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反殺
2024-09-26 11:05:19
作者: 王覺仁
用義為政於國家,人民必眾,刑政必治,社稷必安。
——《墨子·耕柱》
清晨,長安東郊。
白鹿原上白雪皚皚,一片蒼茫。
一隊車馬自東方的地平線上緩緩而來,正是羅姑比的車隊。
車隊行進路線的右前方,有一片茂密的雲杉樹林,道路從樹林邊緣穿過。此刻,林中早已埋伏了一支人馬,共有二三十人,身上都背著弓箭,為首者是烏拉爾。
很快,車隊便接近了樹林。
烏拉爾搭弓上箭,咯吱一聲拉了個滿弓,箭頭瞄準了隊伍中間的那輛馬車。與此同時,所有手下也都已拉開弓弦,手中的箭都對準了各自的目標。
雙方距離約莫十餘丈時,烏拉爾的箭「嗖」地射出,筆直飛向馬車,準確地從車窗射了進去,而另外那二三十支箭則同時射向羅姑比的侍衛隊。
弓弦響過,隊伍立刻一片慘叫,當即有七八名侍衛被射落馬下。
烏拉爾把弓一扔,拔刀出鞘,策馬撲了上去。手下也紛紛拔刀緊隨其後。
羅姑比的侍衛們驚魂未定,敵人卻已逼至目前,不得不倉促應戰……
未央宮宣室殿,天子劉徹高坐御榻,下面左首坐著公孫弘、張湯、李廣、蘇建,右首坐著李蔡、汲黯、張次公、青芒。
劉徹的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最後停留在了青芒臉上。
青芒雙目微垂,神色安詳。
片刻後,劉徹才把目光移開,朗聲道:「諸位愛卿,今日召你們入宮,主要有三件事:其一,討論近期賑災事宜;其二,墨家一案有些新情況,朕想跟諸卿聊聊;其三,今日將有一位邊郡官員回朝述職,諸位不妨一起聽聽,看他會帶來什麼有趣的消息。」說著,劉徹把目光轉向公孫弘:「丞相,賑災一事,就由你來介紹吧。」
「臣遵旨。」公孫弘起身,環視眾人一眼,「諸位同僚,近日暴雪成災,關中災情極為嚴重,以致皇上夙夜憂勞、聖躬難安,亦令本相心急如焚、感同身受。據最新統計,各地民房共倒塌四千七百三……不,四千三百七……」
公孫弘忽然卡殼,不由臉色漲紅,可越急越想不起具體數字。
「四千六百七十三間,另有官署房屋倒塌一千二百九十五間。」汲黯淡淡接言,似笑非笑道,「公孫丞相,您年事已高,就不必學皇上背這些數字了,還是直接挑重點說吧。」
公孫弘乾咳了幾聲,頗為窘迫。
「汲卿言之有理,丞相大可不必拘泥於具體數字。」劉徹道。
「謝陛下體恤!老臣昏聵,汗顏之至!」公孫弘躬身一揖,然後面朝眾人,「呃,如汲內史所言,官署房屋亦倒塌不少,而各縣受災人數亦多達三萬餘人之多。皇上愛民如子,日前已籌集一千萬錢安頓災民,但後續賑災及重建所需款項,必達億萬之巨!故本相在此籲請諸位同僚,值此急難關頭,我等理當同心同德,群策群力,與朝廷同進退,與百姓共患難……」
接下來,公孫弘便開始了他最擅長的長篇大論,主旨雖然是在介紹朝廷的賑災和重建計劃,但說著說著總不忘歌頌天子,粉飾太平,所以「堯舜禹湯」之類的諛辭便滔滔而來,不絕於耳。在座眾人表面上靜靜聽著,實則心裡都有些不耐煩。
他們都知道,今日的「重頭戲」絕非什麼賑災重建,而是方才天子提到的後兩件事,尤其是最後一件,更是激起了眾人強烈的好奇心。
在公孫弘連篇累牘、侃侃而談之際,不少人都注意到,天子的目光不時會瞟向坐在最下首的秦穆。
天子的舉動顯然不會是無意的,所以眾人便都尋思著:今日廷議的後兩件事,必定都與這個新任的衛尉丞有關!
可到底會是怎樣的相關呢?天子口中所稱的那位「邊郡官員」究竟是誰?又會帶來怎樣「有趣的消息」?
大夥的胃口都被吊起來了,因而公孫弘的一番慷慨陳詞便越發顯得索然無味、又臭又長……
在此過程中,青芒都一動不動地坐著,仿佛老僧入定一般。
白鹿原上,不過短短一炷香工夫,雙方的廝殺便已分出了勝負。
雪地上躺著二十多具屍體,大部分是羅姑比的侍衛。烏拉爾僅以傷亡六七人的代價,便快速解決了戰鬥。
此刻,烏拉爾及手下已經將羅姑比所乘的馬車團團包圍。
「羅姑比,出來吧!」烏拉爾騎在馬上,得意揚揚地喊道,「這麼久不見了,大當戶想跟你好好聊聊。」
話音剛落,胥破奴便策馬從樹林中走了出來,徑直來到了馬車前。
「王爺,出來敘敘舊吧。」胥破奴冷冷道,「聽說你為漢朝立了大功,來長安是接受劉徹嘉獎的,我很感興趣,想聽你說說。」
車內悄然無聲,沒有絲毫動靜。
「他娘的,不會是剛才一箭被我射死了吧?還是嚇尿了不敢露頭?」烏拉爾哈哈大笑。
胥破奴狐疑,給了烏拉爾一個眼色。
烏拉爾翻身下馬,大步走過去,一把掀開了車簾。
誰也沒料到,就在這一瞬間,一把長刀突然遞出,「噗」的一聲刺入了烏拉爾的喉嚨,並自後頸穿出。
一道血柱噴濺而起。
長刀倏然抽回。
烏拉爾捂著喉嚨,像根木樁一樣直直地向後倒去……
宣室殿中,公孫弘冗長的講話終於接近尾聲。他面朝天子深長一揖,最後道:「多難興邦,殷憂啟聖!有聖明天子在上,加之滿朝臣工凝心聚力,必可眾志成城,克服危難,令天下萬民安居樂業,亦令我大漢社稷繁榮昌盛、長治久安!」
耐著性子聽完,好幾個人不約而同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就差抬起雙臂伸個懶腰了。
「好,丞相所言甚善,令朕亦頗感振奮。」劉徹不咸不淡地捧了個場,示意公孫弘坐下,然後環視眾人,「嗣後之重建事宜,便由丞相府統一籌劃,萬望諸位愛卿勉力協同。所需款項及各色物資等,皆由丞相府牽頭募集;必要時,朕也會親自下詔徵調。總之,此次賑災,凡我大漢臣工,皆須振奮精神,全力以赴,不得因循延宕、塞責推諉,更不可陽奉陰違、徇私害公!」
「臣遵旨。」眾人齊聲回道。
劉徹滿意頷首,旋即眸光一掃:「張次公。」
「臣在。」張次公趕緊起身。
「朕聽丞相奏稱,你日前在終南山又遭遇了一夥墨家兇徒,可有此事?」
「回陛下,千真萬確。」
「據說,那個身負墨者嫌疑的仇芷若,那天也在山上?」劉徹說著,眼睛又朝青芒那兒瞟了一下。
「正是。」
「然後,仇芷若便與那伙墨者合力攻擊了你們,對嗎?」
聞聽此言,青芒眉頭不由微微一皺。
「對,那天臣去追擊另一夥盜匪,然後臣的下屬陳諒等人便遭到了他們的攻擊。」
劉徹冷然一笑,終於把犀利的目光全然盯在了青芒身上:「秦穆。」
青芒從容起身:「臣在。」
「朕聽說,那天你湊巧也在場?」劉徹眉毛一挑。
「回陛下,臣那天確實也在終南山,但並非『湊巧』在場,而是有事前往。」
「哦?是什麼事?」
「臣是跟蹤仇芷若上的山。」
張次公一怔:「撒謊!你明明在我之前上的山,而仇芷若是在我之後,你怎麼會是跟蹤她上的山?」
青芒淡然一笑:「敢問張將軍,憑什麼說我是在你之前上的山?你看見我了嗎?」
張次公語塞:「我……我發現了腳印。」
「誰的腳印?」
「當然是你的。」
「憑什麼說是我的?」
張次公再度語塞,只好強辯道:「終南山玉柱峰人跡罕至,除了你還能有誰?!」
這句話顯然不值一駁,所以青芒便笑而不語,還故意看了天子一眼。
劉徹臉色微微一沉:「張次公,你要是有證據,便拿出來;若無證據,豈可捕風捉影?」
張次公當然沒證據,只好悻悻閉嘴。
「秦穆,那你告訴朕,你為何跟蹤仇芷若?」
「回陛下,臣負有追查墨家之責,而仇芷若又有墨者嫌疑,所以,臣表面上與其交好,實則外松內緊,派人監視著她,故而那天她一離開內史府,臣便一路尾隨,結果便跟上了終南山。」
「那你跟她上山之後,她與墨者聯手攻擊陳諒等人,你為何沒把她當場拿下?」
青芒瞥了張次公一眼,朗聲道:「陛下,臣不得不說,此事明顯是有人在編造謊言、欺君罔上。」
此言一出,殿上眾人不禁都有些驚訝。
看來,還沒等那個「邊郡官員」前來,此刻便有好戲看了。
「你說誰在欺君?」劉徹的臉色越發陰沉。
「臣說的當然是張次公張將軍。」
張次公聞言,卻並不惱怒,反而呵呵一笑:「秦尉丞,你憑什麼說我欺君罔上?」
「那天我親眼所見,仇芷若明明是與陳諒等人在聯手對抗墨者,可到了你的嘴裡,卻變成是與墨者聯手攻擊陳諒。你這不是欺君是什麼?」
劉徹一聽,頓時眉頭深鎖。
張次公又是一笑,卻不答言,而是對劉徹道:「啟稟陛下,既然秦穆與臣各執一詞,那最好的辦法,便是請證人出來作證了。臣懇請陛下,即刻傳召證人陳諒上殿,他此刻就在殿外候著。」
汲黯聞言,頓時替青芒捏了一把汗。
張次公顯然是有備而來,才讓陳諒在殿外等候,而且陳諒是他的手下和死黨,其證言自然對他有利,怎麼可能向著秦穆說話?
「陛下,臣有話說。」汲黯不忍看他就這麼被小人所害,只好及時出頭。
劉徹看了他一眼:「講。」
「陳諒是張將軍的下屬,並非中立之人,所以臣以為,讓其作證並不妥當。」
「臣附議。」蘇建連忙跟著道,「陳諒的確不宜當這個證人。」
蘇建被青芒救過一次,早已對青芒心存好感,現在又是青芒的頂頭上司,自然不能眼睜睜看青芒往火坑裡跳。
「汲內史,蘇衛尉,」張次公冷冷一笑,「照你們所言,連親歷此事之人你們都不信任,那這件事不就是個糊塗官司了?我就算跟秦尉丞在這兒爭一天,也爭不出個子丑寅卯啊!」
三人說完,全都看著天子,等著他裁決。
劉徹一時也拿不定主意,遂沉吟不語。
公孫弘見狀,便道:「陛下,今日李大夫和張廷尉都在,二位皆有豐富的辦案經驗,陳諒究竟適不適合作證,不如參考一下他們的意見。」
「嗯,言之有理。」劉徹道,「張廷尉,你先說。」
「以臣看來,並無不妥。」張湯言簡意賅,「臣辦案多年,什麼身份的證人都有過,沒必要糾結陳諒是誰的屬下。」
劉徹頷首,又看向李蔡:「李大夫,依你之見呢?」
汲黯看了李蔡一眼,心想他終究跟自己是一頭的,肯定不會向著公孫弘和張次公他們。
然而,他萬萬沒料到,李蔡略為思忖之後,說的話卻是:「陳諒雖是張將軍屬下,但畢竟是禁軍校尉,當的是朝廷的差,並非張將軍的私兵,且當著陛下和這麼多大臣的面,想必也不敢作偽證。因此臣認為,他可以當這個證人。」
汲黯如遭當頭一棒,難以置信地看著李蔡。
李蔡面無表情,微微把頭轉開。
公孫弘和張次公暗暗交換了一下眼色,心裡都有些得意——此前李蔡便已表露投靠之意,現在又公開站在他們這邊,足見他已經徹底拋棄了汲黯!
汲黯和蘇建無奈地對視一眼,最後都把同情的目光拋向青芒。
青芒卻依舊一臉平靜,仿佛這場針鋒相對的爭論完全與他無關。
白鹿原上,烏拉爾突然被殺,讓胥破奴和所有手下剎那間全都呆住了。
烏拉爾是「鷹衛」出身,是匈奴人中萬里挑一的勇士,即使全無防備,也斷然不至於被一刀斃命!可見,此刻馬車上的這個人絕對不是羅姑比,而是一頂一的高手!
中計了!
胥破奴瞬間得出了結論,旋即掉轉馬頭,嘴裡大喊一聲:「撤!」
他現在已顧不上去理會車廂中的人到底是誰了,當務之急是趕緊跑,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往哪兒跑!」車廂中傳出一聲厲叱,同時一道白色身影飛掠而出,手中長刀高高舉起,朝著他的腦後當空劈落。
胥破奴拔刀出鞘,回身一擋。
「鏗」的一聲,雙刃撞擊出了火星。胥破奴但覺虎口一麻,手中刀險些脫落。
雖然擋開了這一刀,但對方強大的力道還是把他從馬上震落了下來。
胥破奴就地一滾,順勢起身,這才看清了對手的面目,不禁無聲苦笑。
霍去病!
這個讓匈奴人聞風喪膽的少年戰神,此刻正像天將下凡一樣威風凜凜地佇立在他面前。
與此同時,百餘名騎兵從雲杉樹林中無聲無息地冒了出來,對胥破奴和二十幾個手下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包圍圈。
這些騎兵全都身披白色大氅,乍一看幾乎與雪原融為一體。
很顯然,方才胥破奴和烏拉爾在林中設伏的時候,霍去病手下的這支騎兵早已包圍了他們,只是按兵不動罷了。
這就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傳陳諒上殿!」
宣室殿中,劉徹一錘定音。
侍立一旁的呂安當即拉長聲調又宣了一遍。殿外的宦官遂一層一層向外傳旨。片刻後,一個小黃門便領著陳諒上殿來了。
張次公不無得意地瞟了青芒一眼,仿佛已經看見他被殿前侍衛拉下去並投入大牢的情景——接下來,只要皇帝一問,陳諒一答,這一幕必然出現。
跟這傢伙鬥了這麼久,自己終於還是笑到了最後。張次公躊躇滿志地想,再接下來,朝廷就可以把仇芷若及背後的墨者一鍋端了!而自己作為破獲墨家的首功之臣,便可以當之無愧地躋身九卿、榮升中尉了。
陳諒趨步進殿,跪地見禮:「微臣北軍校尉陳諒叩見陛下!」
他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顯然是頭一回被皇帝召見,更從未被這麼多當朝大員齊齊注目,神情頗為緊張。
「陳諒,朕接下來問你的話,你要如實回答,不可有一絲虛言。」劉徹沉聲道。
陳諒跪伏在地,不敢抬頭,答道:「微臣遵旨。」
「日前在老君廟,仇芷若是與墨者聯手攻擊你,還是與你聯手對抗墨者?」
陳諒遲疑著,眼珠子滴溜溜打轉,還偷偷瞥了張次公一眼。
當著天子和這麼多人的面,張次公當然不敢跟他有目光接觸,便假裝沒看見。
公孫弘淡淡一笑,開言道:「陳諒,你不必緊張,只需遵皇上旨,如實道出真相即可。」
從剛才陳諒上殿到現在,青芒一直沉靜無言。
汲黯和蘇建都很納悶,不明白他為何能如此氣定神閒。
陳諒的嘴唇蠕動了幾下,終於鼓起勇氣,道:「回稟陛下,那天在終南山上,仇芷若並未……並未與墨者聯手攻擊微臣,而是與微臣聯手在……在對抗墨者。」
此言一出,如同一石激起千層浪,大殿上登時「嗡」的一聲,所有人全都驚詫莫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當然,青芒除外。
他的表情依舊沉靜,只有唇角微微上提,無聲一笑,仿佛一切早已在他意料之中……不,是一切早已在他的掌控之中。
汲黯和蘇建交換了一下眼色,二人都是既詫異又欣慰。
而最為驚愕的人自然非張次公莫屬了。他瞠目結舌地呆了一瞬,然後再也顧不得這裡是金鑾殿了,用手指著陳諒,暴跳如雷道:「你、你撒謊!當著天子的面,你竟敢胡言亂語,顛倒黑白?!一定是秦穆脅迫了你,對不對?」
「屬下、屬下……」陳諒臉色煞白,囁嚅著說不出話。
公孫弘也忍不住了,趕緊道:「陳諒,你若遭人脅迫,便大膽說出來,自有皇上和本相替你做主,你不必害怕。」
陳諒苦著臉,仍然無話可說。
劉徹眉頭緊蹙,一字一頓道:「陳諒,朕再問你一遍,你說的可是實情?」
「陛下明鑑,確屬實情!」陳諒嚇得在地上連連磕頭,「微臣……微臣不敢欺瞞陛下。」
張次公聞言,頓時雙肩一頹,幾乎要癱倒在地。
他萬萬沒想到,這個該死的陳諒竟然會在這性命攸關的時刻反水!
數日前,他在丞相府中早就跟公孫弘謀劃好了一切,之後專門把陳諒等人帶到長安城最好的神雀酒肆喝了一頓大酒,然後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們一口咬定是仇芷若與墨者聯手攻擊了他們,一旦天子召問千萬別說錯,而這小子也信誓旦旦說打死也不會說錯,不料今日卻是這般結果!
張次公不相信陳諒會真的背叛自己,一定是秦穆用什麼詭計迫使他改了口,可問題是秦穆是如何辦到的?
眼下就算知道這個答案也沒用了,當務之急是要想個絕地反擊的辦法,否則今日必死無疑!張次公心念電轉,驀然有了一個主意,便躬身對劉徹道:「啟奏陛下,當日在終南山上,臣還有多名屬下與墨者廝殺,並非只有陳諒一人,現在他證詞有假,臣懇請陛下,即刻傳召其他知情人入宮,以辨明真相,還臣一個清白。」
「張次公,」劉徹臉色陰沉,「你這是把朕當成你的屬下使喚了嗎?」
張次公大驚失色,慌忙下跪:「臣不敢。」
「啟稟陛下,」沉默許久的青芒忽然離席,趨前數步,俯首稟道,「張將軍想辨明真相,其實也很簡單,無需再召那麼多人入宮,只要再傳一人上殿足矣。」
「誰?」
「廷尉史,杜周。」
張湯聞言,不由渾身一震:怎麼回事?自己最器重的手下竟然也捲入此事,而自己卻一無所知,這怎麼可能?!而且瞧秦穆這意思,杜周似乎是他這邊的證人,這就更加匪夷所思了!他們兩個是什麼時候打上的交道?
公孫弘也頗為驚詫,不禁投給了張湯既困惑又充滿責備的一瞥。
張湯只能苦笑,感覺自己特別無辜。
「杜周?」劉徹眉頭一蹙,「他跟此事有何相干?」
「回陛下,若杜周上殿,自會向陛下道明原委,臣懇請陛下傳召。」青芒回答。
劉徹盯著他看了片刻,才悶聲道:「傳。」
呂安當即拉開嗓子:「傳廷尉史杜周上殿……」
「胥破奴,投降吧,你不是我的對手。」
霍去病冷冷地盯著胥破奴道。
「霍去病,我們匈奴人向來最敬重英雄,儘管你是我們的敵人,可我胥破奴仍然敬重你。所以,就算今日死在你的刀下,我也無悔。」胥破奴道,「不過,我有一個疑問,還望霍驃姚解惑。」
「講。」
「你怎麼知道我會在此伏擊羅姑比?」
霍去病冷哼一聲:「你以為我們大漢朝廷的人都是吃乾飯的?會任由你們在我們的地盤上為所欲為?」
胥破奴顯然不相信他的話,搖了搖頭:「不對,你們若是早已掌握我的行蹤,不可能等到今天才動手。」
霍去病冷然一笑:「反正你死期已至,何必問這麼多?倒是有件事我也想問問你——這些年,你一共殺了多少漢人?」
胥破奴冷哼一聲:「兩國交戰,豈有不殺人的道理?」
「交戰?」霍去病大聲冷笑,「你們用全副武裝的鐵騎屠殺手無寸鐵的平民,這也叫交戰?你不覺得無恥嗎?」
胥破奴沉默了。
他想著什麼,忽然苦笑了一下:「我明白了,今日之事是阿檀那和你聯手做的局,對吧?」
「你錯了,這是上天做的局,要讓你們這些殺人如麻的劊子手血債血償!」霍去病說著,長刀在空中划過一道弧光,以泰山壓頂之勢砍向胥破奴。
胥破奴慌忙揮刀格擋。
與此同時,雙方人馬也交上了手,頃刻間殺聲震天……
杜周上殿的時候,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杜周低垂著頭,趨步上前,跪地見禮:「臣廷尉史杜周叩見陛下。」
「平身。」劉徹道。
此時陳諒仍跪在地上,可天子根本沒有讓他起身的意思——同是上廷作證,兩人的待遇可謂雲泥之別。
「謝陛下。」杜周起身。
「杜周,日前張次公在終南山遭墨者襲擊一事,真相究竟如何,你可知道?」劉徹開門見山道。
「回陛下,臣知道。」
「那天仇芷若究竟是與墨者聯手攻擊了陳諒,還是與陳諒聯手對抗墨者?」
「回陛下,是仇芷若與陳諒聯手對抗墨者。」
殿上眾人聞言,忍不住又是一陣交頭接耳。
劉徹眯起了眼:「當時你並不在場,此事你如何得知?」
「此事說來也是湊巧。」杜周不緊不慢道,「兩天前,臣出外辦事,從尚冠后街路過,偶遇了衛尉丞秦穆。臣知道他最近在負責墨家的案子,而我們廷尉寺數月來也一直在追查墨家,臣便想跟他打聽該案的最新情況。當時天寒地凍,秦尉丞便邀臣到附近的神雀樓小坐,順便喝兩杯暖暖身子……」
兩天前,杜周的確在尚冠后街「遇見」了青芒,不過當然不是「偶遇」,而是奉李蔡之命在盯梢。
盯著盯著,杜周忽然發現了一個有趣的事情——秦穆好像也在盯人。
而秦穆盯梢的對象便是張次公、陳諒及一幫手下。
當時,前後三撥人都策馬走在尚冠后街,隨後張次公等人便進入了神雀樓,正當杜周以為秦穆也會跟進去時,秦穆忽然掉轉馬頭,朝他的方向走了過來,似乎是打算放棄盯梢了。
此時杜周想躲已來不及,便硬著頭皮迎上前去,假裝「偶遇」,跟秦穆寒暄了起來。秦穆未有任何異常表現,而是盛邀杜周上神雀樓喝兩杯,邊喝邊談。杜周便順水推舟,跟他一塊進入了酒肆。
而巧合的是,兩人進入的那間包廂,恰好在張次公等人的隔壁。
這個事實經過,杜周當然不能公開,因為一旦公開,他就必須承認自己在跟蹤秦穆,然後還要解釋為何跟蹤,這樣就把事情複雜化了,稍有不慎便會當著張湯的面暴露自己御史府暗探的身份。所以,杜周索性以「偶遇」掩蓋了這一切。
「……臣等二人進了神雀樓,找了個包間,一邊喝酒一邊聊了起來。」杜周接著稟道,「於是便聽秦尉丞講了他那天跟蹤仇芷若上終南山的經過。而巧合的是,當時張將軍和陳校尉等人也在隔壁包間喝酒……」
「等等。」劉徹驀然打斷他,「你是說,你先是在大街上偶遇了秦穆,然後進了酒樓,又恰巧與張次公坐在隔壁?」
「是的陛下,雖然此事聽上去頗為巧合,令人難以置信,但事實正是如此,臣不敢有半句虛言。」
劉徹將信將疑地看著他:「接著說。」
「是。張將軍和陳校尉他們當時也在講終南山這件事,本來臣也只是覺得巧合而已,並不在意,可後來他們的話題卻變了味道,一下就吸引了臣的注意力。」
「如何變了味道?」
「張將軍讓陳校尉他們就終南山之事統一口徑,說日後不管誰問起,都不能說仇芷若與他們共同對抗墨者,而要說她與墨者聯手攻擊他們。臣一聽,當時就吃驚不小,這不是明目張胆地教唆手下作偽證嗎?而他們接下來說的話,不僅讓臣吃驚,更令臣義憤填膺、忍無可忍!」
「他們說了什麼?」劉徹聽他加重了語氣,不由身子前傾。
此時,跪在一旁的張次公早已面如死灰,忍不住轉頭死盯著跪在另一邊的陳諒,恨不得把他吃了。陳諒慌忙別過臉去,不敢看他。
「陳校尉就問張將軍,」杜周接著道,「說這事萬一鬧到皇上那兒,皇上問起該怎麼說。張將軍的回答是:那就更不能說實話了!陳校尉似乎有些猶豫,說這不是欺君嗎?張將軍冷笑一聲,說咱們只要一口咬定仇芷若和墨家聯手,那咱們說的便是事實,誰敢說咱們欺君?」
聽到這兒,在場眾人不約而同地發出一陣唏噓。
雖然每個人心思各異,但有個判斷卻高度一致——張次公這回徹底玩完了!
劉徹森寒的目光像刀子一樣落在了張次公身上,半晌才沉聲道:「然後呢?」
「然後,張將軍又叮囑了他們一番,叫他們千萬不可說漏嘴,否則必不輕饒,說完便先行離開了。臣終於忍不住,便與秦尉丞一起闖入他們房間,揭穿了他們的陰謀。陳校尉大驚失色,只好趴在臣的腳下,賭咒發誓說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欺君,方才只是在敷衍張將軍,畢竟張將軍是他的頂頭上司,他也不敢得罪。」
劉徹聽完,重重地哼了一聲:「張次公,你還有何話說?」
張次公慘然一笑:「陛下,臣懷疑仇芷若那天只是在演戲而已,臣敢拿腦袋擔保,她一定是墨者!」
「拿腦袋擔保?」劉徹冷冷一笑,「張次公,你覺得一個欺君之人的腦袋,還屬於他自己嗎?這樣的腦袋又能擔保什麼?」
「陛下,臣有罪,願受國法制裁。」既然最壞的結果已經出現,張次公心裡反而坦然了,「但臣就算是死,也不會改變看法——仇芷若肯定是墨家刺客,而秦穆一直千方百計在包庇袒護她,此二人必將危害社稷,遺禍無窮!還望陛下明察,勿為奸人所惑。」
張次公死到臨頭卻仍鎮定自若,並未像一般人那樣恐懼求饒,這一點倒是讓劉徹有些刮目相看。他沉吟片刻,道:「你口口聲聲說秦穆包庇仇芷若,有何證據?」
張次公心底重新燃起了一絲希望,回道:「回陛下,那天臣雖不在老君廟現場,但據陳諒講述,他們與墨者廝殺時,還有一個黑臉人也在場。他裝作與仇芷若捉對廝打,而後佯裝落敗,與仇芷若一前一後離開了老君廟,其實就是在掩護仇芷若。臣懷疑,此人便是秦穆。」
「黑臉人?」劉徹搖頭苦笑,「既然連臉都沒看清,你憑什麼說是秦穆?」
「據陳諒講述,此人的身材、體態皆與秦穆十分酷似。」
「陳諒,」劉徹轉過目光,「是這樣嗎?」
「回陛下,」陳諒弱弱道,「微臣雖看不清那人長相,但看身材,的確很像……很像秦尉丞。」
「陛下,」未等劉徹發問,青芒便主動趨前幾步,從容道,「他們所言非虛,臣的確就是那個黑臉人。」
此言一出,劉徹和殿上眾人都大出意料之外,連張次公都面露詫異之色。
「怎麼回事?」劉徹又眯起了眼,「你把話說清楚。」
「回稟陛下,臣那天跟蹤仇芷若,便是想弄清她為何上山,不料她卻在老君廟遭到了攻擊,臣只能先幫她脫困,讓她以為臣在暗中保護她,再次取得她的好感和信任,才能打探她上山的目的。但臣若以真面目出現,只怕陳校尉他們以為臣要跟他們搶功,難免又橫生枝節,是故臣索性就把臉塗黑了。」
這個解釋聽上去也有些道理,劉徹便道:「那你後來打探得如何?仇芷若到底為何上山?」
「回陛下,仇芷若是去尋訪一位避世隱修的鑄劍師,號北冥先生……」
「呵呵,竟然有這麼巧的事!」劉徹忍不住嗤笑,忽然對公孫弘道:「丞相,你不也是得到線報,說這個北冥有墨者嫌疑,才派張次公前去搜捕的嗎?」
青芒一聽,不禁眉頭微蹙。
他沒想到,公孫弘竟然會惡人先告狀,誣稱北冥為墨者。如此一來,自己聲稱酈諾也是去找北冥,便無異於自動往他刀口上撞了。
「正是。」公孫弘也沒想到青芒會這麼說,心中竊喜,忙道,「既然秦尉丞說仇芷若也是去找北冥的,那不就足以說明,仇芷若很可能是墨者嗎?換言之,她冒著大雪上山,不就是去跟北冥接頭的嗎?」
至此,形勢陡轉,方才明明還占據上風的青芒,此刻的處境忽然就變得極為不利了。
張次公心中不由掠過一陣絕處逢生的狂喜。
對他而言,雖然「欺君」一事已板上釘釘、無可爭辯,但若能坐實仇芷若的墨者罪名,他還是功大於過,不但腦袋可保,將軍一職應該也能保住。
眼前這個局面,讓在場眾人都有些始料未及。
今日這場廷議,公孫弘和張次公本來是給秦穆設了個死局,不料陳諒反水,還半路殺出一個杜周,導致秦穆生生將局勢逆轉,對他們進行了反殺。可沒有人想到,就在張次公已經陷入絕境之際,秦穆竟然會得意忘形、自擺烏龍,令形勢再度逆轉,使得公孫弘和張次公又對他形成了反殺!
如此波譎雲詭、一再反轉的殺局,偏偏又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上演,真是令在場眾人都感到驚心動魄和匪夷所思。
汲黯和蘇建忍不住對視了一眼,彼此的目光中都充滿了擔憂。
白鹿原上,霍去病一方對胥破奴等人形成了壓倒性的優勢,不消片刻便將其殲滅大半。胥破奴也不是霍去病的對手,才十幾回合便已身中數刀,鮮血淋漓。幾名親兵狼衛拼死護著他突出重圍,徒步逃進了雲杉樹林中。
霍去病帶人緊追不捨。
這片林子很大,且樹木茂密,霍去病等人循著雪地上的腳印和血跡追出了半里多路,驀然發現蹤跡分成了多股,各自朝不同方向延伸而去。霍去病勒馬觀察了一下,略為沉吟後,命手下分頭追趕,自己則策馬朝西邊追去。
當霍去病等人的身影漸漸遠去,他們身後一棵高大的雲杉樹上,忽然落下幾滴鮮血,瞬間染紅了雪地。緊接著,樹枝一陣搖晃,枝頭上的積雪被紛紛震落,然後胥破奴便從樹上跳了下來。
他眯眼望著霍去病遠去的方向,嘴角掠過一絲冷笑,旋即一瘸一拐地走進了南面的樹林中。
長安在林子西面,所以霍去病才會向西追蹤,而胥破奴拐往南邊,便是為了躲開他,並打算從長安南面繞一圈回西北面的柳市。
胥破奴身上血流不止,體力漸漸不支。約莫走了小半個時辰,他便氣喘吁吁,不得不坐下來休息。
周遭闃寂無聲。他把頭靠在一棵樹幹上,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胥破奴在迷迷糊糊中感覺脖頸有一絲冰涼,猛地睜開眼睛,卻見一把寒光閃閃的環首刀正架在他的脖子上,而持刀的人正是霍去病!
胥破奴慘然一笑:「你不是往西邊去了嗎?」
「區區障眼法就想瞞過我?」霍去病冷哼一聲,「你也太自信了吧?」
「那你一定跟我很久了,為何現在才現身?」
「看你跑得那麼辛苦,我一時心生惻隱,便決定不打攪你,讓你多歇一會兒。」霍去病揶揄一笑。
「少來這套。」胥破奴撇了撇嘴,「你不就是想看看有沒有人來接應我,好將我們一網打盡嗎?」
「喲,這都被你看出來了?」霍去病又是一笑,「那你自己說,有沒有同夥來接應你?」
「我倒是希望有。」胥破奴苦笑,「可惜老子的本錢今天全砸在這兒了。」
「不對吧?」霍去病唇角一揚,似笑非笑,「不是還有個匈奴公主跟你一塊來長安了嗎?」
胥破奴目光一凜:「別費心思了,她是不會來救我的。」
「哦?為什麼?難道你們匈奴人都天生絕情?」
「少廢話!要殺便殺,我胥破奴若皺一下眉頭,便算不上匈奴人!」
「很好,是條漢子。」霍去病淡淡一笑,「反正死在我霍去病手上,你也不冤,對吧?」
胥破奴大聲冷笑:「這話雖說聽著臭屁,不過多少也是實情。動手吧,給老子來個痛快的!」說完便胸膛一挺,閉上眼睛,伸直了脖子。
霍去病不再言語,右手揮起,手腕一翻,長刀在空中劃出一道冷冽的弧光,朝著胥破奴的脖頸砍了過去。
就在這時,北面的樹林中突然射出一支冷箭,朝著霍去病呼嘯而來……
宣室殿上,劉徹正冷冷地看著青芒:「秦穆,你有何話說?」
「回陛下,」青芒稍一遲疑,迅即恢復了從容之色,「臣想請教公孫丞相,指控北冥為墨者,不知有何憑據?」
公孫弘自信一笑:「陛下,這個問題,臣想讓張將軍來回答。」
劉徹想了想,淡淡道:「張次公,起來回話吧。」
這顯然是要給他一個公平的機會,讓他跟秦穆當堂對質。
「謝陛下!」張次公大為振奮,迅速起身,一掃頹唐之態,接著便把他那天在老君廟附近發現假墓的過程以及進洞後發現的種種秘道機關,繪聲繪色、一五一十地向天子和眾人描述了一遍。
眾人一聽,都覺得聞所未聞,不由又是一陣交頭接耳。
「陛下,」張次公精神抖擻道,「綜上所述,臣有兩個問題想跟秦尉丞討教。」
劉徹不語,也就是默許了。
「請問秦尉丞,」張次公冷然一笑,得意揚揚道,「第一,北冥若不是心中有鬼,何必躲進那人跡罕至的終南山玉柱峰?又何必假死,還造了一座假墳以掩人耳目?這些是正常人會有的舉動嗎?第二,眾所周知,墨家最擅長機關術,而那座假墳入口的墓碑機關,還有洞中的鐵索機關,皆可謂巧奪天工,令人嘆為觀止!試問,一般人造得出這樣的機關嗎?有這麼多鐵證,還不足以證明北冥是墨者?」
青芒淡然一笑:「張將軍,你這些話,在下可不敢苟同。首先,去終南山隱居的人,難道一定是心中有鬼,不可以是心中有神嗎?據我所知,北冥先生是一位心性高潔、與世無爭的修道之人,他之所以假死、造假墳,只是為了避開世俗紛擾、潛心修道而已。此舉固然異乎尋常,但歷代的終南隱士,不都是異乎尋常之人嗎?遠有姜太公,近有商山四皓、留侯張良,張將軍不會認為他們都是墨者或不法之徒吧?」
張次公剛想回嘴,青芒抬手止住他:「等等,我話還沒說完。其次,墨家擅長機關術沒錯,但你不能說擅長機關術的都是墨家。這道理很簡單,所有的馬兒都吃草,但不等於吃草的都是馬,對吧?張將軍憑什麼說北冥一定是墨者?」
「你……你這是詭辯!」張次公有些氣急敗壞。
「我只是在講道理。」青芒唇邊依舊含著笑意。
「秦穆,」劉徹接過話茬,「聽你這意思,似乎對北冥頗為了解?」
「回陛下,臣幫仇芷若脫困之後,和她一起進入了北冥隱居的山洞,與北冥有過一番交談。」
「仇芷若跟北冥是何關係?她為何去找北冥?」
「據她說,其父早年與北冥是好友,病故前曾囑咐她,有機會就去探望一下故人。」
「是嗎?」劉徹冷哼一聲,「仇芷若來長安的日子也不短了吧?怎麼天氣晴好時不去,偏偏選一個大雪封山的日子才去?這不是很奇怪嗎?」
「回陛下,這話臣也問過她了。據仇芷若稱,平日天氣晴好時,其叔父都要在內史府正堂趕工,她也得幫著忙前忙後,都沒有空閒;反而是那幾天風雪交加,工程被迫暫停,她和叔父才得以抽空上山。臣對內史府的情況不甚了解,也不知這理由是真是假,還請陛下垂詢汲內史。」
「仇芷若所言非虛。」汲黯不待天子發問,趕緊接言道,「此次雪災之前,臣的確要求他們日夜趕工,他們根本沒時間出門。」
劉徹聞言,沒再說什麼,又對青芒道:「據張次公方才所言,這個北冥的身份相當可疑,其背景絕對不簡單。朕覺得,他就算不是墨家,恐怕跟墨家也脫不了干係。」
在對付墨家的事情上,朝廷一貫堅持「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做法,現在天子如此定調,顯然是打算故技重施了。張次公難掩得意之色,挑釁地瞟了青芒一眼。
青芒沒理他,而是面朝天子,淡淡一笑:「陛下聖明,北冥的身份和背景的確都不簡單。」
「哦?」劉徹察覺他話中有話,「說說。」
「稟陛下,北冥本名張道初,正是我大漢開國功臣、留侯張良的後人;準確地說,是留侯的嫡傳曾孫。」
此言一出,劉徹和在場眾人頓時大出意料之外。
張次公更是聽得渾身一震——留侯張良曾輔佐高祖定鼎天下,有大功於漢朝,歷來威望卓著,倘若北冥真是他的嫡傳後人,而自己卻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殺了他,那豈不是麻煩大了?!
「留侯後人?」劉徹克制著內心的驚訝,眯起眼睛盯著青芒,半信半疑道,「這是他告訴你的?」
「是的,陛下。」
「你信他的話?」
「臣信。」
劉徹沉吟片刻,忽然對侍立一旁的呂安道:「立刻傳旨,宣北冥入宮。朕倒要看看,這個留侯的嫡傳曾孫究竟是什麼樣的世外高人。」
「老奴遵旨。」
公孫弘和張次公暗暗交換了一下眼色,心中都覺不妙。
「啟稟陛下,北冥來不了了。」青芒淡淡道。
劉徹眉頭一蹙:「為何?」
「因為……」青芒故意停頓,瞟了張次公一眼,「他已經被張將軍殺了。」
聞聽此言,殿上眾人又是一陣驚愕。
「什麼?!」劉徹從御榻上霍然站起,目光如電射向張次公。
張次公慌忙俯首,臉色煞白。
劉徹盯了他片刻,旋即轉向公孫弘,冷冷道:「丞相,這麼大的事,朕怎麼不知道?」
公孫弘萬萬沒想到北冥是張良後人,所以根本不把這當一回事,聞言不由支吾了一下,道:「對不起陛下,是老臣一時疏漏,忘了稟報此事。不過,秦穆稱北冥是留侯後人,不知有何憑證?」
「是啊陛下,此事空口無憑,如何令人信服?」張次公忙搶著道,「自本朝建元以來,多有奸人為騙取朝廷恩蔭,詐冒功臣之後,而今怎知那個北冥不是假冒?又怎知此事不是秦穆胡編的?」
劉徹緩緩坐回御榻,看著青芒:「秦穆,你說北冥是留侯後人,可有憑證?」
眾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集中到了青芒身上。
「回陛下,臣當然有。」青芒坦然答道,同時從懷中掏出一塊不大不小的弧形鐵片,用雙手呈上,「憑證在此,請陛下過目。」
眾人一看,頓時「嗡」的一聲,忍不住又是一陣竊竊私語。公孫弘和張次公見狀,更是目瞪口呆。
青芒掏出的這個東西,便是由漢高祖劉邦始創的「丹書鐵券」。
丹書鐵券,又稱金書鐵契,是一種用硃砂或金粉撰寫的鐵製憑證,由帝王賜給功臣元勛,作為其後人世代得享恩蔭或抵罪免死的信物。為了取信和防止假冒,通常將鐵券從中剖開,朝廷和被賜者各存一半。史稱劉邦建立漢朝後,「與功臣剖符作誓,丹書、鐵契、金匱、石室,藏於宗廟」。所謂「作誓」,便是將皇帝與功臣之間的信誓書於鐵券上;「剖符」,便是將鐵券剖成兩半,然後朝廷將其中一半裝入金匱,藏於石砌的宗廟之中。
此刻,呂安從青芒手中接過丹書鐵券,轉呈給了天子。劉徹只掃了一眼,便認出此物正是高祖當年賜給留侯張良的丹書鐵券。為防假冒,他即刻命呂安前去宗廟取出另一半。片刻後,呂安將東西取來,在天子和眾人目光的共同注視下,將兩半鐵券並在了一起。
嚴絲合縫。
這丹書鐵券果然是真的!
張次公頓時面如死灰。他意識到,自己濫殺功臣後人的罪名是逃不掉了,加上之前的欺君之罪,今日已是在劫難逃,就算天子念在他曾有功於朝,饒他一命,但仕途肯定是徹底完蛋了。
「秦穆,」半晌,劉徹才沉聲道,「此物為何會落到你的手上?」
「回陛下,」青芒朗聲答言,「北冥本屬無辜,卻遭張將軍所害,臨終前憤懣難平,故特意將此物交給臣,囑咐臣一定要面呈陛下,證明其身份,並懇請陛下依律嚴懲兇手,以伸其冤屈。他說,如若不然,他在九泉之下也難以瞑目。」
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讓劉徹一時無言以對。
不過,劉徹當然不知道,這並非北冥真正的臨終之言。
那天,當青芒把身負重傷的北冥背進山洞後,彌留之際的北冥的確讓弟子把丹書鐵券交給了他,但說的話卻是:「賢侄既在朝為官,又私下幫助墨家,不啻懸崖上走索,必時時如臨如履;今上乃雄猜之主,恐怕遲早會找你麻煩。此物便交予你吧,想必你有用得著它的時候……」
此刻,青芒不得不佩服北冥的先見之明。
今日若沒有這丹書鐵券,自己定然無法自圓其說,而酈諾也勢必逃不過這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