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脫身
2024-09-26 11:06:06
作者: 王覺仁
順天意者,兼相愛,交相利,必得賞;反天意者,別相惡,交相賊,必得罰。
——《墨子·天志》
「你說的賊人在哪兒?!」
密室中,李廣神色陰沉地盯著書監。
「可……可賊人明明進來了啊!」書監大為懊惱,「難道他會插翅飛走不成?!」
李廣冷哼一聲:「你小子不會是監守自盜、賊喊捉賊吧?」
「冤枉啊郎中令!」書監嚇得臉都青了,「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卑職和幾名屬下都被那賊人打暈綁縛了,您瞧瞧,卑職這手上還有淤青呢!」說著趕緊捋起袖子,果然手腕上有幾道很深的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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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廣輕蔑地掃了一眼:「賊人是何模樣,看清了嗎?」
「這……」書監拉長著一張苦瓜臉,「賊人是從背後把卑職打暈的……」
「廢物!」李廣又重重地哼了一聲,不再理他,轉臉對身旁副將道:「賊人就算逃出石渠閣,也定然跑不出這未央宮!命弟兄們即刻展開搜索,縱然挖地三尺,也要把賊人給我逮住!」
副將立刻傳令下去。
待大隊軍士離開,李廣隨即示意副將去啟動黃帝銅像上的機關,然後看著跪在地上簌簌發抖的書監,沉聲道:「你最好祈求上天保佑,天機圖別有什麼閃失,否則的話,非但你小子要被夷滅三族,本官頭上的冠冕,怕是也不保了。」
書監一聽,頓時面無人色,癱軟在地。
石渠閣後門外的園圃中,有一間雜物房,釘耙、掃帚、畚箕等雜七雜八的東西堆滿了房間。角落裡,一口落滿灰塵、黑漆剝落的大木箱忽然震動了一下。緊接著,箱蓋兒被頂開了一條縫。黑暗中,一雙眼睛從縫隙中往外窺探著。
片刻後,蓋子慢慢被掀開,青芒從箱子裡爬了出來,酈諾緊隨其後。
「這又是哪兒?」酈諾一邊拍打著滿頭滿臉的灰塵,一邊環顧左右。
青芒不語,迅速走到窗邊,把窗戶微微推開。遠處燈籠火把的光亮立刻透了進來,伴隨著一串串嘈雜的人聲和腳步聲。
「這兒應該是石渠閣後面的園圃。」青芒警惕地觀察著外面的情況,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這宮裡的禁軍怕是都出動了。」
「挖秘道的人也真是!」酈諾抱怨道,「既然要挖幹嗎不挖長一點兒?這才剛出了石渠閣,怎麼不索性把秘道挖出未央宮呢?」
「你說得倒輕巧。」青芒一笑,「在宮中挖秘道,豈是那麼簡單的事,想挖多長挖多長?更何況,人家挖這秘道本來也不是逃命用的。」
「那它是幹嗎用的?」
「我能想到的用途只有一個—窺探朝廷機密。」青芒若有所思道,「要知道,那密室書櫃裡裝的,可都是本朝歷代皇帝的起居注,裡面什麼機密都有。」
「窺探朝廷機密?」酈諾蹙眉,「什麼人會這麼做?」
「那還用說?」青芒意味深長地瞥了她一眼,「當然是跟朝廷對抗的勢力了,比如諸侯,或者是……你們墨家。」
「我們?」酈諾大為驚詫。
「在我看來,」青芒又補充道,「此人是你們墨家的可能性最大。」
「為何?」
「你不想想,咱們方才是怎麼逃出來的?若非有人出手相救,那書櫃的門豈能自動打開?」
酈諾眸光一閃:「照你的意思,挖掘這條秘道並且救了咱們的這個人,極有可能是……盤古?!」
青芒淡淡一笑:「除了他還能有誰?」
酈諾恍然,剛想再說什麼,一直在觀察窗外的青芒忽然神色一凜,示意她噤聲,同時飛快關上了窗戶。
雜物房外,朱能和侯金正帶著一隊軍士朝這邊大步走來。
「猴子,好幾天沒見老大了,我還怪想他的。」朱能道,「咱明天是不是一塊兒到西市去看看他?」
侯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目光犀利地掃視著四周。
「嗯什麼嗯?」朱能不悅,「你聽見我說啥了嗎?」
侯金不答,目光驀然落在了遠處那間雜物房上,遂加快腳步走了過去。
「我跟你說話呢,死猴子!你到底在沒在聽?」朱能喘著粗氣,罵罵咧咧地跟在後面跑……
李廣把青銅圓筒拿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了好一會兒,才長舒了一口氣,對書監道:「算你小子命大,這回腦袋可保了。」
書監聞言,這才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忙不迭地從地上爬起。
「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李廣把青銅圓筒遞給副將,示意他放回去,同時對書監道,「雖然天機圖無恙,但堂堂皇宮禁地,竟被賊人闖入,你身為石渠閣書監,這玩忽職守的罪名,怕是無從推卸了。」
書監哭喪著臉,嘴裡拼命求情,心裡卻破口大罵:「好你個李廣!賊人夜闖皇宮,最應該擔責的不是你這個郎中令嗎?憑什麼讓老子背黑鍋?你他娘的不講良心,活該一輩子封不了侯!」
李廣見副將已將青銅圓筒安置妥當,黃帝銅像也已復歸原位,便抬腳準備離開。就在這時,他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西南角有一個銅櫃竟然沒有落鎖!而且該書柜上首分明標著「元朔」字樣,顯然並非預留的空書櫃。
李廣臉色大變,趕緊走過去,拉開櫃門一看—原本碼放得整整齊齊的一排帛書中間,赫然出現了空缺,目測應該是少了兩卷。
「田貴,你死定了。」李廣頭也不回道,聲音冷得讓人心顫。
書監田貴聞言,再度癱軟在地。
雜物房的門被一腳踹開,侯金領著幾名手執火把的軍士涌了進來。
朱能跟著走到門口,見裡頭雜物堆積、擁擠不堪,嫌惡地皺了皺眉,便退了出去,其他軍士道:「都在外頭待著,讓猴子折騰去!這破房子就是個垃圾堆,老子連插腳的地方都沒有。」
房中,幾名軍士持刀對著滿屋子的雜物挑挑刺刺。侯金站在一旁,目光犀利地來回掃視。
突然,一名軍士的刀像是刺到了什麼東西,抽出來一看,刀尖上竟然沾著血。
「左……左都侯……」軍士悚然一驚,下意識地呼叫侯金。
侯金「唰」的一聲拔刀出鞘,一個箭步衝上來,推開軍士,一腳踹開雜物堆,定睛一看,不由大失所望,低聲罵了句「狗日的」。
雜物堆里躺著只死貓,肚子剛剛被軍士刺破了,皮毛上都是血污。
「他娘的,這貓也是邪性,被老子刺死了都不叫喚一聲。」那名軍士大為尷尬,只好用笑罵掩飾。
「滾一邊去!」侯金從他手上搶過火把,把面前的死貓和雜物踢開,往角落走了過去。
角落裡就是那口大木箱。此刻木箱頂上和四周橫七豎八地堆著釘耙、鋤頭、鐮刀等物。侯金深一腳淺一腳,低聲咒罵著往裡走,好不容易挨到木箱邊上,將火把抵近一看,驀然發現落滿灰塵的箱蓋上有幾個手印,頓時神色大變。
就在這時,一把刀倏然從黑暗中伸出,抵住了他的腹部。
緊接著,青芒的臉從一隻破籮筐後面露了出來,衝著他微笑。
侯金的腦袋「轟」的一聲,登時渾身僵硬。
青芒示意他讓那幾名軍士出去。侯金下意識吞了口唾沫,頭也不回道:「你們幾個,給我出去,請右都侯進來。」
軍士們都沒看見青芒,也不知發生了什麼,雖心中狐疑,卻不敢多問,趕緊退了出去。少頃,朱能滿臉不悅地走了進來:「我說猴子,你還沒折騰夠啊?」
話音未落,整個人便僵住了。
「二位兄弟,別來無恙。」青芒從雜物堆里站起身來,從容收刀入鞘。
「老……老大?!」
朱能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知道,你倆有一肚子問題想問我,可眼下不是時候,改天再跟你們解釋。」青芒微然一笑,「現在,給我弄兩套甲冑過來,剩下的事,你們就不必管了。」
「兩套?」二人異口同聲道。
「對,我還有個同夥兒。」青芒又是一笑,用手輕拍了兩下旁邊的箱蓋兒。
蓋子一掀,酈諾赫然從木箱裡站了起來。
朱能很快便弄來了兩套甲冑,讓青芒和酈諾換上,然後趁著混亂,把他們護送到了漪蘭殿附近,才匆匆離去。
「咱們什麼時候……才能再見面?」
酈諾目光幽幽地看著青芒。
「不會太久的。」青芒柔聲道,「等手頭的差事辦完,我便可回宮。到時候,咱們天天能見面。」
「可這兒終究是未央宮,絕非你我久留之地……」酈諾環顧四周,嘆了口氣。
「你若能放下仇恨,咱們未嘗不可離開長安,遠走高飛。」青芒懇切地看著她。
「放下仇恨……談何容易?」酈諾苦笑,「我是墨家的准巨子,身上擔著多少東西,豈是說放下便能放下的?退一步說,就算我自己想放,墨家的弟兄們又豈能答應?」
青芒聞言,只能在心裡長嘆一聲。
他承認,酈諾說得沒錯,很多事情的確是身不由己的。不要說酈諾擔著「准巨子」那麼大的職責,即使是自己這麼一個閒雲野鶴,不也身陷各種錯綜複雜的衝突和爭鬥中不可自拔嗎?別的暫且不提,單說父親蒙安國冤死一事,自己內心的矛盾糾結就一點兒也不比酈諾少,又有什麼資格勸酈諾「放下仇恨」呢?
正自沉吟,不遠處似有一隊禁軍朝這兒快步而來,青芒一驚,忙道:「你快回吧。」
酈諾不敢耽擱,只好後退了幾步,卻仍有些不舍道:「那……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青芒點點頭,給了她一個明亮而溫暖的笑容。
酈諾又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這才轉過身去,迅速離開。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青芒才返身朝北闕方向疾步而去。
酈諾緊走了百十來步,漪蘭殿的宮牆漸漸出現在視線中。
此時,身後不遠處的那隊禁軍竟然直直朝這邊撲了過來。
酈諾一驚,絲毫不敢耽擱,立刻拔腿朝宮牆飛奔。
在禁軍火把的光亮即將照過來的一剎那,酈諾縱身一躍,輕盈地掠過了兩人來高的牆頭。
很快,那隊禁軍來到了宮牆下,為首之人正是霍去病。
他眉頭緊鎖,用犀利的目光掃視了周圍一圈。
周遭一片靜闃,絲毫不見任何異常。
忽然,霍去病下意識地抬起頭來,若有所思地盯著高高的牆頭……
清晨的陽光灑遍未央宮。
溫室殿御書房中,劉徹神色陰沉地斜倚在御榻上,手裡拿著青銅圓筒,翻來覆去地端詳著;他的右首坐著公孫弘、張湯,左首坐著李蔡、汲黯,李廣和蘇建則束手站在下方。
「李廣,你能確定,這東西沒被動過嗎?」劉徹目光一抬,沉聲問道。
「回陛下,」李廣躬身道,「臣進入密室之時,竊賊已然逃逸,且黃帝銅像仍在原位,未見異常,故臣認為,此物應該未被染指。」
「銅像在原位能說明什麼?」劉徹冷哼一聲,「難道不會是賊人得手之後,再讓一切復歸原位?」
李廣忙道:「不瞞陛下,臣起初也有此疑,不過轉念一想,若賊人已然得手,大可攜此物一逃了之,何必多此一舉,又讓一切復歸原位?畢竟做賊之人難免心虛,多在密室耽擱一時,被抓的危險便增加一分,故依臣愚見,賊人似乎沒有理由這麼做。」
劉徹冷然一笑:「你說的,那是一般的竊賊。可此賊呢?他闖的可是朕的未央宮,是宮禁重地石渠閣!沒有過人的本事和膽量,豈敢偷到朕的頭上?又豈能在重兵把守之下如入無人之境,竊禁中秘藏如同探囊取物,最後還能在你們數千禁軍的搜捕之下全身而退、逃之夭夭?你說,這樣的賊人哪兒心虛了?其所作所為又豈可用常情揣度?!」
說到後面,劉徹已然有些聲色俱厲了。李廣大為惶恐,慌忙跪地:「陛下聖明!臣玩忽職守,罪無可恕,願受責罰。」
一旁的蘇建見狀,也趕緊跪了下去:「臣忝任衛尉,職掌宮禁安全,責無旁貸,願與郎中令一同領罪。」
劉徹重重地哼了一聲,把青銅圓筒扔在了御案上:「你們二人之罪,當然要治!不過,也不急在這一時。朕給你們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若能查清此案、拿獲賊人,爾等便可從輕發落;否則,再重重治罪不遲。」
「謝陛下!」二人同聲道。
這時,一直冷眼旁觀的公孫弘忽然給了張湯一個眼色。張湯會意,便起身道:「啟稟陛下,以臣多年的辦案經驗來看,此案似乎並不複雜。臣認為,昨夜潛入石渠閣、盜取禁中秘藏之人,定是內賊,眼下便有一人嫌疑甚大。」
「何人?」劉徹目光一凜。
「衛尉丞,秦穆。」
此言一出,汲黯頓時變了臉色,蘇建更是一臉驚駭,而李蔡和李廣則幾乎面無表情。
「陛下,臣有話說。」蘇建忙不迭道。
劉徹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起來說吧。」
「謝陛下。」蘇建趕緊起身,盯著張湯道:「張廷尉,你憑什麼懷疑秦穆?你別忘了,天機圖便是他拼死從於丹手中奪來獻給朝廷的,他有何動機再盜取之?你懷疑誰我都沒話說,唯獨懷疑秦穆,實屬大謬不然!」
張湯冷笑:「蘇衛尉如此激動,不就因為他是你的下屬嗎?我不過是就事論事,還望蘇衛尉秉持公心,切莫徇私護短。天機圖是秦穆獻的,這我不否認,但你說他沒有動機再盜取之,在下決不敢苟同。」
「理由呢?」
「理由很簡單:當初他把天機圖獻給朝廷,或許只是因為他不知道密碼,加之為了在朝廷立足,姑且行此權宜之計;如今他很可能是得到了密碼,且自以為在朝廷立住了腳跟,於是便夜闖石渠閣,盜取天機圖。在我看來,眼下這個青銅圓筒,說不定只是一個空殼,而真正的天機圖,或許早已落入秦穆之手了。」
「說得頭頭是道,可惜都是無憑無據的揣測之詞。」蘇建冷然一笑,「我唯一同意的,便是你方才的判斷:昨夜闖入石渠閣之人,定是內賊!但此人絕不可能是秦穆。因為他這些時日並不在宮中,而是奉旨在西市監造墨弩。此事張廷尉不會不知吧?」
張湯呵呵兩聲:「腿長在他身上,他難道不會半夜偷偷溜回來?憑他的身手,翻一道北闕的宮牆又有何難?」
「又是無端揣測!真不知張廷尉平日是如何辦案的,莫非全靠捕風捉影信口開河?」蘇建大為不屑,「要證明秦穆昨夜有否在西市,也很簡單,召嚴大夫入宮,一問便知。」
「這也不見得。嚴大夫又沒跟秦穆睡一個屋,如何證明他昨夜沒有離開?」
「照你這麼說,睡一個屋也不保險哪。」蘇建一臉譏嘲,「除非嚴大夫跟秦穆睡一張床,最好再把他摟著、一夜不合眼地盯著他,否則就什麼都證明不了嘍?」
聞聽此言,李廣忍不住哧哧竊笑,汲黯則誇張地哈哈大笑。
張湯大窘,惱怒道:「蘇建,你……你這是歪曲我的意思,純屬胡攪蠻纏!」
「真是可笑。」蘇建毫不示弱,「明明是你張湯強詞奪理,還來怪蘇某胡攪蠻纏?」
「夠了!」劉徹嚴厲地打斷他們,「這是朕的御書房,不是市井鄉野,請二位自重,別失了朝廷體統!」
張湯和蘇建趕緊俯首。
劉徹冷冷地掃了他們一眼,對身後的呂安道:「傳嚴助,即刻入宮。」
長安西北角的蒿街上,人流如織。
劉陵頭戴帷帽、面遮輕紗走出了淮南邸,身後跟著侍女汐芸、侍衛竇勝等人。
一駕皂繒華蓋的安車早已候在府邸門口。
劉陵步下台階,慢慢朝馬車走去。她的目光透過薄紗往街對面一掃,嘴角當即掠過一絲冷笑。
右手邊斜對過,有幾名腳夫正坐在牆根下,一邊曬太陽,一邊扯閒篇。
劉陵不動聲色,由汐芸攙扶著上了馬車,竇勝等人騎馬隨行,一行人朝蒿街的東邊馳去。幾名腳夫馬上起身,駕著一輛驢車緊隨其後。
驢車一動,街邊便又有一人一騎跟了上去。騎者是名男子,戴著斗笠,笠檐壓得很低,看不清面目。
「御史府的人還真是殷勤,甭管翁主上哪兒他們都要隨行護送。」馬車中,汐芸笑著對劉陵道。
「今兒護送咱們的,可不光是御史府的人。」劉陵淡淡道。
「啊?」汐芸驚訝,「不就那幾名腳夫嗎?還有誰?」
「一個戴斗笠的,單人獨騎。」
「翁主真是明察秋毫,奴婢怎麼就沒發覺呢?」汐芸咋舌道,「也不知這傢伙又是什麼來頭。」
「八成是廷尉寺的。」劉陵冷哼一聲,「張湯此人最是貪功,自然不願被李蔡搶了風頭。」
東市的一家酒肆外,劉陵的安車靜靜地停在門口。
那輛驢車守在不遠處,幾個腳夫佯裝聊天,目光卻一直盯著酒肆。
酒肆的生意甚是興隆,客人進進出出。
忽然,頭戴帷帽、面遮輕紗的劉陵出現在了門口。她帶著數名隨從裹挾在人流中,快步走出酒肆,然後迅速乘上車馬,朝街道的另一頭疾馳而去。
幾名腳夫立刻駕車緊跟。
少頃,那個戴斗笠的男子也從酒肆門口策馬而過。
酒肆內,身著侍衛衣服的劉陵躲在門邊,看著驢車和騎者先後遠去,冷然一笑。
「走。」劉陵對身後的竇勝道。兩人旋即從後門離開了酒肆,匆匆走進了一條小巷。
小巷七拐八彎,行人稀少。
劉陵和竇勝一路疾行。
約莫走了一炷香工夫,剛拐過一個牆角,劉陵便突然剎住腳步,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那個戴斗笠的男子竟然站在一丈開外的地方,背靠著牆,雙手抱胸,一副悠然之態,仿佛已在此等候多時。
竇勝一看,頓時又驚又怒,抽刀便要衝上去。
「站住。」劉陵攔住他,「你先下去。」
「翁主……」竇勝大為不解,「此人分明來者不善……」
「下去!」劉陵冷冷道,目光直視著斗笠男子,「沒我的命令,不許過來。」
竇勝無奈,狠狠地瞪了那個男子一眼,返身退回到了剛才的拐角處。
劉陵迎著男子走了過去,唇角慢慢露出一絲笑意:「你挺能耐啊,居然沒被我甩掉。」
斗笠男子把笠檐一抬,青芒的臉露了出來。
「翁主的癖好真是奇特。」青芒打量著他,揶揄一笑,「我好像每回見你,你都是不同的裝扮。」
「如此才有新鮮感嘛。」劉陵笑得十分嫵媚,「若總是一成不變,那人生該多麼無趣!你不覺得,每次見我都有一種驚喜嗎?」
「很遺憾,我非但不覺驚喜,反倒有一種不安。」
「哦?為什麼?」
「你自以為聰明,可別人並不比你笨。所以,我替你擔心,怕你會玩火自焚。」
劉陵咯咯笑了起來:「你這話雖然不中聽,可聽你說擔心我,我還是挺欣慰的,說明你不是忘恩負義之人。」
青芒苦笑:「我若是那種人,你和淮南王以及你們這一支宗族的老老少少,恐怕早就都人頭落地了。」
「是嗎?」劉陵冷笑,「憑什麼?就憑你手中那份大臣名單?」
「光憑那份名單,當然不至於。我之所指,你心裡清楚。」
「不,我不清楚,就想聽你告訴我。」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在汲黯的生辰宴上,指使張次公、屠三刀等人行刺天子的,難道不是你嗎?」
劉陵心頭一震,臉上卻不動聲色:「好大的罪名,你可真是把我嚇壞了!就是不知道秦尉丞出於何種居心,跟我開這麼大的玩笑?」
「我今天來,是想勸你收手的。」青芒直視著她的眼睛,「回淮南去吧,告訴王爺,跟朝廷對抗絕沒有好下場,『吳楚七國之亂』便是血淋淋的前車之鑑!從今往後,斂藏鋒芒,改弦更張,接受朝廷的削藩之策,或許還能做個偏安一隅的逍遙王爺;倘若執迷不悟,一意孤行,最終只能是以卵擊石,自取滅亡!」
劉陵沉默半晌,冷冷一笑:「青芒,你真讓我失望!假如令尊的在天之靈聽見你這番話,恐怕會更加失望!你明明知道劉徹是你的殺父仇人,手上沾滿了你父親闔家老少數十口人的鮮血,可你非但不想報仇,還豁出性命去救他,現在又在我面前充當他的說客。青芒,你對得起令尊嗎?你不覺得自己很懦弱、很無恥嗎?!」
青芒痛苦地閉上眼睛,額角青筋暴起,胸膛劇烈起伏。
好一會兒,呼吸才慢慢平復下去。他睜開眼睛,緩緩道:「我不是不想報仇,只是我不能因為一己私仇,令社稷分崩、天下離亂,令千千萬萬的黎民百姓墜入血火之中!」
「你錯了!只有天下易主,才能拯救大漢的黎民百姓。」劉陵恨恨道,「劉徹就是個好大喜功、不恤民力的皇帝。自他即位以來,連年征戰,窮兵黷武,賦稅徭役日漸繁重,老百姓早就苦不堪言了。正所謂『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像劉徹這樣的皇帝,難道不該被推翻嗎?」
「聽你這口氣,劉徹簡直就是夏桀商紂了。」青芒淡淡苦笑,「但事實果真有你說的那麼不堪嗎?在我看來,劉徹自登基後,勵精圖治,選賢任能,內修法度,外攘匈奴,博開藝能之路,悉延百端之學,終以儒術治天下,其文治武功足可比肩任何一位古代聖王。當然,我不否認,今日漢朝還有許多不盡人意之處,但若因此便將劉徹的功績一筆抹殺,我認為並不公平。」
劉陵大聲冷笑:「照你這麼說,我父王及四方諸侯就該坐以待斃、任其宰割,這樣才算公平嘍?」
「若非各方諸侯驕橫不法、覬覦皇權,朝廷又豈會動手削藩?」青芒冷哼一聲,「若我所料不錯,如今淮南王恐怕早已把天子璽綬、袞袍冕旒,以及三公九卿、文武百官的印信都準備好了吧?就等你一朝發動,弒殺君上,王爺便可入主長安,篡位登基了。對不對?」
「蒙奕,你就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兒狼!」劉陵終於惱羞成怒,「枉費我父王辛辛苦苦養育了你十五年!」
聽到「蒙奕」二字,青芒不由黯然:「若非顧念王爺的養育之恩,我今天又何必來勸你收手?」
「我憑什麼要收手?」劉陵一臉激憤,「我父王乃高祖之孫,論輩分是劉徹的叔伯,比他更有資格入繼大統;何況我父王博學多識,流譽天下,且心系蒼生,體恤百姓,由他來當這個大漢天子,才是民心所向,天命所歸!」
「想當皇帝的人,哪一個不是拿百姓來當幌子?哪一個不自認為天命所歸?」青芒苦笑,「即使如你所言,王爺確實是有德之人,可那又怎樣?莫非每一個有德之人,都有理由揭竿而起,爭奪天子之位?這難道不正是社稷動盪、天下大亂的根源?此外,當年的吳王劉濞、楚王劉戊、趙王劉遂等人,哪一個不是自認為有資格入繼大統?可結果又如何?還不是一個個身死國滅,為天下笑?」
「那是他們無能,少拿這幫庸碌之輩跟我父王相提並論!」
青芒喟然長嘆:「這麼說,你真打算一條道走到黑了?」
「開弓沒有回頭箭!」劉陵一臉果決,「青芒,我警告你,別壞我的事,否則我先把你殺了。」
「要殺我,可沒那麼容易。」青芒淡淡一笑,「不過你可以放心,我不會去告發你,這也算是我對王爺養育之恩的報答吧。但是,醜話還是得說在前頭,倘若你執迷不悟,非要謀害天子,那我出於職責,定然不會袖手旁觀。」
「好啊,那我今天也把話給你放這兒,我與劉徹不共戴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劉陵一臉倨傲,「你若執意做他的鷹犬,那就等著替他收屍吧。不過,有一點你也大可放心,等到大功告成的那天,說不定我會念及舊情,賞你個一官半職。」
青芒冷然一笑:「謝了,我向來不稀罕官職爵位這些東西。若真有那麼一天,我情願歸隱江湖,終老林泉。」
嚴助突然接到天子傳召,大為驚詫,趕緊騎上快馬,疾馳入宮。一進溫室殿,便見一幫重臣都在,個個神色陰鬱,殿上的氣氛也頗有幾分肅殺,心中越發狐疑忐忑。
見過禮後,便聽天子沉聲問道:「嚴助,昨夜秦穆有沒有離開過西市的工場?」
嚴助一怔,忙道:「回陛下,昨夜吃過晚飯後,秦穆說他甚是疲乏,早早便睡下了,並未離開。」
聞聽此言,已然入座的蘇建頓時鬆了口氣,遂得意地瞟了張湯一眼。張湯眉頭一皺,趕緊問道:「嚴大夫,你能保證秦穆一整夜都未曾離開嗎?」
「保證?」嚴助頓時一頭霧水,且對張湯說話的口氣有些不滿,「張廷尉此言何意?秦尉丞又不是囚犯,我也不是牢頭,他昨夜是否離開為何要我來保證?」
張湯哼了一聲,隨即把昨夜宮中失竊一事和方才的爭論焦點簡要說了一下。嚴助這才恍然大悟,沒料到昨夜竟然出了這麼大的事。
公孫弘看了看他,微笑道:「嚴大夫,眼下你也明白了,此事干係重大。所以,秦穆昨夜到底有沒有離開過西市,你可得想好了再說。」
「嚴大夫,」張湯又道,「其實我能理解你的難處,對於秦穆昨夜的動向,不管是誰都很難做出保證。沒關係,你只要實話實說,接下來的事,朝廷自有公斷,與你並無干係。」
公孫弘和張湯一唱一和,分明是在暗示嚴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必要替秦穆作保。
一旁的汲黯見狀,終於忍不住道:「張廷尉,你的話是不是太多了?嚴大夫要如何做證,他自有主張,你沒必要如此循循善誘、耳提面命吧?」
「什麼叫『耳提面命』?我不過是讓他放下顧慮、道出實情而已。」張湯頗為不悅,「再說了,本廷尉怎麼說話,何時輪到你汲內史來管了?」
汲黯呵呵一笑:「本內史才懶得管你,沒那閒工夫。我只是想提醒你,別把你們廷尉寺那套誘導證人、歪曲真相的把戲搬到皇上面前來。」
「汲黯,你不要血口噴人!」張湯怒不可遏,「我什麼時候誘導證人、歪曲真相了?你把話說清楚!」
「二位能不能消停片刻?」劉徹冷冷地發話了,「朕現在想聽的是嚴助的證詞,不是二位毫無意義的爭吵。」
張湯無奈,只好悻悻閉嘴。
一直沒機會開口的嚴助微微一笑,看了看張湯,又看了看汲黯,才從容稟道:「啟稟陛下,臣以為,張廷尉方才言之有理,關於秦穆昨夜的動向,無論何人,的確都很難做出保證……」
此言一出,汲黯和蘇建同時色變,不由面面相覷。
張湯心中大喜,下意識地看向公孫弘。公孫弘卻面無表情,只垂了垂眼皮,與對面的李蔡一樣,都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樣子。
「不過……」嚴助忽然話鋒一轉,「巧得很,臣從昨夜到今天早晨,一共到秦穆的房間去了五趟,所以恰好可以做證。」為了強調,他還特意張開一隻手掌,比了個「五」的數字。
後面這句轉折,大出眾人意料。
劉徹不自覺地身體前傾,目光炯炯地盯著嚴助;連公孫弘和李蔡也都不約而同地把視線轉到了嚴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