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墨弩
2024-09-26 11:05:42
作者: 王覺仁
治於神者,眾人不知其功;爭於明者,眾人知之。
——《墨子·公輸》
十二月初七,內史府里里外外都是一派張燈結彩的喜慶氣象。
生辰宴定於日落之際的酉時三刻正式開場,不過滿朝文武、公卿列侯們申時前後便已絡繹不絕地紛紛前來,「壽星」汲黯則是午時一過便親自出來迎接賓客了。
他盛裝華服,容光煥發,站在府邸大門前,不停地打拱作揖,與一撥又一撥貴賓見禮寒暄。將近酉時,一駕豪華輜車在一群侍從的簇擁下轔轔而至。汲黯一看,趕緊快走幾步,迎上前去。夷安公主和劉陵一前一後步下馬車,身後跟著汐芸等侍女,還有幾個侍衛挑著兩箱賀禮。
「公主殿下大駕光臨,老夫榮幸之至!」汲黯躬身見禮。
「汲內史不必客氣。」夷安公主大大咧咧道,「這麼熱鬧的場合,本公主怎麼能不來呢?祝內史松鶴長青,春秋不老!」
「多謝殿下!」汲黯客氣著,也對劉陵施了一禮:「想不到翁主也來了,真是稀客。」
「汲內史這麼說,是不是不歡迎我呀?」劉陵欠身還禮,笑靨嫣然。
「豈敢豈敢,汲某歡迎之至,歡迎之至!」
說話間又有賓客前來,汲黯道了聲「失陪」,便命僚屬將二人及隨行下人請入府內,旋即轉身迎客去了。夷安公主和劉陵進了府門,剛一轉過照壁,便見一身甲冑、英氣逼人的青芒正在對幾名站崗的禁軍說著什麼。
青芒無意中一瞥,恰好與劉陵四目相對,兩人都是微微一怔。青芒迅速恢復常態,遙遙向二人抱了抱拳,便帶著朱能、侯金和一隊禁軍走開了。
「姐姐認識此人?」見劉陵有些異樣,夷安公主問道。
「哦,不認識。」劉陵淡淡道,「只是覺得這位將軍……看上去挺威風的。」
「此人是衛尉丞秦穆,聽說有點本事。」夷安公主看著她,忽然促狹一笑,「姐姐方才那一眼好似丟了魂,莫非是……看上這個秦尉丞了?」
「看上他又如何?」劉陵居然毫不避諱道,「難不成妹妹要幫我做媒?」
「這有何難?只要姐姐一句話。」
劉陵咯咯笑了起來:「行了行了,我就是開個玩笑,妹妹還當真了?」
夷安公主哼了一聲:「我看你就是口是心非!看上就看上唄,有啥不敢承認的?」
恰在這時,霍去病領著一隊巡邏的禁軍從不遠處走過,渾身上下鎧甲鋥亮,跟青芒一樣威風凜凜。夷安公主的目光立刻被吸了過去。直到霍去病的身影轉過一個屋角,消失不見,她才回過神來,卻見劉陵正不懷好意地掩嘴竊笑。
「你笑什麼?莫名其妙!」夷安公主頓時又羞又惱。
「是啊,我也覺得莫名其妙。」劉陵憋著笑,「某人剛才還好好說著話呢,怎麼突然就跟丟了魂似的!」
夷安公主越發窘迫,跺了跺腳:「陵姐姐!你胡扯什麼呢?霍去病是我師父,教我練武的,我看他一眼怎麼了?」
「哦,原來如此。」劉陵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徒兒喜歡師父,太正常不過了,確實沒怎麼。」
「我……我那是仰慕,不叫喜歡,你別瞎說好嗎?」
「嗯嗯,我信我信。」劉陵又連連點頭,「仰慕是仰慕,喜歡是喜歡,分明是兩碼事,不可混為一談。」
府邸門前,汲黯剛應酬完幾位賓客,轉身便見李蔡步下馬車,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
汲黯的臉色頓時一沉。
自從那天在宣室殿上,李蔡罔顧二人多年交情,且完全無視他的感受,公然與公孫弘等人站在一邊,汲黯的心就被傷透了。此後二人便再無往來,即使偶爾在宮中撞上,汲黯也是扭頭就走,裝作沒看見。
可今日這種場合,李蔡顯然不能不來,而汲黯自然也是無由再躲。
「長孺兄今日真是神采奕奕啊!」李蔡微笑著走到他面前,「你這哪有五十五歲?我看四十五還差不多。」
汲黯冷哼一聲:「李大夫此言,是在暗示汲某,這麼些年的飯都白吃了嗎?」
「瞧兄台這話說的。」李蔡被嗆得這麼狠,卻絲毫不以為忤,仍舊面帶笑容,「咱老哥倆說話,何曾需要什麼『暗示』呢?我若是真對你有何不滿,一定會當面說,絕不會陰陽怪氣拐彎抹角。」
這話聽著溫和,卻分明是綿里藏針。汲黯聞言,心裡越發不悅,便冷笑道:「聽你這意思,是我說話陰陽怪氣嘍?莫非要像你一樣,在朝堂上當眾向公孫弘巴結諂媚、大表忠心,才算坦誠率直嗎?」
「長孺兄這話我就聽不懂了。」李蔡淡淡一笑,「我何時跟誰巴結諂媚、大表忠心了?」
「敢做就要敢當,何必裝糊塗?把話都挑明了就沒意思了。」
「兄台此言差矣,我還真就想聽你把話挑明了。」
汲黯又重重地哼了一聲:「那天在大殿上,你不是力挺公孫弘,讓張次公的手下陳諒上殿替他作證嗎?這還不算巴結公孫弘?」
「我不過是秉公直言,談何巴結?何況陳諒上殿之後,不也道出實情了嗎,可曾讓公孫弘和張次公他們得逞?既如此,我支持陳諒上殿作證又何錯之有?」
汲黯頓時語塞,旋即心念電轉,忽然悟到什麼:「我明白了,看來杜周事先已向你稟報過了,所以你早知陳諒會吐露實情?」
李蔡笑而不語,算是默認了。
誤會終于澄清,汲黯不由大為內疚,赧然道:「惟賢老弟,那是愚兄錯怪你了,方才……言語有些冒失,你別往心裡去啊。」
李蔡呵呵一笑:「這麼多年,你口無遮攔、亂發脾氣的事還少嗎?我若是真與你計較,豈不是要跟你絕交百八十回了?」
正說著,又有兩駕馬車到了。公孫弘和張湯先後下車,一邊談笑風生,一邊走了過來。
汲黯和李蔡默契地對視了一眼,然後李蔡便快步走進了府門,汲黯則硬著頭皮朝公孫弘和張湯迎了過去。
內史府占地規模很大,屋宇宏敞,整個建築布局呈「回」字形結構,即有內外兩重圍牆;府邸分為前、後兩個區域,前院是辦公之處(稱為廳事),後院是起居之所(稱為府舍),廳事與府舍之間以「閤門」相連,稱為「前堂後寢」。
前院最重要的建築便是正堂,府內的一干僚佐屬吏在正堂兩側及後面廂房中分曹辦公;後院的中部是內史汲黯和家人所居,東、西兩邊是小吏和仆傭的房舍,後部是一座面積不小的後花園;後院西北角有一個後門,門邊建有一座望樓;東北角是一排庖廚,也是今日整個內史府最繁忙的所在。
青芒帶著手下在府邸巡視了大半圈,經過庖廚附近時,恰好看見酈諾與一群女傭正在水井邊淘米洗菜,殺雞宰鴨,忙得不可開交。
興許兩人之間真是心有靈犀,青芒剛一看到酈諾,她便下意識地抬起頭來,目光遂與他碰在了一起。
青芒的第一反應是想躲開,因為父親的事這幾日一直橫亘在他心中,令他寢食難安,更令他不敢面對酈諾。
可酈諾顯然不想放他走——他還沒來得及「逃脫」,酈諾便扔下手裡的活計,起身朝他走了過來。
「你們再到後門去看看。」青芒無奈,只好對身旁的朱能和侯金道,「跟門吏和咱們的人再交代一遍,今日外面的人一律不得踏入府內半步。」
「諾。」朱能、侯金當即帶著手下軍士離開了。
酈諾並未徑直走過來,而是半道往左手邊一拐,走向一處僻靜的角落。
那裡佇立著幾株梅花樹,在這寒冬時節中正傲然綻放。
青芒四下看了看,見遠近之人都在奔走忙碌,沒人注意他們,這才抬腳跟了過去。
二人在盛放的梅花樹下站定,四目相對。酈諾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才道:「我今日找你,是想跟你說,我……明日一早便要走了。」
青芒猝然一驚:「你是說……要離開長安?」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酈諾微微苦笑,「正堂既已竣工,我便沒有公開的理由留在長安了。若不是汲內史讓我今日留下來幫忙,我可能早就走了……」
這事情太過突然,讓青芒一時反應不過來。
「公開的理由是沒有了,可你不還有自己的理由嗎?雖說公孫弘他們盯著你,但你完全可以隱藏起來啊!偌大的長安城,哪兒不能躲?」
「隱藏下來做什麼?」
「你不是一心想替令尊報仇嗎?」
「報仇?」酈諾露出譏嘲的笑意,「有你這麼一位武藝高超且盡忠職守的衛尉丞保護著朝廷、保護著皇帝,我怎麼報仇?難道要先殺了你嗎?」
青芒語塞。
其實皇帝劉徹和丞相公孫弘也是自己的殺父仇人。作為蒙安國之子蒙奕,他的立場與酈諾是一致的,兩人完全可以聯起手來對付朝廷。可問題是,自己並不單純只是蒙奕。在目前擁有的四個身份中,最讓他感到陌生的便是這個「蒙奕」——因為迄今為止,關於蒙奕的一切都是劉陵告訴他的,青芒自己幾乎沒有與這個身份相關的任何記憶,所以在內心深處,他始終無法認同。
還有,倘若真如劉陵所言,自己的父親蒙安國一直與淮南王劉安聯手、企圖顛覆朝廷的話,那麼這一點顯然與青芒目前的認知和立場更為相悖。
儘管他不是很了解天子劉徹的為人,但至少他知道,從社稷安危、百姓福祉的角度上講,劉徹的所作所為並沒有錯。無論是抗擊匈奴、壓制諸侯,還是打擊遊俠、剷除豪強,都是一個負責任的皇帝為了天下的長治久安所不得不為之事。換作是青芒坐在御榻上,或許也只能這麼做。
從這個意義上講或者說從理智上講,青芒目前更為認同的身份,其實是衛尉丞秦穆。
當然,從情感上講,蒙奕和阿檀那這兩個身份也並未從他的心上抹去——身為蒙奕,他不能置父親的血海深仇於不顧,也不能置淮南王劉安十五年的養育之恩於不顧;而身為阿檀那,匈奴人就是他的另一半同胞,他又怎麼可能完全站在漢朝的立場上與他們兵戎相見、向他們揮起屠刀?!
青芒的痛苦和糾結由此而生。
這相互衝突的多重身份仿佛在他心裡展開了一場激烈的廝殺,青芒感覺自己的靈魂似乎已被片片撕裂……
在這場廝殺塵埃落定之前,他只能憑藉直覺和一個人起碼的良知,做衛尉丞秦穆該做的事。否則,他還能怎麼辦呢?
所以,此刻的青芒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讓「蒙奕」從他的軀殼中鑽出來,然後熱血沸騰地對酈諾說:「皇帝劉徹和丞相公孫弘是我們共同的敵人,就讓咱們攜手並肩、快意恩仇吧,把他們都殺了,然後一起自由自在地仗劍江湖、無拘無束地馳騁天下……」
見青芒忽然間怔怔出神,臉上的神色陰晴不定,酈諾越發確信他有什麼事瞞著自己。可他既然三緘其口,就肯定有他的苦衷,她也無法強求。
「我這次決定要離開,也是聽取了盤古先生的意見。」酈諾接著道,「我前幾天通過后羿跟他聯絡,他堅持讓我帶著弟兄們離開長安。」
青芒回過神來,眉頭一蹙:「盤古?就是你們潛伏在朝中的那個臥底?」
酈諾點頭,苦澀一笑:「盤古還說,以我們現在的力量,對抗朝廷無異於蚍蜉撼樹、螳臂當車,到頭來只會把弟兄們全都害了。」
「這麼說,盤古應該是你們墨家中的少數派吧?」
酈諾又苦笑了一下:「他從一開始就跟大夥唱反調。為此,很多弟兄一度認為他變節了。不過,我爹倒一直傾向於他,也從未懷疑過他。」
青芒想說其實盤古和你爹是對的,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想了想,道:「那仇景和芷薇他們呢?他們肯放棄復仇、跟你一塊兒走嗎?」
酈諾一怔,悽然一笑:「他們……已經走了,走了好些天了。」
「走了?」青芒大為詫異。
酈諾沉默了片刻,這才把數日前自己精心設局、在秋水山莊迫使仇景露出原形、田君孺遇害的經過一五一十告訴了他。
青芒聽完,不禁愕然,半晌才唏噓一嘆:「田旗主是條好漢,可惜遭此不測,真是令人扼腕!」
酈諾也黯然良久,才道:「對了,田旗主臨終前,也跟倪右使一樣提到了魔山。他說,其實魔山便是零陵境內的九嶷山,而天機圖的秘密便是九嶷山的秘密,還提到了什麼機關……」
「九嶷山,天機圖,機關……」青芒蹙眉思忖著,「就這些嗎?」
「就這些。我明日離開長安後,便打算到九嶷山走一趟,看能否查出些什麼。」
「可是,沒有天機圖,又沒有別的線索,你怎麼查?」
「這我何嘗不知?」酈諾嘆了口氣,「可要等你盜出天機圖,那得等到猴年馬月?罷了,我已經不抱希望了。」
青芒本意是想以天機圖為藉口勸她留下來,因為內心實在捨不得她走,可一想自己的確沒有把握在短時間內盜出天機圖,不覺有些尷尬,竟無言以對。
金烏西墜,暮色徐徐降臨。
內史府西北角的後門,一位門吏帶著四名侍衛,會同一小隊衛尉寺的禁軍在此把守。門邊有一座兩層高的望樓,四個樓角各懸掛著一串白色紗燈,明晃晃地照著方圓十丈開外的地方;望樓上站著一名侍衛和一名禁軍,正在警惕地瞭望四周。
門外是一條小街,行人稀少。
昏黃的暮色中,忽然有十幾名大漢牽著三輛牛車匆匆朝這邊走來,牛車上似乎滿載著什麼東西。
望樓上的禁軍軍士率先警覺,眯眼看了看,連忙沖樓下喊道:「什長,有不明身份之人靠近,人還挺多,有十幾個!」
什長神色一凜,沉聲道:「讓他們站住,問明身份。」
軍士得令,剛要轉身喊話,樓下的門吏忙道:「不必問了,一定是屠三刀,給咱們府上送貨來了。」
「屠三刀?」什長眉頭一皺,「什麼傢伙,名字這麼邪乎?」
「附近的一個屠戶,屠三刀是他的綽號。」門吏嘿嘿一笑,「定是送肉來了。」
「眼看宴席都快開了,到現在才來送肉?」什長狐疑。
「這我就不清楚了,興許之前不夠數,補送的吧。」門吏話音剛落,緊閉的大門外便響起了拍打聲:「姚門吏,勞煩開開門,小的是屠三刀,給貴府送羊肉來了。」
「你瞧,我沒說錯吧?」姚門吏說著,示意手下開門。
大門打開,大漢們擁著牛車便進來了,為首的一人竟然是個面白無須、細皮嫩肉的年輕男子。
「等等!」頭一輛牛車剛推進門,什長便抬手止住了他們,然後盯著為首男子上下打量,「你就是屠三刀?」
「正是在下。」屠三刀趕緊賠笑作揖。
「趙什長,你別看這小子細皮嫩肉的,長得一點都不像屠戶,可刀功卻是一絕啊!」姚門吏說道。
什長不語,繞著屠三刀走了一圈,然後抓住牛車上的苫布一角,猛地掀開。
一股濃烈的腥膻之氣撲面而來,但見車上果然堆滿了剛剛宰殺的一頭頭山羊。什長扔下苫布,扭頭看了看那十幾名壯漢,冷冷道:「三輛車,卻跟了十幾個人,這陣仗未免太大了吧?」說完,回頭斜睨著屠三刀。
「軍爺有所不知,這是貴府的盧掾史吩咐的。」屠三刀滿臉堆笑道,「貴府本來訂了五十頭羊,昨兒小的就全都送過來了。可今兒下午盧掾史忽然說不夠,要加訂三十頭,讓小的趕緊殺了送來,還說貴府庖廚忙不過來,讓小的多叫些夥計,一塊兒到庖廚去幫著析骨切肉,所以就……」
「不成!」什長打斷他,「上頭有令,今日閒雜人等一律不得踏入內史府半步!你們把貨放下,人趕緊走。」
「這……」屠三刀面露難色,看向姚門吏。
「趙什長,既是盧掾史吩咐的,要不……咱就通融一下吧?」姚門吏道。
「沒得通融,命令就是命令。」什長大手一揮,「走吧!」
手下的軍士立刻上前驅趕屠三刀等人。
「屠三刀,你小子死哪兒去了,到現在才來?」隨著話音,一個精瘦的中年男子從後花園方向匆匆走來,滿臉焦急之色。
此人正是盧掾史。
「耽誤了宴席,你就不怕老子把你的頭擰下來當夜壺?!」盧掾史憤憤道。
「掾史息怒,您下午才給小的消息,可小的鋪子裡已經沒貨了,這不跑了半個長安城才給您湊齊的嗎?」屠三刀哭喪著臉,「這三十頭羊都是高價從同行那兒倒騰的,做您這筆生意,小的可是虧了血本了……」
「廢話少說,趕緊跟我走,庖廚那兒都等著呢!」
盧掾史說著,拉起屠三刀的袖子就要走。「慢著!」什長伸手一攔,「盧掾史,上頭的命令你又不是不知道,就這麼放他們進去,出了事小的可擔待不起。」
「不就幾個屠戶嗎?能出什麼事?」盧掾史不悅,「讓他們趕緊把這些羊拾掇了再走,出了事有我擔著。」
「抱歉盧掾史,軍令如山。」什長面無表情道,「方才本寺的兩位都侯又來傳話了,說是秦尉丞的命令,倘若要放他們進去,除非你把秦尉丞找來。」
兩位都侯便是指右都侯朱能與左都侯侯金。
「我說趙什長,你也太死心眼了吧?」盧掾史急得面紅耳赤,「這都火燒眉毛了,我哪有工夫去找秦尉丞?」
「那在下就愛莫能助了。」
「你……」盧掾史氣得吹鬍子瞪眼,卻又無計可施。
屠三刀身後那十幾個大漢中,一個皮膚黝黑的虬髯漢子暗暗給了其他人一個眼色,然後摸了摸自己右手的袖子。
他的袖子微微鼓起,似是藏了什麼東西。
「你明日幾時走?我……送送你。」
青芒黯然良久,最後只能說出這句話。
「不必了。」酈諾強忍著內心的傷感,淡淡道,「你能送我到哪兒?城門口?十里長亭?還是三十里外的驛站?縱千里相送,亦終須一別,又何必多此一舉?」
「你真的非走不可嗎?」青芒一直忍著不想出言挽留,可不知為何還是脫口而出,「難道,長安就再也沒有讓你留下來的理由了?」
酈諾沉默,在心裡掙扎了好一會兒,才冷冷道:「是的,沒有了。」
青芒一震,沒想到她最終還是說出了如此絕情的話。
「好吧。」青芒苦澀一笑,「那祝你明日一路平安,自己……多多保重。」
「你也是。」酈諾感覺自己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沒讓眼眶中的淚水掉下來。
話已至此,似乎再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青芒猛然轉身,大步離去。
酈諾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很快便被黑夜完全吞噬,淚水終於不可遏制地潸潸而下。
一陣夜風吹來,幾片花瓣倉皇地離開枝頭,飄飄搖搖不知該落向何方……
後門處,盧掾史急得跳腳,指著那幾輛牛車對趙什長吼道:「你不讓他們進,那這些羊怎麼辦?你給我背進去啊?」
趙什長冷冷一笑:「抱歉盧掾史,在下的職責是把守門禁,不是替你背羊的。還有,不光人不能進,這幾車羊,在下也得仔細檢查,以防夾帶違禁物品。」說完,絲毫不顧怒形於色的盧掾史,立刻示意手下的七八個軍士上前檢查。
軍士們紛紛拔出刀來,往那些羊的身上捅去。
這些羊剛被宰殺,身上尚有餘溫,被刀一捅,血水紛涌而出,一時間腥膻味更濃了。
站在牛車旁的虬髯漢子臉色一變,迅速跟屠三刀交換了一下眼色。
就在這時,一名軍士隨手把刀插進一頭羊的腹部,不料刀尖僅沒入數寸便發出一聲悶響,像是碰到了什麼硬物。
現場的氣氛本已高度緊張,這聲詭異的悶響更是令在場眾人都是一震。
趙什長驟然色變,「唰」的一聲拔刀出鞘。
可惜他還是慢了一步。
只見虬髯漢子右手一抖,一管精緻小巧的單筒袖箭便從袖口滑入掌中,緊接著便有一枚長約三寸的鐵箭從筒口激射而出,倏地沒入了趙什長的太陽穴。
趙什長哼都沒哼一聲,便圓睜著雙眼,像根木頭一樣直直栽倒在地。
與此同時,屠三刀和十多個手下也相繼發射了袖箭,一一擊殺了那七八個軍士。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而當望樓上僅存的那名禁軍驚覺,剛要張嘴呼喊,身後那名內史府侍衛便用刀抹了他的脖子。
軍士身子一歪,從望樓上重重摔了下來。
盧掾史余怒未消地踢了什長的屍體一腳,然後和姚門吏一起上前,對著虬髯漢子躬身見禮:「張將軍。」
虬髯漢子並不回禮,而是沉聲問道:「宴席開始了嗎?」
此人居然是張次公化裝的。
「看時辰,也差不多了。」盧掾史回道,「方才我過來的時候,鑾駕剛到府門口,這會兒人應該已經在正堂了。」
他說的人,當然是指天子劉徹。
張次公「嗯」了一聲,沒說什麼。
「將軍,」姚門吏有些擔心道,「今日衛尉寺幾乎傾巢而出,現在府里到處都是秦穆和他的人,防備異常森嚴;另外,霍去病也帶了不少人過來,把正堂圍得密不透風。咱們就這點人手,怕是……」
「很好,我還怕他們不來呢!」張次公冷然一笑,「今天就是秦穆和霍去病的死期,就讓他們跟皇帝一塊殉葬吧。」
姚門吏不知他哪兒來的自信,又不敢再問,只好看向盧掾史。
盧掾史也是面露憂色,對張次公道:「將軍,您之前說,此次行動要出奇制勝,卻又不曾明言,所以我和老姚都很納悶,實在不知將軍所謂之『奇』,到底奇在何處?」
張次公倨傲一笑,道:「那現在就讓你們見識一下。」說完,給了屠三刀一個眼色。
屠三刀和手下立刻七手八腳地從牛車上抬下六七頭山羊,然後一一扒開它們的肚子,從已經去除內臟的腹腔中掏出了一張張精鐵打造、寒光閃閃的弩。
屠三刀扔了一張過來,張次公穩穩接住。
「我所謂的奇,便是此物。」張次公拿著弩朝二人晃了晃,沾在上面的羊血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
這張弩看上去與一般的弩大體無異:它由一張橫弓、一支弩臂、一副弩機組成;橫弓裝於弩臂前端,弩臂用以承弓、撐弦、托持;弩機裝於弩臂後部,其前端是用於掛弦的「牙」,後部是用於瞄準的「望山」,下方是用於扣動發射的「懸刀」。
一般的弩,操作過程是手拉望山,使牙上升,扣住弓弦,然後將箭置於弩臂上方的箭槽內,使箭栝頂在兩牙之間的弦上,然後通過望山瞄準目標,再扣動懸刀,使牙下縮,箭即隨弦的回彈而射出。
此刻,盧掾史和姚門吏眼前的這張弩,卻比一般的弩多出了一個匣子狀的部件,就安裝於弩臂的上方。
盧、姚二人憑直覺便斷定,這個多出來的不明部件,一定會令這張弩的威力大增。
果不其然,剛這麼一想,張次公便抬起手中的弩,「嘩」地一下拉起望山,射出一箭,接著再拉,再射……一會兒工夫,便朝一株樹幹連續射出了多支弩箭。
盧、姚二人定睛一看,樹幹上的箭整整有十支!
一般的弩,每次擊發之後必須再裝填一箭,這在間不容髮的戰場上便是一個極大的缺點,所以戰場上的弩兵通常需要三隊配合:一隊發射,一隊準備,一隊裝填。而眼前這把弩,居然可以在短時間內無需裝填便連射十箭,簡直堪稱神器!
盧、姚二人頓時目瞪口呆。
「這……這是連發之弩?」盧掾史驚嘆道,「世上竟有如此厲害之物?!」
張次公得意一笑:「沒錯,所以這東西就叫連弩。」
「一弩十矢,這威力便是一般弩的十倍啊!」姚門吏也不由感嘆。
「十倍?」張次公一聲冷笑,忽然將弩臂上的那個匣子嘩啦一聲卸下,隨手一扔,然後接住屠三刀拋過來的一個新匣子,「咔嚓」一下裝了上去,接著很快又是十箭射出。
盧、姚二人再度驚愕不已,忍不住面面相覷。
現在他們終於明白,這張連弩不僅可以連續擊發,而且箭匣還可以迅速裝卸——這也就意味著,只要持弩之人身上帶有足夠的箭匣,那麼他手上這張連弩的威力,便是一般弩的數十倍、上百倍!
剛這麼一想,便見張次公大步走到牛車旁,「嘩啦」一下從一頭羊的肚子裡拉出了一串箭匣。
這串箭匣足有十幾個,每個箭匣都套在一個牛皮套中,而所有的皮套又用一條牛皮帶串在了一起。
張次公把牛皮帶綁在了腰間,拍了拍上面的箭匣,對盧、姚二人道:「還愣著幹什麼?都給我裝備起來,馬上行動!」
二人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屠三刀等人都已如張次公一樣「全副武裝」起來了,個個手持連弩,腰間還綁了十幾個箭匣……
五天前,瓊琚閣。
那天晚上,張次公在劉陵的一再暗示下終於想起,十二月初七正是汲黯的五十五歲生辰,而劉徹必然會赴其生辰宴,便問劉陵道:「你有何計劃?」
劉陵湊近張次公,壓低嗓門,一字一頓道:「突襲內史府,幹掉劉徹!」
張次公眉頭緊鎖:「那天的防備一定異常森嚴,怎麼可能進得去?」
「內史府有咱們的人,到時候自會接應你。」
張次公想了想:「人手呢?」
「我從淮南帶過來了,個個是一等一的高手。」
「幹這種事,光身手好可不夠……」
「這還用你說?」劉陵打斷他,「他們個個都是死士,這一趟跟我出來,就沒人打算活著回去。」
張次公聽著她森寒的語氣,心頭不由暗自一凜。
他知道,淮南王劉安為了對付朝廷,多年來不惜血本豢養了一大批死士,想來這些人的武功和忠心應該都是沒問題的。
「那你這回帶了多少人過來?」張次公又問。
「不多,十三個。」
「什麼?!」張次公一臉錯愕,「我的翁主,你沒開玩笑吧?十三個人就想突襲內史府,幹掉皇帝?你想沒想過到時候,那內史府里里外外會有多少禁軍和侍衛?你就算給我三百人我也未必敢去送死,更何況十三個?!」
「緊張什麼?」劉陵冷然一笑,「我話還沒說完。」
「那你說,你這十三個死士到底是有三頭六臂還是有不死之軀?」
「那倒沒有,不過有一樣東西,會讓他們個個都有以一當百之勇。」
張次公搖頭苦笑:「陵兒,別的事,我都可以讓你做主,但是這打打殺殺的事,你可得聽我的。我張次公戎馬多年、殺人無數,卻從未聽說過有什麼東西……」
「竇勝。」他話音未落,劉陵便沖門口喊了一聲。
侍從竇勝應聲而入:「翁主。」
「去車上把東西拿來。」
「諾。」竇勝轉身出去。片刻後,便取了一個包裹進來,放在案上,退了出去。
「打開看看。」劉陵道。
張次公皺著眉頭,解開包裹,一張從未見過的弩便映入了他的眼帘。接下來,劉陵拿起連弩,一邊用嫻熟的手法操作給他看,一邊跟他詳細講解了起來。張次公凝神靜聽,神色慢慢起了變化。等到劉陵說完,他的臉上已是一副驚訝莫名又敬畏無比的表情。
「真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神器!」張次公拿起連弩翻來覆去地把玩著,把箭匣「咔嚓咔嚓」來回裝卸了好幾次。
劉陵一臉傲然:「為了得到這東西,我父王可沒少花心思。」
「如此巧奪天工之物,究竟是何方高人所造?」張次公大為好奇。
劉陵冷哼一聲,直言不諱道:「這世上最擅長機關工巧之人,除了墨子,還能有誰?」
張次公恍然大悟:「怪不得!」
劉陵忽然想著什麼,把目光投向窗外,眼神似乎有些複雜。
張次公愛不釋手地把玩著連弩,並未注意她的表情,又問道:「既然是墨家之物,那怎麼會落到你手上的?」
「這你就不必問了。」劉陵收回目光,冷冷道,「你就說干還是不干吧?」
張次公不語,把連弩架在左手臂彎上,擺了個眯眼瞄準的姿勢,然後扣動懸刀,嘴裡模擬了一聲弩箭射出的尖嘯。玩了好一會兒,才放下連弩,看著劉陵道:「這可是滅九族的事,我要是干,你給我什麼好處?」
「許你三公之位和一輩子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劉陵言簡意賅。
「聽上去還不錯。」張次公狡黠一笑,「不過,我要的可不止這些。」
「那你還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你還不清楚嗎?」張次公目光灼灼地盯著她。
劉陵和他對視了好一會兒,最後才淡淡一笑:「也罷,大事若成,一切如你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