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身世
2024-09-26 11:05:39
作者: 王覺仁
義不從愚且賤者出,必自貴且知者出。
——《墨子·天志》
熙熙攘攘的長街上,青芒策馬踽踽獨行。
在他身後五丈開外,一駕馬車和兩名騎士一直不緊不慢地跟著。
這顯然不是跟蹤,因為他們並不怕青芒發現;而且,他們也不是恰好與他同路,因為青芒方才故意拐了幾個彎,可他們仍然一路緊隨。
本書首發𝒷𝒶𝓃𝓍𝒾𝒶𝒷𝒶.𝒸ℴ𝓂,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雙方相距約莫一丈時,青芒勒馬,朗聲道:「何方朋友,跟了在下這麼久,到底意欲何為?」
車廂中靜默了片刻,然後車簾掀開,一個年輕男子步下馬車,徑直走到青芒跟前,卻不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他。
見此男子膚色白皙,面容姣好,姿色竟遠勝一般女子,青芒不覺有些意外;又見此人行為怪異,跟了自己這麼久,下了車又不說話,心下更是詫異,不由淡淡一笑:「閣下就打算一直這麼看著我嗎?」
「敢問閣下便是秦尉丞吧?」
對方終於開口了,卻是女子的聲音。青芒先是一怔,繼而恍然:怪不得此人如此貌美,原來果然是個女子!
此人便是劉陵。
「正是在下。」青芒道,「敢問這位姑娘,既女扮男裝,又跟了在下一路,不知想做什麼?」
劉陵又不語了,仍然直勾勾地看著他,半晌才道:「你真的認不出我了嗎?還是想裝作不認識我?」
青芒又是一怔,無奈笑道:「姑娘這話真是蠻橫。咱倆素昧平生,我為什麼一定要認識你?」
看著青芒,劉陵眼前驀然又浮現出那個白衣少年的身影。尤其是他笑起來時那副桀驁不馴又玩世不恭的樣子,更是像極了當初的那個少年。
劉陵現在已經可以認定——他們就是同一個人了。
「看來你記性不大好,需要我提醒你一下嗎?」劉陵臉上露出譏諷的笑容,「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變成了秦穆,也不知你如何當上了朝廷的衛尉丞,但我知道你的過去——至少是你十五歲之前的全部過去。說白了,我對你知根知底。可惜的是,你卻假裝不認識我。你不覺得這麼做很不明智嗎,青芒?」
青芒頓時一震。
自己對這個女子毫無記憶,可她為何能如此篤定地喊出自己的小名?而她故意提到的「十五歲」這個字眼,顯然也大有深意,因為青芒就是十五歲去的匈奴。這分明意味著這個女子確實非常了解自己的過去。可她究竟是誰呢?自己過去跟她又是什麼關係?
「你到底是誰?」青芒壓抑著內心的驚愕,冷冷道。
「我都已經說得這麼直白了,你還在裝?」劉陵搖頭苦笑。
「抱歉,如果你認定我是在裝的話,那咱們就沒什麼可聊的了。」青芒決定以退為進,便沖劉陵抱了抱拳,「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希望姑娘不要再跟著我了,告辭。」
說完,青芒拔馬就走。
劉陵一怔,沒料到他會如此果決。稍一愣神,青芒已然策馬馳出了三丈來遠。
「站住。」劉陵不得不喊住了他。
青芒無聲一笑,勒住韁繩。
在青芒看來,這個女子既然跟了他一路,那就說明他對她很重要,她絕不會讓他輕易走掉。儘管青芒並不知道自己對她的重要性是什麼,但這並不妨礙他以退為進吊她的胃口。
「姑娘還有什麼要賜教的?」青芒頭也不回道。
「能不能請你喝杯茶,咱們坐下來聊聊?」劉陵只好換了個語氣。
青芒故意沉默了一會兒,才慢慢掉轉馬頭,微笑道:「喝杯茶倒是無妨。不過,初次見面,怎麼好意思讓姑娘請客?還是我請吧。」
這傢伙,還是跟以前一樣狡猾!
劉陵在心裡暗罵,臉上卻嫣然一笑:「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內史府,一座嶄新的正堂巍然屹立。
汲黯滿面笑容地站在堂前,身旁站著酈諾和雷剛。
「可惜啊!」汲黯有些遺憾道,「原本還想著竣工之日,請老仇和你們大夥痛飲一番,也感謝你們這麼長時間的辛勞,不料他卻不告而別了,這傢伙不仗義啊!」
「還請內史見諒。」酈諾忙躬身道,「叔父確實是家中出了急事,不得已才帶著堂妹趕回老家。他臨走前千叮萬囑,交代小女子一定要向內史轉達歉意,萬望內史海涵。」
「罷了。」汲黯大袖一拂,「他跑了是他沒口福,老夫請你們也是一樣。」
「多謝內史!」酈諾和雷剛同時一揖。
「對了,過幾日便是老夫的生辰,天子會御駕親臨,陣仗絕對不小。府里的人手怕是不太夠,到時候能否勞煩芷若姑娘和一乾女眷,一塊兒幫忙打個下手?」
酈諾有些意外,忙道:「能為內史和皇上效勞,是我等小民的榮幸。請內史放心,屆時小女子及姐妹們一定義不容辭,全憑內史差遣。」
「好。」汲黯笑笑,「那就這麼說定了。」
酈諾和雷剛暗暗交換了一個眼色,彼此的眼中都有一絲微妙難言的東西。
說是喝茶,劉陵卻挑了一家上好的酒樓,找了一個上等雅間,還點了滿滿一食案的珍饈佳肴。
雅間中,青芒和劉陵隔案而坐。
看著眼前琳琅滿目的山珍海味,青芒不禁啞然失笑。
「怎麼,剛才不是說要請我嗎?這會兒就後悔了?」劉陵帶著揶揄的笑容道。
青芒撇撇嘴:「區區一頓飯,在下還是請得起的,只是你一個姑娘家,胃口這麼大,讓我有些吃驚。」
「我又沒說要把這些菜全部吃完。」劉陵呵呵一笑,夾起一塊羊肉塞進嘴裡,「我每樣就嘗一口,不行嗎?」
「這倒沒什麼不行。」青芒也淡淡一笑,「姑娘做派如此豪奢,想必是出身高門大族,不過用這種方式炫耀自己的門第,未免有些浮誇,失之淺薄。」
劉陵聞言,頓時咯咯笑了起來:「吃你一頓飯,便要受你這般數落,我是該說你寒酸小氣呢,還是該說你不解風情?」
青芒嘆了口氣:「明知在下寒酸小氣又不解風情,姑娘又何必跟在下打交道呢?」
「因為你從小就如此,我早習慣了。」劉陵目光灼灼地看著他,「而且我向來討厭那些揮金如土、處處留情的紈絝子弟,就喜歡你這樣的。」
青芒避開她的目光,「行了,咱們言歸正傳吧,你到底是誰?」
劉陵直視著他,目光漸漸轉為幽怨,「看來你果真變了,不再是從前那個重情重義的青芒了。虧我從小跟你一塊長大,虧我父王養了你整整十五年,可你現在卻在問我是誰!」
「你父王?」青芒眉頭一蹙,「你是諸侯之女?」
劉陵搖頭苦笑,旋即一臉譏嘲道:「既然你徹底把我忘了,那咱們就重新認識一下吧。」說著煞有介事地拱了拱手,「淮南翁主劉陵,久聞秦尉丞大名,今日得見,實乃三生有幸。」
「你是劉安之女劉陵?」青芒大為驚詫。
儘管自己的身世大多已忘卻,可青芒對許多天下大事卻記得很牢——以淮南王劉安為首的諸侯,長期與大漢朝廷貌合神離,近年來隱然有分庭抗禮之勢,這在如今的大漢天下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了。
「放肆!」劉陵忽然變臉,「我父王的名諱豈是你隨便叫的?」
青芒顧不上理會她的不滿,忙追問道:「你的意思是,我從一出生就被淮南王領養了,然後一直到十五歲才離開了淮南國?」
「你連自己的事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嗎?還來問我?」劉陵十分不悅。
青芒苦笑:「實不相瞞,我之前出了點事故,很多記憶……都丟失了。」
既然自己從小是在淮南跟劉陵一塊長大的,那眼下就沒必要再跟她藏著掖著了。青芒想,只有說出實情,才能儘快將自己的身世碎片拼接完整。
劉陵聞言,不由有些驚訝,眯著眼睛又打量了他一下,發現他的樣子的確不像說謊,這才半信半疑道:「你真的把過去全忘了?」
青芒無奈一笑:「十五歲之後的,已然記起了一些,十五歲之前……可以說一片空白。」
劉陵這才信了他的話,面露關切之色:「那你十五歲之後到底去了哪兒?」
這事她居然不知道?
青芒有些意外,遲疑了一下,才道:「這事回頭再說,你先告訴我,我的父親是誰?」
劉陵蹙眉:「你連自己的父親都不記得了?」
青芒又苦笑了一下:「我只查出自己的先人是秦朝大將蒙恬,可他後來被趙高所害,含恨自盡,其後人為了避禍,定然會隱姓埋名,遠走他鄉,所以我雖是蒙氏的骨血,但我父親卻肯定不姓蒙,我自然也就無從查起了。」
劉陵看著他,剛要開口,忽然想到什麼,眼珠子轉了轉,便把溜到嘴邊的話咽回去了。
青芒眉頭一皺,「怎麼不說話了?」
「你難道不應該先問我,我為什麼找你嗎?」
「正所謂他鄉遇故知。你找我,不就是想敘敘舊嗎?」
劉陵咯咯一笑:「敘舊倒是不假。不過,除了敘舊,咱們是不是還可以聊點別的?」
「聊什麼?」
「咱倆現在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你說可以聊什麼?」劉陵笑靨嫣然,沖他拋了一個嫵媚的眼風,「難道不可以聊聊風月、聊聊這麼多年的別離和思念之情?」
「如果咱倆真的是故交,那你應該很清楚,我這人向來不解風情。」青芒冷冷道,「所以,你想跟我聊風月,恐怕是找錯人了。」
「這倒也是。你要是真的跟我聊風月,那就不是我認識的青芒了。」劉陵依舊面帶笑容,「也罷,你就跟我聊一聊朝中的見聞吧。」
「朝中見聞?」青芒目光一凜,似笑非笑道,「什麼樣的朝中見聞?是哪個官員又侵吞了民田,哪個列侯又新納了小妾嗎?」
劉陵一聽,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少跟我裝糊塗!我劉陵還不至於無聊到那種程度,千里迢迢從淮南跑到長安來聽這些。」
「那你想聽什麼?」
「聽一些坊間百姓不知道的、只有你這個宿衛宮禁的衛尉丞才曉得的東西。就比如……朝廷那些三公九卿最近都在忙些什麼,皇上最近有何動向之類的。」
「你這是想害我嗎?」青芒直直地盯著她,「刺探宮禁機密,泄露內廷情報,妄議朝政,不管哪一條,都是殺頭族誅的大罪!」
「沒這麼嚴重吧?」劉陵訕訕道,「這兒就咱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不必多言。」青芒冷冷打斷她,「我不會幹這種事的。」
「是嗎?」劉陵撇撇嘴,「看來你對朝廷忠心耿耿啊!」
「過獎。我只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而已。」
劉陵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慢慢沉下臉來:「這麼說,咱倆好像沒什麼可聊的了。」
青芒搖頭笑了笑,從懷中掏出一把銅錢,「啪」的一聲拍在案上,旋即起身朝門口走去。
「等等!」劉陵沒料到他會如此決絕,脫口而出道,「你難道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我當然想。」青芒頭也不回道,「可我不喜歡被人要挾。」
「這不是要挾。」劉陵站起身來,「這只是禮尚往來——我給你你想要的,你也給我我想要的,僅此而已。」
「不就是交易嗎?」青芒冷然一笑,「只可惜,你的要價太高了,恕難從命。」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還重重帶上了房門。
聽著他的腳步聲在走廊上漸漸遠去,劉陵竟有些悵然若失。
突然,她飛起一腳,狠狠地踹翻了食案。
一陣噼里啪啦之聲響過,地上頓時一片杯盤狼藉。
「旗主,咱們的機會來了!」
內史府後院一處僻靜的角落,雷剛一臉興奮地對酈諾道。
「什麼機會?」酈諾淡淡道。
其實方才一聽汲黯說皇帝要來赴生辰宴,她心裡便立刻生出這個想法了,只是她要考慮和顧及的東西很多,不能頭腦一熱,說干就干——尤其是經歷了那一夜秋水山莊的變故後,她成了墨家現在唯一的旗主,也是碩果僅存的唯一首領,所以作任何決定都必須慎之又慎、三思而行。
「利用這次生辰宴殺了劉徹,為巨子和郭旗主他們報仇啊!」雷剛摩拳擦掌,不自覺便提高了音量。
幾名內史府的仆傭從不遠處走過。酈諾白了雷剛一眼,示意他小聲點。
雷剛趕緊壓低嗓門:「旗主,劉徹鮮少出宮,咱們一直是鞭長莫及,徒喚奈何,可這回他主動送上門來,就在咱們眼皮底下,如此天賜良機,豈能白白錯過?」
酈諾蹙眉不語。
雷剛大為不解:「旗主在擔心什麼?」
「皇帝出宮,防備必定比在宮中還要森嚴,咱們未必有機會。」酈諾敷衍道。
「我說旗主,你怎麼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雷剛急道,「汲黯不是讓你們一乾女眷去幫著端湯送菜嗎?咱們在菜里下點藥,豈不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劉徹給辦了?」
「你想得倒美!端湯送菜的事肯定都會交給隨駕的黃門宮女,哪能輪到我們?依我看,我們頂多就是在庖廚打打下手,燒個柴、洗個菜而已。」
「那也有機會啊,只要人在庖廚,總不難下手。」
「下藥不是好辦法。」酈諾思忖著,「劉徹身邊一定有試菜的宦官,很難得手。」
「這倒也是。」雷剛想了想,「要不,咱就給他來硬的?」
「太危險了。劉徹此次出宮,衛尉寺的禁軍一定會傾巢而出,全力護駕,再加上內史府的侍衛,人數比咱們多百倍還不止,咱們何來勝算?」
一說到衛尉寺,酈諾便驀然想起了青芒。
他是衛尉丞,皇帝出宮他必定護駕隨行,想行刺皇帝勢必要與他刀兵相見,暫且不說沒有勝算,即便有,酈諾也斷然下不了這個手。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莫非咱們就眼睜睜讓如此大好機會溜走?」雷剛仍不死心。
酈諾又沉吟了片刻,決然道:「我想清楚了,這個事,就算幹得成也不能做。」
「為何?」雷剛大惑不解。
「汲內史救過我,對我有恩,我若是在他的地盤上行刺皇帝,不管能否得手,他都要被誅滅三族。你說,我豈能幹這種恩將仇報的事?」
雷剛頓時語塞。
「這事到此為止,不准再提。」酈諾說完,便順著迴廊徑直走遠了。
雷剛恨恨跺腳,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
日暮時分,一駕馬車沿著長安城北的夕陰街向西而行,幾名侍衛策馬緊隨。
片刻後,馬車拐進一條僻靜的巷子,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棧門口停了下來。
劉陵掀開車簾,步下馬車,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她依舊是一身男裝打扮。
幾名侍衛簇擁著她走進客棧,徑直來到二樓的一間客房前。劉陵候在門口,等侍衛打開門,進去點了燈並確認安全後,才走進房間。幾名侍衛立刻退出,帶上了房門,然後守在了門外的走廊上。
劉陵走進裡間的臥室,在燈前坐下,神情略顯疲憊,似有滿腹心事。
今日,她在長安城跑了一大圈,暗中拜會了近年來刻意結交的一干文武大臣,依照慣例給每人都奉上了價值不菲的「見面禮」——這是她每次來長安必做的一件事。以往,這幫人通常會投桃報李,除了請她轉達對淮南王劉安的敬意和謝忱之外,少數人甚至會婉轉地表達忠心,還會主動跟她聊一些「朝中見聞」,其實就是天子和朝廷針對諸侯的政策動向。
所以,過去劉陵的每一趟長安之行總能「滿載而歸」,收穫不少至關重要的機密情報。然而這次她卻明顯感覺很多「老朋友」都在敷衍她。雖然表面上仍舊笑臉相迎,禮節甚周,但卻有意無意地避開了種種敏感話題。無論她如何旁敲側擊,這幫傢伙都只會裝傻充愣、顧左右而言他。
很顯然,這幫「人精」一定是嗅到了什麼危險的氣息,才會變得如此首鼠兩端。
莫非,劉徹打算對諸侯動手了?
剛才回客棧的路上,劉陵越想越覺得可能性很大。
今日拜會的這幫人既然不約而同地擺出了一副曖昧不明的態度,那就說明形勢已經非常嚴峻了。換言之,他們雖然什麼都沒說,但卻足以傳達給劉陵一個相同的信息——圖窮匕見的時刻就要到了!
想到這裡,劉陵非但不感到驚訝,反倒有些慶幸和得意。
因為她這次來長安,本就是抱著「先下手為強」的決心來的,並且已經帶來了一個完整的行動計劃。正因為如此,她才會昨夜一到長安就密晤了張次公。
原本劉陵多少還有些猶豫,拿不準現在對劉徹動手是不是最佳時機,可今天走完這一圈下來,她的心裡就再沒有半點猶豫了……
此時,窗外突然吹進一陣冷風,把旁邊的燭火吹得幾欲熄滅。
劉陵打了個寒戰,趕緊站起來,轉身想去關窗,卻見一個黑影正直挺挺地立在跟前。她猝然一驚,剛要叫出聲來,對方飛快捂住了她的嘴。
「是我。」
一個熟悉的聲音沉聲道。
確認她聽清了之後,對方才慢慢把手從她嘴上拿開。
劉陵仰頭,驚魂未定地看著眼前的青芒:「你……你怎麼進來的?」
「別說你窗戶開著,就算關上,也攔不住我。」青芒淡淡一笑。
「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劉陵一臉狐疑。
青芒不語,一屁股在床榻上坐下,然後環顧左右,把這個陳設簡陋的房間打量了一圈,才不緊不慢道:「堂堂翁主放著舒適奢華的淮南邸不住,卻跑到這又破又舊的小客棧來,是為了體察民生疾苦呢,還是想幹什麼見不得光的事?」
劉陵聞言,不慍不惱,走到他旁邊坐下,面帶笑意道:「你今早那麼義無反顧地離開,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理我了,沒想到才過了半天,你就主動找上門來了,我是該誇你識時務呢,還是該罵你沒志氣?」
「此一時彼一時也。」青芒也笑了笑,「早上不理你,是你提的交易不太公平;現在來找你,是打算跟你重新談談。」
「哦?」劉陵仍舊笑意盈盈,「你勾起我的好奇心了,現在談有什麼不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
「說說看。」
「之前你的要價讓我難以接受,可現在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你不會再開那樣的條件了。」
劉陵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眉頭微蹙:「是嗎?是什麼理由讓你如此自信?」
「你真的猜不出來?」青芒一笑,「其實是你早上的做法提醒了我,讓我忽然悟到,應該『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你到底什麼意思?」劉陵的眉頭蹙得更緊了,「把話說清楚!」
青芒笑而不語,忽然從袖中摸出一枚竹簡,遞了過來。劉陵滿腹狐疑,接過一看,只見上面用蠅頭小字密密麻麻地寫著十來個人名,還有各自的官爵。
猶如當頭一棒,劉陵整個人都呆住了。
這居然是她今天秘密拜會的那些文武官員的完整名單,而且無一遺漏!
「你跟蹤我?!」劉陵臉色驟變,霍然起身。
「小點聲,別把侍衛們都招進來。」青芒淡淡說著,從她手上把竹簡抽了回來,又放進袖中,「他們可不是我的對手,萬一傷著了,對誰都不好。」
「你以為你記了這份名單,就可以要挾我嗎?」劉陵憤憤道,卻不得不壓低了聲音。
「別誤會。」青芒又是一笑,「這不是要挾,只是想跟你『禮尚往來』罷了。」
這分明是劉陵今早的口吻。
面對青芒成功地「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劉陵大為懊惱卻又無計可施——諸侯暗中結交大臣,刺探朝廷情報,這在任何朝代都是大逆之罪。
所以,青芒現在握住了這份名單,就等於握住了她的「命門」,只要他前腳把名單呈給天子,劉陵後腳立馬人頭落地!
這麼想著,劉陵的脊背不由陣陣發涼。
「翁主大可不必如此焦慮。」青芒瞥了她一眼,面帶笑容道,「只要你把我的身世原原本本告訴我,我就讓這份名單爛在肚子裡。咱們互利互惠,高高興興做朋友,又何必傷了和氣呢?」
劉陵陰沉著臉,默然不語。
青芒站起身來,走到她面前,盯著她的眼睛,緩緩道:「告訴我,我的先人在蒙恬遇難之後究竟改為何姓、所居何地?」
劉陵仍舊默不作聲。
「也罷,你不想說就算了。」青芒搖了搖頭,沉聲一嘆,徑直朝窗戶走了過去,「趕緊逃吧,趁現在還有時間。我從這兒趕到未央宮,少說也要小半個時辰……」
「站住!」劉陵終於脫口而出。
青芒無聲一笑,卻沒有回頭,只是站在窗前靜靜等著。
「你錯了。你的先人雖在秦末漢初改了姓,但到了文帝一朝便恢復原姓了。所以,你的父親,正是姓蒙。」劉陵面無表情道。
青芒大為驚詫,猛然轉身:「那你快告訴我,他是誰?」
劉陵看著他,一字一頓道:「前東郡太守,蒙安國。」
蒙安國……
青芒在心中默念著這三個字,感覺數月來堆積在心頭的陰霾頓時一掃而光!
然而,這樣的釋然和喜悅之情卻只存在了短短一剎那。緊接著,青芒便被一種突如其來的震驚攫住了——他猛然想起,自己並不是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
第一次把這個名字告訴他的人,是酈諾!
那是一個多月前,當時青芒和霍去病聯手把酈諾從張次公手裡救了出來,然後青芒送她回去,半路在一家茶肆避雪,彼此道出了各自的身世和遭遇。那天,酈諾說她父親酈寬遭了朝廷的毒手,青芒很好奇,便問她:是什麼人害了你爹?
青芒至今猶然記得,當時酈諾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了三個字:蒙安國。接著酈諾又說,蒙安國是東郡太守,她父親便是在他的監獄中被害的。
這麼說,自己的父親竟然是酈諾的殺父仇人?天底下竟然會有如此巧合,又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然而,青芒的震驚與錯愕並沒有到此結束。因為他緊接著又想起來了,那天在茶肆中,他和酈諾還有如下幾句對話:
「那個東郡太守蒙安國,後來如何了?」青芒問。
「還沒等我殺了他,他便惡有惡報,被劉徹給滿門抄斬了。」酈諾恨恨道。
青芒不由一震:「滿門抄斬?是何緣故?」
「我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酈諾聲音很冷。
……
滿門抄斬?
父親究竟做了什麼,竟然會被朝廷滿門抄斬?!
青芒感覺自己的腦子「轟」的一聲,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了……
御史府中,李蔡正在伏案處理公文,杜周匆匆入內,低聲道:「先生。」
李蔡抬起臉來:「鴟鴞有消息了?」
「是。」杜周點頭,神情卻有些失望,「可惜……不是什麼好消息。」
「說。」
「劉陵自稱在路上染了病,這幾日一直躲在寢室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日三餐和湯藥都讓人直接送進去,而且都是侍女在應付,她本人始終沒有露面,更不消說有什麼動靜了。」
李蔡眉頭一蹙:「這就蹊蹺了。」
「是啊,鴟鴞也認為事有蹊蹺,卻又不便採取什麼行動。」
「他就沒找個什麼由頭去見劉陵?」
「他說找了無數個藉口了,可侍女從頭到尾就給一句話:待翁主身子好些再議事。」
李蔡站起身來,在屋內來回踱了幾趟,忽然止步,自嘲一笑:「看來,咱們都上當了。」
杜周略為思忖,旋即反應過來:「先生的意思是,劉陵根本沒在淮南邸?」
「沒錯。從進入長安的第一天起,那個所謂的翁主很可能便是她的侍女假扮的,劉陵本人則一步都未踏入淮南邸,一直在外面活動。咱們都被她耍了!」
「此女果然狡猾!那咱們該怎麼做?」
李蔡沉吟片刻,道:「而今之計,只能請翁主的一位老朋友出馬了。」
「誰呀?」杜周不解。
李蔡示意他靠近,杜周趕緊走過來。李蔡附在他耳旁低語了一下,杜周不由一笑:「先生英明。」
「你怎麼了?」
客棧中,劉陵見青芒突然臉色大變,不禁有些納悶。
青芒木然良久,才艱難地開口道:「告訴我,我父親究竟做了什麼,才會被朝廷……滿門抄斬?」
劉陵一怔:「你不是失憶了嗎?這事你怎麼……」
「回答我。」青芒猛然打斷她,臉色冷得嚇人。
劉陵無奈,只好道:「朝廷對外只說你父親貪污了巨額賑災款,還說他魚肉鄉里、草菅人命、徇私枉法什麼的,其實都是謊言。據我後來調查,是有兩個大臣先後給天子上了密奏,把兩個嚴重的罪名栽到了你父親身上。」
「哪兩個大臣?是何罪名?」
「一個是大行令韋吉,他指控你父親與我父王暗中交通,妄圖謀逆,顛覆朝廷。」
果然是這個韋吉!
青芒在心中冷笑。怪不得自己會把韋吉的名字刻在狼頭骨上,並在北邙山上行刺他。
「還有一個便是丞相公孫弘吧?」青芒道。
「你怎麼知道?」
青芒冷笑不語。既然公孫弘是自己刻在狼頭骨上的第二個名字,那麼陷害父親的第二個人自然非他莫屬。
「是公孫弘,他當時還是御史大夫。」劉陵接著道,「他指控你父親與匈奴的渾邪王暗中勾結,出賣大漢的軍事情報,導致漢軍與渾邪王部交戰接連失利。這條罪名更是非同小可,所以天子一怒之下,便……」
青芒悽然一笑。
他相信父親絕對不會出賣漢朝,但公孫弘的這項指控顯然也不是空穴來風。因為事涉渾邪王,而渾邪王正是自己的外公、父親的岳父!
青芒想,公孫弘很可能是得知父親與外公私下有聯絡,才以此為由提出了指控。
「那你有沒有查出,韋吉和公孫弘為何要陷害我爹?是不是我爹得罪過他們?」青芒不相信韋吉和公孫弘這麼幹是出於公心。
「據我所知,韋吉有一個弟弟叫韋祥,是東郡濮陽一霸,仗著其兄在朝為官,一貫欺男霸女,無惡不作,結果被你父親繩之以法,關進了大牢。韋吉私下找你父親說情,被他嚴詞拒絕,因此便懷恨在心了。」
不出所料,韋吉果然是公報私仇。
這麼說來,此人摔死在北邙山也是罪有應得、死有餘辜了!
「那公孫弘呢?」青芒又問。
「公孫弘的原因比較複雜。」劉陵思忖了一下,「其一,你父親與公孫弘一向政見不合,尤其在匈奴事務上,二人的立場更是針鋒相對——公孫弘是主戰派首領,而你父親和汲黯都是主和派的代表,所以公孫弘早就對你父親心存不滿了。其二,公孫弘任御史大夫期間,私下收受了不少貪官的賄賂,不僅幫他們銷毀罪證,還助其升遷;你父親發現後,向天子遞了密奏,可天子卻以證據不足為由,按下不表。這事過後便被公孫弘察覺了,你想,新仇加上舊怨,他豈能不千方百計報復你父親?」
青芒恍然。
事實果然沒有超出他的意料。
與此同時,青芒驀然發覺,在父親被害這件事上,天子劉徹也要負相當一部分責任——一是無視律法,袒護公孫弘,可謂「舉枉錯諸直」,是非不分;二是聽信公孫弘和韋吉的一面之詞,未經深入調查便對父親施以「滅門」極刑,行事過於草率,用法太過苛酷。
從這個意義上說,天子劉徹又何嘗不是自己的殺父仇人?!
劉陵觀察著青芒的神色,嘴角不由掠過一絲冷笑。
她之所以如此痛快地把青芒的身世及其相關的所有事情全部和盤托出,除了顧慮青芒手中的那份名單之外,更重要的是因為她決定將計就計,讓青芒意識到劉徹其實是他和她共同的敵人。
換言之,這是把青芒拉到自己陣營的最簡單也最有效的辦法。
一想到今早竟然沒有想到這個辦法,劉陵不禁暗罵自己太過糊塗,不,簡直就是愚笨透頂!
當然,劉陵所說的與青芒身世有關的這一切,其中幾分為真,幾分為假,那就完全是由她掌控了——反正青芒已然失憶,所謂的事實真相不都全憑她一張嘴嗎?
「青芒……」劉陵意識到自己的辦法開始奏效了,便繼續加碼,「對你父親遇害一事,我和我父王都深感義憤,卻又有心無力。不過我聽父王親口說過,他說總有一天,一定會為你父親報仇!」
「王爺和我父親,是不是私交不錯?」青芒忽然問。
「當然,否則你父親怎麼會把你託付給我父王?」
「如此說來……」青芒想著什麼,不由苦笑,「韋吉說我父親與你父王暗中交通,也不全是誣罔之詞嘍?」
劉陵嘆了口氣:「我不想讓你傷心,可有件事,我還是……不得不告訴你。」
「何事?」
「事實上……韋吉指控你父親妄圖謀逆,顛覆朝廷,也不算是冤枉他。」
「你這話什麼意思?」青芒蹙緊了眉頭,直視劉陵。
劉陵迎著他的目光:「意思就是,你父親和我父王,的確打算裡應外合,聯手推翻劉徹!」
青芒渾身一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劉陵看著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然達成了大半,接下來就不宜繼續在這個方向上加碼了,而應該適時地調整一下話術。
「自從十年前一別,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你了。」劉陵幽幽一嘆,神情淒婉,「那時候兩小無猜,大人們一見到咱們,就說咱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別的孩子們就起鬨,讓咱倆入洞房,還在我頭上披了紅綢子,讓我做你的新娘……這些事,你還記得嗎?」
說到此處,劉陵的眼睛早已濕潤。
「對不起,我忘了你失憶的事……」劉陵抹抹眼睛,歉然一笑,「這些事你當然記不得了。你能告訴我,當年離開淮南後,你到底去了哪兒嗎?」
青芒遲疑了一下,才苦笑道:「匈奴。」
怪不得張次公說「秦穆」來自匈奴,原來是蒙安國把他送過去的。劉陵想著,困惑道:「你爹為何會把你送到匈奴去?」
「說來話長……」青芒感覺自己的心中一片凌亂。這樣的時刻,他只想一個人靜靜待著。「日後若有機會,再慢慢跟你說吧,我先告辭了。」說完轉身便走。
劉陵一怔,忙道:「等等。」
青芒止步,卻沒回頭。
「你就不問問,我這次來長安,是想做什麼嗎?」劉陵起身,眼中浮出冷冽的光芒,與方才那個回憶往事的劉陵瞬間判若兩人。
「我沒必要問,你也不必告訴我。」青芒冷冷道。
他當然知道,劉陵此次來京,一定是要籌劃一些對朝廷不利的勾當,所以他不想捲入。
「你這麼說,讓我很失望。」劉陵道。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豈能事事如人所願?」青芒依舊沒有回頭,「何況,我本來便沒給你希望,你又談何失望呢?」
「你說得這麼絕情,是不想再跟我有任何瓜葛了是嗎?」劉陵說著,冷冽的目光中竟然又浮出了一層憂傷。
青芒頓時不忍,只好轉過身來:「你可以找青芒,但請不要找秦穆。因為他是朝廷的衛尉丞,職責在身,你找他,只會讓兩個人都陷入麻煩。」
「想不到你會如此忠於劉徹。」劉陵搖頭冷笑,「好吧,那我不找秦穆,我就找蒙恬的後人、蒙安國之子蒙奕,總可以吧?」
青芒一震:「你是說……我的本名叫蒙奕?」
「這還用問嗎?」
蒙奕?!
青芒不禁在心裡苦笑。
原來這才是自己的本名,可它卻是多麼陌生的兩個字啊!
「我就想問蒙奕一句話。」劉陵直視著他,目光咄咄逼人,「他還想不想為自己的父親報仇?」
青芒渾身一震。
到現在為止,自己已經擁有了四個名字——青芒、秦穆、阿檀那、蒙奕,並且相應擁有四種截然不同的身份!
「青芒」是一名失憶的刺客——他暗殺了大行令韋吉,被朝廷通緝,而且多次暗中幫助墨家,顯然是朝廷的敵人;
「秦穆」是朝廷的衛尉丞兼招撫使——他把天機圖獻給了朝廷,得到天子賞識,其職責是宿衛禁中、保護皇帝,且肩負調查墨家、招撫匈奴的使命,顯然是朝廷的干臣;
「阿檀那」是匈奴左都尉、荼蘼居次的未婚夫,也是匈奴渾邪王的外孫——他在漠南之戰中反水,間接幫助霍去病締造了赫赫戰功,同時令匈奴人損失慘重,分明可以算是大漢朝廷的盟友;
「蒙奕」是蒙恬後人、前東郡太守蒙安國的私生子——他被淮南王劉安撫養了十五年,沒有理由不報恩,且身負父親滿門被害的血海深仇,沒有理由不報仇,所以他註定與大漢朝廷不共戴天,且註定是大漢天子劉徹的敵人!
如此複雜矛盾又彼此衝突的四個身份,竟然全都疊加在了他的身上。
青芒不禁自問——到底哪個身份才是真正的我?!
沒有人可以回答他,而他也給不了自己答案。
「蒙奕,回答我的問題!」
咄咄逼人的劉陵絲毫不給他喘息的機會。
青芒感覺自己像被一張無形而巨大的蛛網給困住了,又像是被一塊千鈞巨石壓住了身體,既無法掙扎,也無法呼吸。
額角又在此時劇烈地疼痛起來——這個舊傷已經有好些日子沒發作了,以致青芒幾乎忘記了它的存在。
青芒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額角的青筋一跳一跳,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和鼻尖不停地冒了出來。劉陵見狀,不由一驚,凌厲的目光這才柔和下來,輕聲道:「你……不舒服嗎?」
青芒艱難地搖了搖頭:「給我點時間,讓我想想……」
說完這句話,他便一個箭步從窗口躍了出去,瞬間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劉陵怔怔地望著窗外,沉聲一嘆。
客棧後院,夜色漆黑。
角落的馬廄里掛著一盞燈籠,發出昏暗的光芒。
張次公從後門匆匆走進院落,下意識地抬頭向二樓望去,恰好看見一條黑影從樓上躍下,正朝著他迎面奔來。
張次公悚然一驚,立刻拔刀出鞘,大喝一聲:「什麼人?」
黑影之前顯然也沒看見他,聞聲才猛然剎住腳步,無聲地與他對峙著。
這裡光線太暗,張次公摸不准對方的來頭,遂不敢貿然上前,只握緊了刀柄,沉聲道:「何方毛賊,鬼鬼祟祟在此做甚?」
黑影似乎微微冷笑了一下,接著身形一晃,往馬廄方向沖了過去。張次公拔腿急追。不料對方竟然「蹭」的一下騰空而起,足尖在馬廄的屋頂上輕盈一點,旋即越過客棧圍牆,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娘的,還真有兩下子!」
張次公暗罵,卻也只能悻悻作罷。
忽然,一個念頭從他的心中閃過——這個黑影好像有些眼熟,尤其是剛才飛上馬廄的那一下子,似乎很像他熟悉的某個人……
可到底是誰呢?
二樓客房,劉陵猶然站在窗前,望著外面的夜色怔怔出神。
客房外間,房門被悄無聲息地推開,一個身影閃身而入,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劉陵依舊蹙眉沉思,渾然未覺。
身影走進臥室,冷不防一步跨上來,從背後攔腰抱住了她。
「把你的爪子拿開!」劉陵不耐煩道,「本翁主現在沒心思陪你玩。」
「誰和你玩了?我是認真的……」張次公依舊在她耳旁喃喃低語。
劉陵臉色一沉,倏然抬腳,狠狠往後一踩。張次公頓時「哎喲」一聲,抱著腳跳開了。劉陵轉過身來,冷冷地盯著他:「你聽著,下次再敢對本翁主無禮,踩的就不只是你的腳了!」
張次公跌坐在地上,一邊揉著腳面,噝噝地倒吸冷氣,一邊皺眉道:「我說陵兒,你至於嗎?咱倆雖說不是夫妻,但怎麼說也是有過琴瑟之好了,你就不能對我溫柔點兒?」
「閉嘴,此事休得再提,否則我親手把你舌頭割下來!」劉陵憤然道,神情頗有幾分惱羞成怒。
兩年前,劉陵入朝收買文臣武將,因張次公掌管北軍,自然成了她的主要目標之一。劉陵刻意接近張次公,不僅賄以重金,還時常邀其宴飲。一次二人都喝醉了,便發生了張次公所謂的「琴瑟之好」。事後劉陵頗為懊悔,但木已成舟,無法挽回,且為了籠絡張次公,只好隱忍下來,權當沒這回事。
見她真的動怒了,張次公有些無趣,只好拍拍屁股站了起來。
「交代你的事,辦得如何?」劉陵板著臉問。
「放心吧,都辦妥了。」張次公悻悻道,「若不照你的吩咐做,你不得把我吃了?」
劉陵哼了一聲:「皮糙肉厚的,吃你我還嫌磕牙。」
話雖難聽,但多少已有些打情罵俏的意味,說明她的氣已消了大半。張次公嘿嘿一笑,然後若有所思地掃了房間一眼,道:「方才,是不是有人來過?」
「你說什麼?」劉陵眉頭一蹙,似乎沒聽清。
「是這樣,方才我在樓下,撞見了一個傢伙。」張次公觀察著她的反應,「看不清長相,但身材頗有些眼熟……」
「你就算撞了鬼也跟我沒關係。」劉陵白了他一眼,沒好氣道。
張次公訕訕一笑,正想再說什麼,一名侍從忽然闖了進來,有些慌張道:「翁主……」
「何事慌張?」劉陵神色一凜。
侍從瞥了張次公一眼,欲言又止。
「這兒沒外人,說!」
「諾。剛接到『漁夫』消息,說夷安公主乘車出了未央宮,估計是往咱們的淮南邸去了。」
劉陵不由一驚。
「漁夫?」張次公斜眼看著劉陵,「這傢伙是誰,怎麼從沒聽你提過?」
「這不是你該問的。」劉陵恢復了冷峻之色,「回去做好準備,這幾日哪兒都不能去,隨時等我指令。」說完便與侍從一起匆匆走了出去。
漁夫?!
直到劉陵的腳步聲遠去,張次公依舊在揣摩著這兩個字。
淮南邸。
夷安公主從前院大踏步走來,身後跟著一群侍女和侍衛。邸丞薛曄領著幾個下人,提著燈籠在前面照路。
「公主殿下,請您到正堂稍候片刻,小的這就去把翁主請出來。」薛曄弓著腰,滿臉堆笑道。
「不必了。」夷安公主冷冷道,「你們淮南邸本公主又不是沒來過。」
「是是,殿下和我們翁主姐妹情深,這兒您自然是熟得很,怕是閉著眼睛您都能來去自如。」薛曄嘿嘿笑著,「只是這外頭太冷了,殿下您金枝玉葉,萬一凍著了小的可擔待不起。您還是先到正堂烤烤火,暖暖身子吧……」
「哪來那麼多廢話?」夷安公主白了他一眼,腳步不停,「本公主有那麼弱不禁風嗎?」
「不不不,小的不是那意思。您瞧小的這張臭嘴,怎麼就不會說話呢,真是該打!」薛曄作勢輕拍了幾下臉頰,一臉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夷安公主素來最討厭這種阿諛諂媚之人,見狀越發嫌惡,便不再理他,逕自加快了腳步。薛曄眉頭暗蹙,似乎頗為憂急。
很快,一行人便來到了內院。
劉陵的寢室是一幢精緻的二層小樓,坐落在曲徑通幽的內院深處。
一名侍女立在二樓窗前,忽見夷安公主等人大步走來,臉上露出驚詫的表情,立刻轉身,從窗口處消失了。
此刻,劉陵正從宅邸後門方向飛奔而來,身後緊跟著兩名侍從。
周圍漆黑無光,劉陵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一個趔趄險些跌倒。
「翁主小心!」侍從趕緊拉了她一把。
這邊,夷安公主已穿過小樓前的一道月亮門,徑直朝樓梯口走去。薛曄抬頭望了二樓一眼,面露焦急之色,接著眼珠一轉,猛然快跑幾步,挺身擋在了樓梯前。
「你幹什麼?」夷安公主詫異。
「公主殿下,您有所不知,我們翁主她……她在路上染了點疫病,這幾日一直臥床靜養呢。」薛曄賠笑道,「小的怕這樓上難免有些疫癘之氣,萬一把殿下您給傳染了,那……那可如何是好?」
「疫病?!」夷安公主眉頭一皺,「這大冬天的,哪來的疫病?」
「這個殿下您就有所不知了。」薛曄一臉苦笑,「疫病一年四季皆有,春則曰春瘟,夏則曰時疫,秋則曰秋疫,冬則曰冬瘟;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鄉,輾轉染易,甚為可怖啊!」
聽他說得這麼瘮人,夷安公主不由倒退了一步,狐疑道:「翁主果真染了疫病?」
薛曄正欲答言,一旁忽然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薛曄,休得胡言亂語!」
隨著話音,邸長程蒼快步走了過來,與夷安公主見過禮後,便盯著薛曄道:「誰告訴你翁主染疫病了?」
薛曄一怔:「屬下……屬下是聽汐芸姑娘說的啊,豈能有假?」
汐芸便是這幾日一直在替劉陵擋駕的侍女。
「胡說!這幾日翁主所服之藥,都是本官親自監督下人熬的,分明只是幾味治風寒的藥,何來什麼疫病!」
夷安公主一聽,大為不悅:「薛邸丞,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欺騙本公主!」
「不不不,小的不敢,小的萬萬不敢啊!」薛曄哭喪著臉,頻頻俯首作揖。
「那還不滾開?」
薛曄慌忙閃到一邊去了。
「殿下息怒。」程蒼躬身道,「此人興許只是聽錯汐芸姑娘的話,應屬無心之失,還望殿下莫跟他一般見識,且饒他這一回。」
劉陵的寢室有里外兩間。夷安公主邁著大步一頭走進寢室外間的時候,劉陵剛剛在兩名侍從的幫助下從後窗翻入裡間。
侍女汐芸撥開裡間的珠簾,滿面笑容地迎了出來,盈盈施禮道:「公主殿下大駕光臨,奴婢有失遠迎,還請殿下恕罪。」
夷安公主白了她一眼:「你這丫頭,是不是你跟薛邸丞說我陵姐姐染了疫病了?」
論輩分,劉陵是天子劉徹的堂妹,相當於夷安的姑母,不過兩人年紀相差不大,且性情相投,從小要好,所以便都不理睬什麼輩分,一向以姐妹相稱。
汐芸掩嘴,「撲哧」一笑:「那人成天想來巴結翁主,跟只蒼蠅似的嚶嚶嗡嗡,奴婢特煩他,就編個由頭嚇嚇他嘍。」
「好了好了,不跟你扯了。」夷安公主說著便繞開她,朝裡間走去,「陵姐姐,你身子好些了嗎?」
汐芸一驚,正想再攔,夷安公主已經掀開珠簾走了進去。汐芸慌忙跟入,只見劉陵已經坐在了床榻上,身上蓋著錦衾,長發披散在肩,一副病弱之狀。
汐芸暗暗鬆了口氣,悄然退出。
「妹妹這麼晚還來看我,讓姐姐如何過意得去?」劉陵起身,作勢便要下床。夷安公主趕緊上前攔住她:「姐姐不必起身。」
劉陵歉然一笑:「那姐姐不就失禮了?」
「瞧你說的。」夷安公主在榻沿坐下,「咱們姐妹之間還要講究那麼多虛禮嗎?」
「也是。」劉陵又笑了笑,「對了,妹妹怎麼知道我來京了?」
「你還說呢!」夷安公主嗔怪地白了她一眼,「來了京城都不跟我打聲招呼,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妹妹?」
「好了好了,莫生氣,都是姐姐不對。」劉陵笑著拍拍她手背,「我這不是有恙在身,不便出門嗎?就想著病好了再入宮找你去,不承想妹妹倒先來了,你這耳目還挺靈通的。」
「哪有什麼耳目?趕巧聽聞罷了。」
「趕巧?怎麼個趕巧法?」
「我午後去找父皇,恰好聽大行丞在那兒稟報,說你偷偷來了京師,未依例向有司通報,不合朝廷法度……」
「哦?那皇上怎麼說?」
「父皇可大度了!他說淮南翁主又非正式朝覲,只是尋常走動而已,就跟老百姓串個門,走個親戚一樣,不必死守朝廷法度,還罵那個大行丞小題大做呢。」
「是嗎?」劉陵一笑,「皇上真是寬仁!」
夷安公主得意道:「父皇又不是不知道咱倆的關係,哪會向著那個大行丞說話?」
「那姐姐真是托你的福了。」
「對了,姐姐這次來京是有事嗎?」
「沒事,姐姐就是想你了,便來看看你,順便散散心,淮南那小地方都快把我悶死了。」
「姐姐來得正好,剛好跟我做個伴。」夷安公主喜道,「過幾日在宮外有一場盛宴,父皇會御駕親臨,咱們也跟著去湊湊熱鬧。」
劉陵眸光一閃,卻佯裝不知:「哦?是什麼宴會如此隆重,皇上也要駕臨?」
「是汲黯的生辰宴。」
「哦,原來是汲內史。只是我這身子,怕是去不成了……」
「那不行,你一定得陪我去。」夷安公主嬌嗔道,「天天待在這屋裡頭,沒病也會悶出病來,出去透透氣,換個心情,說不定病就好了。」
劉陵一笑:「好吧,姐姐依你便是。」
二人又天南海北地聊了半個多時辰後,夷安公主才起身告辭。
劉陵和汐芸站在二樓走廊上,揮手目送夷安公主一行遠去。
「翁主,方才真是把奴婢嚇死了!」汐芸心有餘悸道,「您若是再晚回一步,咱們可就徹底穿幫了。」
「還好漁夫的消息及時送到。」劉陵若有所思道,「方才薛曄是不是在樓底下擋了一擋?」
「是啊,這個馬屁精!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竟會去阻攔公主。」汐芸嘻嘻一笑,「不過也算歪打正著,恰好替咱們解了圍。」
「依我看,他可不是腦筋搭錯了。」劉陵思忖著,「他怕是早已猜到我不在府邸,所以才會去阻攔公主。」
「他猜到了?」汐芸一驚,「這傢伙有那麼聰明?」
劉陵冷然一笑:「不只是他,程蒼想必也早猜到了。」
汐芸想了想:「目前看來,薛曄的忠心當無可疑,可程蒼明知您不在府邸,卻不幫著薛曄擋公主的駕,還訓斥他,奴婢覺得程蒼的居心值得懷疑。」
劉陵略為沉吟,道:「現在下結論還為時過早。你回頭安排一下人手,盯住他們兩個,我要知道他們的一舉一動。」
「諾。」
冬日的陽光散淡地照在內史府的飛檐上。
汲黯在新落成的正堂前熱情地迎接了青芒。
三天後便是汲黯五十五歲的生辰宴,且天子要御駕親臨,宴會勢必盛大隆重。此時,整個內史府都已開始緊鑼密鼓地籌備布置,其中安全保衛工作自然是重中之重,更需提前安排。青芒便是奉衛尉蘇建之命,來與汲黯商討具體的安保事宜的。
雙方見禮後,寒暄了幾句,汲黯注意到青芒氣色很差,忙問:「秦尉丞昨夜沒休息好?」
青芒淡淡一笑:「昨晚喝了點酒,現在還有些上頭,讓內史見笑了。」
「人不風流枉少年嘛!」汲黯哈哈一笑,「老夫年輕的時候,有一陣子天天喝,你知道喝成啥樣了嗎?往地上吐口唾沫,狗舔了都會醉倒。」
青芒也被他逗樂了:「看來那狗酒量不行,您得讓它多舔幾回。」
二人說笑著,在內史府走了大半圈,討論了各個門戶及諸多關鍵位置的兵力部署以及內史府侍衛與衛尉寺禁軍的協防細節。然後,二人走到後院,從一座小院門前經過。青芒無意中一瞥,恰好看見酈諾正在院子裡晾衣服。
四目相對,彼此都愣了一下。酈諾旋即反應過來,忙向二人行禮。
汲黯察言觀色,暗自一笑,對青芒道:「對了,我還有點事,就不陪你了。你自己再四處轉轉,有什麼想法,待會兒到正堂找我即可。」
青芒一怔,連忙拱手:「內史請便。」
汲黯意味深長地拍了拍他的肩,又瞥了酈諾一眼,這才含笑離去。
青芒走進院子,看著酈諾。
酈諾卻把臉轉開,然後故意把一件長袍甩上晾衣繩,一下擋住了他的視線。
青芒走過來,撩開長袍一角,依舊定定地看著她。
「除非你是來還我天機圖的,否則……請你離開。」酈諾終於開口道。
「那天在山洞裡,芷薇到底對荼蘼做了什麼?」青芒問。
酈諾神色一黯,嘆了口氣:「她和荼蘼起了衝突,然後不小心把火給點著了,結果……」
「結果芷薇就扔下她,自己跑了?」青芒一臉傷感,眼中隱隱仍有悲憤之色。
「我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人死不能復生,請你節哀。」酈諾歉然道。
青芒默然良久,才道:「我知道,那天你也進過山洞,可我想告訴你,不管你看見了什麼……」
「我說過了,此事與我無關。」酈諾冷冷地打斷他,「你不需要跟我解釋。」
青芒語塞,旋即苦笑了一下:「也罷,那你忙吧,我告辭了。」說完便轉身朝院門走去。
酈諾心中不忍,脫口而出道:「等等。」
青芒停下腳步。
酈諾卻不知該說什麼,只好道:「我聽說,未央宮石渠閣防衛森嚴,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你怎麼拿回天機圖?」
「放心吧。」青芒頭也不回道,「以我衛尉丞的身份,總會有辦法的。」
「但願如此吧。」酈諾若有所思道,「希望你能信守承諾,不要反悔。」
青芒不解,回過身來:「反悔?我為何要反悔?」
酈諾淡淡一笑,不無揶揄道:「你今天來內史府,不就是跟汲內史商議如何保護皇帝的嗎?你對皇帝如此忠心,說不定哪天就反悔了,寧可把天機圖留在朝廷,也不會還給我們墨家。」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青芒聞言,驀然想起自己複雜的身世,耳邊頓時又響起劉陵昨夜的質問:「我就想問蒙奕一句話——他還想不想為自己的父親報仇?」
是啊,我該不該為含冤而死的父親報仇?
接下來,我是該繼續以秦穆的身份效忠大漢,還是該以蒙奕的身份聯手墨家、諸侯一起對付朝廷和天子?
或者在這兩者之外,我還可以有別的選擇?如果不甘屈服命運的安排,我又該怎麼做?
還有,倘若酈諾有一天知道她的殺父仇人蒙安國其實是我的父親,她又會如何面對這個事實?我又該如何面對她?
一連串問題再次把青芒逼迫得喘不過氣來。
他感覺額角又開始隱隱生疼了……
見青芒忽然怔怔出神,酈諾狐疑道:「想什麼呢?」
青芒回過神來,歉然一笑:「哦,沒什麼,我還有些事要跟汲內史商議。那個……你忙吧,我先走了。」
說完,青芒便不顧酈諾詫異的目光,匆匆走出了小院。
天色不知何時陰沉了下來。
周遭的景物灰暗而蕭瑟。
青芒望著頭頂上那片亂雲飛渡、陰霾漫捲的天空,感覺它像極了自己波譎雲詭又變幻莫測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