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博弈
2024-09-26 11:06:09
作者: 王覺仁
諂諛在側,善議障塞,則國危矣。
——《墨子·親士》
「我還有一事想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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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市小巷中,青芒對劉陵道。
「何事?」
「那天的刺殺行動,張次公他們手上的連弩,分明是墨家的器物。我就想知道,那東西你是從哪兒弄到的?」
劉陵不答,而是定定地看著他,旋即冷然一笑。
「你笑什麼?」
「相信我,這個問題的答案,你並不想知道。」
青芒眉頭一蹙:「什麼意思?」
「我勸你還是別問了,這是為你好。」劉陵笑意盈盈,眼中竟有幾分莫名其妙的自得之色。
青芒越發狐疑:「你這麼說,我還真非問不可了。」
「你確定?」
「我確定。」
「既然是墨家的器物,那我當然是從墨者那兒弄到的。不,這話不對,其實是一位墨者主動贈予的,不能說是我弄來的。」劉陵依舊面含笑意,饒有興味地賣著關子。
「這麼說,你不但跟墨家的人有交往,而且交情還挺深嘍?」
「那當然。」劉陵得意揚揚道,「墨弩的厲害你也見識過了。那麼厲害的兵器,若非交情甚深、意氣相投之人,怎會出手相贈呢?」
「可以告訴我,這個墨者是誰嗎?」
「告訴你倒是無妨,就怕你……接受不了。」劉陵眉毛一揚,「因為,此人跟你的關係非同一般。」
青芒的眉頭蹙得更深了,不知道她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藥。
「你能把話一口氣說完嗎?」青芒已經被她的故弄玄虛搞得不耐煩了。
劉陵呵呵一笑:「你這麼聰明的人,到現在還猜不出來我說的人是誰嗎?」
青芒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突然,他悟到了什麼,臉上露出萬般驚詫、難以置信的神色:「不,不可能……」
「我就說嘛,這答案對你來講就是晴天霹靂,可你還非問不可,這就怪不得我了。」劉陵咯咯笑著,似乎很享受這種把青芒牽著走的感覺,「其實沒什麼不可能的。你自己想想,你父親跟我父王那可是幾十年的交情,否則他也不會從一出生就把你託付給我父王,而且一託付就是十五年,對吧?既然他們交情如此深厚,那他把墨弩獻給我父王,助我父王早日成就大業,不是順理成章的事嗎,又有什麼不可能呢?」
青芒已經呆住了。
他萬萬沒料到,自己的父親蒙安國居然是墨者,而且還把墨弩獻給了處心積慮要起兵造反、奪取皇位的淮南王劉安!
不,父親這麼做一定不是自願的。他肯定是受到了什麼逼迫,不得已才會把墨弩交出去……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不過很遺憾,你想錯了。」劉陵幾乎把他看穿了,「令尊是主動把墨弩獻給我父王的,絕非被迫。」
青芒木立半晌,才冷笑一聲:「家父早已身故,如今什麼話不都是你一個人說的嗎?」
「你可以不信我,但事實就是如此。其實我上回跟你說過了,令尊早就有意跟我父王聯手,共謀大業,只可惜壯志未酬,便被可惡的皇帝所害。就此而言,我和我父王一心要殺掉劉徹,也不光是為了我們自己,更是想替你父親報仇雪恨……」
「別說了!」青芒一聲低吼,布滿血絲的眼睛裡閃爍著怒火,「我不會信你這番鬼話的。」
「我理解你現在的心情。」劉陵嘆了口氣,「沒關係,你可以回去慢慢消化,好好想想,我有耐心等你。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想通,咱們還是有機會聯手的……」
話音未落,青芒已決然轉身,步履沉重地朝巷子的另一頭走去。
看著他的背影,劉陵仿佛又看見了多年前那個孤冷、落寞、桀驁不馴的白衣少年,心中頓時有些不忍,但這種不忍剛一露頭便又被她壓了下去。
「青芒……」劉陵向前追了幾步,「你要記住,你姓蒙,你的父親是蒙安國,他是被皇帝害死的,這些事實永遠都改變不了!」
青芒置若罔聞,很快就拐過一個牆角,消失了。
劉陵看著空空蕩蕩的巷子,竟有些悵然若失。
御書房中,嚴助把昨夜西市工場那起偶然的鬥毆殺人事件向劉徹做了稟報,進而解釋了第一趟去秦穆房間的原因。
「那是什麼時辰?」劉徹問。
「應該是……初更時分。」
「那之後幾趟呢?你又是在何時、出於何種原因去了秦穆房間?」
「回陛下,臣昨夜睡前多喝了點兒水,所以頻頻起夜。中間那三趟,大致是二更至四更時分。臣上完茅房,便順道拐到秦穆房間門口聽了聽,每次都聽見裡面鼾聲如雷,說明他一整夜都睡得很死,絕對沒有離開過房間。最後一趟,則是今早辰時二刻左右,臣親自去叫的秦穆,拍了半天門才把他叫醒。」
汲黯和蘇建聽完,都長長地鬆了口氣,其他人則表情各異。
劉徹想了想,問李廣道:「昨夜案發是在何時?」
「回陛下,臣得到消息時,約莫是三更一刻。」
兩邊的證詞一對照,結論很明顯:案發時,秦穆根本不在現場。
「嚴大夫,」張湯對這樣的結果顯然很不滿意,「你方才說是上完茅房之後『順道』去了秦穆房間,我想問,他的房間在茅房附近嗎?」
「呃……這倒不是。」
「那何談順道?」
嚴助遲疑了一下,略顯尷尬地笑了笑:「這麼說吧,我對秦穆這個人……不是很放心,所以不自覺地,便多留了個心眼兒。」
「不放心?你不放心他什麼?」
「呃,這個嘛……」嚴助支吾著,下意識把目光瞟向了皇帝。
劉徹咳了咳,面色微慍道:「張湯,跟本案無關的事,不必多問。」
「陛下明鑑。」張湯卻鍥而不捨道,「臣這麼問,是為了核查嚴大夫的證詞是否真實,如果他說不清為何三番五次去秦穆房間,那臣就有理由認為他的證詞不可信。」
「行了行了。」劉徹不耐煩道,「不放心秦穆的是朕,就是朕讓嚴助盯著他的。至於朕不放心什麼,就沒必要向你坦白了吧?」
張湯大為尷尬:「臣不敢,臣不敢。」
如此說來,嚴助說他昨晚因多喝水而「頻頻起夜」顯然是假話,但他從二更到四更之間連續去了三趟秦穆房間卻無疑是真話—因為他是「奉旨」去「查房」的,豈能有假?
張湯有些無奈,撇了撇嘴。
劉徹白了他一眼,剛想說什麼,不料張湯仍未死心,又搶著道:「啟稟陛下,臣還有個問題想問嚴大夫。」
劉徹頓時皺起眉頭,忍了一忍,才沒好氣道:「問吧。」
「謝陛下。」張湯把臉轉向嚴助,「嚴大夫,你方才說,你那幾趟都只是在秦穆房間門口聽了聽,根本沒進去,那你如何確認房中那個鼾聲如雷之人定是秦穆?」
嚴助不由苦笑:「張廷尉,恕我直言,你這問題未免太過吹毛求疵了吧?難不成我每次都要把門叫開,才能確定裡面的人是秦穆?」
「這是當然。如果沒有親眼看到秦穆本人,就說明你的證詞是有瑕疵的。本廷尉辦案多年,對於有瑕疵的證詞,向來不會採信。」
嚴助聞言,頗有些不悅:「張廷尉,你知不知道我們為了研究墨弩,這幾天總共才睡了幾個時辰?昨夜大伙兒確實都累得撐不住了,所以秦穆就放話說,誰敢去拍他的門,他就跟誰急。倘若如你所言,我真的在三更半夜把門給拍開,你信不信他會殺了我?」
「他殺不殺你與我無關。我只關心,你的證詞可不可靠。」
「張廷尉,」一旁的汲黯聽得忍無可忍,遂霍然起身,「嚴大夫說你吹毛求疵,我覺得一點兒都沒冤枉你。他的證詞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昨夜秦穆一直都在房中睡覺,根本不在案發現場,可你卻愣是雞蛋裡挑骨頭,百般糾纏,窮追猛打!我不禁想問,你是不是跟秦穆有什麼私人恩怨,所以想公報私仇,藉機置他於死地啊?」
「豈有此理!」張湯也憤而起身,「汲黯,你今日三番五次針對本官,我看分明是你在公報私仇!」
「啪」的一聲,劉徹狠狠拍了一下御案,目光如電射向二人。
二人一震,這才把頭低了下去。
劉徹又掃了眾人一眼,然後閉上眼睛,揉了揉太陽穴,好一會兒才道:「朕累了,都下去吧。」
眾人連忙離席,躬身行禮。
「公孫和李蔡留下。」劉徹又補充了一句。
東市一條小巷的巷口,劉陵和竇勝匆匆走出,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後微微低頭,快步匯入了街上摩肩接踵的人流。
街道斜對過有一棵槐樹,青芒壓低笠檐站在樹後,旁邊站著他的徒弟孫泉。
不遠處,幾個破衣爛衫的小乞丐正在纏著路人行乞,領頭一人分明是六喜。
青芒靜靜地看著劉陵遠去的背影,給了六喜一個眼色。
六喜會意,立刻領著乞丐們緊緊跟上了劉陵。
青芒轉過臉,對孫泉道:「跟著六喜,保護好他。」
「放心吧師傅。」孫泉當即快步跟了上去。
昨夜,當青芒悄悄離開西市的工場時,那個緊接著潛入工場的詭異身影,正是孫泉。他奉命進入青芒房間,任務便是裝睡,以便應付很可能會來「查房」的嚴助。
青芒之所以能夠未雨綢繆,提前做這個安排,是因為他早就料到—皇帝會讓嚴助時刻盯著自己。
墨弩對朝廷意義重大,而青芒對朝廷是否真正忠心則是劉徹最在乎的事。就憑這兩點,劉徹便有足夠的理由盯死青芒;而青芒也恰恰是看穿了這兩點,才會對皇帝的心思洞若觀火。
這就像是在下一盤賭命的棋,每一步都是生死博弈。
而此君臣二人,無疑都是箇中高手。
「對於今日廷議,二位有何結論?」
御書房中,劉徹閉著眼睛,慵懶地斜靠在御榻上,淡淡道。
公孫弘瞟了面無表情的李蔡一眼,搶先答言:「回陛下,臣以為嚴助的證詞還是可信的,秦穆昨夜很可能不在案發現場。所以,他的嫌疑大致可以排除。」
「若不是秦穆,那這個竊賊會是何人?」
「臣認為,墨者的可能性最大。」
「朕也是這麼想的。」劉徹睜開眼睛,若有所思道,「只不過,令朕頗感困惑的是,宮中防衛如此森嚴,事發後數千禁軍又竭力搜索,為何此賊竟然能夠來去無蹤?墨者再怎麼厲害,也不可能有上天遁地之術吧?」
「陛下此慮甚是,所以適才張湯判斷為內賊,還是有道理的。」
「可你不剛說是墨者嗎?」
公孫弘無聲一笑:「臣的意思是,此人既是內賊,又是墨者。」
劉徹目光一凜:「你是指墨家安插在宮中的暗樁?」
公孫弘點點頭:「此賊之所以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石渠閣,之後又在數千禁軍的圍捕下從容脫逃,唯一合理的解釋,便是其早已潛伏在宮中。換言之,此賊所居之處或許離石渠閣並不太遠,故而並不需要上天遁地之術,便可做到來去無蹤。」
「有理。」劉徹深以為然,「聽你這口氣,似乎已有懷疑對象了?」
「陛下聖明。」公孫弘矜持一笑,「臣的確有所懷疑,只是不知當不當講。」
「有何不當講?」劉徹眉頭一皺,「縱然是公卿列侯、內朝近臣,只要有一絲疑點,朕便決不放過!講!」
「諾。臣所懷疑者,既非公卿列侯,亦非內朝近臣,而是……不久前剛剛入住宮中之人。」
劉徹略為思忖,旋即眸光一閃:「你是說,仇芷若?!」
「正是。」
「為何懷疑她?」
「回陛下。臣有三個理由:其一,仇芷若本來便有墨者嫌疑,具備作案動機;其二,她住在漪蘭殿,離石渠閣並不算遠,且身懷武功,完全有能力避開守衛耳目,悄然進出石渠閣,具備作案條件;其三,天機圖秘藏宮中已有些時日,可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她一來便發生竊案,如此巧合,不免令人心生疑竇。」
劉徹聽完,不由自嘲一笑:「若果如此,朕豈不是引狼入室了?」
「陛下,臣也只是推測而已,真相究竟如何,尚待調查。」
「你的推測,朕完全同意。」劉徹說著,轉頭盯住沉默了半天的李蔡,「咱們的御史大夫今兒是怎麼了?自始至終不發一言?」
李蔡聞言,像是從夢中醒來一般,抬起目光,微然一笑……
東市的槐樹下,六喜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一臉喜色。
「瞧你樂成這樣,定是有好消息了?」青芒愛憐地摸了摸他滿是汗珠的額頭。
「我六喜出馬,豈有落空之理?」六喜得意地用大拇指抹了抹鼻子,「那兩個傢伙賊得很,在好幾條街上繞來繞去,自以為聰明,沒承想還是被我六喜跟到他姥姥家了。」
「別嘚瑟了,快跟我說他們『姥姥家』在何處?」
「東市西北隅,橫六街倒數第九間,莊記雜貨鋪。」
青芒若有所思,旋即從懷中掏出一包銅錢,扔了過去:「跟弟兄們分了。」
六喜一把接住,掂了掂,嘿嘿一笑。
御書房中,李蔡朝劉徹和公孫弘拱了拱手,道:「臣一心聆聽陛下及丞相之高見,反覆思量,不禁有些入神,讓陛下見笑了。」
「那你思量得如何?」劉徹眉毛一挑,「現在該輪到朕和丞相聽聽你的高見了吧?」
「回陛下,臣之所思,卑之無甚高論,還望陛下和丞相指正。」李蔡客氣了一下,「首先,臣同意丞相與張廷尉的判斷,昨夜作案之人定是內賊無疑。不過,臣卻以為,此人並非墨者。」
劉徹和公孫弘都有些意外,不由對視了一眼。
「說說你的理由。」劉徹道。
「是。眾所周知,墨者皆為民間遊俠、江湖草莽,向來橫行不法,秉性兇殘,加之對朝廷懷恨已久,其犯案手段一貫狠辣無情。此前數起大案,皆令朝廷官兵死傷甚眾,朝野對此有目共睹,亦可謂記憶猶新。然而昨夜,石渠閣里里外外之守衛、宦官等,竟無一人死傷,僅有書監田貴等數人被打暈綁縛而已,若說這是墨者所為,豈非咄咄怪事?墨者此前殺人無數,為何昨夜卻一反常態,手下留情呢?昨夜正是田貴掙脫了捆綁,眾人才知案發,倘若竊賊事先將他和幾個小黃門全殺掉,不是更安全嗎?為何要留此後患呢?」
李蔡此問一出,劉徹和公孫弘登時怔住,同時陷入了思索。
「此其一。其二,倘若昨夜犯案之人是墨者,那他潛入石渠閣的目的顯然是盜取天機圖。那麼可以設想,假如他開啟了銅像機關,拿到了天機圖,定會立刻攜圓筒一逃了之,又何必把空殼圓筒留下,再讓一切復歸原位?製造這種假象有何意義?這不是多此一舉,徒然拖延時間,給自己增加危險嗎?」
劉徹和公孫弘面面相覷,完全無法解釋這些疑點。
「那你的結論呢?」劉徹問。
「回陛下,綜上所述,臣的結論有三:一,此竊賊絕非墨者;二,此賊的作案目標很可能不是天機圖,而是那兩卷元朔年間的起居注;三,目前這個青銅圓筒應該是完好的,天機圖仍在其中,並未失竊。」
劉徹一聽,趕緊拿起書案上的圓筒,翻來覆去看了片刻,才半信半疑道:「賊人夜闖石渠閣,僅僅是衝著那兩卷帛書去的?什麼人會這麼幹?目的何在?」
「陛下,起居注乃朝廷機密,對此心存覬覦者大有人在。以臣的推斷,此案的幕後主使,很可能是諸侯。陛下試想,近年來,臣安插在各諸侯國的眼線陸續傳回了不少情報,其中一部分也記載在了起居注中。諸侯若拿到這些機密,稍加分析,不就可以推斷出泄密之人,從而除掉臣安插的眼線了嗎?」
「言之有理,諸侯確有盜竊起居注的動機。」劉徹蹙眉思忖著,「失竊的那兩卷帛書是何年份?」
「元朔三年和四年。」
劉徹一聽,頓時露出一絲苦笑:「果不其然,那兩年,正是燕王、齊王、趙王鬧得最凶的時候……還有,淮南王和衡山王也不遑多讓。」
青芒快步走進工場大門,看見嚴助正站在庭院中央斜睨著他,臉色陰沉。
「秦尉丞,你這一大早是去哪兒了?」
「嚴大夫站在這兒,莫非是專門在等我?」
「你說呢?」
「那在下真是受寵若驚了。」青芒呵呵一笑,從懷中掏出一冊竹簡扔了過去,「接著。」
嚴助連忙接住,一臉懵懂:「這是何物?」
「《天工要術》,你沒聽過嗎?」青芒煞有介事道,「這可是先秦工巧之術的一大奇書啊!你知道我為了找這書費了多大勁嗎?還好總算讓我淘回來了。有此書在,咱仿造墨弩的時間至少縮短一半!」
嚴助趕緊翻開竹簡,半信半疑道:「有這麼神?」
「那是當然!對了,這書花了我整整三個月的俸祿,咱說好了啊,這錢可不能讓我自個兒掏腰包,得從咱們工場的帳上支。」
「仨月俸祿?」嚴助不禁瞪眼,「就這一卷書要這麼多錢?」
「不是一卷,是兩卷。」青芒笑著,從懷中又掏出一卷,「你那是上卷,我這是下卷。」
「能不能從帳上支,眼下可不好說。」嚴助端起了架子,「得研究研究,看這書有沒有真正的用處。」
「成,那你抓緊研究。」青芒說著,大步朝里走去。
「你幹嗎去?」
「回房去研究啊!」青芒晃了晃手上的書,「你研究上卷,我研究下卷,這樣才能節省時間嘛。你別忘了嚴大夫,咱們的時間只有一個月,我可不想到時候提頭去見皇上。」說完也不等嚴助答話,大步流星地走了。
嚴助無奈,只能朝天翻了一個白眼兒。
「李大夫方才的分析甚是精彩,令人稱嘆。」公孫弘被李蔡搶了風頭,心中不免嫉妒,可臉上卻笑容依舊,「不過,本相有一事不明,還望李大夫解惑。」
「丞相請講。」
「若說這個竊賊是諸侯安插在宮中的細作,那此人想必也不是什麼謙謙君子,又何故不殺田貴等人,而僅僅是把他們打暈綁縛呢?方才你用這個疑點推翻了本相的判斷,可它不照樣可以推翻你自己的判斷嗎?」
「丞相所慮甚是,只不過下官想強調一點。」李蔡淡淡一笑,「方才,丞相和張廷尉判斷此人是內賊,下官也深表贊同,但是丞相所指的『內』,與下官所指的『內』,卻可能不盡相同。」
「此言何意?」公孫弘一頭霧水。
「丞相所指的『內』,是指未央宮內;而下官所指的『內』,卻是指石渠閣內。」
公孫弘略為思忖,驀然一驚:「難道你是懷疑,書監田貴監守自盜,賊喊捉賊?」
劉徹也有些驚訝,趕緊看向李蔡。
「不是懷疑,而是基本上可以確定。」李蔡正色道,「只有這個答案,才能讓一切看似不合理的東西迎刃而解—正因為是田貴監守自盜,他才不可能殺了自己,只能謊稱被打暈綁縛;正因為他賊喊捉賊,郎中令趕到密室時,才會發現裡面空無一人;也正因為他一手製造了這個案子,所以無論宮中防備如何森嚴,也無論有多少禁軍全力搜捕,那個所謂的竊賊都可以從容來去,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說白了,除了田貴自己和那幾個聽命於他的小黃門,那個所謂的竊賊根本就不存在!綜上所述,昨夜發生的一切,都只是田貴給咱們所有人擺下的一個迷魂陣而已。」
劉徹聽完,不由啞然失笑。
原來李蔡今日一直沉默不語,是因為反覆思量之後早就看穿了一切,並且得出了這個非常有說服力的結論,卻又不想與張湯或他人爭執,故而把話憋到了現在。
公孫弘聞言,也是一臉恍然大悟之狀,可一想又覺得哪裡不對,忙道:「可是,田貴既然是石渠閣書監,為何不偷偷進入密室,把他想要的機密摘抄出去,何苦要如此笨拙地盜走帛書,還大張旗鼓地製造這麼一個案子?」
「丞相難道忘了?宮中早有規定,書監根本無權單獨進入密室,要麼是有郎中令在場,要麼就是有皇上旨意,若田貴鋌而走險擅自進入,十有八九會被發現,那便是殺頭之罪。而像現在這樣賊喊捉賊,憑空製造出一個失竊案,只要計謀得逞,不被識破,他便只是失職而已,頂多充軍流放。兩害相權,他自然會選擇後者。此乃其一。」
「還有其二?」公孫弘基本上已經被說服了,不料李蔡竟然還沒說完。
「有。方才只是從田貴的角度而言,我們還可以從幕後主使的角度來看。假如我是這個主謀,那麼我便會考慮:若指使田貴進入密室抄書,一旦暴露,朝廷很容易就會懷疑到我,也就是諸侯頭上;可要是製造一個賊人闖入的假象,便可以把水攪渾,誤導朝廷,將朝廷的調查引入歧途。事實上,這不正是今日發生之事嗎?我等先是懷疑秦穆,繼而懷疑墨者,偏偏就是漏掉了諸侯。」
公孫弘一聽,雖然心裡不是滋味,卻徹底無語了。
「精彩,十分精彩!」劉徹拊掌而笑,「李卿的推論果然縝密,令人心悅誠服、茅塞頓開啊!」
「陛下謬讚了,臣愧不敢當。」李蔡忙道。
「不過,朕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陛下請講。」
「田貴擔任石渠閣書監也好幾年了,為何不儘早下手,非得等到現在?」
「陛下此問,恰好可以間接說明,某位諸侯已經蠢蠢欲動,準備魚死網破了。但在發動之前,他勢必要先設法除掉朝廷安插在其身邊的眼線,才好放開手腳,大幹一場。於是,田貴便在此刻接到了諸侯的密令。若臣所料不錯,這位諸侯一定派遣了最可靠之人來到長安,親自給田貴下達了指令。」
劉徹恍然,無聲一笑:「你說的,不就是淮南王父女嗎?」
「陛下聖明。」李蔡也笑了笑,「把田貴事件和劉陵的動向結合起來看,臣以為,一切便昭然若揭了。」
青芒走進房間,關上房門,站立了片刻,確認外面的走廊上沒有腳步聲之後,才把手中的竹簡隨手扔在一旁,然後走到床榻邊,伸手在榻下掏了幾下,摸出了兩卷帛書。
翻開其中一卷帛書,卷首上分明寫著「禁中起居注?元朔四年」的字樣。
青芒看著看著,眼前不由浮現出昨夜在秘道中與酈諾貼身而立的情景……
「喂,你身上什麼東西,硌得慌……」
酈諾道。
「是兩卷書,方才順手從書櫃裡掏的。」
「你拿書做什麼?」
「看著玩唄。」
「少跟我貧,你是想轉移朝廷的視線,讓他們別懷疑到你我頭上吧?」
青芒一笑:「沒錯,不過這只是用意之一。」
「還有別的用意?」
「給你個提示吧,我拿的這兩卷書,其中一卷是元朔四年的。」
「這有什麼特別?」
「元朔四年發生過什麼,難道你真的忘了?」
酈諾看著他,神色漸漸凝重起來,一字一頓道:「你說的是我爹的事?」
青芒點頭。
「你是想從裡面查出,當時皇帝派去抓捕我爹的那個特使?」
青芒無聲一笑。
……
此刻,青芒攤開帛書,目光從一列列文字上飛快掃過。
突然,他的視線停在了某個地方,眸光瞬間亮了起來—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青芒萬萬沒想到,當初劉徹秘密派往東郡濮陽抓捕酈寬的人,竟然是他!
深夜,萬籟俱寂,蒿街上的一家酒肆仍舊燈火通明。
二樓的一個雅間內,兩隻酒杯碰到了一起。
「兄弟,自從跟隨翁主來了京師,特別想家吧?」張次公醉眼惺忪地看著食案對面的竇勝。
「可不是嗎,特別想老娘,還有……我老婆孩子。」竇勝已經喝得半醉,說到傷感處,聲音不禁哽咽,「家裡上有老下有小,全靠我老婆一人撐持,唉……」
「三代同堂,弟妹賢惠,老弟有福氣啊!」張次公說著,給他的空杯又斟滿了酒。
「我不能再喝了。」竇勝趕緊推辭,一邊說一邊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我得趕緊回去,今兒可是瞞著翁主偷偷溜出來的。」
「啥叫偷偷溜出來啊?」張次公眼睛一瞪,硬把他拽回坐席,「翁主自己不睡覺嗎?就算她自己不睡總得讓別人緩口氣吧?難道還得一天十二個時辰守著她不成?今兒老哥陪你一醉方休,有什麼事老哥替你擔著!」
竇勝嘿嘿一笑:「不瞞老哥,天天跟著翁主東跑西顛,晚上睡覺還得睜著一隻眼,兄弟還真有點遭不住了。」說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咂吧了一下嘴唇,「去他娘的,老子今天豁出去了,就喝他個痛快,醉死拉倒!」
「這就對了嘛!」張次公又給他斟滿,然後舉杯,「啥也不說了,話在酒中,干!」
兩人就這樣你一杯我一杯地又喝了半個多時辰。張次公裝出一副醉態,斜睨著竇勝道:「對了兄弟,翁主最近有跟那個秦穆碰面嗎?」
「秦穆?哪個秦穆?」竇勝不知是喝糊塗了還是真不知道,一臉懵懂地看著他。
「就是那個衛尉丞,長得高高壯壯的,天天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
「我沒印象。」竇勝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沒見過這號的。」
張次公不甘心,正尋思著換個問法,竇勝忽然道:「對了,那個什麼秦穆我不知道,可我和翁主兩天前,還真碰到過一個傢伙,就像你說的,長得高大英俊,甚是威風……」
張次公眸光一閃:「你們是在哪兒碰上的?」
竇勝回憶了一下,隨即原原本本講了那天的經過。
「不過,翁主後來跟他說了啥,我可沒敢偷聽。」竇勝道,「你說這傢伙是衛尉丞?」
張次公眼珠子轉了轉,忽然一聲長嘆,猛地捶了一下食案。
竇勝一驚:「大哥怎麼啦?」
「老哥我沒用啊,被那個姓秦的橫刀奪愛,卻只能徒喚奈何。」張次公說著,一口喝乾了杯中酒,一臉悲憤難平之色。
「咋回事?那小子搶大哥的女人了?」竇勝坐直了身子,神情關切。
張次公苦笑了一下:「不瞞你說,其實我跟翁主,早已兩情相悅,甚至……早就有過琴瑟之好了,雖無夫妻之名,卻有夫妻之實啊。」
竇勝吃了一驚。
「實話說,翁主早就答應過我,若將來淮南王坐了天下,她便是公主,我便是駙馬,還要拜我為大將軍。」
竇勝登時睜圓了眼睛,忙抱拳道:「竇勝不才,日後願追隨大將軍,以效犬馬之勞。」
張次公再度苦笑,擺了擺手:「我都說了,被那姓秦的小子橫插一槓子,我還做什麼大將軍呀?」
「既如此,兄弟我願替大哥出這口惡氣!」竇勝說著,做個了殺人的手勢。
「老弟如此仗義,愚兄先謝過了。」張次公拱拱手,「不過,殺人倒是沒必要。再說了,那小子武功甚高,十個八個人都未必近得了身,更別說殺他了。」
「那大哥有何良策?」
「我想先摸清他的底細,而後再做打算。」張次公意味深長地看著他,「這就需老弟助我一臂之力了。」
「大哥想讓我做什麼?」
「那天在東市的巷子裡,你真的……沒聽見他們說了什麼?哪怕是隻言片語?」
「這個……」竇勝支吾了起來。
「怎麼?」張次公斜眼看著他,「老弟信不過我?」
「沒有沒有,我絕無此意。」
「那有什麼不好開口的?」
竇勝撓了撓頭,仍舊猶豫不決。
「也罷,既然老弟如此為難,那我也不強求了,咱們改日再聊。」張次公臉色一冷,作勢便要起身。
「大哥且慢。」竇勝趕緊攔住他,又遲疑了片刻,才道,「不瞞大哥,那天……我還真的聽到了幾句。」
張次公心中一陣狂喜:「你聽見什麼了?」
「那天,翁主和那傢伙說著說著,不知為何就吵了起來,具體吵什麼我也聽不太清。然後,翁主罵他是白眼兒狼,好像還提到了養育之恩什麼的。」
「養育之恩?」張次公眉頭一擰,「莫非那小子……過去被淮南王收養過?」
「好像是這麼個意思。」
張次公恍然,得意一笑:「除此之外,你還聽見什麼沒有?比如說,這小子到底是什麼來路,為何會被王爺收養?」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翁主那天好像叫了他一個什麼名字,反正不是秦穆,可到底叫什麼來著……」竇勝抓耳撓腮,「這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起來了。」
「別急,慢慢想。」張次公強抑著內心的興奮,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竇勝閉著眼睛,拼命回憶,半晌後猛然睜眼,喊了聲:「有了!」
「快說!」張次公往前一靠,半個身子壓在了食案上,感覺一顆心都快蹦出嗓子眼兒了。
「青芒!翁主叫他『青芒』,沒錯,就是這倆字!」竇勝喜不自勝。
他娘的!
張次公大失所望,在心裡咒罵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