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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突襲

2024-09-26 11:05:46 作者: 王覺仁

  君子戰雖有陣,而勇為本焉。

  ——《墨子·修身》

  正堂上燈火輝煌,一派笙歌燕舞、觥籌交錯的熱鬧景象。

  天子劉徹坐在北首的主榻上,汲黯和公孫弘分坐左右;下首,李蔡、張湯、李廣、蘇建、夷安公主、劉陵等數十位貴賓在大堂兩側分案而坐;他們身後各有一排樂工或坐或站,正賣力演奏著編鐘、建鼓、琴、瑟、笙、竽、塤、簫等各種樂器;大堂中央,一群高髻細腰、體態婀娜的舞伎在表演水袖舞,柔軟的長袖拋曳環繞、飄動飛舞,把一干君臣看得如痴如醉。

  一曲舞罷,眾伎退下。

  「正所謂『體若游龍,袖如素霓』,誠如是乎!」劉徹高聲讚嘆道,率先舉起酒杯,向汲黯敬酒祝壽。堂上眾人也都跟著舉杯,一時間祝壽賀喜之聲不絕於耳。汲黯滿面笑容,端酒起身,先是感謝了天子,然後面朝眾人,躬身環拜了一圈,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汲卿,接下來是何節目?」劉徹興致勃勃地問道。

  「回陛下,接下來便是臣親自編排的《太平舞》……」

  「《太平舞》?」劉徹眉頭微蹙,「就是去年重陽節宮中聚宴,你們內史府獻上的那支?」

  「正是。」

  

  「那舞還算不錯,只是陰柔有餘,剛健不足。」劉徹笑了笑,「此外,你別出心裁地將匈奴舞與我大漢之舞雜糅,新意固然是有,卻終究顯得不倫不類。說實話,朕……不是很喜歡。」

  一旁的公孫弘聽著,不由暗自一笑。

  《太平舞》是汲黯精心編排的一支大型群舞,一半舞者扮成匈奴人,與另一半漢人舞者共舞。該舞雜糅了匈奴祭祀舞和大漢宮廷舞的元素,整支舞蹈分成上、中、下三闋,上闋的主題是激烈對抗,中闋是走向和解,下闋是恩仇消泯、共存共榮。在公孫弘看來,汲黯編這支舞的目的就是鼓吹與匈奴和睦共處,反對朝廷與匈奴開戰。所以,每次汲黯把這支舞蹈搬出來,其實就是對天子的一次無言的諫諍。

  天子當然不吃他這套,只是礙於情面沒跟他計較而已。不料今日汲黯「犯顏直諫」的臭毛病又犯了,居然借自己的生辰宴來這一出,這無疑極大地壞了天子的雅興。

  公孫弘斜睨了汲黯一眼,知道今日有好戲看了。

  「啟稟陛下,」汲黯絲毫沒有理會天子的不悅,朗聲道,「《易經》有言:『一陰一陽之謂道』。二氣相感而成體,不可執一為定象。自天道以至人倫事理,無不以陰陽合德為宗,可見二者相反相成,不可偏廢。譬之樂舞,何獨不然?無論陰柔之舞抑或剛健之舞,總以和諧均衡為要,最忌執此廢彼,如此方可上承天道,下合人倫。臣所編之《太平舞》,正是蘊含此意,若一味強調剛健進取,臣恐有違陰陽之道。」

  此言一出,劉徹的臉色頓時陰了下來。

  大堂上頃刻間鴉雀無聲。

  夷安公主見狀,不由大為掃興,對一旁的劉陵低聲道:「這個汲黯就是不識趣!好好的宴會,生生讓他自己給攪黃了。」

  劉陵淡淡一笑,沒有接茬。

  半晌,劉徹才勉強一笑:「汲卿,今日是你的壽宴,咱們君臣好不容易歡聚一堂,朕就不跟你探討這些大而無當的陰陽之道了。」說著,把臉轉向公孫弘,「丞相。」

  「臣在。」

  「朕日前命樂府編的那支新舞,可編好了?」

  「回陛下,不僅編好了,而且樂工舞者們都已排練得甚為嫻熟,臣今日正欲借汲內史之壽宴,向陛下進獻此舞,同時向汲內史賀壽。」

  「很好。」劉徹笑逐顏開,「此舞可取了名字?」

  「遵照陛下旨意,此舞要蘊含剛健進取、奮發有為之精神,以揚我大漢國威,故臣斗膽,將其取名為《定戎宣威舞》,不知妥否,尚祈陛下聖裁。」

  汲黯一聽,不禁無聲冷笑。

  「定戎宣威……」劉徹念叨著這四個字,頓時龍顏大悅,「善,甚善!此名甚合朕意!」

  「公孫丞相果然思慮周密啊!」汲黯忍不住道,「想不到您今日赴宴有備而來,而且還秘而不宣,突然給了下官這麼大一份賀禮,讓下官如何消受得起呢?」

  「汲內史客氣了。」公孫弘微笑著,「本相也是想給你一點驚喜嘛,倘若提前說了,不就太無趣了嗎?」

  「這麼說,丞相認為此舉甚是有趣嘍?」

  「汲內史不這麼認為嗎?」

  「請恕下官直言,今日是下官的生辰宴,要的是和諧喜慶的氣氛,可您那《定戎宣威舞》光聽名字便霸氣十足、威嚴肅殺,放在這樣的場合表演,您覺得合適嗎?」

  「汲內史多心了,不就是一支舞嗎,何至於如此緊張?莫非在你心目中,舞蹈並不只是舞蹈,而一定要象徵著什麼嘍?」

  眼看一場好端端的宴會驀然變成了賓主之間的鬥法,在場眾人都始料未及。李廣、蘇建等大部分賓客心裡苦笑,只能面面相覷;而以張湯為首的一部分人則暗暗交換眼色,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只有極少數人面無表情、安之若素,例如李蔡。

  最不耐煩的當屬夷安公主。她今日本是來聽歌觀舞尋開心的,不料竟是這般結果,只好拿起筷子一個勁地夾菜吃,吃得嘴巴都鼓起來了。

  劉陵一瞥,忍著笑道:「我的公主,你慢點吃,這可不是你的漪蘭殿,當著皇上和這麼多文武大臣的面,你可得矜持一些。」

  「不吃了。」夷安公主索性把筷子往案上一拍,「無聊死了,咱們走,出去透透氣。」

  二人遂一前一後,悄悄從東側的邊門溜出了正堂。

  青芒從角落走出,恰好與朱能、侯金等人迎面相遇。

  朱能詫異道:「老大,你上哪兒去了?讓我們一頓好找。」

  「你小子不好好巡邏,找我做什麼?」青芒沒好氣道。

  「就是有件事挺蹊蹺,找你稟報啊!」

  青芒眉頭一蹙:「何事?」

  「方才我們在閤門附近碰見了那個姓盧的掾史,帶著一群侍衛急吼吼地朝前邊去了,我跟他打招呼他也愛搭不理,不知道搞啥名堂。」

  「盧掾史?」青芒心頭一凜。

  此人是分管倉庫錢糧的倉曹掾史,這會兒應該在庖廚忙碌才對,為何會出現在閤門附近?還帶著一群侍衛?

  「老大,那姓盧的會不會有問題?」侯金道,「我看他好像是奔著前堂去的。」

  「除非硬闖,否則他過不了閤門。」青芒道,「我早就吩咐過了,今晚除了傳菜的宦官宮女,前堂與後院之人都要各安其位、各守其職,均不得隨意通過閤門進出。何況他還帶了一群侍衛,守閤門的弟兄更不會放他過去。」

  「還是老大想得周到。」朱能嘿嘿笑道,「這樣就不怕那傢伙搞什麼么蛾子了。」

  「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青芒眉頭緊鎖,心頭隱隱泛起一絲不祥的預感,「走,去閤門看看。」

  內史府後院的東邊是一排小吏和仆傭的房舍,雷剛等人暫居此處。

  此時,雷剛正與一高一矮兩個漢子在自己房中喝酒,三人都已半醉。

  「金鎖,」雷剛醉眼惺忪,指著食案邊的一壇酒對高個子道,「這宜城醴可是天下知名的好酒,通常是達官貴人才享用得起,你小子居然弄來了一壇!說,是不是去哪兒偷的?」

  金鎖眼睛一瞪:「去你娘的,愛喝不喝!」說著一把搶過案上的酒壺。

  「雷哥,你這話就不對了。」一旁的矮個子道,「金鎖有一位發小在東市賣酒,這宜城醴是人家送的。金鎖仗義,拿出來跟咱倆分享,你咋還冤枉人家呢?」

  雷剛嘿嘿一笑,趕緊對金鎖道:「對不起了老弟,那是哥誤會你了。來來來,給哥滿上,哥自罰三杯。」

  金鎖翻了翻白眼:「三杯夠嗎?要罰就罰三碗。」

  雷剛一怔,旋即拍了拍胸脯:「三碗就三碗,哥哥今天捨命陪君子,豁出去了!」

  「雷哥就是豪氣!」矮個子忙拿過三隻陶碗,在案上一字排開,然後抱起酒罈,全都倒滿了。

  「請吧,雷哥。」金鎖笑了笑,「幹了這三碗,咱就洗洗睡吧。」

  「切!三碗就想讓我躺下?你也太小瞧雷某了!」雷剛哈哈大笑,一口氣便把那三碗酒咕嚕咕嚕喝光了,然後打著酒嗝、抹著嘴角,朝二人亮了亮碗底。

  話音未落,雷剛便雙眼一閉、一頭栽倒在案上,旋即打起了呼嚕。金鎖和矮個子又交換了一下眼色,臉上都是如釋重負的表情。

  金鎖一笑:「這酒量也不咋地嘛,老子還以為得陪他喝到天亮呢!」

  矮個子鬆了口氣:「還好他酒量不行,要不咱怎麼跟酈旗主交差?」

  金鎖湊過來,試探性地推了推雷剛,結果雷剛便像一灘爛泥似的倒在了地上。

  「行了!這一覺至少睡到明天中午。旗主就怕他今晚搞事,現在可以放心了。」金鎖嘿嘿笑著,和矮個子一塊走了出去。

  他們剛一出門,雷剛的眼睛便倏然睜開了……

  正堂上,氣氛仿佛凝固了。

  半晌,劉徹才呵呵一笑,打破了僵局:「二位愛卿不必為此爭論了。各有所好,本就是人之常情,又何必強求一致?朕有個提議,《太平舞》和《定戎宣威舞》都別上了,咱們直接上後面的節目,不知二位愛卿意下如何?」

  「陛下聖明。」公孫弘忙道。

  汲黯卻悶聲不語。

  「汲卿,」劉徹看著他,「後面是何節目?」

  汲黯又沉默了片刻,才道:「回陛下,是百戲。」

  「好!朕許久沒看百戲了,上吧!」

  天子一錘定音,堂上眾賓客大多暗暗鬆了口氣,只有張湯等人面露失望之色。

  劉徹舉起酒杯,面朝眾人,朗聲道:「諸位儘管開懷暢飲,今夜君臣同樂,朕與爾等一醉方休!」

  眾人大喜,紛紛舉杯附和,堂上的氣氛這才重新活躍了起來。汲黯與公孫弘卻依舊冷冷地對視著。劉徹看在眼裡,無聲一笑。

  兩位重臣彼此針鋒相對、水火不容,對皇帝而言其實不是壞事。倘若大臣們關係好,那皇帝就有可能被架空,變成真正的孤家寡人。所以,公孫弘和汲黯越是死磕,劉徹的天子權威就越能凸顯,也越能掌控一切。

  這是帝王必不可少的馭下之術,劉徹自然深諳此道。

  青芒等人匆忙趕到閤門,眼前的情景頓時令他們瞠目結舌、汗毛倒豎。

  只見閤門內外躺著數十具衛尉寺禁軍和內史府侍衛的屍體,每個人身上都中了多支弩箭,少則三四支,多則七八支,其狀慘不忍睹。

  「咋……咋會這樣?!」朱能臉色煞白,雙腳止不住地戰慄起來。

  青芒蹲下身去,觀察著一具中了多支弩箭的屍體。

  「這……這是弩機殺的吧?」朱能顫聲道。

  「肯定是弩機!」侯金接茬道,「可問題是姓盧的才帶了二十來人,如何可能在短時間內殺咱們這麼多弟兄?瞧這情形,咱們的人幾乎……幾乎沒機會還手啊!」

  的確如侯金所言,青芒目光所及,基本上都是自己人的屍體,並且可以看出是在極短時間內遭到了狙殺——不要說還手,恐怕連逃命都來不及。

  「只有一種可能……」青芒神色凝重,眉頭幾乎擰成了一個「川」字,「刺客所持不是一般的弩機,而是無需填箭便可連續擊發的連弩!」

  「連弩?!」朱能與侯金都是聞所未聞,不由面面相覷。

  青芒抬起目光,四處掃視,忽然發現了什麼,遂快步走到閤門的台階前,從地上撿起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

  侯金和朱能連忙跟了過去。

  只見青芒手上拿著一個精鐵鑄造的匣子,鐵匣在門樓燈籠的照耀下閃著幽幽寒光。

  「這啥東西?難道……是裝箭的匣子?」朱能一臉納悶。

  青芒冷笑不語。

  侯金一臉憂急道:「老大,看來皇上危險了,咱們得馬上救駕啊!」

  儘管內心的蒙奕並不希望他去救皇帝,可無論是出於衛尉丞的職責,還是出於一個人的良知,青芒都絕不允許自己袖手旁觀。

  「傳我命令,讓弟兄們全部散開,摸黑前進,儘量別走甬道迴廊……」青芒語速飛快地下達著命令,可一句話還沒說完,臉色卻驟然一變,大喊道:「趴下!」

  四五支弩箭從黑暗中破空而來,瞬間便有幾名軍士中箭倒地。朱能腿上也中了一箭,頓時疼得哇哇大叫。青芒猛地拉著他一同趴下,旋即又有一箭擦著二人的頭頂飛了過去。

  青芒方才之所以下達那樣的命令,就是判斷刺客會留下一部進行阻擊。現在的情況證實了他的判斷,同時也說明——刺客的主力肯定是衝著正堂去了。

  時間緊迫,必須立刻解決眼前這支伏兵,否則皇帝隨時可能喪命!

  可是,敵暗我明,加之對方手上還有那麼可怕的武器,這仗該怎麼打?

  「猴子,叫弟兄們趴著別動,等我命令。」

  「老大,太危險了,咱們一塊上吧……」侯金聽出他有單獨行動的意思,可勸阻的話剛一出口,青芒便像離弦之箭射了出去,瞬間消失在了黑暗中。

  正當青芒等人被阻滯在閤門的同時,盧掾史與化裝成侍衛的張次公等人正朝著正堂的後門快速逼近。

  越接近正堂,禁軍的布防愈加嚴密,幾乎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還有一支支巡邏隊往來穿梭。然而,張次公等人僅憑十幾把墨弩,便硬生生殺開了一條血路,如入無人之境。

  沿途,至少有幾百具禁軍和侍衛的屍體倒在了他們身後。

  這幾乎不能算是偷襲了,而是一場血淋淋的屠殺!

  不過短短一盞茶工夫,他們便如犁庭掃穴一般,悍然殺到了距正堂僅十丈開外的地方。

  這裡有一條長廊,正好藏身。

  堂上的絲竹管弦與歡聲笑語已然清晰可聞。

  張次公甚至已經聞到了隨風飄來的縷縷酒香,嘴角忍不住泛起一絲獰笑。

  不過,這最後一小段路,顯然沒有那麼容易跨越了——

  首先,中間相距這十丈,基本上是一片無遮無攔的開闊地,一露頭便會遭到禁軍弓箭手的打擊;其次,正堂四周的迴廊上,每間隔三尺便站著一名禁軍;光是後門兩側,放眼望去便至少有三百人;一旦開打,從兩側邊門和正門趕來馳援的兵力,加起來起碼會有上千人……

  張次公摸了摸腰間的箭匣。

  方才他一路上已經打光了五個,眼下還剩六個,加上連弩上裝著的,總共有七個箭匣,亦即七十支箭,而其他人的情況也跟他差不多。

  他們十五個人,總計約有一千來支箭,這就意味著一旦正面強攻,他們必須一箭射殺一人,才能殺光正堂周圍的禁軍——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誰能有那種準頭?

  張次公不是死士,他並不想死在這裡。

  屠三刀他們可以抱定有來無回的決心,可張次公卻壓根沒有這樣的死志。

  他還想要富貴,想要權力,想要得到劉陵,想要享受這個世間所有令人垂涎的事物,想要得到一個成功男人可以得到的一切!

  所以,他絕對不能死。

  他必須在指揮別人全力進攻的同時,給自己留了一條隨時可以全身而退的後路。

  「將軍,該怎麼打,快下令吧!」一旁的盧掾史見他怔怔出神,忙催促道,「再等下去,萬一秦穆他們殺過來,咱們就腹背受敵了。」

  張次公又沉吟了片刻,才湊近盧掾史,低聲對他下達了命令……

  酈諾在庖廚忙活了片刻,心裡隱隱有些不安,便找了個由頭離開,回到後院東邊房舍,敲開了金鎖的屋門,問他事情辦妥了沒有。

  金鎖打著哈欠,嘻嘻一笑:「旗主勿慮,雷哥現在就是一攤爛泥,你在他耳邊打雷他都不會醒。」

  「走,去看看。」酈諾仍舊不太放心。

  二人來到雷剛房前,見屋裡還亮著燈,但房門卻虛掩著。酈諾一看便覺不妙,衝上去一把推開了房門——不出所料,房中早已空無一人。

  酈諾苦笑,回頭看著金鎖。

  金鎖目瞪口呆。

  「叫上弟兄們分頭找,無論如何也要把他給我抓回來!」

  酈諾扔下這句話,迅速轉身衝進了黑暗中。

  金鎖並不知道,一刻鐘前,他和矮個子前腳剛走,雷剛後腳便提刀溜出了房門,並與事先約定好的六七個兄弟會合,沿著內史府東側迴廊朝前堂潛行而去……

  夷安公主和劉陵沿著迴廊朝後院走來,汐芸等侍女提著燈籠在一旁照亮。

  「我說妹妹,咱還是回去吧,這兒黑燈瞎火的,你不害怕嗎?」劉陵道。

  夷安公主其實也覺得無聊,可一聽劉陵這麼說,又見她有些懼意,頓時玩性大起,便道:「別怕,有我呢!本公主好歹也學了點拳腳,正愁沒有用武之地呢,真要碰上一兩個毛賊,我保管將他們拿下!」

  劉陵勉強一笑:「今晚這兒都是禁軍和侍衛,哪來的毛賊?怕就怕……」

  「怕什麼?」

  「就怕這黑咕隆咚的地方,有什麼邪祟出沒。」劉陵心裡惦記著正堂的情況,更惦記張次公他們的行動是否順利,壓根沒心思陪這位任性公主到處瞎逛。

  「邪祟?」夷安公主一聽,不由有些心驚。

  「是呀,我聽說,邪祟都是無影無形的,挖人心肝有如探囊取物一般,它們可不會懼怕你的拳腳。」

  夷安公主心裡雖懼怕,但執拗勁兒還是占了上風,便哈哈一笑道:「我聽父皇說過,一個人若有正氣,自然百邪不侵。別怕,就算真有邪祟,見了本公主它也會躲得遠遠的。走,咱去後花園逛逛,聽說內史府栽了好大一片梅花樹呢!」說著挽起劉陵的手臂,反而加快了腳步。

  劉陵暗暗叫苦,眼睛一轉,忙道:「可邪祟哪知道你是堂堂公主啊?」

  「這還不簡單?」夷安公主一笑,對身後的侍女道:「如意,大聲唱宣,叫邪祟們讓路!」

  侍女如意面露難色:「這……這怎麼宣啊?」

  「這都不會?」夷安公主白了她一眼,「你就宣——夷安公主駕到,四方邪祟避讓;如若抗命不從,教你魂飛魄散!」

  劉陵聞言,不禁在心裡連連苦笑。

  碰上這麼個任性刁蠻不按常理行事的主兒,你就算滿腹心計也只能徒喚奈何了。

  青芒躲在閤門邊上的一處灌木叢中,緊張地判斷著對手可能的藏身位置。

  閤門西側有一座兩丈多高的望樓,原本懸掛在樓角上的燈籠已經全部熄滅,樓上極易藏人;望樓對面也就是閤門東側長著幾株高大的黑松,樹上也可藏人;另外,正對閤門有一座面闊三間的侍衛值房,房頂上亦可藏身。

  這三個狙擊點互為犄角、居高臨下,只要三名伏兵手持連弩,便可徹底封鎖閤門,更何況對手很可能還不止三個。

  灌木叢旁邊躺著幾具禁軍的屍體,青芒忽然靈機一動,朝屍體摸了過去……

  片刻後,灌木叢中突然飛出一個黑影,仿佛一隻大鳥越過閤門門樓;緊接著,另一個黑影徑直飛向望樓,繼而第三個黑影則飛向那幾株大黑松。

  嗖嗖嗖嗖,黑暗中立刻傳出一連串箭矢破空的銳響。

  在那三個「黑影」被弩箭紛紛射中並落地的瞬間,青芒無聲地笑了。

  那是他從屍身上扒下來的三件鎧甲。

  它們成功地誘使對方暴露了。

  從連弩發射的方位、響聲和弩箭運行的軌跡來看,青芒適才的判斷完全正確——對方占據著望樓、黑松、房頂三處狙擊點,每個點上各埋伏著兩名弩手。

  這下就好辦了,雖然還是敵眾我寡,但形勢已經變成青芒在暗、對手在明了。

  青芒摸到灌木叢邊緣,接著雙足運力,猛然躥出,「嗖」地一下攀上瞭望樓。這一次對手們都慢了半拍。待弩箭紛紛擊發之時,青芒已經抓住二樓欄杆,直接躥了上去。

  看見青芒的一剎那,望樓上的姚門吏和一個手下同時愣了一下。

  就在這極為短暫的間隙,青芒飛撲上去,用左手一把抓住姚門吏的連弩,往旁邊一推。而姚門吏恰在此刻下意識扣動了懸刀,於是弩箭飛出,射入了那名手下的胸膛。與此同時,青芒右手的環首刀已然出鞘,無聲地劃開了姚門吏的喉嚨。

  這一串動作有如行雲流水。

  當姚門吏捂著噴血的喉嚨行將倒地時,青芒原地一個急旋,托住了他的後背,然後一把將他推到了欄杆邊。

  嗖嗖嗖,從右前方屋頂和左手邊黑松同時襲來的多支弩箭全部射在了姚門吏的身上。

  青芒奪過連弩,旋即蹬上欄杆,縱身一躍,朝侍衛值房的房頂飛了過去。

  人在半空中的青芒連續拉起望山並扣動懸刀,嗖嗖兩箭飛出,房頂上迅速響起兩聲慘叫。青芒穩穩落在房頂,將較近的那人一腳踹飛了出去。另一人只是受傷,轉身欲逃,青芒立刻拉起望山,不料懸刀扣下卻「咔嗒」一聲,並無箭矢射出。

  箭匣空了。

  青芒毫不遲疑,右手長刀飛擲而出,「噗」的一聲貫穿了那人的身體。

  在此過程中,黑松那邊的兩支連弩頻頻擊發,多支箭矢擦著青芒的身體和耳畔飛過。

  青芒跳下屋頂,卸掉了連弩上的空匣,同時迅速衝到方才墜地的那人身邊,從他身上抽出一個箭匣,飛快地裝上弩機。這時,黑松那邊也相繼傳來了兩聲「咔嗒」輕響。

  他們的箭匣也空了。

  青芒一笑,挺身站起,徑直朝對方走了過去。

  夜色漆黑,樹冠濃密,僅憑眼睛根本看不見那兩名弩手的藏身之處。

  但是,青芒的耳朵聽見了。

  此刻,那兩人手忙腳亂換裝箭匣的聲音更是清晰地暴露了他們的位置。

  青芒又穩穩地往前走了幾步,直到聽見二人的新箭匣「咔嚓」落槽的聲音,才從容抬手,拉起望山,扣動懸刀。

  一下,兩下。

  黑松那邊傳來兩個人重重墜地的聲音,然後一切就都安靜了。

  張次公最後確定了一個兵分三路的計劃:

  第一路,由他和盧掾史兩人繞過正堂,潛行到內史府西南角的鐘樓上放一把火,製造混亂,同時吸引正堂的部分兵力;

  第二路,命屠三刀手下的十名死士,先對禁軍發起佯攻,然後迅速退守長廊,反攻為守,以有限的箭矢最大限度殺傷對手;

  第三路,由屠三刀本人和另外兩名麵皮白嫩的手下化裝成宦官,趁亂潛入正堂,伺機除掉劉徹。

  張次公這個計劃的妙處就在於——既指揮所有人竭盡了全力,又給自己留了退路。

  而張次公之所以拉上盧掾史一道,當然不是好心給他逃命的機會,而是為了在最後時刻讓他打掩護或拿他當擋箭牌,以確保自己能夠順利逃生。

  約莫辰時三刻,當正堂上的宴會進入高潮之際,張次公悄然展開了行動。

  一刻鐘後,鐘樓火起。

  正在正堂大門前值守的霍去病聞報,立刻命兩名校尉率其所部前去救火。緊接著,又一名軍士倉皇來報,稱一夥身著侍衛甲冑的刺客正在瘋狂進攻後門,弟兄們死傷慘重。

  霍去病一震,厲聲喝問:「刺客有多少人?」

  軍士囁嚅道:「大約……大約十來個。」

  「什麼?」霍去病難以置信,「十來個人就令弟兄們死傷慘重?!」

  「那、那幫傢伙都拿著十分厲害的弩機……」

  霍去病意識到事態嚴重,沒等軍士說完,立刻點了一支百人隊火速趕往正堂後門。

  剛一轉過拐角處的迴廊,眼前的景象頓時令他目瞪口呆——數百名禁軍軍士的屍體,橫七豎八、層層疊疊地躺在了正堂北面的那片空地上,汩汩流淌的鮮血仿佛匯成了一條條小溪;而英勇的禁軍軍士們還在拼命往前衝鋒,其中不乏奮力還擊的弓箭手,但終究壓不住對方;一支支弩箭發出尖銳的嘯聲破空而來,不斷刺入他們的皮肉,爆起一團團血霧……

  目睹這樣的慘狀,霍去病不禁大為憾恨。

  因為今日只是執行城內的護駕任務,依照慣例,整支部隊以輕裝為主,出宮時並未從武庫領取盾牌,所以才會造成這麼大的傷亡!

  儘管渾身上下血脈賁張,可霍去病還是強令自己冷靜下來,仔細觀察了一下敵人的射擊點。他發現,一共有十來個弩手正躲在對面的長廊處,而每個射擊點的弩箭都會在連續擊發十箭之後有個短暫的停頓。

  這絕非一般弩機,而是可以連續擊發的連弩!

  霍去病並不知道如此可怕的「連弩」具體是什麼玩意兒,但至少他已經知道,即便它再厲害,也有因裝箭而停頓「啞火」的時候。

  這就夠了!

  思慮已定,霍去病立刻瞅准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射擊點撲了過去。

  才衝出三丈來遠,那名弩手便發現了他。

  一箭,兩箭,三箭……尖嘯而來的三支箭矢都被霍去病靈巧避過。第四支緊隨而至,直射面門,霍去病把頭一偏,又躲了過去。

  五,六,七,又是一連三箭「嗖嗖」地擦著他的耳畔飛過。

  此時霍去病距離長廊已不到兩丈,雪亮長刀也已出鞘。

  那名弩手本來藏在廊柱之後,見他如此勇猛,似乎微微一怔,緊接著居然站了出來,迎面連射兩箭。

  霍去病也沒料到此人如此兇悍,揮動長刀擋開一箭,不想腳底被一具屍體絆了一下,身體一晃,被呼嘯而至的第二箭射中了左臂。

  但他卻毫不顧及,猛然發出一聲暴喝,整個人縱身躍起,手中長刀划過一道弧光,朝著弩手當空劈落。

  四目相對的剎那,霍去病的刀已經劈開了他的頭顱。與此同時,弩手的最後一箭也已擊發,射入了他的右腿。

  弩手倒下。霍去病奪過連弩,拿在手上看了幾眼,不由驚嘆這把武器的精妙。

  連弩既已到手,接下來便是與對手公平對決的時刻了。

  霍去病扯下弩手身上的箭匣帶,斜挎在肩上,然後給連弩裝上一個新箭匣,隨即沿著長廊開始反擊,與對方弩手展開了對射……

  正堂內鼓樂齊鳴,角牴、尋幢、吞刀、吐火等百戲表演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絕大多數賓客都看得聚精會神,絲毫沒有意識到外面發生了什麼。

  然而,天子劉徹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

  他眉頭微蹙,用耳朵仔細捕捉著來自正堂後方的那些隱隱的廝殺聲,神情漸漸凝重。很快,內史呂安便慌慌張張地走到他身旁,焦急地稟報了外面的情況。

  劉徹神色微微一變,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

  呂安大為憂急,忙低聲道:「陛下,這兒太危險了,還是趕緊起駕回宮吧。」

  劉徹不語,只犀利地掃了他一眼。呂安無奈,只好退下。

  這一幕自然被公孫弘、汲黯等人盡收眼底。此時,外面那些不尋常的動靜也或多或少落入了他們耳中。汲黯再也坐不住了,正想起身出去察看,劉徹忽然淡淡笑道:「汲卿,少安毋躁。朕可不希望,區區幾個小毛賊,便擾了你的生辰宴,壞了朕的雅興。」

  汲黯聞言,只好深長一揖,忐忑不安地坐了回去。

  天子的話音不大不小,剛好讓坐席離得較近的公孫弘、李蔡、張湯、李廣、蘇建等人聽得見,又不會傳得太遠。所以公孫弘等人一聽,便也只能按捺住七上八下的心,老老實實待在坐席上。

  雷剛帶著手下在內史府東北角襲擊了一支禁軍的巡邏小隊,隨後正準備換上他們的甲冑,便驀然聽見「夷安公主駕到,四方邪祟避讓;如若抗命不從,教你魂飛魄散」的唱宣遠遠飄來。

  雷剛剛把一件鎧甲胡亂套在身上,聞聲頓時一愣,忙問旁邊的手下:「這宣的是什麼狗屁玩意兒?」

  手下認真聽了聽,道:「好像是什麼夷安公主駕到……」

  「公主?」雷剛先是一怔,旋即咧嘴笑了,「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大哥何意?」手下不解。

  「咱把這什麼狗屁公主綁了,抓到劉徹跟前,還怕那狗皇帝不乖乖就範?」雷剛脫下鎧甲往地上一扔,「不用換裝了,這個送上門來的公主就是咱們的令牌,走!」

  說完,雷剛便伏低身子,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摸了過去。六七個大漢緊隨其後。

  夷安公主一行人沿著迴廊走來,一路有說有笑,絲毫沒有察覺即將到來的危險。

  突然,幾顆小石子從暗處飛出,一一打滅了她們手上的燈籠。

  周圍頓時陷入黑暗,只剩下長廊遠處懸掛的燈籠射來幾縷微光。

  如意等幾個膽小的侍女發出一片尖叫聲。

  劉陵以為是撞上了張次公等人,便後退了幾步,佯裝害怕道:「妹妹快走,看來這兒真有邪祟!」

  夷安公主也被嚇得不輕,卻仍強自鎮定,站著不動:「哼,本公主偏偏不信這個邪!」為了給自己壯膽,又衝著四周喊道:「何方邪祟,竟敢冒犯本公主!有本事就出來,本公主倒想看看你有沒有三頭六臂!」

  話音未落,黑暗中便傳出一聲暴喝:「老子來也!」緊接著便見六七條黑影從一旁的灌木叢中飛掠而出,為首那個魁梧的黑影更是直撲夷安公主。

  如意、汐芸等侍女又是一陣尖叫,旋即掉頭就跑。劉陵一怔,難以判斷來者何人,只好喊了聲「夷安快跑」,然後跟著侍女們一塊跑了。

  夷安公主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嚇懵了,一時竟愣在當場。

  眨眼間,雷剛已持刀逼至目前。

  興許是平時跟霍去病學武練出了一點反應能力,夷安公主下意識往旁邊一閃,同時右拳揮出,正好打在雷剛胸口。

  不過,這一拳毫無力道,對雷剛而言無異於蚊蟲叮咬。

  「臭娘們!還敢打老子?!」

  雷剛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猛地扭到背後,同時把刀架上了她的脖子。

  夷安公主疼得尖叫了一聲,又驚又怒道:「狗膽包天,竟敢侵犯本公主?你不怕被滅族嗎?!」

  雷剛嘿嘿一笑,把臉湊近她:「老子抓的就是你這個公主。」

  一股難聞的酒氣撲面而來,夷安公主幾欲作嘔。

  「你瘋了不成,明知我是公主還敢動手?」

  「老子是瘋了!老子今天不僅要殺你,還要殺了那個狗皇帝!」

  夷安公主一震,這才意識到事情非同小可,忙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換了個口氣道:「這位好漢,你別衝動。你有何冤屈,儘管跟本公主道來,本公主一定會替你稟明父皇,幫你伸張正義。」

  「伸張正義?」雷剛忍不住發出一陣狂笑,「讓你爹把狗頭給我,就是幫我伸張正義了。」

  「我父皇究竟與你有何深仇大恨?」

  「狗皇帝迫害墨家,殺了我們無數弟兄,老子今日就要替天行道,取他狗頭!」

  夷安公主大為驚愕:「你……你是墨者?」

  「沒錯!老子今天就讓你死個明白!」雷剛惡狠狠道,「走,帶老子去見狗皇帝!」

  「哪裡走!」

  一聲女子的嬌叱驀然從長廊那頭傳來。

  雷剛一驚,下意識拽著夷安公主轉過身來。

  於是乎,夷安公主便在此刻看見了一幕令她心潮澎湃、終生難忘的景象——

  只見一個長發飄然、衣袂素白的女子從長廊那頭飛奔而來,兩手各抓著一把小石子,然後左右開弓、嗖嗖連聲,將石子一一擊出,竟將那六七個大漢全部射倒在地。然後,白衣女子飛躍而起,將手中的最後一枚石子用中指彈出,準確地打在了雷剛持刀的手腕上。

  長刀落地的剎那,白衣女子已倏忽而至,一拳打在了雷剛臉上。

  雷剛被打飛了出去,重重摔在了走廊邊的灌木叢中。

  夷安公主頓時看呆了。

  從小到大,她還從未見過如此英姿颯爽、武功超卓的女子!緊接著,女子轉過身來,關切地看著她,其明眸皓齒的絕美容顏更是讓夷安公主驚為天人。

  一瞬間,夷安公主覺得自己若是男人,一定會娶她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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