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血統
2024-09-26 11:05:23
作者: 王覺仁
今天下之君子,欲天下之富,而惡其貧;欲天下之治,而惡其亂,當兼相愛、交相利。
——《墨子·兼愛》
雲杉林中,那支冷箭倏忽即至。
霍去病飛快轉身,長刀一揚,「鏗」的一聲把箭擋飛了出去。
胥破奴抓住時機,飛起一腳踢在了霍去病的腰眼上。
霍去病猝不及防,被踹得一個趔趄,險些跌倒。胥破奴趁勢奪路而逃。霍去病拔腿欲追,林中又是一箭射來,不得不回身格擋。
與此同時,另一側的樹林中又傳出沉悶的弓弦聲——這一下居然是三箭齊發,分別朝著霍去病的後腦、肩背和腿部射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霍去病擋掉前面一箭的瞬間,背後三箭已呼嘯而至。
此刻無論是轉身還是臥倒都已不及,霍去病只好把頭一歪,躲開了腦後一箭,同時反手一刀,擋掉了背部一箭,但雙腳卻因重心上移而無法騰挪,於是最下面那一箭「噗」的一聲射入了他的左小腿。
背後這傢伙三箭齊發還能有如此力道和準頭,射術顯然十分了得。霍去病的鬥志猛然被激了起來,遂咬牙拔掉箭支,然後不顧腿上疼痛,轉身朝那人的藏身之處撲了過去。
約莫十丈開外的一棵樹上,一個纖細的黑影迅速跳下,把樹冠上的積雪紛紛帶落。
此人背著弓箭和箭囊,一落地便朝著西南方向拔足狂奔。
霍去病腳上發力,緊緊追了上去。
饒是腿上有傷,可他的輕功仍然未打折扣,不消片刻便追上了對方。
很快,雙方的距離便縮小到了兩三丈。霍去病無聲冷笑了一下,再度提速,旋即騰身而起,在半空中翻了一個身,然後穩穩落地,擋住了那人的去路。
那人無奈,只好剎住腳步,「唰」的一聲拔出了佩刀。
霍去病轉過身來,從頭到腳打量著對方:此人穿著束身的胡服,身材纖細,頭臉用黑布裹得嚴嚴實實,只剩下一雙眼睛露在外面。
這是一雙匈奴女子特有的淡藍色的眼睛——縱然此刻這雙眼睛中滿含著警惕和敵意,卻依舊難掩其嫵媚。
「若我所料不錯,你便是荼蘼居次吧?」霍去病冷冷道。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一把扯下臉上的黑布,荼蘼居次那張美艷無雙的臉終於露了出來。儘管霍去病向來不重女色,可一見之下還是忍不住在心裡發出了驚嘆。
「都說霍驃姚武功蓋世,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荼蘼居次鎮定下來,嫣然一笑,「不過堂堂霍驃姚卻追著我這麼一個弱女子不放,似乎不是英雄所為吧?」
「弱女子?」霍去病大聲冷笑,「你那三箭齊發的本事,別說女子了,連絕大多數的軍中男子都未必有,還敢說自己是弱女子?
「那霍驃姚今天是不肯放過我了?」荼蘼居次依舊面含笑意。
「我可以不為難你。不過,你必須跟我回京面聖。」
「我要是說不呢?」
「那我只能提你的人頭入宮了。」
「我不過射傷了你的腿,你卻要我的人頭,這就是你說的公道嗎?」
霍去病淡淡一笑:「想要公道也不難。只要你放下武器,舉手投降,我可以暫時不要你的人頭,把你交由大漢天子發落。」
「說來說去,我不還是難逃一死嗎?」荼蘼居次幽幽一嘆,「罷了,既然橫豎都是死,我還不如放手一搏呢!」
她說得輕描淡寫,甚至略帶一種小女人特有的嬌態,仿佛只是在談論什麼微不足道的家常。可越是如此,越能證明這個女子具有過人的膽識。
霍去病心中不由生出了一絲敬佩。
連一個公主都能如此臨危不懼,怪不得匈奴人在戰場上個個悍不畏死。
「你可想好了,我的刀一出鞘,必定是要見血的。」霍去病沉聲道。
「巧得很,我也是。」荼蘼居次又是一笑,旋即身形一動,手中長刀如銀蛇吐信,徑直向霍去病刺來。
霍去病凝然不動,直到長刀逼至目前,才從容抽刀格擋。
二人你來我往,瞬間殺成一團。
不遠處的樹林中,朵顏拉著滿弓,箭頭試圖瞄準霍去病,無奈二人身影往來交錯,始終無法鎖定目標,她只好恨恨地收起弓箭,拔刀沖了過去……
宣室殿上鴉雀無聲,氣氛仿佛凝固。
一卷空白帛書平鋪在御案上。劉徹握著一管狼毫,飛快地在上面寫下幾行字,然後把狼毫一丟,抓起帛書扔給了一旁的呂安。
呂安慌忙用雙手接住,展開帛書,瞥了張次公一眼,旋即清了清嗓子,拉長聲調道:「張次公接旨。」
張次公面如死灰,頹然跪地。
「張次公欺君罔上,濫殺無辜,有負皇恩,國法難容,依律應斬首棄市,念其往昔有功於朝,故赦其一死,即日罷去所有官爵,廢為庶民。欽此。」
儘管對此早有預料,可真的面對這個結果,張次公還是幾近崩潰,半晌才有氣無力道:「臣領旨謝恩。」說著摘下頭上官帽,雙手顫抖著舉過頭頂。
呂安接過官帽,然後把帛書遞到了他的手上。
「下去吧。」劉徹把目光轉開,仿佛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
「臣……告退。」張次公起身,抱著那捲重如千鈞的聖旨,失魂落魄地退了出去。
「你們也下去吧。」劉徹對杜周和陳諒道。
二人旋即行禮退下。
「丞相,」劉徹把臉轉向公孫弘,「擇日以列侯之禮,將張道初厚葬,再以朕的名義發布一篇祭文,勒碑記之,並昭告天下:我大漢朝廷,絕不愧對任何一位元勛之後。」
「陛下英明!」公孫弘忙躬身道,「臣遵旨。」
「諸卿,」劉徹環視眾人,「今日廷議三事,二事已畢;這最後一件事,諸位一定很想知道是什麼吧?」
劉徹的目光掃了一圈,最後落在了青芒身上。
從方才答完話到現在,青芒一直保持著微微俯首的姿勢,神色安詳,目光平和,仿佛剛才那一系列驚心動魄的事件都沒發生過或者都與他無關。
這個年輕人,要麼真的是清白無辜的,所以問心無愧;要麼就是大奸似忠、大偽似真,故而城府極深。如若不然,他何來這麼強的定力?!
劉徹沉吟著,又接著道:「不瞞諸位,朕今日傳召之人,便是原匈奴親王羅姑比。朕傳他入京的目的,其一是述職,其二嘛,便是證實一件事——即秦穆在向我大漢投誠之前的真正身份!」
謎底終於揭開。
殿上眾人頓時反應各異——有的恍然大悟,故而興奮好奇;有的早有所知,故而無動於衷;有的眉頭緊鎖,暗暗替青芒捏一把汗;有的幸災樂禍,等著看一齣好戲。
恰在劉徹揭開謎底的同時,一駕馬車正從東司馬門悄然駛入未央宮。
車中端坐一人,正是羅姑比。
白鹿原上,荼蘼居次和朵顏聯手攻擊腿上有傷的霍去病,卻仍遠遠不是他的對手。
「二位姑娘,我霍去病從不殺女人,奉勸你們還是放下武器投降吧,別逼我破例!」霍去病一邊與她們輕鬆過招,一邊道。
其實他僅僅使出了五成功力,明顯是刀下留情,要不然她們二人絕對撐不到現在。
「我們匈奴人只有戰死的,沒有投降的!」荼蘼居次一邊拼死抵擋,一邊大聲道,「你要殺便殺,不必多言!」
「這可是你說的,那就別怪我欺負『弱女子』了。」霍去病冷然一笑,猛地飛起一腳把朵顏踹飛了出去,同時手腕暗暗加力,「鏗」的一聲擊落了荼蘼居次手中的刀。
荼蘼居次大驚失色,慌忙後退。
霍去病欺身而上,刀尖一下抵住了她的喉嚨。
荼蘼居次的後背被一棵樹擋住,只能直挺挺地站著,恨恨地盯著霍去病。一旁的朵顏顯然被踢得不輕,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居次,現在可以隨我入宮了吧?」霍去病唇角一揚,用慣常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她。
「除非你殺了我!」荼蘼居次咬著牙根道。
霍去病輕嘆了一聲:「胥破奴說你不會來救他,可你還是來了。你如此有情有義,可惜那傢伙卻扔下你們跑了。你就這麼替他死,不覺得不值嗎?」
荼蘼居次冷哼一聲,剛想說什麼,頭頂的樹上突然傳來一聲暴喝,緊接著一條身影縱身而下,猛地向霍去病撲來。
霍去病下意識右手一抬,環首刀準確指向來人的胸口。
不料此人卻不閃不避,反而徑直迎向他的刀尖。
只聽「噗」的一聲,長刀遽然貫入此人胸膛,並自後背穿出。
讓霍去病和荼蘼居次都沒料到的是,此人竟然是胥破奴!
「大當戶!」荼蘼居次失聲喊道,眼裡瞬間湧出了淚花。
胥破奴用雙手死死抓住環首刀的刀刃,對著她悽然一笑:「走吧,居次,回王庭去,永遠別再回來。」然後轉眼直視霍去病:「霍去病,我們匈奴絕無貪生怕死之輩,個個都是有情有義之人!你剛才的話,說錯了!」
霍去病不禁有些動容,用力想把刀抽出,不想那環首刀卻像長在了胥破奴手上,竟然紋絲不動。
荼蘼居次的淚水奪眶而出,一時愣在當場。
「快走!」胥破奴吐出一口鮮血,厲聲大喊。
就在這時,朵顏已從林中牽出坐騎,瞬間拍馬而至,一把將荼蘼居次拉上馬背,旋即飛馳而去。
「居次!」胥破奴衝著她們遠去的背影,用盡最後的力氣高喊,「代我稟報大單于,我胥破奴有辱使命,無顏見他,唯願來生再效犬馬之勞!」
霍去病又一使力,終於把刀抽回,旋即朝二人逃走的方向追了過去。
怎奈雙腳終歸追不上四足,加之腿上有傷,所以只追出了數十步,那匹馬兒便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了。
身後的雪地上,胥破奴仰面朝天,雙目圓睜,已然沒有了呼吸。
霍去病慢慢走回來,在他身旁蹲下,伸出手去,輕輕合上了他的雙目,最後黯然一笑:「胥破奴,我收回剛才的話。你是一條漢子,是有情有義之人。若有來生,願你我不必再刀兵相見。」
雲杉樹林的西邊,樹木漸漸稀疏。
朵顏抓著韁繩策馬狂奔。
坐在後面的荼蘼居次抱著她的腰,一路啜泣,淚流滿面……
羅姑比在幾名宦官的引領下走上宣室殿的時候,劉徹和眾人都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待他跪拜行禮後,劉徹也不寒暄,便單刀直入道:「羅姑比,站在你身旁之人,你可認得?」
羅姑比冷冷地瞟了青芒一眼,說道:「回陛下,這傢伙化成灰臣都認得。」
聽他的口氣,似乎跟青芒有什麼過節。公孫弘和張湯聞言,不禁竊喜,暗暗交換了一下眼色。汲黯和蘇建則眉頭微蹙,心中都有些不安。
青芒則依舊一臉平靜,身體也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幾乎一動不動。
「哦?」劉徹顯然來了興致,「你為何這麼說?」
「回陛下,這傢伙是個背信棄義、趨炎附勢的小人,貌似忠厚謙恭,實則狡詐奸猾,陛下萬萬不可重用他。」羅姑比粗聲粗氣道。
劉徹一聽,越發相信秦穆的假面具馬上會被撕開,遂迫不及待道:「說清楚點,他如何背信棄義、又如何狡詐奸猾了?」
「是。此人早先與臣的兒子是朋友,當年軍臣單于遴選狼衛之時,此人便托犬子極力巴結臣,讓臣在單于面前替他美言。臣見他為人謙恭,且身手不錯,便與他約定,待狼衛任職期滿,便轉到臣的麾下為臣效力,此人也滿口答應。臣遂向軍臣單于大力舉薦,此人才順利加入狼衛。不料,他後來竟攀附上了於丹太子,遂將當初的約定拋之腦後,見了臣父子倆也都繞著道走。陛下您給評評理,這種傢伙豈不是背信棄義、趨炎附勢的小人?」
劉徹大失所望。
「羅姑比,」劉徹沉下臉來,「朕召你入京,不是讓你來講這些瑣屑之事的。」
「陛下息怒。」羅姑比忙道,「臣要說的可不止這事……」
「先不扯別的。」劉徹不耐煩地打斷他,「你且告訴朕,他在匈奴叫什麼名字,身居何職?」
「回陛下,此人名叫居延那,最早只是一名士卒,後來因臣舉薦成為狼衛,再後來便成了於丹太子的貼身侍從。」
劉徹愈加失望,冷冷道:「那他到底是漢人還是匈奴人?」
「稟陛下,臣方才正要說到此事。」羅姑比一臉神秘道,「臣料想,他一定向陛下自稱是漢人,正如他過去在匈奴,也一直自稱是匈奴人一樣。可問題是,居延那的身世絕非如此簡單……」
「羅姑比!」方才還鎮定自若的青芒忽然臉色一變,急切地打斷他,「當初是於丹太子選中我當他的侍從,並非我背信棄義,不履行約定。你方才信口污衊,我當著天子的面不想與你計較,你可別得寸進尺,又編造什麼誣罔之詞毀我清譽!」
「這就急眼了?」羅姑比冷然一笑,「我看你不是挺鎮定的嗎?你的身世若果真沒有問題,又何必怕人說?你這不是明擺著心虛了嗎?」
是狐狸終究會露出尾巴!
劉徹見狀,不由在心裡冷笑——看來自己的直覺是對的,這個秦穆身上果然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此刻,公孫弘和張湯都不禁暗露喜色,汲黯和蘇建則越發不安。
沒有人注意到,李蔡和李廣也在這個微妙的時刻暗暗對視了一眼,眼神頗為複雜。
「秦穆,」劉徹盯著青芒,沉聲道,「有道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讓羅姑比說說又有何妨?不管他所言是真是假,朕都自有公斷,你又何必如此緊張?」
青芒無奈,只好緘默。
「羅姑比,」劉徹又道,「你儘管放心大膽地說,只要是事實,便無需忌諱。」
「諾!」羅姑比得意地瞟了眼青芒,「稟陛下,您剛才問他是漢人還是匈奴人,其實居延那既不是漢人,也不是匈奴人,而是漢匈二族混血!這個秘密他一直瞞著所有人,臣也是在偶然得知的。若臣所料不錯,他必定也向陛下隱瞞了此事。若果如此,那不就是欺君之罪嗎?」
聞聽此言,劉徹和殿上眾人不禁都有些驚詫。
「秦穆!」劉徹當即沉聲道,「你不是說你是漢人嗎?現在又作何解釋?」
青芒面露慚悚之色,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對不起陛下,臣沒有坦白自己的身世,臣……有罪。」
「那朕現在就給你個坦白的機會。」劉徹冷冷道。
「是。」青芒神色黯然,緩緩道,「臣的生父,本是駐守五原郡的一名士兵;臣的生母,是匈奴呼衍兒部的一個牧羊女。有一年,家父出塞征戰,負了重傷,並與大部隊失散,彌留之際被家母所救,遂留下養傷。此後二人朝夕相處,日久生情,便結為了夫妻,家父也從此留在了草原。然而好景不長,就在臣出生不久,呼衍兒部與匈奴的其他部落為爭搶地盤爆發戰爭,家母的父母兄弟盡皆罹難,家母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家父悲痛欲絕,苦尋無果,只好帶著年幼的臣回到了魏郡鄴縣的老家。到了臣十五歲時,家父便因病去世了。臨終前,家父念念不忘家母,說他相信家母一定還在人世,並把家母當年留下的一枚玉佩交給了臣,讓臣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家母。臣不敢違背父命,安葬了家父之後,便踏上了流亡匈奴、尋找母親的路……」
殿上眾人聽了,除公孫弘和張湯外,不禁都有些動容。
「那你後來找到你母親了嗎?」劉徹的語氣比方才和緩了許多,甚至帶著一絲同情和傷感。
青芒悽然一笑,搖了搖頭:「臣其實並不相信家母尚在人世,但是家父的遺命,臣卻不敢不遵。就算明知沒有一絲希望,臣也要去找;除非有證據能夠證明,家母的確已經不在了,否則臣會一直找下去……」
劉徹聞言,一時竟也黯然無語。
「秦尉丞,」公孫弘忽然離席,走到青芒身邊,微微冷笑道,「你這個故事編得十分感人,連本相都差點信了你。只可惜,你並未把謊編圓,還是留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漏洞!」
青芒淡淡苦笑:「丞相何出此言?」
「你方才說,你父親是到了草原才與你母親結的婚,然後才生下了你,那本相就不明白了,你那個在章台街賣笑的姐姐秦姝月,又是打哪兒蹦出來的?」
劉徹眉頭一蹙,目光立刻射向青芒。
「丞相有所不知,」青芒從容道,「家父雖然是到草原才生下了我,但他在從軍之前,卻已娶了一位指腹為婚的同鄉女子。也就是說,家父被徵發五原郡的那一年,其結髮之妻、我的大娘,已經懷上了家姐秦姝月。
這一解釋合情合理,公孫弘頓時語塞,而劉徹也當下釋然。
「居延那,」一旁的羅姑比又開腔了,「饒是如此,你隱瞞身世不報,向陛下謊稱你是漢人,終歸還是欺君!這個罪名你敢否認嗎?」
青芒未及答言,坐在下面的汲黯便霍然起身,接過話茬道:「既然秦尉丞的生父是漢人,那他說自己是漢人就不能算欺君,充其量只是沒有說清原委而已。鑑於其身世如此悽苦,不便對人言也是情有可原的。換成是你羅姑比,你會拿著這事滿世界嚷嚷嗎?」
羅姑比一怔,不服道:「我當然不會滿世界嚷嚷,我又沒病!但我會向天子稟明,絕不敢有絲毫隱瞞!」
「是嗎?」汲黯冷笑,「那你敢說,到今日為止,你已經把你之前在匈奴的所有情況都向皇上稟明了嗎?你可曾向皇上說清你的身世以及你有多少牛羊、財寶、妻妾、子女?所有這些,你都統統稟報了嗎?」
「這……」羅姑比一下子面紅耳赤,「你這是強詞奪理!」
「你錯了。」汲黯冷哼一聲,「我只是在用你的矛,攻你自己的盾。」
「行了,都別吵了!」劉徹皺眉喝止,然後沉吟了一下,才道:「秦穆身世,迥異常人,不便明言,朕能理解。此事,不算欺君。」
天子一錘定音,羅姑比只能悻然閉嘴。公孫弘也頗感無趣,只好撇撇嘴,悄然退回到了自己的坐席。
「陛下聖明!」汲黯如釋重負,對著天子深長一揖。
「多謝陛下體恤!」青芒當即俯首抱拳,朗聲道,「臣銘感五內,感激涕零!」
沒有人注意到,此刻羅姑比其實也暗暗鬆了一口長氣。
因為從上殿一直到現在,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在配合青芒演戲。
而這場起伏跌宕、扣人心弦的「大戲」,自然是青芒一手策劃的。
事情要從數日前的那個風雪之夜,華山腳下的那座驛站說起……
那天夜裡,羅姑比在驛站客房中被大風驚醒,忽然察覺角落裡立著一條黑影,便暗暗從枕頭下摸出了佩刀。就在這時,黑影開口了:「別來無恙啊,羅姑比王爺!」
「誰?!」羅姑比嚇得一躍而起,佩刀直指黑影。
「才多久沒見,便認不出我的聲音了?」青芒從角落裡走了出來,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
很顯然,剛才窗戶並不是被大風吹開的,而是青芒借著大風撞進來的。
「阿檀那!」羅姑比大為驚愕,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刀,「你怎麼會在這兒?!」
「聽說你要入京述職,我就提前給你接風來了。」青芒仍舊微笑著,「怎麼?王爺還把我當敵人嗎?咱倆現在都歸降漢朝了,過去的恩恩怨怨,總該一筆勾銷了吧?」
「你怎麼知道我的行蹤?」羅姑比一臉警惕。
「這你就不必問了。」
「你到底想幹什麼?!」
「別緊張。我要是想殺你,你早就死了,還能站在這兒跟我說話嗎?」
羅姑比心中稍安,卻仍狐疑地盯著青芒:「那你究竟想怎樣?」
「剛才不說了嗎?我就是來給你接風的,順便聊點事。」青芒又是一笑,大大咧咧地在床榻上坐下,還拍了拍旁邊的位置,「你不坐嗎?咱們要聊的事,三兩句可說不完。」
羅姑比站著不動,「少廢話!你想說什麼?」
「其一,有人想殺你,後天一早會在長安城東的白鹿原設伏。念在咱們同僚一場,我是特意趕來通知你的。」
羅姑比冷哼一聲:「你以為你說什麼我就會信什麼嗎?」
「別的事你不信倒也罷了,但此事性命攸關,你最好還是信我。」
羅姑比的眼睛轉了轉:「你說誰要殺我?」
「咱們的一位老朋友。」
「少跟我兜圈子,快說!」
「胥破奴。」
羅姑比一震:「他也來長安了?」
青芒點點頭。
「他怎麼會知道我的行蹤?」羅姑比大感詫異。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青芒淡淡一笑,「我能知道,他怎麼就不能知道?」
「不會是你泄露給他的吧?」羅姑比眯起了眼睛。
「隨你怎麼想。」青芒狡黠一笑,「反正明天你得改道。我建議你從南邊走,繞過白鹿原,從龍首原方向入京,這樣你就安全了。」
羅姑比不答,而是定定地看著青芒,忽然一聲冷笑:「我明白了,你今天來,一定是想求我,別向劉徹泄露你的真實身份吧?」
「猜對了,這正是我要說的第二件事。」青芒直言不諱,「不過,我可不是來求你的,而是來跟你做交易的。」
「你有什麼資格跟我做交易?」羅姑比一下抖擻了起來,從容收刀入鞘,然後走到青芒身邊坐下,斜眼看著他,「你現在的小命就在我手裡頭攥著,讓不讓你死,全看老子心情!」
青芒呵呵一笑:「我冒著風雪連夜來給你送信,救了你一命,你現在心情應該不錯吧?」
「放屁!我的行蹤不就是你透露給胥破奴的嗎?你還敢說救我一命?」
「唉,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青芒嘆了口氣,站起身來,「也罷,既然你這麼不近情理,那咱們也沒什麼交易可做了,我這就告辭。」說完,徑直朝窗口走了過去。
羅姑比一愣,頓時有些納悶:這小子怎麼可能什麼都沒撈著就走了?
果然,青芒走到窗前便停住了腳步,旋即轉過身來,無聲一笑:「對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的小女兒好像是去年嫁到了渾邪部對吧?有沒有給你生個小外孫呢?」
羅姑比不由一震:「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我就是想說,現在整個匈奴,唯一敢跟伊稚斜叫板的人,也就是我外祖父渾邪王了。而你的小女兒、小女婿,或許還有素未謀面的小外孫,目前都是我外祖父在庇護著。假如他哪天頂不住伊稚斜的壓力,把人都交出去的話,你說伊稚斜會怎麼對付他們?
「你威脅我?!」羅姑比騰地跳了起來,咬牙切齒道。
「我只是在提醒你。」青芒笑了笑,「你剛才說,我的命在你手裡頭攥著,這我不否認;可你怎麼就不想想,你小女兒一家的命在誰手裡頭攥著呢?要是讓我外祖父知道,是你向劉徹告密才害我掉了腦袋,你說他一怒之下會幹出什麼事來?」
羅姑比目瞪口呆,頹然坐回床榻,半晌才有氣無力道:「那你想讓我做什麼?」
「很簡單。」青芒粲然一笑,「只要你到時候配合我演一場戲就行了。」
「演戲?」羅姑比不解,「演什麼戲?」
青芒隨即把自己事先策劃好的方案一五一十告訴了他。羅姑比聽完,頓時大為困惑:「你不是怕劉徹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嗎?幹嗎又讓我拿你的身世說事?」
「這樣的戲演起來才逼真嘛。」青芒沖他眨眨眼,「你也知道,劉徹乃雄猜之主,你若不說一些對我有威脅的事,他怎麼會輕易相信你?所以,到了劉徹的金鑾殿上,你必須表現出一副跟我不共戴天的模樣,拼命把我往死里整。總之,到時候你越是針對我,劉徹就越會信你的話。」
「這可是你說的。」羅姑比瓮聲瓮氣道,「那萬一真把你整死了,渾邪王要我女兒一家子償命咋辦?」
青芒一笑:「放心,只要你照我說的做,劉徹便不會拿我怎麼樣。」
羅姑比半信半疑:「你就這麼有把握?」
青芒若有所思:「以我對劉徹的了解,他恐怕更喜歡我是漢匈混血。」
「為何?」
「一個血統純正的漢人,對他反而沒有利用價值。」青芒淡淡道。
羅姑比蹙眉一想,恍然大悟。
宣室殿上,劉徹看著青芒,忽然露出和煦的笑容:「秦穆,平身吧。」
「謝陛下!」青芒站了起來。他意識到,自己對天子劉徹的判斷是對的——接下來,天子很可能要拿他「漢匈混血」的身份做文章了。
果不其然,劉徹緊接著便道:「諸位愛卿,今日聽了秦穆的身世,朕深有感觸!其實,無論是漢人還是匈奴人,本來便是天下一家,何苦定要兵戎相見、殺得你死我活呢?從秦穆的身世足以見出,大漢的百姓與匈奴的百姓,是完全可以和平共處乃至親如一家的!真正禍亂天下的,其實只是以伊稚斜為首的一小撮匈奴權貴。他們為了一己私利,不惜征戰殺伐,陷漢、匈二族百姓於水火之中!朕近年來屢興王師,正是為了弔民伐罪,征討那些驕奢淫逸、嗜血好戰的匈奴貴族,解萬千匈奴百姓於倒懸!設若有朝一日,我大漢王師將伊稚斜等元兇禍首剷除殆盡,那麼『漢匈一家、天下大同』之太平盛景,定可降臨於世!」
天子這一番慷慨激昂的即席演說,立刻感染了在場眾人。
「陛下聖明!」身為百僚之首的公孫弘當即起身,朗聲道,「孔子曰:『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而今陛下德比堯舜,功侔禹湯,且以儒術治天下,太平盛世定然指日可待!臣相信,不假數年,匈奴百姓勢必雲集景從,紛然來附,寰宇共沐皇恩,率土均沾王化!」
儘管明知此言略嫌阿諛,劉徹心中還是頗為受用,臉上的笑意又添了幾分。
一看這勢頭,汲黯便知天子是有意把秦穆塑造成「漢匈親善」的典型了。
近年來,天子一邊屢屢對匈奴用兵,一邊也在不遺餘力地用各種懷柔手段招撫匈奴人,可謂是雙管齊下、恩威並施。不過,天子正值盛年,血氣方剛,所以對付匈奴終究還是以戰爭手段為主,這是主張和平的汲黯一向反對的。
眼下,天子想利用秦穆加強懷柔政策,這對汲黯這種主和派顯然是個有利的信號,且不失為一個趁勢進諫的契機。
此外,對秦穆本身而言,能被天子樹立為「漢匈親善」的典型,似乎也不是什麼壞事,至少從今往後他在朝中也能更好立足了。
思慮及此,汲黯決定順水推舟,促成此事,便起身稟道:「陛下寬仁慈愛,心系蒼生福祉,對漢、匈二族百姓不分華夷,一視同仁,皆以化下子民待之,令臣深為感佩!臣祈願自今而後,我朝能偃武修文,息兵罷戰,且以互市、和親、容留安置等懷柔之策撫御匈奴。若此,必可鑄劍為犁、化干戈為玉帛,則家國社稷幸甚、天下蒼生幸甚!」
這老頭,又在變著法兒地勸諫了。劉徹心裡嘀咕,臉上卻保持著笑容:「汲卿言之有理。正所謂『兵者,不祥之器也』,朕之用兵,皆屬不得已而為之,豈好戰邪?若僅以懷柔之策便可使匈奴臣服,朕又何樂而不為呢?」
天子的意思明擺著:對付匈奴,「用兵」與「懷柔」兩手都要硬,缺一不可。
「陛下所言甚是。」汲黯接言道,「懷柔之策得力與否,端賴朝廷是否得人。是故臣建議,可任命秦尉丞為『招撫使』,負責對匈奴的親善招撫等事宜。臣相信,假以時日,秦尉丞必可為朝建功。」
劉徹眸光一亮:「這個提議倒是不錯。」說著轉向青芒:「秦穆,你意下如何?」
「回陛下,」青芒恭謹道,「臣既忝列朝堂,自當為社稷鞠躬盡瘁,故而臣對此並無個人意見,只唯陛下與朝廷之命是從!」
儘管早就料到天子會拿自己「漢匈混血」的身份做文章,可青芒還是沒想到會有一個「招撫使」的職銜憑空落到自己頭上。
「很好!」劉徹對他的回答頗為滿意,轉臉對公孫弘道:「丞相,即日發布對秦穆的任命狀,令內外臣工及四方郡國周知。」
「臣遵旨。」公孫弘躬身道。
今日廷議,公孫弘本欲將秦穆及墨家一網打盡,不料打蛇不死反被蛇咬——到頭來秦穆非但安然無恙,反而加了官,還把張次公給整垮了,這無異於扇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公孫弘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沮喪透頂。
小子,走著瞧,本相終有一天會挖出你的老底、撕破你的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