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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抓捕

2024-09-26 11:05:26 作者: 王覺仁

  天下無道,仁者不處厚焉。

  ——《墨子·耕柱》

  酈諾那天去見了青芒之後,許是受了涼,加之心情抑鬱,原本尚未痊癒的風寒又加重了,遂一連數日臥病在床。期間,仇芷薇一直悉心照料。酈諾心裡很是感動,但越是感動,便越發糾結於仇景的事,不知該不該接著往下追查。

  這天午後,酈諾精神好了許多,便坐起來跟仇芷薇聊天。聊著聊著,兩人回憶起了兒時的光景,說到好玩的地方,不由一塊兒笑得前仰後合。然後兩人就開始互揭老底,說起對方小時候的糗事。

  酈諾說:「你那時天天拖著鼻涕跟在我屁股後面,討厭死了,我們這幾個大的沒人想跟你玩。」

  仇芷薇哼了一聲,說:「你以前就是個假小子,成天跟一幫男孩子玩,有一回人家都脫光了跳河裡游泳,就你不敢脫,那些傢伙差點沒把你扒光了!你那天哭著回去找你爹的樣子,我還記得一清二楚呢!」

  酈諾登時羞紅了半邊臉,道:「你還敢提這茬?那回你躲在一邊偷笑,被我揪出來扇了幾巴掌你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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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我可沒忘。」仇芷薇一本正經道,「我還發誓以後要找你報仇來著。」

  酈諾看她煞有介事的樣子,便道:「要不你現在打我幾下,免得記我一輩子仇。」

  仇芷薇訕訕道:「誰敢打你這個准巨子啊,別說現在了,那時候我也不敢打呀。從小你就是個孩子王,我怕你都來不及呢!」

  酈諾咯咯笑了起來:「你既然這麼怕我,幹嗎還要死乞白賴地當我的跟班?」

  「因為我也想當孩子王啊!」仇芷薇也笑道,「不跟著你學點本事,豈不是永遠翻不了身?」

  酈諾伸手點了一下她的額頭,「沒想到你這丫頭心機這麼深。」

  仇芷薇嘆了口氣:「其實這也就是我這種小跟班自欺欺人的小心思罷了,哪敢稱什麼心機啊!要說從小到大的心機,誰能跟你這個孩子王比?」

  酈諾微微一怔,驀然想起之前對他們父女倆隱瞞線索的事,不覺有些尷尬。仇芷薇似乎沒有察覺,起身說我去灶屋看看藥熬好了沒有。酈諾眉頭一皺:「我都好得差不多了,那藥能不喝了嗎?」

  「不能。」仇芷薇斷然道,「醫師叮囑說你至少還得喝三天,不然斷不了根,病情會有反覆。」

  「天底下的醫師沒有不危言聳聽的。」酈諾撇了撇嘴,「我這幾天都快喝吐了,一聞到藥味就犯噁心,咱能不喝了嗎?」

  「不行。」仇芷薇冷冷地打斷她,「這事得聽我的,沒得商量!」

  酈諾無奈,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跟個管家婆似的。」

  「你說什麼?」仇芷薇瞪起了眼睛。

  「沒什麼。」酈諾只好賠笑,「我說你對我真好。」

  仇芷薇哼了一聲,扭頭朝外走去。剛一走到外間的門後,虛掩的房門突然被推開,雷剛一頭闖了進來,差點跟她撞個滿懷。

  「雷子你吃錯藥了?瞎闖什麼?!」仇芷薇大怒,「諾姐的屋你也敢亂闖?」

  「急事,我有急事。」雷剛被她擋住了去路,急得跳腳,只好沖裡屋連聲喊道:「旗主,旗主……」

  酈諾從裡屋走了出來:「什麼事?」

  雷剛瞥了仇芷薇一眼,欲言又止。

  「說吧,這兒沒外人。」酈諾道。

  雷剛又遲疑了一下,才急切道:「鐵錘李派大川送來口信,說樊左使有消息了。」

  「樊左使?!」酈諾大為驚異,「大川怎麼說?」

  「他說鐵錘李想約你見面細談。」

  「去何處見面?」

  「北郊。」

  酈諾沉吟不語。

  仇芷薇見狀,訕訕道:「姐你忙吧,我就不在這礙事兒了。」說完扭頭就走。

  「芷薇。」酈諾叫住她,「把你爹叫上,咱們一塊去見鐵錘李。」

  仇芷薇詫異地回過身來:「你是說……我和我爹都一起去?」

  酈諾一笑:「你耳朵又不背,還要我說幾遍?」

  仇芷薇又愣了一下,這才喜笑顏開,重重點了點頭,開心地跑了出去。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酈諾眼中掠過一絲複雜的神色。

  兩隻木匣並排放在案上,每隻木匣里各放著一顆人頭。

  儘管兩顆人頭都是血跡斑斑、猙獰可怖,可依舊能看出是胥破奴和烏拉爾。

  御書房中,劉徹爆出一陣朗聲大笑:「去病啊去病,你可真是匈奴人的克星,廷尉寺折騰了那麼久都沒拿下的人頭,居然被你拿下了!你為朝廷又立了一功啊!」

  霍去病站在下首,拱手道:「臣只是偶然得到線報,才得以伏殺此二人,實屬僥倖,不敢居功。」

  劉徹示意一旁的呂安取走木匣,「把它們掛到北闕去,梟首示眾,看伊稚斜還敢不敢再派人來。」

  「老奴領旨。」呂安領著兩個小黃門,小心翼翼地捧起木匣,退了出去。

  「有功則賞,不必過謙。」劉徹龍顏大悅地看著霍去病,「你自己說,想讓朕賞你什麼?」

  「多謝陛下!不過,臣每月從朝廷領取的俸祿都花不完,衣食住行一無所缺,陛下真的不必再賞賜臣。」

  劉徹又笑了笑:「朕上輩子是積了多少福德,才得到你這樣一個既能幹又不居功的臣子?滿朝文武若都能如你這般,朕何愁天下不能大治!」

  「陛下謬讚,臣只是做了分內之事而已。」

  「你說你一無所缺,依朕看來卻也未必。」

  天子似乎弦外有音。霍去病不解:「臣駑鈍,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劉徹唇邊浮起一絲深長的笑意,「你不是尚未婚娶嗎?朕的意思,就是你雖然什麼都不缺,卻還是缺一位賢內助。」

  霍去病大為驚訝:聽天子這口氣,難不成是要給自己指婚?

  「稟陛下,臣未及弱冠,這男婚女嫁之事,尚未在臣的計議之內……」

  「你今年不是滿十八了嗎?也不小了。」劉徹打斷他,「朕大婚那年才十四呢!朕問你,這滿朝王公大臣的千金之中,可有你心儀之人?只要是你中意的,朕都幫你做主。」

  霍去病頓時有些慌神:「陛下,臣乃軍人,一心只想上陣殺敵、保家衛國,從未思及兒女情長之事,更未與任何王公大臣結交,何來……何來什麼心儀之人?」

  劉徹呵呵一笑,忽然話鋒一轉:「對了,朕聽說,你最近在教夷安公主練武,都在宮裡設上練武場了?」

  霍去病一驚,慌忙躬身道:「陛下明鑑,是公主殿下學武心切,極力要求臣教她練武,臣拗不過,只好……」

  「朕明白,你不必解釋。」劉徹擺了擺手,「朕不是在怪你。夷安那性子,連朕都拗不過,何況是你?朕的意思是想說,夷安除了學武之外,對你存什麼心思,難道你真的看不出來嗎?」

  霍去病聞言,越發惶惑,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怎麼?」劉徹微微眯起眼睛,「是不是你對夷安全無好感?」

  霍去病蹙眉片刻,驀然跪地,雙手抱拳:「回陛下,臣眼下尚不願論及終身大事,是別有原因,與公主殿下無關。」

  「哦?那你說說,是何原因?」

  「回陛下,臣的原因,只有八個字。」

  「哪八個字?」劉徹身體前傾,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匈奴不滅,何以家為!」霍去病一字一頓、斬釘截鐵道。

  劉徹不由一震,眸光霎時亮了起來,凝視著霍去病,半晌才道:「好,很好,不愧是我大漢鐵骨錚錚的男兒!朕一定讓史官把你這八個字載入國史,令後人永世銘記!」

  「陛下如此厚愛,令臣惶恐。」

  「不必惶恐了,大丈夫自應當仁不讓。平身吧。」

  「謝陛下!」霍去病起身。

  劉徹看著他:「從今往後,朕再也不會跟你提及婚娶之事了,除非是你自己的意願。」

  霍去病暗暗鬆了口氣:「謝陛下體諒。」

  「對了,」劉徹忽然想著什麼,換了一個話題,「你誅殺胥破奴和烏拉爾之時,是否也將其黨羽一併剷除了?」

  「回陛下,除此二人外,臣昨日在白鹿原還另行擊殺了二十九名匈奴人。臣料想,應該是沒有漏網之魚了。」

  「是嗎?」劉徹淺淺一笑,「你殺的這二十九名匈奴人中,應該不包括伊稚斜的女兒荼蘼居次吧?」

  霍去病一怔,忙道:「陛下聖明,荼蘼居次的確不在其中。臣一時疏忽,未想起此人。」

  「據說,這個荼蘼居次是伊稚斜的掌上明珠。她此次居然會跟胥破奴一起潛入長安,令朕十分不解。若說她是為天機圖而來,朕總感覺有些牽強。這道理就跟朕無論多麼想得到一樣東西,也絕不會把夷安派出去冒險一樣。你說是吧?」

  「陛下所言甚是。」霍去病蹙眉思忖,「那會不會……這個荼蘼居次是瞞著伊稚斜偷偷跑出來的呢?」

  「嗯,這麼說倒是有些道理。」劉徹頷首,「那依你看,她為何會這麼做?」

  「這個……」霍去病一臉茫然,「這個臣就無從推測了。」

  劉徹淡淡一笑,站起身來,在書房中來回踱步,邊走邊道:「身為匈奴的公主,也算是金枝玉葉,養尊處優,竟然會不顧一切,千里迢迢地從大漠跑到長安……哼,依朕看來,原因只可能有一個。」

  劉徹停下腳步,伸出了一根指頭。

  霍去病看著那根指頭,等著天子說下去。

  「那就是『情』字。」劉徹接著道,「朕料想,這個荼蘼居次很可能是為情所困,才會做出這種超乎尋常的舉動。換言之,荼蘼來長安,一定是來找她的心上人的。那麼,這個人又會是誰呢?」

  劉徹面帶笑意地看著霍去病,像是在問他,又像是明知答案卻故意在賣關子。

  霍去病無從接言,只好保持沉默。

  「朕最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所以,朕日前特意詢問了熟悉匈奴事務的大行丞。你猜朕發現了什麼?」劉徹深長地一笑,「朕得知,這個荼蘼居次有一個未婚夫;而這個未婚夫便是在漠南之戰中神秘失蹤的匈奴前鋒大將——左都尉阿檀那!」

  霍去病心中猛然一震。

  他萬萬沒想到,荼蘼居次跟阿檀那還有這層關係!

  「綜上所述,不難推知,這個阿檀那一定早已潛入了長安,荼蘼居次正是衝著他來的。另外,朕還聽大行丞提起了一件趣事:這個阿檀那居然跟秦穆一樣,也當過於丹的貼身侍從;另外,此人的身世也是個謎,其母據說是渾邪王的女兒,但其父是誰卻無人知曉。朕得知這些後,不免浮想聯翩——這個阿檀那會不會跟秦穆一樣,也是漢匈混血呢?」

  「陛下這個聯想有意思。」霍去病的心早已咚咚直跳,如同擂鼓,臉上卻笑了笑,「臣甚至有更進一步的聯想。」

  「哦?」劉徹饒有興味地看著他,「是什麼?」

  「臣會不會是被秦穆蒙蔽了,其實……他便是阿檀那?」

  心中恐懼什麼便索性直面什麼,與其逃避,不如以攻為守。這既是霍去病在戰場上一向恪守的信條,也是他與生俱來的性格。

  「你也這麼想?」劉徹微笑地看著他,「不瞞你說,朕之前也有此懷疑,若不是昨日羅姑比證實了秦穆的身份,朕恐怕早就把他抓起來了。」

  「陛下相信羅姑比的證言嗎?」霍去病進一步試探道。

  「你說呢?」劉徹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想必陛下大體還是信的,否則怎麼會給秦穆加了個『招撫使』的職銜呢?」

  「反正只是個虛銜,朕又何必吝嗇?」劉徹又是一笑,「當然了,朕也實在找不出羅姑比會包庇秦穆的理由。所以……朕權且信了他吧。」

  「陛下,秦穆是臣引薦入朝的,他若是有問題,臣難辭其咎。」霍去病適時表態道,「接下來,臣一定會盯緊了他,若發現任何異常,立刻把他綁到陛下面前。」

  「嗯,你有此警覺便好。」劉徹拍了拍他的臂膀,「另外,荼蘼居次就交給你了。此女很有價值,要儘快抓獲,而且要活的——一旦拿下,咱們便等於拿住了伊稚斜的命門,還可以順藤摸瓜,挖出那個阿檀那!」

  「臣遵旨。」

  霍去病朗聲答言,心中卻在苦笑:阿檀那啊阿檀那,碰上如此慧眼如炬、明察秋毫的天子,你再自作聰明又有何用?雖然我三番兩次替你兜著,但這回怕是兜不住了,你就等著現出原形吧!

  酈諾、仇景、仇芷薇、雷剛四人跟著大川,來到了長安北郊一處僻靜的小村落,見到了鐵錘李。

  眾人圍著一盆炭火坐下。

  「我已經跟樊左使派來的人約好了,明晚戌時跟他見面。」鐵錘李開門見山道。

  酈諾眉頭深鎖,苦笑了一下:「樊左使這麼長時間音訊全無,為何現在突然現身?」

  「就是!」仇芷薇附和道,「他脫離咱們墨家這麼久,有沒有變節都不好說。萬一他要是被朝廷收買了,想藉機把咱們一網打盡怎麼辦?」

  「芷薇!」仇景立馬沉下臉來,「不可胡言亂語!」

  仇芷薇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不瞞二位旗主,其實我也跟樊左使派來的人發了牢騷。」鐵錘李道。

  「那對方怎麼說?」酈諾問。

  「他說樊左使也有不得已的苦衷。這回約弟兄們見面,就是想跟大夥好好解釋一下,同時跟酈旗主商討一件大事。」

  「什麼大事?」

  「是關於天機圖的。」

  「天機圖?!」

  酈諾和仇景同時脫口而出。仇芷薇和雷剛也都頗為驚詫。

  鐵錘李點點頭:「聽那人的意思,樊左使這次見面,會向酈旗主透露天機圖的秘密,甚至可能會把天機圖交給你。」

  「不可能。」酈諾不假思索道,「天機圖都失蹤好幾年了,你不也一直在找它嗎?怎麼現在突然又落到樊左使手裡了?」

  「這事那人也解釋了。他說真正的天機圖一直在樊左使手中,後來失蹤的所謂天機圖其實是假的。四年前,樊左使為了掩人耳目,便造了一個假的天機圖,然後命一個代號『共工』的弟子攜帶出去,之後又故意散播共工和天機圖均已失蹤的消息,藉此混淆視聽,以保護真正的天機圖。這事沒人知道,連我也被蒙在了鼓裡。」

  在場四人聞言,同時露出驚愕的神色,不由面面相覷。

  酈諾難以置信地看著鐵錘李,半晌才道:「既然樊左使如此苦心孤詣地保護天機圖,不讓任何人知道這個秘密,現在為何又願意說了?而且還想把東西給我?」

  鐵錘李忽然神色一黯:「據來人說,樊左使他……他已身染重疾,恐怕不久於人世了。」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不禁都是一震。

  酈諾嘆了口氣:「你跟樊左使約在哪裡見面?」

  「出洛城門一直往北走,過渭水三十里處,有一座孤鶩嶺,嶺下有一秋水山莊,是我經營多年的一處秘密據點,位置隱蔽,非常安全。」鐵錘李說完,貌似不經意地瞟了下仇景父女,又道:「另外,樊左使有交代,明晚去的人,宜少不宜多。」

  仇景和仇芷薇下意識地對視了一眼。

  「放心吧,就我們四個。」酈諾道。

  仇芷薇聞言,不禁開心地沖酈諾笑了一下。酈諾回以笑容,然後用眼角餘光瞥了下仇景。

  仇景臉上幾乎看不出什麼表情。

  一連數日,青芒都在焦灼地尋找荼蘼居次。

  因為他得知,霍去病正在暗自搜查長安內外的多處胡人聚居點。雖然無從知曉霍去病具體執行什麼任務,但青芒憑直覺斷定,他要抓的人一定是荼蘼。

  所以,青芒必須趕在霍去病之前找到她。

  為此,他暗中命人畫了幾張荼蘼居次的畫像,然後發動孫泉、劉忠和六喜那幫小乞丐,找遍了東市、西市、柳市等長安內外九市,卻始終不見荼蘼的蹤影。

  這天晌午,孫泉終於傳來一條消息,說六喜的人昨日在渭水北邊的交門市一帶見過一個匈奴女子,眉眼與畫像上的荼蘼居次十分相似,遺憾的是,小乞丐把人跟丟了,所以不知這女子住在何處。

  青芒聞訊,立刻策馬出城,過了渭橋,來到交門市,在人流熙攘的市場上轉悠。約莫轉了半個多時辰,驀然察覺背後好像有人跟蹤,遂猛然掉轉馬頭,迎面朝那個跟蹤者走去。

  不料那人卻不迴避,而是勒馬停在了原地。

  此人身形嬌小,穿著臃腫的胡服,臉上包著頭巾,只露出一雙眼睛。見青芒策馬近前,此人拉下頭巾,露出了臉,正是荼蘼的侍女朵顏。

  青芒先是一怔,繼而大感欣慰,便看了看四周,試圖尋找荼蘼。

  「不用看了,居次不在這兒。」朵顏開口道。

  「那她在哪兒?」

  「左都尉不必多問,跟我走便可。」

  「不必了。我只有幾句話,麻煩你轉告她。」儘管擔心荼蘼的安危,可青芒卻不想再面對她,「胥破奴和烏拉爾既已伏誅,朝廷眼下正全力搜捕你們,你們隨時可能被抓。告訴居次,回龍城去吧,留在這兒毫無益處,只能白白丟掉性命。」

  「這些話你跟我一個侍女說不著。」朵顏冷冷道,「要說你自己去跟居次說。」

  青芒猶豫了一下,苦笑道:「也罷,帶路吧。」

  二人旋即打馬離開。

  此刻,在街對面,隔著熙來攘往的人群,有一個人正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眼神頗為複雜。

  她就是酈諾。

  適才,酈諾等人辭別鐵錘李後,經過交門市,仇芷薇起了玩興,央求酈諾一塊進市場逛逛。酈諾拗不過,便讓仇景和雷剛先回去,然後陪她進了市場,不料恰在此處遇見了青芒。

  仇芷薇也看到了剛才的一幕,不禁眉頭一皺,對酈諾道:「姐,那女的好像是那個匈奴公主的侍女吧?」

  酈諾不語。

  「秦穆一定是去見那個匈奴公主了,我看這姓秦的就是腳踩兩條船!」仇芷薇憤然道。

  「瞎說什麼!」酈諾白了她一眼。

  「我怎麼瞎說了?」仇芷薇不以為然,「你和秦穆不是郎有情妾有意了嗎?別以為我看不出來。」

  「我跟這個秦穆沒有任何關係。」酈諾冷冷道,「以前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仇芷薇一怔:「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酈諾沒回答她,只淡淡道:「我累了,回去吧。」隨即拔馬欲走。仇芷薇卻忽然看見了什麼,失聲道:「姐,你看那幾個傢伙是不是在跟蹤秦穆?」

  酈諾一驚,順著仇芷薇的目光望去,但見三名便裝騎士正悄悄跟著青芒,而為首之人竟是霍去病!

  「走。」酈諾略為遲疑了一下,便拍馬跟了過去。

  仇芷薇緊隨其後,吃吃一笑道:「剛說跟人家沒關係,這會兒又這麼緊張,哼,我看你就是口是心非!」

  酈諾心中苦笑,只能假裝沒聽見。

  青芒跟著朵顏出了交門市,一路沿渭水西行,約莫一盞茶工夫後,進了一個村落,然後穿過幾條小巷,來到了一處宅院前。

  宅子坐落在渭水邊上,位置偏僻,簡陋破舊。原本便低矮的夯土院牆因年久失修坍塌了一小段,看上去越發顯得破陋寒酸。

  青芒見狀,想她荼蘼一個堂堂的匈奴公主、草原上萬眾景仰的女神般的人物,竟然為了自己淪落到這步田地,心頭不由有些酸楚。

  「到了。」朵顏把坐騎系在牆外的一棵樹下,從馬鞍邊取下一包東西,也不看他一眼,便徑直從院牆的缺口處走了進去。

  青芒把馬系好,跟著她走進小院,迎面便見荼蘼正站在院中,背對著他。朵顏走到荼蘼身邊,低聲說了句什麼。荼蘼一動不動,也沒有回頭。朵顏嘆了口氣,回頭看了青芒一眼,然後走進了一旁的灶屋。

  「你是來勸我回龍城的吧?」靜默了片刻,荼蘼居次終於開口,聲音有些虛弱,仿佛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此時,屋裡飄出了一陣濃釅的藥味。

  青芒眉頭一蹙,又見荼蘼瑟縮了一下,似乎有些畏寒,忙問:「你生病了?」

  荼蘼居次猛然發出了一串咳嗽。

  青芒心中不忍,連忙脫下身上的披風,走上前去,輕輕披在了她的身上。荼蘼居次微微一震,立刻紅了眼眶。

  「外面太冷,還是進屋說話吧。」青芒道。

  披風上猶存的體溫讓荼蘼居次感到了一陣暖意。她轉過身來,悽然一笑:「你既然不在乎我,又何必管我生不生病?」

  才數日不見,荼蘼竟然瘦了一圈,且臉色異常蒼白。青芒心中又升起了一陣莫名的愧疚。「我若是不在乎你,就不會來見你了。」

  「你來,不就是為了趕我走嗎?」

  「我是不希望你把命扔在這兒。你可知道,如今朝廷正在四處搜捕你?」

  「我當然知道,可我已經不在乎了,不就是一個死嗎?」荼蘼居次冷笑,「從離開龍城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選的是一條不歸路。」

  「你覺得這麼做……值得嗎?」

  「用世人的眼光看,當然不值。」

  「那你為何還要這麼做?」

  「因為我願意。」荼蘼居次直直地看著他,「值不值是頭腦的算計,但是愛一個人是無關算計的,也是不講道理的。不是嗎?」

  青芒不語,但心裡卻給了她肯定的回答。

  愛的確無關算計。

  就像自己和酈諾在終南山的山洞中命懸一線的時候,如果用理智來考慮的話,當自己竭盡全力也無法救起酈諾時,就只能選擇放手,沒必要與她同歸於盡,因為這麼做「不值得」。然而,自己當初卻已經做好了跟酈諾一同墜入深淵的準備,頭腦和理智在那一刻是完全不起作用的,而原因正如荼蘼剛剛所講——愛無關算計,也不講道理。

  既然如此,你又憑什麼追問荼蘼這麼做值不值得呢?

  她愛你,正如你愛酈諾一樣!

  「進屋吧。」荼蘼居次忽然露出笑容,「咱們小酌幾杯,暖暖身子。」

  青芒不忍拒絕,便跟著她走進了堂屋。

  屋裡陳設簡陋,除了一榻一案、一口舊箱子和幾張破草蓆外,再無餘物。

  案上放著一把酒壺,還有兩隻杯子。

  荼蘼居次跪坐在草蓆上,把兩隻空杯一一斟滿,對著青芒嫣然一笑:「坐吧,還愣著幹什麼?」

  青芒坐下,看著她莫名其妙就明媚起來的笑容,心裡驀然湧起一絲不安。

  「知道這叫什麼酒嗎?」荼蘼居次用手指旋轉著酒杯,仍舊笑盈盈地看著他。

  「你現在身體不適,怎麼還能喝酒?」青芒蹙緊了眉頭。

  「它有一個美麗的名字,這名字你也很熟悉……」荼蘼居次自顧自地說道。

  青芒心念一動,已然猜到了什麼。

  「是的,如你所想,這酒的名字跟我一樣,叫荼蘼,乃荼蘼花之果實精釀而成。」荼蘼居次端起酒杯,碰了下青芒的杯子,然後一飲而盡。

  「這東市賣酒的掌柜是個有趣之人,我不過是去沽兩斤酒,他卻跟我講了許多釀酒之法。」荼蘼居次又把酒斟滿,「他說了那麼多我都聽不懂,就懂了他講荼蘼花的那幾句。不過,他說的荼蘼花,和你當初說的不太一樣。你想不想聽聽,他說了什麼?」

  荼蘼居次又是一口喝掉杯中的酒,笑道:「掌柜的說,荼蘼是一年花季中最後盛放的花。當它開放的時候,就意味著春天已然消逝,一場美麗的花事行將終結,所以你們漢朝的老百姓常說:開到荼蘼花事了……」

  青芒靜靜聽著,眼中漸漸浮出了淚光。

  荼蘼居次又把酒杯斟滿,依舊笑靨嫣然:「掌柜的還說,在你們漢朝,許多情侶要分手的時候,往往以荼蘼作喻,暗示對方:春日已逝,花事將歇,就讓我們在荼蘼花開得最燦爛的日子裡,分手作別,互道珍重吧,至少我們還能在彼此心中留下一段美麗的記憶……阿檀那,這就是你當初要告訴我的,對嗎?」

  青芒強忍著眼中的淚水,把臉轉開了。

  是的,荼蘼,當初送給你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已經決意要回漢朝了。我不能對你明說,但又不能不說,所以只能給你留下這個「密語」,希望我走之後,你能儘早猜破。

  遺憾的是,遲至今日,你才悟透了這兩個字的真正含義。

  「可是,你以為給我留下這個暗示,便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告而別了嗎?」荼蘼居次依舊保持著笑容,但雙眸已是淚光閃動,「你以為讓我自己悟出來,明白你的離開是不可避免的,我的痛苦和悲傷就沒有那麼深、那麼重了嗎?」

  他從不敢奢望他的離開不會對荼蘼造成傷害,他只能盡己所能,把這種傷害降到最低。

  當然,青芒也知道,在上蒼給他們安排的這場命定的悲劇中,無論他怎麼做,最後很可能都只是徒勞,或者說是一種聊勝於無的自我安慰。

  霍去病跟蹤到此後,便命兩個手下潛到宅子後邊,自己則躲在院牆的缺口處暗暗觀察。可他並不知道,此時酈諾和仇芷薇正躲在不遠處的一棵大樹後窺視著他。

  「姐你說,這些傢伙是什麼人?」仇芷薇一邊探頭探腦,一邊低聲問,「會不會是朝廷鷹犬?」

  「聽說過霍去病嗎?」酈諾不答反問。

  仇芷薇一怔:「聽說過呀。」

  酈諾朝宅子那邊努努嘴:「那個年輕人便是。」

  「啥?」仇芷薇大吃一驚,「那毛頭小子……就是令匈奴人聞風喪膽的冠軍侯霍去病?!」

  「正是。」

  仇芷薇忍不住朝那邊多看了幾眼,忽然嘻嘻一笑:「我還以為霍去病是個五大三粗、鬍子拉碴的莽夫呢,沒想到是如此年輕英俊的美男子!」

  「別忘了,他可是朝廷鷹犬。」酈諾揶揄道,「你不是最恨這種人嗎?」

  「就算他吃的是朝廷俸祿,可也不見得就是壞人吧?」

  「你憑什麼說他不是?」

  仇芷薇語塞,想了想,道:「看他長相就不像壞人。」

  酈諾一笑:「真新鮮,好人壞人難不成還會寫在臉上?」

  仇芷薇撇了撇嘴:「反正我覺得,他跟別的朝廷鷹犬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酈諾故意逗她,「你不會是看上人家了吧?」

  仇芷薇臉頰一紅:「姐,你說什麼呢?根本沒有的事,好吧?」

  「沒有就好,咱們今天說不定得跟他們打一場。」

  「為啥?你不是說秦穆跟你沒關係嗎?」仇芷薇終於逮到了一個反擊的機會,促狹一笑,「就算霍去病要抓他,也不關咱的事吧?」

  「我是說我跟他沒有那種關係,又不是說不管他的死活。」酈諾白了她一眼,「他畢竟幫過咱們好幾回,咱們豈能忘恩負義,見死不救?」

  「救秦穆我沒意見,可那個匈奴女人,你也要救嗎?」

  酈諾登時語塞。

  荼蘼居次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又把手伸向酒壺。青芒一把奪過,沉聲道:「你不能再喝了。」

  「你是我什麼人?有什麼資格管我?」荼蘼居次斜眼看著他。

  「不想讓我管,你就離開這兒,回匈奴去。」青芒冷然道。

  這時,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朵顏端著一碗藥走了進來,「居次,該喝藥了。」

  「我不喝,讓我病死算了!」荼蘼居次賭氣道,緊接著又是一串咳嗽。

  青芒忙問朵顏:「居次到底得了什麼病?」

  朵顏嘆了口氣:「傷寒。」

  青芒頓時一驚。傷寒是極為可怕的傳染病,若不及時醫治,足以危及生命。他從朵顏手裡接過碗,走到荼蘼居次面前,柔聲道:「把藥喝了,別拿自己性命當兒戲。」

  「躲遠點兒!」荼蘼居次往後縮了一下,「別靠近我!」

  青芒知道她是怕把病傳染給自己,便故意蹲下來,又靠近了一些,看著她的眼睛道:「你若是怕傳染給我,就把藥喝了。」

  荼蘼居次迎著他的目光,眼圈微微泛紅,終於把碗接過,卻又冷冷道:「你走吧,最近都別再來找我了。」

  「我會走,不過得先送你們走。」

  「什麼意思?」荼蘼居次不解。

  「你們必須離開長安,今天就走!」青芒用斬釘截鐵的口吻道。

  荼蘼居次剛想說什麼,門外忽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很遺憾,你們誰都走不了了!」

  隨著話音,霍去病猛地推門而入,面無表情地站在了他們面前。

  屋內三人同時一驚。

  「你跟蹤我?!」青芒立刻反應過來。

  霍去病毫不避諱地點點頭:「不然我怎麼找得到荼蘼居次?」

  「你想怎樣?」青芒冷冷道。

  「帶她入宮面聖,皇上有話問她。」霍去病倨傲一笑。

  「問什麼話?」

  「皇上想問一問居次,她的未婚夫阿檀那是不是也躲在長安?」霍去病故意在「未婚夫」三個字上加了重音。

  荼蘼居次又是一驚,暗暗抓住了藏在草蓆下的佩刀。朵顏也握住了腰間的刀柄。

  青芒先是一怔,旋即啞然失笑。

  霍去病斜睨著他:「都死到臨頭了,你還笑得出來?」

  「咱倆不是早就綁在一起了嗎?我若是暴露,你又該如何跟皇上解釋?」

  「這就不勞你操心了。大不了,我這冠軍侯不要了,還給朝廷唄。」

  「這麼說,你是打定主意要跟我翻臉了?」

  「說得好像咱倆交情多深似的。」霍去病冷哼一聲,「別忘了,我是看在天機圖的份兒上才幫你隱瞞身份的,我可從來沒想跟你做兄弟。」

  「問題不是你想不想,而是皇上會怎麼想。」青芒也冷然一笑,「今上是雄猜之主,這點你比我清楚。若是皇上發現,你一直在包庇我這個匈奴左都尉阿檀那,到時候剝奪你的侯爵事小,從此不再信任你,不再讓你領兵打仗才事大。你說呢?

  霍去病眉毛一挑:「聽你這意思,我還非放了你不可嘍?」

  「不光是我,還有她們。我今天就打算送她們離開,你說她們還能做什麼對漢朝不利的事嗎?你抬抬手,事情就過去了,何必逼人太甚?」

  「抬抬手?」霍去病冷笑,「抱歉,我霍去病還從來沒對匈奴人抬過手,這輩子都不可能!」

  「既然如此,多言無益。」青芒臉色一沉,「看來你我終於可以履行前約,好好打一場了。」

  「很好!」霍去病拔刀出鞘,「霍某等的就是這一天!」

  荼蘼居次霍然起身,與朵顏同時拔刀在手。

  「荼蘼,你和朵顏先走。」青芒道,「霍驃姚這兒,有我一人奉陪足矣。」

  荼蘼居次剛想答言,霍去病便冷笑道:「現在外頭至少有一百名弓箭手圍著這宅子,我勸你們還是別動,否則一出去便會被射成篩子。」

  「那你也太自信了,霍去病。」青芒不由笑道,「把手下都留在外面,就你一個人進來,以一敵三,你就不怕我們把你挾持了?」

  霍去病傲然一笑,把刀一橫,「我霍去病於千軍萬馬中尚能取敵方上將首級,還會怕你們三個不成?來吧,一塊上!」

  「那就不跟你客氣了!」青芒手腕一抖,率先發動了攻擊。

  荼蘼居次和朵顏也同時出手。

  霍去病挺身相迎。

  頃刻間,昏暗逼仄的斗室中便亮起了一片刀光劍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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