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焦屍
2024-09-26 11:05:29
作者: 王覺仁
死則既已葬矣,生者必無久哭。
——《墨子·節葬》
「姐,打起來了,咱們要不要過去?」
宅子外,仇芷薇緊張地問酈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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酈諾眉頭緊鎖:「你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嗎?」
「哪兒不對勁?」
「霍去病既沒叫援兵,也沒讓那兩個手下一塊上,而是自己一個人殺進去了,這是要抓人的樣子嗎?」
此時,霍去病那兩個手下的確還站在屋後,雖一臉焦急,卻不敢輕舉妄動,顯然是霍去病事先交代過他們,沒有命令不准擅自行動。仇芷薇想了想,道:「興許是霍去病自認為武功高強,一個人就可以把他們拿下呢?」
「不可能!他很清楚秦穆的身手,再加上那兩個匈奴女子,他根本沒有勝算。」
「那霍去病豈不是危險了?」仇芷薇脫口而出,話一出口,才發覺不妥,趕緊捂住了嘴。
酈諾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你到底是哪邊的?怎麼反倒擔心起他來了?」
「我哪邊的都不是,就是姐你這邊的。」仇芷薇嘿嘿一笑,趕緊岔開話題,「姐你說,那霍去病明知沒有勝算還要動手,到底想怎麼樣?」
酈諾沉吟著,自語般道:「或許,他並不是真想抓他們。」
「啊?」仇芷薇越發不解,「他不是朝廷的人嗎?抓了匈奴公主豈不是大功一件?他幹嗎不抓?」
「正如你剛才說的,霍去病跟那些朝廷鷹犬……不一樣。」
「哈哈,還真讓我說著了。」仇芷薇喜道,「我就說嘛,看他的長相就不像壞人。」
就在這時,村落東邊突然傳來一大片雜沓的馬蹄聲,顯然有大隊人馬正急速迫近。二人同時一驚。仇芷薇立刻躥上身旁的大樹,手搭涼棚往遠處一望,頓時一臉驚愕,急切道:「姐,不好了,有大隊騎兵過來了,看樣子是朝廷的人!」
酈諾微微一震,眉頭不禁擰得更緊了。
難道是霍去病暗中派人把援兵召來了?難道是自己判斷錯了,霍去病終究還是要抓秦穆他們?
「姐,看來咱們都錯了。」仇芷薇跳下來,一臉失望道,「霍去病這傢伙只是長得好看,其實也不是什麼好人。」
聽見這麼孩子氣的話,酈諾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既然如此,那就該咱們上場了。」酈諾不再猶疑,「唰」的一聲抽出了佩刀。
堂屋內,霍去病以一敵三,卻毫無懼色,方寸不亂。青芒不禁暗暗佩服。
不過,若只有青芒一人與他單挑,二人功力相當,或許能打個平手,可現在加上荼蘼居次和朵顏拼死相攻,霍去病終究還是落在了下風。
約莫二十來個回合後,霍去病便漸漸被三人逼到了牆角。
這間屋子本就狹小,牆角處愈加施展不開手腳,饒是霍去病如何神勇,此刻也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了。
然而,打鬥正酣的青芒並未注意到,荼蘼居次的攻擊力度慢慢減弱了下來。
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額頭和鼻尖沁滿了汗珠。
青芒一心想挾持霍去病以便突圍,故全神貫注進攻。兩人硬碰硬地對攻了幾刀後,他故意露了個破綻,引霍去病來攻,同時手腕突然一翻,手中刀長驅直入,一下抵在了霍去病的胸前。
可霍去病畢竟也是高手——就在同一瞬間,他的刀也抵在了青芒的腰間。
二人目光凜凜,同時又相視一笑。
當然,另一把刀也在此刻架上了霍去病的脖子。
這是朵顏的刀。
眼看霍去病已再無翻盤的機會,荼蘼居次卻在此時雙目一閉癱軟了下去,手中的刀也噹啷落地。
「居次!」朵顏大驚失色,慌忙回身扶住了她。
青芒一震,下意識地回過頭去。霍去病抓住這個間隙將他的刀格擋開去,旋即把刀尖抵在了他的喉嚨上。
青芒無奈一笑,眼睛卻不看霍去病,而是焦急地望向暈厥倒地的荼蘼居次。
「來人!」霍去病一聲大喊。
話音一落,立刻有兩條身影從後窗一躍而入。
然而,進來的卻不是霍去病那兩個手下,而是臉上蒙著黑布的酈諾和仇芷薇——屋外那兩人,已經被她們輕鬆擺平了。
乍一看到進來的竟是兩個蒙面女子,霍去病不由一愣。趁著這一愣神,青芒急退兩步,擺脫了霍去病的威脅,同時一把抱起了地上的荼蘼居次。
霍去病大怒,又要來攻,仇芷薇和朵顏不約而同揮刀阻擋,三人立馬殺成了一團。
就在這一刻,青芒目光一瞥,霎時認出了酈諾,不禁愣在當場。
他萬萬沒料到她會出現在這裡,更沒想到他們三人居然會在這樣的境況下相遇——自己懷裡抱著並非真愛的未婚妻,卻與真正兩情相悅的她四目相對。
這樣的境況,似乎已經不能用錯愕與尷尬來形容了。青芒心中剎那間五味雜陳。
此時,酈諾也定定地看著青芒,內心的糾結和撕扯似乎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
自從那天與青芒不歡而散後,酈諾無時無刻不在承受著痛苦和煎熬:她愛青芒,卻出於自尊不願做他和荼蘼之間的第三者,於是愛與自尊便在她心中展開了交戰;同樣作為女人,她很同情也很敬佩荼蘼對青芒的那份痴情,可恰恰是作為女人,她對荼蘼這個情敵卻又懷著一種本能的嫉妒和排斥……
這些複雜矛盾的情感就這樣糾結在一起,徹底攪亂了她的內心。
而現在,她居然又陰差陽錯地出現在這裡,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心愛的男人抱著另外一個女人!
此時此刻,她仿佛聽見另外一個酈諾在心裡大聲冷笑,罵她是傻瓜,是以自苦自虐成全情敵的天字第一號大傻瓜!
可不這麼做又能如何呢?難道要放棄自己最珍視的自尊,放下墨家准巨子的身段,像個怨婦一樣去跟另一個女人爭搶男人嗎?
酈諾不屑。
如此她只會鄙視自己。
所以她寧可自苦自虐,寧可承受隨之而來的所有糾結、撕扯、痛苦、煎熬……
青芒和酈諾只對視了短短一瞬,感覺卻像過去了很久。
他很快回過神來,不敢再做耽擱,抱著荼蘼居次迅速衝出了堂屋。朵顏緊隨而出。霍去病壓力驟減,一掌就把仇芷薇擊倒在地,剛要追出去,卻被酈諾擋住了去路。
「你是何人?!」霍去病盯著她厲聲喝問。
可是,還沒等酈諾答言,霍去病憤怒的表情便突然轉為驚愕,脫口道:「仇芷若?」
既已被識破,酈諾索性扯下面巾,淡淡一笑:「霍驃姚好眼力。」
仇芷薇從地上爬起,氣得咬牙切齒,本想上前反擊,卻被酈諾的眼神制止了,只好恨恨跺腳,站在一旁。
「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霍去病冷冷質問。
「對不起,霍驃姚,我不想阻撓你做事,但是秦穆救過我很多次,我不能不幫他。」酈諾坦然道。
「我不也救過你嗎?」霍去病冷笑,「為何你對秦穆報恩,對我卻恩將仇報?」
「霍驃姚救過我,我一直感激在心。所以,今日若換作是秦穆拿刀對著你,我也一定會幫你。」
「是嗎?」霍去病又是一笑,但笑容卻有些酸澀,「這麼說,我和秦穆在你心目中的分量是一樣的嘍?」
酈諾微微一怔,忙道:「當然,你們……都是我的朋友。」
「別瞞我了。」霍去病訕訕道,「你和秦穆是什麼關係,你以為我看不出來?」
「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請霍驃姚不要誤會。」酈諾冷冷道。
霍去病哼了一聲:「罷了,你倆的事,本來便與我無關,現在請你讓開。」
酈諾為了給青芒多爭取一點時間,遂置若罔聞,站著不動。
「讓開!」霍去病沉聲一喝,「否則休怪我不客氣了!」
此時,外面的馬蹄聲越來越近,且呼喝之聲幾乎已到了院牆外。
二人神色同時一凜。霍去病一把將酈諾推開,「趕緊走,別再讓我看見你。」一邊說,一邊大步走了出去。
酈諾嘆了口氣,連忙拉起仇芷薇的手,從後窗躍出。
不料剛一落地,不遠處的巷子口便有一小隊騎兵發現了她們,立刻大聲喝問。二人翻身上馬,朝著巷子另一頭飛馳而去。眾騎兵當即拍馬緊追。
院門外,霍去病剛一躍上馬背,大隊騎兵便已馳到近前,為首之人竟是張湯和張次公。
「霍驃姚,人犯呢?」張湯高聲問道。
「我正在找。」霍去病淡淡道,「什麼風把張廷尉給吹來了?」
「本尉接到線報,說那個匈奴居次藏匿在此。」
「哦?你們廷尉寺的消息還真是靈通。」
「過獎了。」張湯陰陰一笑,「本寺的消息再靈通,不也還是被你霍驃姚捷足先登了嗎?」
「抓捕荼蘼居次是皇上親口給霍某下的旨,霍某豈敢不奮勇爭先?倒是張廷尉來得突兀,讓霍某頗感意外啊。」
「聽霍驃姚這意思,是怪本尉來跟你搶功勞嘍?」
「難道不是嗎?」霍去病呵呵一笑,「常言道無利不起早,張廷尉豈能例外?」
張湯沒料到他會如此直言不諱,登時語塞,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霍驃姚,」一旁的張次公忍不住道,「抓捕匈奴間諜,朝廷人人有責。張廷尉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似乎沒什麼錯吧?」
「張次公,」霍去病斜睨著他,「如果我沒記錯,你現在已經是無官無職的一介平民了,有什麼資格參與行動?」
「本寺得到的線報便是他提供的。」張湯接言道,「張次公雖無官職,但也是大漢子民,難道不可以向朝廷提供線索,幫著朝廷抓捕間諜嗎?」
「得了,我也不跟你們浪費時間了。我抓我的,你們抓你們的,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告辭。」霍去病一臉不屑地說完,掉轉馬頭,一夾馬腹,頭也不回地疾馳而去。
青芒載著荼蘼居次在渭水沿岸的黃土道上策馬飛奔。
身後三丈來遠,緊跟著朵顏。
而約莫二十丈外,則是大隊廷尉寺的騎兵緊追不捨。
由於荼蘼居次昏迷未醒,所以青芒只好用一根繩子繫著她和自己的腰,把兩人緊緊地綁在一起,讓她貼在自己背上。
饒是如此,荼蘼居次整個人還是搖搖晃晃的,好幾次險些摔下馬背。青芒不得不稍稍放慢了馬速,以免過於顛簸。大概飛馳了三里多路後,朵顏漸漸跟了上來,而遠處的追兵也在逐漸迫近。
這麼跑下去不是辦法,遲早會被攆上!
青芒大為焦急,舉目四望,但見右手邊是冰封的渭水,腳下是一條無遮無攔的黃土道,只有左手邊半里開外有一片樹木蔥鬱的山嶺足以藏身,遂一拔馬頭,朝那片山嶺馳去。
朵顏緊隨其後。
追兵也迅速跟了上來。
馳入山林不多時,一條羊腸小道便走到了盡頭,左右都是茂密的林子。青芒不假思索,一頭朝右邊的林子躥了進去,同時回頭朝朵顏喊了一聲:「往這兒走。」
可是,朵顏卻遲疑了一下,忽然停了下來。
青芒沒注意,徑直馳進了樹林。
朵顏目送著他和荼蘼居次的背影消失在樹林中,悽然一笑。
不消片刻,後面的追兵便趕了上來。朵顏故意高喊了一聲「駕」,然後掉轉馬頭馳進了左邊的林子。
青芒在樹林中埋頭奔馳了好一會兒,才驀然發覺朵顏並沒有跟上來。
他下意識地勒住韁繩,回頭望去。
山嶺寂寂,四野悄然,只有身下的坐騎不停地噴著響鼻。
他明白,朵顏是為了保護他和荼蘼,故意把追兵引開了……
約莫一炷香後,酈諾和仇芷薇也雙雙馳入了這片樹林。
發現後面的追兵沒跟上來,兩人才長舒了一口氣,放慢了馬速。
「姐,你覺不覺得,那個霍去病跟你說話的口氣……好像怪怪的?」仇芷薇忽然道。
酈諾瞥了她一眼:「怎麼怪了?」
「就是……就是有些酸酸的。」
酈諾心裡「咯噔」了一下,臉上卻不動聲色道:「我沒覺得。」
仇芷薇訕訕一笑:「姐,你就別跟我裝糊塗了,依我看呀,霍去病明明喜歡你,他在吃秦穆的醋。」
酈諾臉色一沉:「我說你這腦子,一天到晚都瞎想些什麼呢!」
「我可沒瞎想,傻子都看得出來他對你有意思。」仇芷薇悻悻道,「我就不信你完全沒有感覺。」
酈諾本已心亂如麻,聞言更是又好氣又好笑,只好冷哼一聲:「隨你怎麼說吧。」旋即加快了速度。
仇芷薇趕緊縱馬跟上:「姐,要我說,這個霍去病其實挺不錯的,年輕,英俊,武功高強,而且還很遷就你,一點也不比那秦穆差。依我看哪,你也別跟那個什麼居次搶秦穆了,乾脆就讓霍去病當我姐夫吧。」
「你還有完沒完?!」
酈諾猛然勒馬,冷冷地盯著仇芷薇,眸光和語氣一樣森寒。剛才那個「搶」字顯然深深刺痛了她,令她忍無可忍。
仇芷薇吐了吐舌頭:「你生氣啦?」
酈諾不語,提起韁繩就走。
仇芷薇緊跟著,賠笑道:「姐,是我不好,都怪我胡說八道,你別生氣了。」說著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嘴巴,「你這張臭嘴,叫你瞎說!」
酈諾依舊陰沉著臉。
突然,附近又響起了追兵的馬蹄聲,二人慌忙加速前行。不料沒走多遠,周遭的樹林中竟都隱隱傳來人喊馬嘶之聲。仇芷薇大驚:「姐,咱們好像被包圍了!」
酈諾迅速觀察了一下周邊地形,發現左後方有一座兀立的山峰,林木比此處更為繁茂,當即翻身下馬,然後狠狠拍了一下馬臀。馬兒吃痛,發出一聲長嘶躥了出去。仇芷薇一看,頓時明白過來,趕緊跟著照做,於是兩匹坐騎便一前一後跑進了密林中。
附近的廷尉寺騎兵聽見動靜,紛紛打馬追趕。
「走。」酈諾拉起仇芷薇的手,朝相反方向的那座山峰跑了過去。
幽暗潮濕的山洞中,青芒用火鐮小心翼翼地點燃了一束乾草,又用乾草點著了一小堆枯枝。
一團篝火漸漸燃起,照亮了一方洞穴。
依舊昏迷的荼蘼居次躺在一邊的乾草堆上,身上雖然蓋著青芒的披風,但臉色還是十分蒼白,渾身瑟瑟發抖。
「阿檀那,你別走……」荼蘼居次似乎在做夢,身體扭動著發出夢囈。
青芒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手掌一片冰涼。
青芒眉頭緊蹙,沉沉一嘆。
片刻後,荼蘼居次悠悠醒轉,詫異地看著周圍。
「你醒了?」青芒心中稍安,放開了她的手。
「這是哪兒?」
「山上。現在外面都是追兵,咱們得在這兒躲一躲。」
荼蘼居次強撐著坐起來,有些恍惚地看著青芒:「躲一躲……然後呢?」
「你在這兒待幾天,把病養好,然後我送你離開。」
「在這兒待幾天……」荼蘼居次環視周遭,苦笑了一下,「這兒能住人嗎?」
「這洞穴之前應該有人待過,我想,住幾天沒問題。」青芒說著,朝一旁努努嘴,只見乾草堆的邊上凌亂地放著瓦罐、牛皮水袋和一些陶土器皿,另外還有些發霉的食物。
「朵顏呢?朵顏在哪兒?」荼蘼居次忽然想了起來,左看右看。
青芒神色一黯:「她……她跟咱們跑散了。」
荼蘼居次一怔,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頓時紅了眼眶。
「你別著急,我一定把她找回來。」
「那這幾天,你是不是要在這兒陪我養病?」荼蘼居次又定定地看著他,目光中充滿了期待。
青芒點點頭,幾乎不假思索。在此情況下,他絕不能扔下她不管。
荼蘼居次開心地笑了,蒼白的臉上終於泛出了一絲血色。忽然,她又劇烈地咳嗽了起來。青芒趕緊道:「你趕緊躺下休息,我去山裡采些藥。」說完便站起身來。荼蘼居次一把拉住了他:「你不是說外面都是追兵嗎?」
「我單獨行動,他們發現不了我。」
「可……可我不想讓你走。」
青芒急切道:「你病得很重,得趕緊服藥,不能再耽擱了!」
「我不讓你走,我……我冷。」荼蘼居次說著,真的全身又開始顫抖了起來。青芒無奈,只好把她扶到靠近篝火的地方,「這樣好些了吧?」
荼蘼居次搖搖頭:「還是冷。你……能抱抱我嗎?」
青芒一怔。
「我都快病死了,你連抱抱我都不肯嗎?」荼蘼居次悽然一笑,語氣近乎央求。
青芒終究不忍心,只好坐了下來,輕輕摟過她的肩膀。荼蘼居次一頭鑽進他的懷裡,雙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腰。
青芒身體僵直,心裡唯有苦笑。
一個念頭忽然從他心裡閃過——還好酈諾不在這裡,假如讓她撞見這一幕,她不知又該做何感想?!
然而,青芒並不知道,此時的酈諾正躲在三丈開外的一塊岩石後面,真真切切地看見了這一幕。
方才,她和仇芷薇埋頭往山上跑,一口氣跑到了半山腰,兩人都累得氣喘吁吁。酈諾偶然發現這兒有一處隱蔽的山洞,便拉著仇芷薇進來躲避。洞不是很深,兩人走著走著便發現了裡頭的亮光,出於好奇摸了進來,結果恰好看見青芒和荼蘼抱在了一起。
酈諾緊咬著下唇,心中霎時一片翻江倒海。
仇芷薇恨恨地低聲道:「這個該死的秦穆,就是個腳踩兩條船的渾蛋!」
酈諾再也忍不住,一滴淚水從眼角悄然滑落。
她猛然轉身,跌跌撞撞地朝洞外走了出去。仇芷薇重重嘆了口氣,趕緊跟上來:「姐,咱不能就這麼便宜了他們!得讓秦穆把話說清楚,他到底是喜歡你,還是喜歡那個匈奴的狐狸精!」
酈諾卻恍若未聞。
她腳步不停,淚水也不可遏制地潸然而下。
很快,兩人走到了洞外。酈諾閉上眼睛,仰面朝天,深長地吸了一口凜冽的空氣,才勉強止住了洶湧的淚水。
「姐,要我說,咱們就該把那個荼蘼抓起來,交給霍去病。」仇芷薇憤然道。
「然後呢?我就可以和秦穆在一起了是嗎?」酈諾抹去臉頰的淚痕,轉頭看著她。
「對呀,如果你真喜歡秦穆的話。」
「就算喜歡他,我也不會用這種手段。」
「為什麼?」
「不屑。」
「姐,你就是太清高了!明明是自己喜歡的男人,幹嗎要讓給別的女人?要是我的話,我就會去爭、去搶,不管用什麼手段!」
「是的,你說得對,我就是太清高了。」酈諾苦笑了一下,「可要是去爭、去搶,我會瞧不起自己,就算最後得到秦穆,我也不會快樂。」
仇芷薇翻了個白眼,「那你就把這渾蛋徹底忘了,別再想他,更別為他傷心。」
這時,洞內忽然傳出腳步聲,兩人連忙躲到樹後。不一會兒,青芒手裡提著牛皮水袋走了出來,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旋即快步離開。
「姐,你再好好想想,這可是最後的機會。」仇芷薇道。
「什麼意思?」酈諾一時沒反應過來。
「把那個荼蘼抓起來啊!或者一不做,二不休,乾脆……」仇芷薇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酈諾一驚:「閉嘴!虧你想得出來。」
「我還不是為你好?」仇芷薇急道,「再說了,她是匈奴人,本來就跟咱們漢人不共戴天,殺了她有什麼不對?」
「匈奴人也不全是壞人。」
「可她老子不是單于嗎?侵犯咱們邊境,殺害咱們百姓,在咱們漢地奸淫擄掠,罪魁禍首不就是她老子嗎?要我說,拿她償命完全是天經地義……」
「別說了!」酈諾冷冷地打斷她,「我不會殺無辜之人。」說完扭頭就走。
仇芷薇氣得跺腳,卻又無可奈何,只好跟了上來。兩人默默走了一段路,仇芷薇想著什麼,眼睛轉了轉,忽然捂住肚子,「哎喲」一聲蹲了下去。酈諾一驚,忙走回來:「怎麼了?不舒服嗎?」
「我肚子疼,想……解個手。」
「嚇我一跳。」酈諾嗔笑地白了她一眼,「那就快去快回,我在這兒等你。」
仇芷薇嘿嘿一笑,舉目四望,看見身後不遠處有一片茂密的灌木叢,便道:「我去那兒,你等我啊。」說完便跑了開去。到了灌木叢後面,她探頭望了望酈諾,見她毫無察覺,立刻轉身,飛快地向山洞跑去。
山洞內,荼蘼居次正躺在厚厚的乾草堆上熟睡,一旁的篝火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響。仇芷薇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手上的長刀在火光的映照下閃著寒芒。
荼蘼居次翻了個身,卻依舊昏睡。
仇芷薇慢慢走到她身邊,不料腳卻踩上了一根枯枝,發出「咔嚓」一響。
荼蘼居次醒了過來,大吃一驚:「你是何人?」
仇芷薇鎮定下來,冷哼一聲:「居次真是貴人多忘事啊!咱們不是在西市的鐵匠鋪見過一面了嗎?」
荼蘼居次終於回憶了起來,也冷然一笑:「我想起來了,你和那個狐媚女人是一夥的。」
「放你的狗屁!」仇芷薇大怒,長刀一送,抵在了她的胸口,「什麼狐媚女人?她是我們堂堂墨家的首領!比你可厲害多了!」
「墨家首領?!」荼蘼居次大為詫異。
「怕了吧?」仇芷薇眉毛一挑,「別以為你是什麼狗屁居次就了不起。」
「這麼說,是她讓你來殺我了?」荼蘼居次面對著刀口卻渾然不懼。
仇芷薇頓了頓,脫口道:「沒錯!你們匈奴人個個該殺,死有餘辜!」
「她想殺我,就因為我是匈奴人嗎?恐怕是為了搶我的夫君吧?」荼蘼居次鄙夷一笑,「還說什麼墨家首領,想殺我都不敢親自動手,只派一個丫鬟來,是害怕還是心虛?」
仇芷薇怒不可遏:「都死到臨頭了還滿嘴噴糞,我今天就送你回老家!」說著長刀一挺便刺了過去。
荼蘼居次閃身避過,飛起一腳,把她踹退了幾步。仇芷薇越發惱怒,一聲厲叱,揮刀連砍。荼蘼居次頻頻閃避,險象環生。若是平時,她的武功當在仇芷薇之上,可眼下病弱體虛,沒幾個回合便已大汗淋漓、腳步踉蹌。
仇芷薇瞅准一個空當一刀刺入她的肩膀,緊接著又當胸一腳把她踹飛了出去。
荼蘼居次重重撞在石壁上,當即昏死過去。
仇芷薇獰笑了一下,走上去踢了幾腳,荼蘼居次一動不動。仇芷薇把刀高高舉起,卻猶豫著沒有落下。
忽然,她感覺背部有些灼熱,回身一看,頓時大吃一驚。
方才她們打鬥時踢翻了那堆篝火,此刻火苗已經點著了腳下的乾草堆,正在迅速蔓延。仇芷薇下意識地衝上去踩了幾腳,想把火踩滅,可乾草極易燃燒,加之鋪得很厚,根本無法撲滅。
仇芷薇若有所思地回頭去看荼蘼居次。
她靜靜地躺在地上,毫無知覺。
「不是我殺你,是老天要滅你,休得怪我……」仇芷薇低聲念叨著,又站了一會兒,旋即一咬牙,朝洞外跑去。
身後,大火肆意蔓延開來,一簇火苗跳動著舔上了荼蘼居次的衣袖……
青芒從山洞出來後,繞到後山,找到一眼山泉取了滿滿一袋水,又在附近挖了麻黃、甘草、野蓼等幾味可治傷寒的草藥,才匆匆往回趕。
然而,還沒走到洞口,遠處的情景便令他目瞪口呆——一團團烏黑的濃煙從洞中不停地冒出來,裡面隱隱有火光閃爍。
牛皮水袋和一大捆草藥從他手中掉下,然後青芒便像瘋了一樣沖了過去。
他不顧一切地衝進了洞口,立刻被滾滾濃煙吞噬。
可短短片刻之後,青芒便不得不退了出來。濃煙燻黑了他的臉龐,也嗆得他拼命咳嗽。兩行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了下來,不知是被濃煙和大火熏的,還是因為突如其來的震驚和悲傷。
接著,他又好幾次試圖衝進去,卻每次都被生生逼了出來。
青芒方寸大亂,徹底沒了主張,只能像丟了魂一樣在洞口走來走去,嘴裡不停念叨著荼蘼的名字。
不遠處的一棵樹後,仇芷薇冷冷地看著這一幕,心裡道:秦穆,這就是你用情不專的下場,日後你要再敢欺騙諾姐的感情,燒的恐怕就是你了!
然後,她不無得意地轉過身,卻見酈諾就直挺挺地站在她面前。
酈諾望著黑煙滾滾的洞口,眼中流露出萬般驚愕。
「姐……」仇芷薇弱弱地叫了聲,卻不知該說什麼。
「是你乾的?」酈諾一字一頓道,目光像刀子一樣盯在了她的臉上。
「也……也不算是。」仇芷薇垂下眼皮,「我跟她打了一架,她暈過去了,然後……就著火了,我也不是故意的。」
「那你就把她扔在那兒了?」酈諾紅著眼眶,忍不住大聲道。
「我……」仇芷薇說不出話了。
兩人沉默地僵持著,卻都沒注意到青芒正一步一步地朝她們走來。等酈諾察覺時,青芒已經站在了仇芷薇的身後。
見酈諾眼神有異,仇芷薇下意識地回過頭去,頓時尖叫了一聲:「呀,你怎麼像鬼一樣,走路都沒聲音的?!」
「誰幹的?」
青芒的嗓音又沉又澀,像是從一口枯井中發出來的,讓酈諾感覺無比陌生。
「什麼誰幹的?幹什麼啦?」仇芷薇裝糊塗。
青芒瞥了酈諾一眼,然後又死死地盯著仇芷薇:「荼蘼和你無冤無仇,你怎麼下得了這個狠手?」
「你血口噴人!」仇芷薇頓時惱怒,「我下什麼手了?那火明明是自己燒起來的……」一句話沒說完,她便意識到自己上當了——倘若沒進過山洞,她又怎麼知道火是怎麼燒起來的?
「唰」的一聲,青芒的刀已經抵在了她的咽喉上。
「你為什麼要害她?!」青芒雙目赤紅,像一頭受傷的猛獸發出駭人的低吼。
仇芷薇一震,微微顫抖著強辯道:「我還想問你呢!誰叫你要腳踩兩條船?你這邊欺騙諾姐的感情,那邊又跟那個匈奴女人卿卿我我,我還想問你到底什麼意思呢!」
青芒似乎明白了什麼,苦澀一笑:「就算如你所言,可我跟酈諾、荼蘼之間的事,又與你何干?」
「諾姐的事便是我的事。」仇芷薇恨恨道,「你就是欺負諾姐寬宏大量,可我仇芷薇卻咽不下這口氣!」
「這麼說,你承認是你殺了荼蘼?」
「是我殺的又如何?!」仇芷薇的倔脾氣上來了,不管不顧道。
「如何?」青芒圓睜著血紅的雙眼,額頭上青筋暴起,「很簡單,殺人償命!」
「要殺便殺,少廢話!」
青芒眼中殺機頓熾,環首刀高高舉了起來。一直沉默的酈諾挺身上前,擋住了仇芷薇,冷冷道:「這是我的主意,跟芷薇無關。」
「你說什麼?」青芒難以置信。
「芷薇替我抱不平,說要教訓荼蘼,我……我默許了。」
「不,不可能。」青芒搖頭,「你不是這種人。」
「你愛信不信。」酈諾面無表情道,「反正事情已經發生了,你要找人償命,就沖我來吧,別為難芷薇。」
「姐,」身後的仇芷薇拔刀出鞘,「別跟他費話了,大不了就是拼個魚死網破!」
「你閉嘴!」酈諾厲聲呵斥,「把刀收回去!」
仇芷薇只好悻悻地收刀入鞘。
「酈諾,不管你之前看見了什麼,都不是真的,我和荼蘼不是你想的那樣。」青芒急切道。
「你和你的未婚妻怎樣,與我無關,不必跟我解釋。」酈諾口氣淡漠,卻分明在「未婚妻」三個字上加了重音。
青芒搖頭苦笑,正想再說什麼,附近林子中突然傳來大隊人馬呼喝傳令的聲音,顯然是發現了這邊山洞的濃煙。
三人神色同時一凜。
「你們走吧。」青芒收刀入鞘,沉聲道。
酈諾和仇芷薇面面相覷。
「走!」青芒低聲一喝,「往後山跑!」
酈諾不無擔心地看了看青芒,這才抓起仇芷薇的手往後山跑去。
張湯和張次公帶著大隊騎兵從林中馳出,將青芒團團圍住。另有幾名軍士奉命馳往山洞那邊,卻同樣被嗆人的黑煙攔在了洞口。
「秦尉丞,你為何會在此處?」張湯策馬立在青芒面前,斜著眼問道。
「跟張廷尉一樣,抓捕匈奴間諜。」青芒鎮定自若。
「哦?那不知秦尉丞抓著了沒有?」
「很可惜,一無所獲。」
張湯冷哼一聲,瞟了洞口一眼,「那洞裡為何會著火?」
「下官也很納悶。」
「瞧你這一臉煙燻火燎的,方才應該在洞裡吧?」
青芒抹了抹臉上的污漬,淡淡一笑:「讓廷尉見笑了。下官並不是在洞裡,而是想進去探個究竟,可火勢太大,硬是讓煙給嗆出來了。」
「秦尉丞,」一旁的張次公忽然插言,「你想進去探什麼究竟?莫非那個荼蘼居次在裡邊?」
青芒不屑地看著他:「你是何身份?有什麼資格跟本官說話?」
張次公大為羞惱,卻不敢發作。張湯道:「張次公是本寺的線人,理當參與行動,他的問題也是本尉想問的,還請秦尉丞如實回答。」
「回廷尉,下官方才已經說了,並不知那個匈奴居次的下落。」青芒面無表情道。
此時,洞口的黑煙漸漸淡了,裡面的火已幾近熄滅。張次公對張湯抱拳道:「稟廷尉,可否讓在下進洞勘查?」張湯頷首,張次公旋即策馬馳了過去,然後帶著幾名軍士摸進了山洞。
約莫一盞茶工夫後,幾名軍士抬著一具用毯子包裹的屍體跑了過來。張次公騎著馬慢慢跟在後面,臉上似有得意之色。
青芒抬眼望去,看見一隻焦黑的手臂垂落在毯子外,隨著軍士的跑動一晃一晃,內心頓時如同刀割。
很快,屍體被抬到跟前,軍士掀開毯子,一具手腳蜷曲、黑如焦炭的屍體便露了出來。屍身纖瘦,顯然是名女子。
「果然不出所料!」張次公獰笑著對張湯道,「荼蘼居次就藏在洞裡,結果被燒成這副模樣了。」
青芒強忍著心中的悲痛,臉上雖不動聲色,但下頜的咬肌卻因過度緊繃而一跳一跳的。
「屍體已然面目全非,憑什麼說她便是荼蘼?」張湯皺眉道。
張次公無聲一笑,翻身下馬,走到張湯跟前,攤開手掌,露出一枚燒黑了一半的玉佩,說道:「廷尉請看,這是我在洞裡找到的。」
張湯接過,拿在手上端詳。
青芒目光一掃,內心猛然又是一陣刺痛。
這枚鷹形玉佩正是荼蘼隨身佩戴之物!
張次公不無得意地瞟了青芒一眼,對張湯道:「廷尉,據在下所知,咱們漢地並無這種蒼鷹圖案的玉佩,此物當為匈奴人所造。另外,此玉佩材質上乘、雕工精湛,價值定然不菲,想必也只有匈奴貴族才戴得起。是故在下以為,此物當為荼蘼所有。」
張湯不語,將玉佩收起,然後冷冷地盯著青芒:「秦尉丞,匈奴間諜荼蘼被燒死在這個山洞中,而案發現場只有你一人,你的嫌疑著實不小,恐怕得跟本尉走一趟了。」
「廷尉何出此言?」青芒從容道,「下官也是來抓捕荼蘼的,只是比諸位早一步到達現場而已,何來嫌疑之說?」
「秦尉丞,」張次公插言道,「你所謂的早到一步,究竟是到了洞中還是只到洞外?」
「你還要本官說多少遍?」青芒勃然作色,「方才火勢那麼大,我如何進得去?」
「那好。」張次公呵呵一笑,忽然從袖中又掏出一樣東西,「那請你解釋一下,你們衛尉寺官服上的這個東西,又是怎麼跑到洞裡去的?」
青芒定睛一看,頓時怔住了。
那是半副被火燒得略為變形的鐵質盤扣,分明是他那件披風上的領扣。而披風是衛尉寺統一定製的,扣子皆為貔貅造型,與其他衙署官服上的扣子全然不同,所以這個證物一出,青芒就算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來人,把秦穆拿下!」張湯厲聲一喝。幾名軍士立刻上前,卸了青芒的佩刀,並死死抓住了他的雙臂。
青芒臉色鐵青,試圖思索對策,然而腦中卻一片空白。
恍惚間,他的眼前燒起了熊熊大火,而荼蘼居次就在火中痛苦絕望地掙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