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山莊
2024-09-26 11:05:35
作者: 王覺仁
據財不能以分人者,不足與友;守道不篤、遍物不博、辯是非不察者,不足與游。
——《墨子·修身》
孤鶩嶺下,月黑風高。
一座白牆灰瓦的三進宅院坐落在山腳下,正是秋水山莊。
戌時剛過,酈諾、仇景、仇芷薇、雷剛便策馬趕到了山莊。鐵錘李帶著鐵柱等幾個徒弟站在門口迎候。
四人翻身下馬,鐵錘李大步迎了上來。雙方匆匆見禮、稍加寒暄後,鐵錘李便領著四人進了山莊。
「樊左使到了嗎?」酈諾急切問道。
「到了。不過……」鐵錘李嘆了口氣,「左使長途奔波,加之重疾在身,聽他的侍從說,一路上咯了不少血,結果剛才一到便昏過去了……」
四人聞言,都是一驚。
「那怎麼辦?」酈諾大為憂慮,「此處荒無人煙,能找到醫師嗎?」
請記住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酈旗主勿憂。」鐵錘李道,「大川懂些醫術,我這兒也常年備著不少草藥,方才已經讓左使服過藥,病情算是暫時穩定了。」
酈諾鬆了口氣:「那,有勞你帶我去看看他老人家。」
鐵錘李苦笑了一下:「左使剛剛睡過去,現在去見他,恐怕不大合適。咱們先到正堂小坐片刻,要是待會兒左使醒了,咱們再去見他。」
「也對。」酈諾無奈一笑,「是我心急了。」
「老李,」仇景忽然緊走幾步,跟了上來,「左使想必把天機圖也帶來了吧?」
酈諾聞言,暗暗瞟了仇景一眼。
鐵錘李道:「左使隨身攜帶了一個包裹,寸步不離,想來定是天機圖無疑了。」
仇景「嗯」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眾人來到正堂坐定,鐵錘李命鐵柱給客人們上了茶。正喝著,大川走了進來,酈諾忙問他左使的情況如何。大川道:「我給左使服了幾味養心安神的藥,這會兒睡得正沉呢,今晚恐怕是沒法跟各位見面了。」
眾人一聽,不由都有些失望。
「酈旗主,仇旗主,」鐵錘李歉然道,「事發突然,恐怕得讓諸位多等一夜,明早再見左使了。」
酈諾笑了笑:「無妨,還是讓左使養病要緊,我們多等一夜也沒什麼。」
「酈旗主說得對,就算在這等上幾日也無妨。」仇景接言道,「不過,那天機圖是咱們墨家的聖物,可得千萬看緊了,切不可出什麼差池。」
酈諾又瞥了仇景一眼,若有所思。
「仇旗主放心。」鐵錘李道,「左使的兩名貼身侍從都在他屋裡守著,我和大川、鐵柱也都睡在他隔壁屋,斷不會有何差池。」
「如此甚好。」仇景淡淡道。
「這麼說,咱們今晚只能住在這兒了?」仇芷薇忽然皺著眉頭道。
「仇姑娘不必擔心。」鐵錘李忙道,「敝莊雖地處山野、陳設簡陋,不過房子有的是,床榻被褥也一應俱全,諸位不怕沒地方住。」
仇芷薇撇了撇嘴:「我倒不是怕沒地方住,就是怕跳蚤臭蟲什麼的……」話未說完,便見仇景皺眉掃了她一眼,只好悻悻閉嘴。
「時辰不早了,閒言少敘。」酈諾站起身來,「煩請老李給大夥安排一下,咱們各自歇息吧,明兒也好早起。」
瓊琚閣二樓的房間門口,青芒和秦姝月在低聲交談。
方才,青芒一直變著法「盤問」她的「身世」,看她是否記熟了自己在金鑾殿上編的那套說辭,而秦姝月始終鎮定自若,對答如流,絲毫不見破綻,讓青芒頗為滿意。
「怎麼樣?我這個同父異母的姐姐,還當得起吧?」秦姝月眉毛一挑道。
青芒一笑:「還行,算你過關了。」
「切!」秦姝月得意道,「不是我自誇,就算是皇帝親口來盤問,老娘我照舊是臉不變色心不跳。」
「好,不愧是見過世面的,弟弟佩服。」青芒笑著,從袖中掏出一塊金餅塞了過去。
秦姝月大喜接過,掂了掂分量,忽然想著什麼,幽幽道:「我秦姝月要真有你這麼個弟弟,那該多好!」
青芒咳了咳,忙轉移話題:「屋裡那兩個傢伙,今晚怕是會爛醉如泥了,就讓他們在這兒睡一晚,有勞你照看一下。」
此刻,朱能和侯金正在屋裡又哭又笑,還噼里啪啦地亂砸東西,跟瘋了一般。
「這倆小子啥毛病?」秦姝月疑惑道,「咋喝成這樣?」
青芒淡淡苦笑:「讓他們喝吧。男人真正傷心的時候,往往比女人還脆弱。」說完,拍了拍秦姝月的手背,轉身離去。
走廊很長,不時有酩酊大醉的紅男綠女摟摟抱抱地與他擦肩而過。
青芒獨自行走的身影,似有幾分孤傲不羈,又有幾分清冷落寞。
他剛從張次公那個雅間門口走過,門恰好打開,劉陵走了出來。她無意中一瞥,依稀看見了青芒的一個側臉。
剎那間,劉陵如遭電擊,整個人呆住了。
此時青芒已經走過長廊,轉身步下樓梯。劉陵猛然跨前一步,從欄杆上探出身去,卻還是看不見青芒的相貌,只能看見一個頎長而清寂的背影。
這背影分明是陌生的,卻又如此似曾相識,令劉陵瞬間恍惚了起來。
她的眼前驀然出現了一個白衣少年修長的身影——同樣是那麼孤傲不羈,同樣是那麼清冷落寞,像極了此刻瓊琚閣中漸行漸遠的這個背影。
兩道身影漸漸重合,劉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濕潤了……
「還真是冤家路窄,到哪兒都能碰到這小子!」張次公不知何時已站在身邊,衝著青芒遠去的背影冷然一笑。
「你說什麼?」劉陵回過神來,悄悄抹了下眼睛。
張次公朝大門的方向努努嘴:「剛剛走出去的那小子便是秦穆。」
劉陵又是一震,眼中掠過難以置信的神色。
「怎麼了?」張次公察覺到她神色有異。
「沒什麼。」劉陵強抑著內心的波瀾,淡淡道,「我也沒想到會這麼湊巧,的確如你所言——冤家路窄。」
秋水山莊有十幾間客房,主要分布在正堂的東、西兩側和後院的北側。
酈諾和仇芷薇被安排在東廂房的一個二人間。本來鐵錘李是安排她們各睡一個單間的,可仇芷薇硬要跟酈諾一起睡,鐵錘李便開了東廂房中最大的房間給她們。
仇景和雷剛被安排在西廂房,各睡一間。
後院北側的正中一間大屋是樊仲子及兩名侍從所住;東邊隔壁屋住著鐵錘李,西邊屋住著大川和鐵柱。
另外,山莊中還有六個鐵錘李的徒弟:其中兩人守著前院大門,另兩人守著後院,剩下兩人負責在三進宅院中來回巡邏。
夜深人靜,唯有北風在孤鶩嶺的上空盤旋嗚咽。
東廂房中,酈諾和衣躺在床榻上,一雙烏黑的眸子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從半個時辰前熄燈到現在,她一直保持著這種清醒的狀態。
因為她知道,今夜,這座山莊一定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此刻,房間另一頭的床榻不時傳出陣陣鼾聲——從小到大,仇芷薇都是這樣沒心沒肺,一沾枕頭便呼呼大睡,敲鑼打鼓都叫不醒她。
酈諾苦笑了一下。
這丫頭,終究還是個大孩子,竟然絲毫沒有察覺今夜這座山莊註定不會太平。
不過,這樣也好。酈諾想,這樣她就不必面對這個詭譎而兇險的黑夜了。不管這個黑夜會發生什麼,至少當她從睡夢中醒來,看見的依舊是一個安詳而平靜的早晨……
約莫亥時時分,當酈諾在東廂房中睜著眼睛耐心等待的時候,有一高一矮兩個蒙面黑衣人正從孤鶩嶺上飛撲而下。
此二人一個身形瘦高,一個敦實矮壯。在接近山莊北面院牆時,二人兵分兩路,分別從東北角和西北角翻牆進入了山莊。
高黑衣人一翻過牆頭,便迅速朝後院那排房屋摸了過去。
此人身手敏捷,腳步無聲,很快便摸到了樊仲子所在那間大屋的窗外。
不料,窗下的雪地上橫著一根枯樹枝。黑衣人恰好一腳踩了上去。只聽「咔嚓」一響,雖然聲音不大,但在這寂靜的夜晚卻顯得分外清晰。
此處離山莊後門不遠,兩名看守察覺有異,立刻跑了過來。
黑衣人趕緊匍匐在地。
兩名看守迅速迫近,眼看馬上就要發現他了,但聽二人身後忽然響起「噗噗」兩聲,兩枚細長的鋼針瞬間射入了他們的後頸。
二人未及發出任何聲音,便同時撲倒在地。
緊接著,那個矮黑衣人從暗處冒了出來,與高黑衣人對視了一眼,彼此微微點了下頭,旋即轉身沒入了黑暗之中。
高黑衣人等了片刻,確認四周再無動靜,才慢慢直起身來,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把虛掩的窗戶挑開了一條縫。
屋內點著一盞昏暗的燭燈,樊仲子面朝里側躺在床榻上,正發出均勻的鼾聲,兩名侍從各自坐在一旁打盹。
一根竹管從窗縫中伸了進來,然後從管口徐徐吐出了一團黑煙。
黑煙很快在屋裡彌散開來……
與此同時,正堂西側的迴廊上也驀然出現了一條黑影。此人身形魁梧,腳步飛快,迅速朝後院方向摸了過去。
此人剛走,身後便又有一條黑影緊緊跟上了他。
稍頃,第一條黑影進入了後院,剛繞過一座假山,便見兩個人躺在雪地上一動不動,身旁掉著兩盞燈籠,燭火早已熄滅。黑影一怔,忙蹲下身去察看。
這時,一直在後面跟蹤的那條黑影也繞過假山,飛快地追了上來。可他卻沒料到前面這人會蹲在地上,發現時已然收勢不及,頓時一頭撞了上去。
前面這個身形魁梧之人忽覺背後有人撲來,立刻回身,一拳打了過去。
眼見拳頭襲來,後面這人情急之下只能雙掌齊出。
「砰」的一聲,拳掌相擊,雙方各自向後震出了六七步。
二人趕緊穩住身形,旋即拉開架勢,死死地盯著對方。就在雙方準備大打出手之際,假山的另一側忽然傳來一聲「住手」,緊接著酈諾便從暗處走了出來。
那魁梧之人一怔,脫口道:「酈旗主?!」
此人竟是仇景。
這時,方才那個對手也走了過來。仇景定睛一看,對方居然是雷剛,不由失笑道:「原來是你小子!幹嗎偷偷摸摸跟著我?你就不怕我失手傷了你?」
雷剛冷哼一聲:「仇旗主,偷偷摸摸的人是你吧?敢問你三更半夜,到此何為?」
仇景又是一怔:「嘿你小子,敢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仇叔,」酈諾冷冷接過話茬,「這個問題也是我想問的,希望你如實回答。」
仇景詫異地看著她:「酈旗主這是在審問我嗎?」
「隨你怎麼想。」酈諾依舊冷冷道,「我只想知道,你深夜不眠,來此做什麼?」
仇景有些不悅:「你和雷剛不也一樣深夜不眠嗎?為何單單問我?」
「雷剛是跟著你出來的,而我之所以不眠,則是為了等你。」酈諾冷然一笑,「因為我知道,你今夜必會有所行動。」
「你說什麼?」仇景滿臉驚詫,「酈旗主,你到底對我有什麼誤會?為何突然說這種話?」
「誤會?」酈諾看著地上那兩具巡邏武士的屍體,不由面露悲憤,「難道老李這兩位徒弟的死也是誤會嗎?」
「當然是誤會!我到這的時候他們已經死了,難道你以為是我殺的嗎?」
酈諾沉沉一嘆:「仇叔,事到如今,你就不要再狡辯了。你不想回答的問題,就讓我來替你回答吧:你今夜不眠,不就是因為失蹤已久的樊左使和天機圖終於出現了嗎?你偷偷來到後院,不就是想伺機下手,奪取天機圖嗎?我敢斷定,就算這兩人不是你殺的,也定然是你的同夥殺的,對不對?我甚至可以進一步推斷,這個同夥便是你昔日的貼身侍從,也是你一直以來的幫凶——胡九!」
仇景猛然一震,苦笑道:「沒想到你對我的誤會這麼深……」
「夠了!」酈諾憤然打斷他,用手指著地上那兩具屍體,「我還可以斷言,他們必是死於胡九最拿手的吹管暗器!此刻他們身上一定中了胡九的劇毒鋼針,就像當初的石榮和許虎一樣!」
酈諾話音一落,雷剛立刻大步上前,蹲下來檢查屍體身上的傷口。
「不必看了。」仇景淡淡道,「我方才檢查過了,確如酈旗主所言,他們二人的喉嚨口各有一枚鋼針。」
「你終於肯承認了。」酈諾悽然一笑。
「我承認什麼?」仇景反而冷笑了起來,「我從來就沒否認胡九是兇手,而且他這個兇手還是我親自揪出來的,不是嗎?他之前殺石榮和許虎根本與我無關,現在殺這兩人怎麼就跟我有關了?」
酈諾搖頭苦笑,正想反駁,樊仲子那間屋內突然傳出了一聲悽厲的慘叫。
「不好!」仇景神色一凜,「樊左使出事了……」
酈諾卻冷哼一聲,不慌不忙道:「別裝了,樊左使出事,不正是你想要的嗎?可惜我只能告訴你——今晚的這座秋水山莊根本就沒有什麼樊左使,更沒有什麼天機圖!」
「什麼?!」
仇景臉上頓時寫滿了驚愕。
方才,那個身形瘦高的黑衣人將迷藥吹入房間後,足足等待了一盞茶工夫,那兩名打盹的侍從才一前一後栽倒在地,而床榻上的鼾聲也漸漸微弱並消失了。
黑衣人的眼中掠過得意之色,旋即打開窗戶,從容地跳了進去。
兩名侍從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黑衣人走上去各踢了幾腳,確認二人都已昏迷,才攥緊了匕首,一步一步走向了床榻。
屋內光線昏暗,樊仲子依舊面朝牆壁側臥著,一隻黑布包裹打了個結套在他的臂彎里。
黑衣人走到榻旁,用左手把他的肩膀扳了過來,同時右手高高揚起,鋒利的匕首朝著他的心窩猛刺了下去。
千鈞一髮之際,床上那人突然睜開眼睛,一把抓住黑衣人的手腕,用力往下一拗——只聽「咔」的一聲,黑衣人的手腕當即折斷。
匕首「噹啷」落地,一聲慘叫同時響起。
直到此刻,黑衣人才看清了床上這個「樊仲子」的面容。
他根本不是墨家左使樊仲子,而是黑旗旗主田君孺!
田君孺翻身坐起,左手依舊抓著黑衣人手腕,右手猛然扯下他臉上的黑布。
一張並不陌生的臉露了出來。
然而,此人並不是胡九。
「丁雄?!」田君孺頗有些意外。
這個丁雄是青旗的人,也是仇景的一個得力手下。之前酈諾和仇景追查吹管暗器時,負責看守胡九、陶書等嫌疑犯的人便是他。
此時,地上那兩個假裝暈厥的侍從已經起身,一左一右按住了丁雄,還朝他身上狠踢了幾腳作為報復。丁雄面色慘白,痛得嗷嗷大叫。
田君孺解下手臂上的包裹,隨手扔到了地上。包裹鬆開,裡面分明是一塊石頭。
「想殺樊左使,搶走天機圖?!」田君孺對丁雄大聲冷笑道,「你小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那本事嗎?」
與此同時,在後窗外面的空地上,鐵錘李、大川和鐵柱發現了看守後門的那兩個徒弟的屍體,三人都悲憤莫名。
田君孺、鐵錘李等人押著丁雄來到了假山旁,把他摁跪在了酈諾面前。
一看此人竟是丁雄,酈諾頗為驚詫,不過轉念一想便也釋然了:此人和胡九都是跟隨仇景多年之人,死心塌地做他的幫凶自然毫不足怪。
另外,酈諾也猛然想起,之前調查吹管暗器時,負責看押胡九的人便是這個丁雄。而房屋垮塌後,據說胡九被壓住了腿,可後來卻消失無蹤——現在看來,丁雄顯然跟他是一夥的,所以幫助他逃脫了,並很可能在事後幫他藏匿了起來。
眼下,這個最危險的胡九一定就躲藏在附近!
「老李,」酈諾急切道,「胡九說不定還在這兒,此人非常危險,得趕緊抓住他!」
「放心,他跑不了!」鐵錘李一臉悲憤地看著地上那兩個徒弟的屍體,「今晚我四個徒弟都折他手裡了,老子一定要把他千刀萬剮!」說完立刻帶著大川和鐵柱離開了。
「雷子,芷薇還沒醒,得有人保護她。」酈諾對雷剛道。
「明白。」雷剛二話不說,馬上朝東廂房方向跑了過去。
「守著她就好,別叫醒她。」酈諾又補充了一句。
雷剛頭也不回地抬了抬手,表示聽到了。
「仇旗主,」酈諾這才轉過臉來,冷冷地盯著仇景,「你的貼身侍從胡九早已被證明是兇手,而你的得力手下丁雄今晚又被抓了現行,你還敢狡辯,說你不是這一切的幕後主使嗎?」
仇景仰面朝天,望著黑沉沉的夜空,悽然一笑:「原來所謂的樊左使和天機圖都是你設的局,目的是引胡九上鉤?」
「你錯了!」田君孺接過話茬,「最重要的不是引胡九上鉤,而是引你上鉤!」
「酈旗主,田旗主,」仇景沉沉一嘆,「就算胡九和大雄都曾經是我的人,可光憑這一點,便能證明我是那個幕後主使嗎?」
「當然不止這一點。」酈諾冷笑,「你的疑點太多了,要我一一說出來嗎?」
「你說!」仇景憤然道,「就算是官府抓人,也得有個罪狀吧?」
「那好,那咱們不妨從頭說起。」酈諾直視著他,「兩個月前,是不是你突然提議,把倪右使、田旗主召集過來,討論新巨子人選的?」
「是我,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酈諾冷笑,「倪右使被毒殺,房子被縱火,我被偷襲,巨子令被搶,田旗主被冤枉,還有劉五被害、石榮被滅口,這一連串可怕的事件,不都是因此而起的嗎?莫非你想說這一切都是偶然?」
「這一切當然是有人策劃操縱的,可憑什麼說我這個召集人就一定是策劃者?」仇景梗著脖子道,「巨子位長久虛懸,咱們墨家群龍無首,我出於公心提出此議有何錯?再者說,巨子令被劫那晚我也遇襲了,你不也看見我身上掛彩了嗎?」
「那麼簡單的苦肉計,想蒙誰呢?」田君孺在一旁冷笑,「何況你遇襲的事,有目擊者嗎?有旁人可以作證嗎?還不都是你一個人自說自話?!」
仇景頓時語塞。
「你把這一切都栽贓給了田旗主,可謂天衣無縫,我也被你蒙在了鼓裡。」酈諾接著道,「可惜,再完美的陰謀總有破綻,許虎終究還是露出了馬腳,緊接著胡九也暴露了。這時候,你立刻壯士斷腕,拋出胡九,以一副大義凜然的姿態消除了我的疑心。而私底下,你卻命丁雄看守胡九,這難道不是想讓他伺機把胡九滅口嗎?碰巧那天,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幫了你一個大忙,丁雄便趁機幫胡九逃脫了。而當田旗主被陷害之事真相大白時,你便又設計了一場新的陰謀,把所有疑點又轉移到了樊左使身上,而我竟然再一次被你矇騙了……」
「等等!」仇景驀然打斷她,「你說我轉移疑點,這又是從何說起?」
「你就別再裝無辜了,仇旗主。」田君孺冷哼一聲,接言道,「你說胡九房間裡發現的那本兵書是樊左使的,還說樊左使和胡九私交不錯,時常在一塊討論兵法。這事我怎麼不知道?我看是你瞎編的吧?另外,你又在胡九房間裡發現了所謂的帛書殘片,還說上面是樊左使的筆跡,從而把酈旗主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到了樊左使身上,讓她認定樊左使就是躲在幕後操縱一切的元兇罪魁。可我想說的是,對於一個處心積慮玩弄陰謀的人,要模仿樊左使的筆跡不是輕而易舉嗎?而要把一本來歷不明的書提前放在胡九房間裡,不更是舉手之勞嗎?這些鬼蜮伎倆你騙得過酈旗主,只可惜瞞不過我。」
仇景搖頭苦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田旗主,你說你不知道樊左使跟胡九有私交,可你不知道的事就不存在嗎?只怕是你自己孤陋寡聞吧?你又說我模仿樊左使的筆跡,可雷剛明明也認出……」
「雷剛斗大的字識不了一筐!」田君孺大聲道,「他的話豈能做准?」
仇景正欲再辯,雷剛忽然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氣喘吁吁道:「旗主,不好了,芷薇她……她不在房間裡,我到處找遍了,都找不著。」
仇景和酈諾同時一驚。
仇景立刻抬腿要走,田君孺「唰」的一聲拔刀出鞘,橫在了他的面前,「仇景,事到如今,你還想跑嗎?」
「你聾了嗎?雷剛的話你沒聽見?」仇景又急又怒,「等我找著女兒,再來跟你算這筆糊塗帳!」
「她那麼大的人了還會走丟不成?」田君孺冷冷道,「你休想趁機脫逃!」
「放屁!」仇景勃然大怒,也把刀抽了出來,「老子是清白的,何必要逃?!」
「仇旗主,」酈諾終於開口道,「今天你是走不了了,芷薇我一定會找到,你不必擔心。現在,我奉勸你把刀放下。」
「否則呢?」仇景冷笑,笑容中卻透著一絲無奈和悲涼。
「否則,我只能出刀。」酈諾說著,緩緩拔出了腰間的佩刀。
她根本不願意跟仇景走到刀兵相見的地步,但眼下的形勢已令她無從選擇。
「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多言了!」仇景手腕一翻,手中長刀泛著寒光直逼田君孺。田君孺立刻揮刀格擋。酈諾沉聲一嘆,不得不加入戰團。雷剛也趕緊圍攻了上去。
此時,一直跪在地上的丁雄趁一名侍從不備,冷不防抽出他的佩刀,旋即刀光一閃,竟割斷了他的喉嚨。鮮血噴出,侍從栽倒在地。
丁雄飛快起身,朝著後門方向拔腿狂奔。
雷剛見狀,趕緊和另一名侍從追了過去。
仇景以一敵二,左支右絀,漸漸落於下風,十來個回合後,肩膀便被田君孺砍了一刀,頓時鮮血淋漓。酈諾心中不忍,不自覺便放緩了攻勢。田君孺察覺,一邊急攻仇景,一邊道:「酈旗主,現在可不是心軟的時候。」
酈諾無奈,只好繼續進攻。這一下仇景越發不敵,被逼得步步退卻。稍不留神,田君孺的長刀又在他腿上劃開了一道口子。
此時,仇景只能全力抵擋田君孺,左側門戶大開,酈諾只要正常出手,三招之內必可取他性命。
然而,酈諾卻無論如何也下不了這個手,即使目前所有的證據都表明——仇景十有八九便是那個操縱一切的幕後元兇,而且很可能也是害死自己父親的兇手!
就在酈諾萬分糾結之際,耳旁忽然響起一聲嬌叱,一把長刀從右側當空劈來。酈諾下意識抬手一擋,「鏗」的一聲,只覺虎口一陣發麻,心裡不禁生出一絲詫異——芷薇的功力何時變得這麼強了?
這個突然殺到的人,正是仇芷薇。
她持刀挺身擋在了酈諾、田君孺和仇景之間,臉上是既驚且怒又萬般困惑的表情。
田君孺見狀,只好停止了進攻。
「芷薇……」酈諾脫口道,但接下來的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眼前這一幕是她這些日子以來最害怕、最不敢面對的,然而它終究還是發生了。
「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們要殺我爹?!」仇芷薇死死地盯著酈諾,一字一頓道。
「這沒你的事,你快走。」仇景在身後道,但仇芷薇卻充耳不聞。
「芷薇,這事……說來話長。」酈諾艱難地說出這句後,卻再也不知如何開口。
「其實也可以長話短說。」田君孺冷然一笑,「芷薇姑娘,我和酈旗主已經查明,你爹便是咱們墨家數月來發生的這一系列禍事的始作俑者!換句話說,倪右使、許虎、石榮、劉五,還有其他那麼多弟兄,都是直接和間接死在了他的手上;而當年向朝廷告密、害死巨子一事,很可能也是他幹的!」
「不可能!」仇芷薇怒目圓睜,回頭問仇景:「爹,這是怎麼回事?他到底在說什麼?」
仇景苦笑:「都是一場誤會,我會跟兩位旗主解釋清楚的,你先回屋去,聽話……」
「您到現在還把我當三歲小孩嗎?」仇芷薇厲聲打斷了他,眼底忽然湧出既擔心又委屈的淚光,「我晚到一步你就被他們殺了,你還能解釋什麼?!」
仇景悽然無語,肩膀和腿上流出的鮮血滴滴答答落進了雪地里。
「酈大旗主,」仇芷薇轉臉看著酈諾,眼中滿是不解、傷心和怨恨,「田君孺的話我不信,我就想聽你親口說,我爹是不是他說的那種人?」
酈諾黯然良久,才鼓起勇氣道:「到目前為止,我的判斷,基本跟田旗主一致。」
仇芷薇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片刻後才慘然一笑:「我明白了。這麼說,咱們今天只能拼一個你死我活了?」
「芷薇,事情還沒有壞到這個地步。」事已至此,酈諾也只能坦然面對了,「我不想殺仇叔,但我也不能放他走。事到如今,為了咱們墨家的安危,我必須解除他的旗主之職,並將他暫時關押,然後再把事情慢慢弄清楚。相信我,倘若仇叔是被冤枉的,我一定會查出真相,還他清白。」
「算了吧!」仇芷薇大聲冷笑,「你的說辭永遠是這麼冠冕堂皇,可你的手段永遠是那麼卑鄙下作!我問你,咱們今晚來這兒真的是要見樊左使嗎?所謂的樊左使和天機圖全都是你編的吧?你這麼處心積慮,不就是想設個陷阱讓我爹往裡跳嗎?」
「芷薇姑娘,你這話可不對。」未等酈諾開口,田君孺便冷笑插言,「你爹今晚要是老老實實待在屋裡頭睡覺,再大的陷阱也逮不著他吧?說到底,不也還是他自己心懷不軌才掉進陷阱的嗎?」
「田君孺,你不要血口噴人。」仇景憤然道,「我是不放心樊左使和天機圖,橫豎睡不著,才想來後院看看……」
「是嗎?」田君孺眉毛一挑,滿臉譏諷道,「這可太巧了!你的心腹手下胡九、丁雄,今晚也是橫豎睡不著,所以他們也來了。胡九順手殺了鐵錘李的四個徒弟,丁雄也順手迷倒了我和兩個侍從,然後還想殺了我,搶走天機圖。我問你,假如今晚躺在那屋裡的不是我,而真的是身染重病的樊左使,那現在樊左使是不是已經死了?而天機圖是不是也已經落到你手裡了?你說你不放心樊左使和天機圖,在我看來倒真的是句大實話,你的確一心『惦記』著天機圖,而且已經惦記很久了。除此之外,你恐怕很早以前就開始惦記巨子令和巨子位了吧?」
「田君孺,你少在這陰陽怪氣,滿嘴噴糞!」仇芷薇把刀一橫,厲聲道,「你今天休想動我爹一根毫毛,除非你先殺了我。」
「行啊,那我就成全你!」田君孺說著,手中刀已毫不客氣地劈了過去。
仇芷薇剛想揮刀格擋,田君孺突然整個人頓住了,刀也匪夷所思地停在了半空。
在場三人同時一怔。
「田叔,你怎麼了?」酈諾慌忙上前,卻見田君孺不僅身體僵住,連臉上的表情都凝固了,仿佛瞬間被寒冰凍住了一般。
還沒等酈諾弄明白怎麼回事,耳後忽然傳來一聲利器劃破空氣的銳響。雖然聲音極其細微,但酈諾還是瞬間察覺,遂下意識把頭一偏。
一枚細長的鋼針擦著她的耳垂飛了過去。
胡九!
酈諾又驚又怒,猛然回頭,只見一條矮壯的黑影在不遠處的迴廊一閃,朝西邊飛奔而去,眨眼便沒入了夜色之中。酈諾拔腿欲追,便見鐵錘李、大川、鐵柱從正堂方向大步奔來,並朝黑影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
這時,身後的田君孺仰面朝天重重地倒在了雪地上。
酈諾只好回過身來,一把扶起田君孺:「田叔,你堅持住,山莊有解毒藥,大川也懂醫術……」
可話未說完,她的心便往下一沉,後面的話也堵在了喉嚨口。
田君孺的傷口赫然位於眉心,顯然一根毒針已經完全貫入了他的腦部——就算華佗在世扁鵲重生,也已無力回天了!
「田叔……」酈諾的眼淚奪眶而出。
田君孺睜著血紅的眼睛,尚未咽氣。忽然,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抓住酈諾的手,聲如蚊蚋道:「你、知道……魔山嗎?」
酈諾不由一震。
倪長卿臨終時也說起過「魔山」,卻語焉不詳,不料田君孺此刻竟也會提起它。
酈諾含淚搖了搖頭。
「我曾偶然……聽巨子和倪右使提過,我……出於好奇,查了下,方知魔山,便是……九、九嶷山。」
「九嶷山?!」
酈諾知道,九嶷山位於零陵郡,相傳是舜帝南巡的駕崩之處,故而名聞天下。
「可是,不管是魔山還是九嶷山,它到底藏著什麼秘密?」酈諾迫不及待道。
「天、天機圖……」田君孺氣若遊絲。
「天機圖怎麼了?」酈諾大惑不解。
「天機圖的……秘密,便是……九嶷山……的秘密。山中藏有機、機關……」話未說完,田君孺的頭往下一歪,再也沒有了聲息。
天機圖?九嶷山?機關?
她舉頭四顧,只見周遭一片寂靜,仇景和仇芷薇早已不見蹤影。
空曠的庭院中,酈諾的身影看上去顯得孤單而渺小。被風吹起的片片雪花,恍若一大群白色蝴蝶繞著她盤旋飛舞。
風雪瀰漫之中,鐵錘李和大川、鐵柱大踏步走了過來。
鐵錘李的手上提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酈諾遠遠望見,心中終於感到了一絲欣慰。
那是胡九的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