆匆跨上坐騎。
夷安公主又意猶未盡地瞟了青芒一眼。
青芒尷尬,只好拱了拱手。
夷安公主和酈諾策馬出了巷子,沿著大街飛馳而去。
青芒走回酒肆大門邊,牽上自己的坐騎,剛要跨上去,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大街對面好像有什麼人在盯著自己。
他立刻把目光掃了過去。
恰在此時,一支滿載貨物的車馬隊正好走過,完全遮擋了他的視線。青芒趕緊躍上馬背,朝街道中間馳去,準備看個清楚,不料就這麼一眨眼的工夫,那個躲在暗處窺伺的目光便消失無蹤了。
看著街上各色人等熙熙攘攘地穿梭來去,青芒眉頭深鎖,一臉狐疑。
不過,就是剛才那毫不經意的剎那一瞥,青芒已然看見,那個窺伺他的人與此刻街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那人戴著一張黃金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