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跟蹤
2024-09-26 11:06:16
作者: 王覺仁
愛人不外己,己在所愛之中。
——《墨子·大取》
正當青芒在車馬川流的街道中間愣怔之際,孫泉從長街另一頭策馬而來,喊了幾聲「師父」,才讓他回過神來。
「師父,剛剛接到六喜的消息,說張次公一個時辰前進了東市的莊記雜貨鋪,到現在都沒出來。」孫泉勒住馬,喘著粗氣道。
青芒冷哼一聲:「這個張次公,倒是一點兒都沒閒著。」
「看樣子,肯定又在謀劃什麼。」
「現在六喜還在那兒盯著?」
「對,劉忠也在。」
「你回去告訴他們,等張次公出來,一定要把他給我盯死嘍,我要知道他接下來的一舉一動。」青芒道,「你和劉忠要保護好六喜,還有他手下那些娃兒,別讓他們有什麼閃失。」
「師父盡可放心。」
「你去吧,我得趕緊回西市。」青芒韁繩一提就要走。
「等等師父,六喜還說了件十分蹊蹺的事,他讓我一定要告訴你。」
「何事?」
「他說昨日在尚冠后街、靠近宣平門那邊,見到了一個人,感覺就跟白日見鬼一般,把他嚇壞了。」
聽他說得既詭異又含混不清,青芒大為不解:「何人?」
孫泉下意識地看了看左右,策馬近前,附在青芒耳旁說了句什麼。青芒一聽,頓時臉色大變,脫口道:「不可能!他是不是認錯人了?」
「我也跟他說不可能,可六喜這小子信誓旦旦,說他閱人無數,看人絕不走眼,況且此人還跟他打過好幾回交道,絕對不會認錯。」
青芒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孫泉說的這個人已經死了,怎麼可能尚在人世,而且大白天出現在六喜眼前?!
「師父,要不……你先去忙,我按六喜說的地兒去會會那傢伙。」
「六喜知道他住的地方?」
「對,昨天六喜跟蹤他了。那地兒我知道,就在宣平門附近,離這兒不遠。六喜還說他一路都做了記號,不難找。」
青芒沉吟了一下,立刻掉轉馬頭:「走!」
此人太重要了,倘若真的還活著,就必須儘快找到他,絕不能讓他落入別人手中。
杜門大道最北端便是洛城門。
出了城門,行人車馬漸稀,景色豁然開朗。
夷安公主和酈諾策馬奔馳在黃土道上。放眼望去,遠處的山嶺依舊披掛著一抹殘雪,而道路兩旁的桃樹和柳樹則已紛紛吐出嫩綠的新芽。
夷安公主就像剛剛飛出囚籠的鳥兒,興奮得啊啊大叫。連生性沉穩的酈諾也被她的情緒感染了,跟著放肆地喊叫了幾聲。
「聽本公主的沒錯吧?」夷安公主得意道,「成天待在宮裡,簡直活活把人悶死!」
「公主殿下是天潢貴胄、金枝玉葉,一出生就過著鐘鳴鼎食、肥馬輕裘的日子,怎麼聽上去倒像是滿腹苦水似的?」酈諾道。
「我才不稀罕什麼金枝玉葉!」夷安公主哼了一聲,「我寧可當一個黎民黔首,也不願生在帝王之家,一點兒都不自由!」
「那是因為公主享福享慣了,才會這麼說。」酈諾淡淡一笑,「若真的去當黎民黔首,天天吃糠咽菜、辛苦勞作,您恐怕一天也過不下去。」
「說的倒也是。」夷安公主撇了撇嘴,「不瞞你說,父皇就經常說我不懂民間疾苦,不知稼穡艱辛。」
酈諾在心裡冷笑了一下,道:「殿下,適才聽你說了那麼多皇上年輕時的趣事,屬下斗膽說句不敬的話,他當初不也和你一樣嗎?」
「對啊,所以父皇后來時常自責呀,我就聽他說過好多回了。」
「是嗎?皇上也會自責?」酈諾貌似好奇,實則不無揶揄。
「我父皇也是大活人好吧?」夷安公主「撲哧」一笑,並未察覺到她的揶揄,「你以為真龍天子就不是凡人了嗎?父皇常說,只要是人都會犯錯,就算皇帝也在所難免,所以犯錯不可怕,可怕的是犯了錯卻不自知、不自省。」
酈諾聽著,嘴上沒說什麼,心裡卻道:這話固然在理,可你父皇一邊反省舊錯,一邊又犯著新錯,這樣的「自知自省」又有什麼意義?
這麼一想,酈諾便覺得劉徹只是嘴上說得好聽,其實從行動上看仍然不是一個好皇帝。不過剛一得出這個結論,她馬上又覺得事實好像也不盡然,比如劉徹奮不顧身救護牧童的事,不就是實打實的行動嗎?怎麼可以說他光動嘴皮子呢?
想來想去,只能說劉徹這個人太複雜了,他身上有很多彼此矛盾的東西,很難用「好皇帝」或「壞皇帝」來概而言之。
再往深了一想,這世上每個人不都是矛盾複雜的嗎?尤其是身居高位之人,每天都要面對各種紛繁複雜亟待解決的問題,又怎麼可能簡單得了呢?
忽然,酈諾想起了父親。當初,面對朝廷的打壓,以自己為首的墨家少壯派,想法都很簡單,就是以牙還牙,以血還血,不管付出多大代價都在所不惜。而父親卻一再反對這種做法。這何嘗不是因為他身為墨家巨子,需要顧及和考慮的東西比自己多得多嗎?
再說自己,以前全憑一腔血氣之勇,一心只想著快意恩仇,可自從成為墨家准巨子後,思慮不也慢慢變得複雜起來了?即使不說凡事顧全大局,但至少也懂得三思後行了,這又何嘗不是因為自己所處的位子變高、身上的職責變重了呢?
進而言之,身為一個小小墨家的掌舵者,自己便時常覺得百般艱難了,那麼身為皇帝的劉徹,要統治的是整個大漢天下,是這個廣土眾民、內憂外患的帝國,其艱難程度又豈是自己所能想像的?
可是,想到這兒,酈諾便又忍不住質問自己:難道我以前的想法和做法都錯了嗎?難道就因為對劉徹有了不同以往的認識和理解,我就要原諒他,從此放棄復仇嗎?倘若我這麼做,就算父親的在天之靈會同意,可含恨九泉的郭旗主、倪右使、田旗主,以及那麼多被朝廷冤殺的墨家弟兄,他們能答應嗎?
酈諾就這麼翻來覆去地想著,不知不覺已隨著夷安公主馳入了一片樹林中。
「哎,發什麼呆呢?叫你幾遍都不應。」夷安公主早已持弓在手,眼睛滴溜溜地四處搜尋著獵物。
「殿下,咱們轉一轉就回宮吧,冬天還沒過去呢,您上哪兒找獵物去?」
「本公主好不容易出來一趟,豈能空手而回?」夷安公主大為不悅。
「那您說怎麼辦?」酈諾苦笑,「走獸們都在窩裡睡覺呢,難不成要一個窩一個窩找過去,然後跟它們說:喂喂,大伙兒都醒醒,公主殿下駕到,趕緊起來挨她一箭吧?」
夷安公主聞言,雖然心裡不爽,但還是忍不住哈哈大笑,直笑得前仰後合。
就這麼一陣大笑,驀然驚動了棲息在周圍大樹上的各種鳥兒。眼看數十上百隻鷂子、青鷹、山雀沖天而起,烏壓壓地四散飛奔,夷安公主大喜過望,高聲叫道:「走獸沒醒,飛禽倒是醒了,快追!」說著拍馬便追了過去。酈諾搖頭笑笑,緊隨其後。
此刻,在她們身後不遠處,那兩個胡人像鬼魅一樣在樹叢中一閃而逝……
宣平門位於長安的東北角,附近多為普通民宅,大戶人家甚少。
青芒和孫泉按照六喜所說的地址來到了一條陋巷。
一進巷口,孫泉便在右邊牆根的一塊兒磚頭上,找到了六喜刻下的一個箭頭記號。接著,每隔一丈左右便有一個小箭頭。兩人在幽深曲折的巷子裡約莫走了一盞茶工夫,一路循著記號,終於來到了一座破舊低矮的宅院前。
院門邊大約一尺來高的一塊兒牆磚上,刻了一個三角形。
青芒和孫泉無聲地對視了一眼。
就是這了!
突然,院子裡傳出一陣兇狠的狗叫聲,還有鐵鏈被來回扯動的叮噹亂響聲。孫泉惱怒,拔刀出鞘,抬腳就要去踹院門。青芒忽然止住了他,淡淡道:「別踹了,人不在裡面。」
孫泉一愣:「師父都沒進去,怎麼知道裡頭有沒有人?」
「不必進去。」青芒眯起眼睛,迅速環顧四周,「這破宅院只是個障眼法。他肯定躲在附近,絕對不是這兒。」
孫泉大惑不解,茫然四顧:「那……那他能躲在哪兒?」
「躲在一個聽得見狗吠,還看得見咱們,但離這兒又足夠遠的地方。」青芒一邊說,犀利的目光一邊四處掃視著。
忽然,他的視線落在了某個地方。
那是十幾丈外的一幢三層小樓,鶴立雞群地兀立在這片平民區中。
青芒的唇角泛起一絲冷笑。
夷安公主一路追著那些鳥兒,把箭囊里的數十支箭都射光了,好不容易才射下一隻鷂子。沒想到,鷂子掉下來的時候卻卡在了一根樹枝的末梢上。樹枝離地約有四丈來高,夷安公主只能站在樹底下乾瞪眼。
「咋辦呢芷若?這可是本公主今天唯一的戰利品。」夷安公主發愁道。
「還能咋辦?」一旁的酈諾嘆了口氣,「自然是屬下替您辦嘍。」
「哈哈!」夷安公主大喜,「我就知道你有辦法,快點兒快點兒!」
酈諾苦笑了一下,從馬上立起,足尖在馬鞍上用力一點,人便躥上了一根一丈多高的樹枝,然後小心翼翼地往上攀爬。
此刻,不遠處的一棵大樹後,一支利箭已經搭上弓弦,悄悄瞄準了酈諾。
持弓者,正是那個一路跟蹤她們的面具人。
與此同時,面具人的同伴也已張弓搭箭,瞄準了夷安公主的後背。
夷安公主和酈諾一心只顧著掛在樹上的那個「戰利品」,壓根兒沒意識到來自身後的巨大危險。
面具人的眸光中迸射出仇恨的火焰,酈諾的身影就倒映在這可怕的火焰之中,仿佛在被烈焰焚燒。
但不知為何,面具人持弓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這樣的顫抖既像是激烈的情緒所致,又像是隱隱有一絲猶疑。
酈諾終於攀到了那根掛著鷂子的樹枝下方,正盡力踮起腳尖、伸長手臂去抓鷂子。
此時,面具人持弓的手已經慢慢停止了顫抖,利箭的箭鏃非常穩定地指向酈諾,而扣著弓弦的扳指也準備鬆開了。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瞬間,一個並不陌生的身影突然出現在了面具人的視線中。
霍去病!
他策馬來到夷安公主身邊,看了公主一眼,然後抬頭看著酈諾,唇角浮起一抹揶揄的淺笑。他身後不遠處,跟著十幾名全副武裝的禁軍騎兵。
面具人眼中的火焰迅速熄滅,手中的弓箭也隨之垂落下來。一旁的同伴見狀,也無奈地放下了弓箭。
「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夷安公主被霍去病無聲的譏笑惹惱了。
「殿下出宮不是來打獵的嗎?」霍去病仍舊面含揶揄,「怎麼變成上樹掏鳥窩了?」
「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們掏鳥窩了?那上面明明是被我射下來的鳥兒好不好?」
「是嗎?」霍去病故意睜大眼睛,「對哦,是只鷂子。可這畜生也太不識趣了,明明被公主殿下射了個對穿,還賴在樹上不肯下來。別人不知道,還以為殿下射藝不精,把箭全射光了,結果一隻獵物都沒射中呢。」
「你少在這兒陰陽怪氣。」夷安公主越發羞惱,「本公主打多少獵物關你什麼事?你偷偷摸摸跟到這兒來幹嗎?我看不識趣的不是樹上那隻鷂子,而是你霍去病吧?」
「殿下若不找我借甲冑,或許我就不管這閒事了。」霍去病淡淡道,「可現在借殿下甲冑的人是我,萬一殿下有什麼閃失,皇上怪罪於我,讓我如何交代?」
「這你就多慮了。」夷安公主不耐煩道,「光天化日之下,京畿首善之區,本公主能有什麼閃失?」
「這可不好說。」霍去病環視周遭一眼,煞有介事道,「此處林木茂密,人煙稀少,最適合干暗殺綁架的勾當了。依我看,這邊上指不定就躲著一兩個殺手呢。」
「殺手?!」夷安公主一驚,下意識地環顧四周。
不遠處的面具人趕緊把身子一縮,躲回了樹幹後,然後跟同伴對視了一眼。兩人眼中都充滿了失望與懊惱之色。
面具人沉吟了一下,給了同伴一個眼色。
兩人立刻伏低身子,迅速躥進了一旁的灌木叢中,旋即消失不見。
這時,酈諾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抓到了那隻掛在樹上的鷂子。夷安公主大喜,不禁連連鼓掌。酈諾朝她笑了笑,把鷂子扔了下來。
夷安公主趕緊伸手去接。
酈諾踩在三丈多高的一根樹枝上,正準備轉身往回走,不料卻一腳踩到了滑溜溜的青苔,頓時失去平衡,身子一歪,整個人從樹上直直墜下。
夷安公主剛接住鷂子,見狀慌忙撒手,同時發出一聲尖叫,拉起韁繩急急避開……
巷道中,一個頭戴帷帽、面遮輕紗的女子慌慌張張地走了過來。
她手捂心口,腳步踉蹌,看上去似乎身上有傷。
她的身後就是那幢精緻的三層小樓,前面不遠則是巷子口,與一條攤販雲集的小街相通。街上人來人往,頗為擁擠。
眼看巷口馬上就到了,女子不由加快了腳步。
一旦出了巷子,匯入前面的人流,她就會像一滴水融入江河,瞬間難覓蹤影。可是,就在她即將走出巷口的一剎那,一個男子突然閃出,擋住了她的去路。
「往哪兒跑?」孫泉一臉冷笑,「你那雕蟲小技的障眼法,騙騙黃口小兒還行,豈能騙過我師父?」
女子渾身一震,趕緊往回跑。可還沒跑出幾步,她下意識一抬頭,身子便頓住了。
青芒正背著雙手站在不遠處那幢小樓的走廊上,似乎在悠然自得地遠眺風景,少頃才轉過頭來,露齒一笑:「你找的這地方還真不錯!鬧中取靜,視野開闊,沒多遠便是宣平門,要開溜也容易。只是,房租一定不便宜吧?」
女子頹喪地垂下了頭。
有風吹來,撩起了她的一角面紗。
這個「女子」的下巴上居然有一圈青黑之色,顯然是沒剃乾淨的鬍鬚!
眼看酈諾失足墜下,霍去病臉色大變,立刻縱身躍起,一個兔起鶻落就到了樹下,旋即張開雙臂準備接住她。
不料,酈諾並不像樹下的二人這麼驚慌。她在下落過程中接連抓了幾下樹枝,極大地減緩了下墜之勢,然後雙手又緊緊抓住了離地不過一丈來高的一根樹枝,最後盪了一盪才穩穩落地,有驚無險地站在了霍去病面前。
二人四目相對。酈諾連忙禮貌一笑:「多謝霍驃姚出手相助。」
霍去病撲了個空,大為尷尬,只好乾咳兩聲,做了幾下伸展動作。
然而,霍去病在情急之下對酈諾流露出的這份緊張和關切,卻已被夷安公主盡收眼底,也讓她驀然覺得有些異乎尋常。
夷安公主跳下馬來,對酈諾道:「你沒事吧?」
酈諾拍打著沾在頭上身上的樹葉,搖頭笑笑:「沒事。」
夷安公主轉過頭來,斜睨著霍去病:「喂,本公主的少使掉下來,你好像比本公主還緊張啊!」
「任何一個人掉下來,我都會緊張。」霍去病又咳了一聲,「這是人的自然反應,請殿下不要多想。」
「是我多想嗎?」夷安公主用探究的目光在二人之間瞟來瞟去,「瞧你剛才那奮不顧身的架勢,就算樹底下是刀山火海你也會衝過來吧?」
「殿下說對了。」霍去病恢復了平靜的表情,「只要有人在我面前發生危險,我都會義無反顧,不管這個人是誰。」
「那如果這個人是我呢?」
霍去病一怔,忙道:「任何人我都會救,更何況公主?」
「你遲疑了。」夷安公主盯著他的眼睛,冷然一笑,「方才若是本公主從樹上掉下來,你這麼一遲疑,我肯定就沒命了,不是嗎?」
「殿下做這樣的假設毫無意義。」霍去病迎著她的目光,「我方才遲疑是因為我沒想到殿下會這麼問,非為其他。」
眼看他們又要掐起來了,酈諾連忙往二人中間一站,笑著對夷安公主道:「殿下,您如果還沒盡興,咱們就到山那邊再轉轉,反正現在有霍驃姚保護,也不怕……」
「本公主沒興致了。」夷安公主冷冷打斷她,「要轉你們去轉,反正他更在乎的人是你!」說完扭頭就走,氣沖沖地跳上馬背,馬鞭狠狠一抽,坐騎立刻像離弦之箭飛馳而去。
那些禁軍騎兵趕緊策馬跟上。
酈諾和霍去病對視了一眼,目光隨即各自彈開。
然後,兩人沉默著各自轉身,背對背走向各自的坐騎。一抹相同的苦笑,不約而同地掠過他們的嘴角。
一駕馬車停在巷口。
那個男扮女裝的男子被捆綁著扔在車廂里,嘴裡塞著布,嗚嗚連聲。青芒和孫泉站在車旁。
「師父,我很好奇,您是怎麼知道這傢伙使了障眼法的?」孫泉問。
青芒淡淡一笑:「這傢伙身上帶著傷,行動不便,你看出來了吧?」
「這我知道啊。」
「那假如你是他,獨自一人躲在那破屋裡養傷,唯一的護衛便是那條大黃狗,你會給狗拴上鏈子嗎?」
「我不會。」孫泉大搖其頭,「養狗就是要看家護院的,幹嗎拴著它?萬一有人來抓我,那狗還能撲上去擋一擋,拴著不就等於沒用了嗎?」
「所以,他居然把狗拴了起來,這就說明他沒打算讓狗看家護院,而只是作為警報之用。對吧?」
「對。」
「可那破宅院那么小,一旦有人來抓,就算狗及時發出警報,他一個身上帶傷、行動不便的人怎麼逃?不必多人圍捕,只需一兩個像你這種身手的人,就足以把他手到擒來,那他養那條狗還有什麼意義?這明顯不合常理。由此我便懷疑,這傢伙很可能沒住在那破宅院裡,而是躲在一個既聽得見狗吠、看得見咱們,離那兒又足夠遠的地方—就是那座三層小樓。這樣一來,只要有可疑之人靠近宅院,那狗便會發出警報,然後這傢伙就在小樓上從容觀察,根據情勢決定要不要逃。如此才能進退自如,這才是他把狗拴起來的用意所在。」
孫泉恍然大悟:「那就是說,這傢伙每次出門回來,都是故意先進那破宅院,讓人以為他住在那兒,其實他隨後便從後門偷偷溜出來,躲到那三層小樓去了?」
「沒錯,這是防止被人跟蹤、掩蓋行藏的最好辦法。」
青芒匆匆回到西市工場,剛一進門,便有人通知他立刻去嚴助值房。青芒心中冷笑。他知道,自己一大早兒便溜了出去,嚴助肯定又要找他麻煩。
一進值房,青芒有些意外,因為霍去病也坐在裡面。瞧他和嚴助的臉色,好像是專門等著要一塊兒收拾他的。
「霍驃姚?」青芒滿面笑容,「您怎麼來了?真是稀客啊!」
霍去病陰著臉,不回話。
「秦尉丞,」嚴助冷冷地接過話茬,「霍驃姚是代表北軍,也是代表皇上來的,想知道咱們仿造墨弩的進度。可惜,咱們至今成功仿造的部件還不足三成。依這進度,恐怕三個月都未必完成,更別說一個月了。所以,霍驃姚很替你我擔心哪!」
「霍驃姚不必擔心。」青芒呵呵一笑,「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若實在完不成,到時候我提頭去見皇上便是。」
嚴助臉色一沉:「秦尉丞,這可不是兒戲!你我掉腦袋事小,耽誤朝廷的北征事大!瞧你成天漫不經心的樣子,還三天兩頭往外跑,是不是把皇上的囑託都拋之腦後了?」
「嚴大夫,你這怎麼說話呢?」青芒也變了臉色,「工程進度緩慢,咱們大伙兒都有責任,而且最主要的責任人是你!你憑什麼把屎盆子往我一個人頭上扣?我是經常出門沒錯,可我哪一趟出門不是去辦公事?你說話得憑良心啊!」
嚴助語塞,想了想,秦穆的確每次出門都有理由,儘管理由五花八門,可你還真不能說哪一次與公事無關。怔了半晌,才道:「之前的,咱們就不提了,我就問你,你今日出去了大半天,又是幹什麼去了?」
青芒不答反問:「咱們這幾日是不是卡在鉤心的那個小機鍵上了?每回進行受力測試,機鍵的那個尖角都會崩斷或開裂?」
嚴助一怔:「那又如何?」
「如何?」青芒冷哼一聲,「敢問嚴大夫,你這幾日跟工匠們天天悶在這裡,找到應對之法了嗎?」
嚴助答不上來,只好道:「你到底想說什麼?莫非你解決了?」
青芒笑而不答,從袖中掏出一隻小瓶子,朝嚴助和霍去病晃了晃,「啪」的一聲放在嚴助面前的書案上。
「這是何物?」嚴助不解。
「這裡面裝著龍之血、鳳之髓,還有麒麟膏脂。」青芒笑嘻嘻道。
嚴助和霍去病同時愣住了,面面相覷。
「秦穆,你還有沒有正經的?」嚴助勃然作色,「你要是這麼喜歡玩,敢不敢現在就跟我入宮,到皇上面前也玩一把?」
「嚴大夫少安毋躁。」青芒卻心平氣和,笑意依然,「我方才那麼說,只是想讓文辭更雅馴一些,別無他意。實話說吧,這瓶子裡裝的是馬尿、雞血和牛油。馬尿和雞血好弄,就是這牛骨頭熬油比較麻煩,費了些工夫。」
霍去病聞言,不由嫌惡地皺了皺眉。
「你弄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做什麼?」嚴助十分納悶。
「這你就不懂了吧?」青芒笑著沖他眨眨眼,「這三樣東西混合起來,是一種非常厲害的淬火劑。以此淬鍊鐵件,可收外硬內韌之效,使其不易斷裂,不信你馬上叫人拿去試試。」
看著他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嚴助頓時半信半疑:「你如何得知,這些東西可以做淬火劑?」
「嚴大夫忘了?前幾日我不是剛買回兩卷《天工要術》嗎?那書裡頭寫的呀,這可是絕世秘方啊!」
嚴助恍然,趕緊對霍去病說了句什麼,然後拿起案上的瓶子,也不再跟青芒多說半句,迫不及待地走了出去。
「對了嚴大夫,」青芒衝著他的背影高聲道,「這法子若是好使,那兩卷書的錢你可得還我,不能讓我又出錢又出力啊。」
「你玩夠了沒有?阿檀那!」一直沉默的霍去病終於開口道。
青芒收起臉上的笑意,回頭看著他:「霍去病,你老提這茬就沒意思了,咱倆真的就不能好好做朋友嗎?」
「想跟我做朋友,你就別玩花樣。」
「我玩什麼花樣了?」
「你自己心裡清楚。」
「我不清楚。」
霍去病冷笑:「一個月的期限很快就到了,該怎麼做,你自個兒去掂量,我也不跟你多費口舌。」說著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我今天來,是有件事想問你。」
「什麼事?」
霍去病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石渠閣失竊案,是不是你乾的?」
青芒心中一震,臉上卻淡淡一笑:「霍去病,這種玩笑可不能隨便開。」
「你覺得我的樣子,像是在開玩笑嗎?」
「看來霍驃姚最近的消息不太靈通啊,此案朝廷早就有了結論,是田貴監守自盜,幕後主使是諸侯,你憑什麼賴我頭上?」
「那是李蔡說的,你以為我會信?」
「你信不信是你的事,與我何干?」
「阿檀那,我有一種直覺,天機圖一定不在石渠閣了,它現在要麼在你手上,要麼……就在仇芷若手上。我猜得對吧?」
青芒心中又是一震,表面卻仍不動聲色:「霍去病,你要是有證據,隨時可以去向皇上告發;要是沒有,就請免開尊口。」
霍去病又盯著他看了片刻,忽然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急,來日方長。我相信,你和仇芷若的狐狸尾巴,遲早會露出來,我有的是耐心。」
說完,霍去病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青芒無聲苦笑,若有所思地站了一會兒,剛想離開,嚴助忽然帶著一名上了年紀的工匠興沖沖地跑了進來。
「秦尉丞,這回你可立功了。」嚴助大喜道,「那淬火劑一加進去,情況果然改觀,鐵件的韌性立馬增強了,但是還不夠,估計是配比有問題。你現在趕緊翻翻書,把那三樣東西的準確配比告訴老陳,讓他去大量配製。」
「配比?什麼配比?」青芒裝傻道,「我就是把那些東西一股腦兒全摻在一塊兒了,沒按什麼配比來啊。」
嚴助一愣:「那《天工要術》怎麼說?難不成那裡頭也沒講配比?」
青芒哭喪著臉:「嚴大夫有所不知,我那個下卷,是個斷簡,只寫到這三樣東西,至於配比什麼的,興許是脫落了,壓根兒沒瞧見呀!」
嚴助如遭當頭一棒,頓時和工匠老陳面面相覷。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章台街上紅袖招搖,脂粉飄香。
一駕馬車從北邊緩緩駛來,後面跟著幾名騎馬的隨從。很快,車馬停在了瓊琚閣的門口,從馬車上下來兩名男子,為首之人是張次公,後面是個商賈裝扮的中年人。
見來了客人,一大群濃妝艷抹的鶯鶯燕燕立刻圍了上去。幾名隨從趕緊上前,不客氣地趕開了她們,然後擁著張次公和那個商人快步走進了瓊琚閣。
大街斜對面,六喜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一閃身躲進了暗處,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地盯著瓊琚閣的大門……
瓊琚閣二樓最大的一個雅間中,張次公和那個商人分案而坐,案上擺滿了美酒佳肴,下面有四名體態婀娜的舞姬正翩翩起舞,旁邊坐著一群賣力伴奏的樂師。
張次公笑容滿面,頻頻舉杯向商人敬酒,顯得十分殷勤。可那商人卻頗為矜持,只是不咸不淡地敷衍著,酒沒怎么喝,連菜都沒動幾筷子。張次公看在眼裡,淡淡一笑,趁著一曲終了,便將那些舞姬樂師都打發了。
房間頓時沉寂了下來。
「莊兄,方才那幾個,可是眼下瓊琚閣最當紅的舞姬,不過好像還是入不了兄台的法眼啊。」張次公笑道,「要不……咱換個地兒?」
「張將軍,恕我直言,你今日在我鋪子裡待了半天,現在又把我拉到這來,想必一定是有事要談。咱們就別拐彎抹角了,有什麼話,直說吧。」
此人正是東市莊記雜貨鋪的掌柜莊文。
「哈哈,莊兄就是爽快!既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今天找你,是想跟你打聽一個人。」
「什麼人?」
「朝廷衛尉丞,秦穆。」
「我不認識這個人。」莊文不假思索道。
「莊兄不必急著回答。」張次公呵呵一笑,「我說秦穆你可能沒印象,但我要說他的小名,你肯定就想起來了。」
「我連此人的大名都不認得,何況小名?」
「莊兄別忙著下結論,聽一聽也無妨嘛。此人小名青芒,青色之青,麥芒之芒。」張次公注視著莊文的表情,「莊兄是淮南王手底下的老人了,不會連王爺的養子都不認識吧?」
莊文臉色微微一變,卻仍強自鎮定道:「什麼養子?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據我所知,這個小名青芒的傢伙自幼被王爺收養,跟咱們的翁主算得上是青梅竹馬。而且我還知道,如今他們二人相認了,翁主私底下沒少跟他見面。」張次公料定莊文知道一切,便不理會他的否認,自顧自道,「莊兄,不知你有沒有意識到,翁主這麼做,是把她自己置於險境,也是把淮南王和咱們所有人置於險境啊!」
莊文的眼皮跳了一跳,並不作聲。
張次公暗自冷笑,接著道:「我知道,你現在心裡肯定在想,翁主精明強幹,足智多謀,且城府甚深,做事一向穩當,絕不至於著了別人的道兒。可是莊兄,你得往深了想想,翁主再怎麼厲害,畢竟是一介女流,難免有感情用事之時。如今她肩負淮南王的重託,身上擔著匡扶天下的大業,也擔著咱們所有人的身家性命,若一著不慎,那就是滿盤皆輸啊!更何況,咱們之前的行動剛剛失利,朝廷正在全力追查,這種時候更應慎之又慎,豈容咱們行差踏錯?」
莊文眉頭深鎖,卻依舊沉默。
張次公一聲長嘆:「莊兄,你可知道,那天在內史府冒死替劉徹擋箭、令咱們的行動功虧一簣之人是誰?」
莊文驀然抬起目光:「莫非……就是你說的這個秦穆?」
張次公冷哼一聲:「除了他還能有誰!」
莊文一聽,臉色越發難看。
「莊兄,現在你該明白,我為何急於要打聽這個人了吧?」張次公察言觀色,繼續加碼,「這小子對朝廷可是忠心耿耿,而且現在又是劉徹跟前的紅人,你說,他跟翁主交往會安什麼好心嗎?萬一翁主受了他的蠱惑,一不留神泄露了咱們的計劃,後果豈堪設想?」
「張將軍,你說的這些,固然不無道理。」莊文終於開口道,「但你憑什麼認為,翁主接近這個秦穆,就一定是感情用事呢?難道翁主不可以是為了策反他,才故意跟他交往嗎?」
「對,以翁主的心計,我也不敢說沒有這個可能。但我擔心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假如青芒這小子將計就計,假意接受翁主的策反,然後打入咱們內部,摸清咱們的全盤計劃,最後再把咱們一鍋端了呢?」
莊文一驚,臉頰不由抽搐了一下。
「莊兄啊,淮南王之所以把你派到長安來輔弼翁主,不正是因為翁主還年輕,王爺終究放心不下嗎?倘若你明明知道翁主處境危險,卻又不聞不問,也不採取任何防患措施,那暫且不說出什麼大事,即使只是出一點兒小小的紕漏,王爺怪罪下來,你擔待得起嗎?你可別忘了,你自己雖在長安,但你的一家老小可全在淮南哪!」
張次公的最後這句話,徹底擊潰了莊文的最後一道心理防線。他抹了抹額角的冷汗,嘆了口氣:「將軍所慮甚是,我回頭便勸勸翁主,休與那小子再有來往。」
「莊兄啊莊兄,你可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張次公搖頭苦笑,「你覺得翁主會聽你的勸嗎?就算翁主肯聽,可要是青芒那小子包藏禍心,仍舊纏著翁主不放呢?」
「那……那就一不做二不休。」莊文咽了口唾沫,「我明天就派人把這小子宰了!」
「宰了?你以為這個青芒是那麼好宰的嗎?」張次公大聲冷笑,「別人我不知道,這小子的身手我最清楚了。放眼整個長安,除了霍去病,絕對沒有一個人是他的對手。就算你把手底下最精幹的人全派出去,恐怕也奈何不了他。萬一再被他抓住一兩個活口,豈不是弄巧成拙,引火燒身?」
莊文啞然良久,半晌才道:「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張次公矜持一笑:「要弄死他,其實很簡單,根本沒必要髒了咱們自己的手。」
「你的意思是……借刀?」
張次公點點頭。
「借誰的刀?」
張次公看著他,獰笑了一下,輕輕吐出了兩個字:「劉徹。」
莊文當即恍然:「你是打算把他的身世抖摟給朝廷?」
繞了這麼一大圈,費了這麼多口舌,張次公終於誘使莊文道出了「身世」二字,心中不禁大喜,面上卻不動聲色道:「這就要看莊兄願不願意如實相告了,如果你覺得不方便說,那我也沒有辦法。」
莊文苦笑了一下:「不是我不想說,而是一旦把青芒的身世抖摟出去,朝廷就有藉口對付王爺了。」
「此話怎講?」
「青芒的生父……不是一般人。」
不出所料,青芒身上果然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張次公強抑著內心的狂喜,沉聲問道:「那你說,他的生父是誰?」
莊文沉吟了一會兒,忽然笑了笑:「張將軍,不是我有意要隱瞞,而是此事非同小可,你容我……再仔細斟酌斟酌。」
張次公一聽,心中頓如貓抓一般奇癢難耐,恨不得馬上撬開莊文的嘴。「莊兄,你無非是擔心朝廷藉此對付王爺,可你怎麼就不想想,劉徹若真要對王爺動手,他會找不到藉口嗎?如今四方諸侯,尤其是淮南王跟朝廷的矛盾,早就是公開的秘密了,劉徹之所以到現在還按兵不動,是因為他沒有藉口嗎?錯!是因為他還沒摸清朝中到底藏著多少諸侯的內線,所以才想放長線釣大魚。這麼簡單的道理,你不明白?」
「這我當然知道,可是……」
「可是什麼?」張次公冷冷打斷他,「恕我直言,你現在最應該擔心的,不是朝廷有沒有藉口對付王爺,而是你自己和一家老小的性命能不能保得住!眼下的事情明擺著,青芒這小子一日不除,翁主便一日有受他蠱惑的危險。你如此瞻前顧後優柔寡斷,恐怕還沒等到朝廷對王爺動手,王爺就先拿你開刀了。到時候,你莊氏滿門恐將無遺類矣!」
莊文額頭上冷汗涔涔,一臉焦灼驚懼之色,嘴唇嚅動了一下,卻還是沒有開口。
張次公又斜睨了他一眼,霍然起身,喟然長嘆道:「也罷,既然你如此為難,那我就不勉強你了。我先走一步,你好自為之吧。」說完便大步朝門口走去。
就在張次公的手搭上門閂的一剎那,莊文終於低聲說出了幾個字。
「你說什麼?」張次公沒聽清,趕緊轉過身來。
「蒙安國……」莊文喃喃道,「青芒的生父,是原東郡太守……蒙安國。」
張次公渾身一震。
這個名字他太熟悉了,只是萬萬沒料到青芒竟然是此人的兒子!
一陣興奮的戰慄從他的心頭翻騰而起,瞬間傳遍了全身。
青芒,你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