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死局
2024-09-26 11:05:16
作者: 王覺仁
夫安危治亂,存乎上之為政也,則夫豈可謂有命哉!
——《墨子·非命》
「你這是在威脅我嗎?」
尚冠前街的巷弄中,青芒慢慢轉過身來,盯著荼蘼。
「不是我威脅你,是胥破奴不肯放過你!若不是我攔著,他早把你的真實身份捅給漢朝皇帝了。」荼蘼居次冷冷道,「你現在的處境有多危險你不知道嗎?再不跟我離開長安,你就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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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芒眉頭深鎖。
他不得不承認,胥破奴的確是一個不可忽視的重大威脅,若不想辦法除掉此人,自己在長安哪怕多待一天都可能有性命之憂!
「你們現在住哪兒?」青芒忽然問。
「西郊,柳市。」
「有勞你轉告胥破奴,我要跟他見個面。」
荼蘼居次冷然一笑:「你覺得,他會跟你見面嗎?漢朝的探子現在到處搜捕我們,這種時候他若跟你見面,不是自投羅網嗎?」
「現在不光是你們怕被抓,我也怕被抓,咱們何苦相逼彼此呢?」青芒淡淡一笑,「你轉告他,我可以和他做筆交易,讓他回去能夠交差。」
「什麼交易?」
「給我一點時間,我設法把天機圖偷出來,交給他,然後他該回哪兒就回哪兒去。我相信,這筆交易,他會動心的。」
眼下這種情況,青芒也只能用緩兵之計了,先穩住對方,拖幾天再說,到時候再以交接天機圖為名跟胥破奴見面,就有機會幹掉他。
聞聽此言,躲在不遠處的酈諾不由怒火中燒:你這恬不知恥的傢伙!不僅把天機圖交給了朝廷,現在又拿它跟匈奴人做交易——天機圖又不是你們家的,你憑什麼這麼幹?!
「你以為我看不穿你的把戲嗎?」荼蘼居次冷冷道,「你這就是緩兵之計,胥破奴豈能看不出來?」
青芒一怔,索性點點頭:「對,我不瞞你,這的確是緩兵之計,不過你能看穿,胥破奴卻未必。」
「憑什麼?你把堂堂匈奴的大當戶當傻瓜嗎?」
「你能看穿,是因為你對天機圖這東西根本不在乎,所以你旁觀者清;可胥破奴不一樣,天機圖對他來講太重要了,遠遠比我的命重要,他為什麼不試試呢?反正我的把柄在他手上,他隨時可以揭穿我,但如果有一線希望能拿回天機圖,他就沒必要急於讓我死。所以,這跟他是不是傻瓜無關。退一步說,即使他不相信我,但他還是有理由賭一把,不是嗎?」
荼蘼居次聞言,也覺得有道理,便道:「好吧,我可以轉告他。」
「多謝。」
荼蘼居次看著他,眼中充滿了幽怨之色,說道:「為什麼我總是這麼容易被你說服?以前是,現在還是。」
青芒一怔,旋即苦笑了一下:「如果你覺得我是在利用你,那你可以不答應……」
「不管你是不是在利用我,反正我……心甘情願。」荼蘼居次的幽怨之色更濃了,「只要能看見你,跟你說話,哪怕是被你欺騙、被你利用,我都無所謂。」
「其實你沒必要如此自苦。」青芒心中的負罪感又升騰起來了,只好柔聲道,「你是堂堂的匈奴居次,是你父王的掌上明珠,是所有匈奴人心目中的女神,何苦為了我犧牲這麼多?你應該回大漠、回草原去,那裡有很多比我好的、對你一往情深的男人……」
「世上的男人再多再好,對我都沒用,因為阿檀那只有一個!」荼蘼居次打斷了他,但話沒說完就哽咽了,淚水同時奪眶而出。
此刻,不遠處的酈諾居然也不由自主地紅了眼眶。
世上竟然會有如此痴情的女子!跟她的這份痴情一比,自己對青芒的感情似乎也相形見絀了。
假如我是荼蘼,我能做到如此不求回報地付出嗎?我能為了自己喜歡的人無怨無悔地拋棄一切嗎?
酈諾回答不了自己的問題。
她之前對這個來自匈奴的公主非常反感,可現在非但所有的反感全都蕩然無存,而且對荼蘼忽然有了一種惺惺相惜的理解和認同……
天上的雨雪不知何時又飄飄灑灑地落了下來。
酈諾悄然轉身,慢慢走開了。
身後傳來荼蘼低低的啜泣,還有青芒無奈和略顯慌張的安慰聲。
這個傻瓜,又在跟女人講道理了!
酈諾眼含淚光,又好氣又好笑地在心裡想,什麼時候他才能懂女人的心呢?什麼時候他才能學會不跟女人講道理,而是不由分說地一把將女人擁入懷中呢?
不過,假如青芒這麼懂女人,那他就不是青芒了……
酈諾就這麼胡思亂想著,一點一點地走遠了。
茫茫雨雪中,她踽踽獨行的身影顯得落寞而悽惶。
丞相府書房。
公孫弘端坐在書案後,面色沉鬱。
張次公躬身束手站在下面,剛剛把今天上午在終南山的事情稟報完畢。
「……事情經過就是這樣。」張次公偷偷瞥了公孫弘一眼,「卑職辦事不力,有負丞相重託,請丞相責罰。」
又沉默了片刻,公孫弘才淡淡道:「罷了,事已至此,本相責罰你也沒用。」
「謝丞相!」張次公鬆了一口氣。
「照你方才所言,秦穆和仇芷若今天都上山了?」
「是的。雖然卑職始終未跟秦穆照面,但卑職懷疑他當時一定在場。」
「看來這個北冥很不簡單哪,居然跟他們都扯上關係了。依你看,襲擊陳諒的那伙墨者跟這個北冥是否也有瓜葛?」
「卑職認為,墨者出現在終南山絕非偶然,二者定然也有瓜葛。」
「可惜啊!」公孫弘嘆了口氣,「北冥被你殺了,那他跟秦穆、仇芷若、還有墨家之間到底有什麼瓜葛、有多少秘密,咱們都無從知曉了。」
「是,都怪卑職一怒之下,太過衝動……事後,卑職也很後悔。」
「後悔無益啊!本相不止一次叮囑過你,做事要沉穩,不可過於操切,可你還是把本相的話當成了耳旁風。」
「卑職不敢。」張次公慌忙抱拳,「卑職一直謹記著丞相教誨,只是……只是這急躁的性子是娘胎裡帶來的,委實難改。」
公孫弘呵呵一笑:「這倒是大實話。不過,人與人的分野,恰恰就在此處。人活一世,能有多深的修為、能做多大的事功,端賴於他對自己心性的認識之淺深以及掌控力度之強弱。簡言之,便是心性中之善者,能否持守之?不善者,能否革除之?古人所謂格物致知,非但要格外在之物,更要格心中物,即障蔽心性之物。世人常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其實是憊懶之人為自己的庸碌所找的託詞,若真修身者,必不以此文過飾非也。」
張次公一介武夫,心裡對這番文縐縐的迂腐之談很不耐煩,可還是不得不做出一副頓悟之狀:「丞相不愧是一代大儒!此番金玉良言,真是令卑職醍醐灌頂、茅塞頓開!」
公孫弘笑了笑,淡淡道:「很多人喜歡對本相說這種奉承話,可大多言不由衷,無非都是在敷衍本相罷了。」
張次公一驚:「丞相明鑑!卑職所言均發自肺腑,絕非阿諛之詞……」
公孫弘抬手止住了他,忽然換了個話題:「今日朝中發生了一件令人遺憾的事,不知你聽說了沒有?」
張次公一下山就直奔丞相府了,哪裡去聽說什麼事,趕緊道:「卑職不知,還請丞相明示。」
「殷中尉被皇上革職了。」
公孫弘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在張次公聽來卻不啻平地一聲驚雷。
當然,這不是驚嚇的雷聲,而是讓他無比驚喜、充滿希望,象徵著仕途春天到來的一記「春雷」——之前公孫弘就答應過了,如果殷容調動或被免,中尉一職出缺,第一個考慮的人便是他。
所以這些日子,他都在不遺餘力地幫公孫弘做事。想來,現在便是公孫弘兌現承諾的時候了吧?
張次公這麼想著,一時控制不住激動的心情,顫抖著道:「丞相,此、此事……當、當真?」
「這種事豈能有假?」
「那、那您有否向皇上推薦……繼任人選?」
公孫弘忽然不說話了,只是定定地看著他,半晌才無聲一笑:「張將軍啊,本相剛剛還在勸你做事不可操之過急,你這一眨眼又忘了?中尉是九卿之一,掌管京畿治安,位高權重,皇上豈會輕授予人?請恕本相直言,想當這個中尉,你可能……還差些火候。」
此言就像一瓢冷水當頭澆下,把張次公心中剛剛升起的希望的火焰一下就澆滅了。
老狐狸,這話你怎麼不早說?之前的承諾現在都不算數了,這不是跟放屁一樣嗎?!老子這陣子都在替你賣命,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你他娘的說變臉就變臉,不是把老子當猴耍嗎?!
見他悶聲不響,臉色極為難看,公孫弘又笑了笑:「你也不必如此失落,希望總還是有的嘛。就比如墨家的案子,你若能儘快建功,本相也好替你在皇上面前說話,你說是不是?歸根結底,還是要看你自己的表現,正所謂『自助者,天助之』嘛!」
張次公滿心憤恨失望,在心裡一遍遍問候著公孫弘的祖宗。
不過很快,一個念頭閃過,他心中驀然又生出了一絲希望。
「丞相,卑職有個想法,不但可以扳倒秦穆,還能坐實仇芷若的墨者罪名,進而將其背後的墨家一網打盡!」張次公胸有成竹道。
「哦?」公孫弘眸光一閃,「說來聽聽。」
張次公遂一五一十說了起來。
公孫弘聽著聽著,嘴角漸漸泛起一絲獰笑……
杜周化裝成一個邋遢老漢,騎著一頭瘦毛驢在北闕甲第區晃悠。
此時天色漸暗,路上行人稀少。
杜周貌似閒逛,目光卻很警覺。他不時回頭張望,直到確定無人跟蹤,才掉頭往回走。
街邊靜靜地停著一駕不起眼的馬車。方才杜周已經從它旁邊經過,卻故意沒有停下。
他漫不經心地晃到車旁,又四處觀望了一下,才低聲道:「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車內很快傳出回應:「心之憂矣,於我歸處。」
杜周從毛驢上跳下,掀開車簾,鑽了進去。
李蔡正端坐車內閉目養神。
「先生。」杜周往他身旁一坐,「這麼急找我來,所為何事?」
李蔡睜開眼睛,淡淡一笑:「聽你這聲『先生』,總感覺你是在叫張湯。」
杜周苦笑了一下:「這都怪您!趕緊讓我回御史府,您就沒這感覺了。」
「急什麼?你在他那不是幹得挺好嗎?反正都是替朝廷做事,在哪兒不都一樣?」
「能一樣嗎?」杜周似有滿腹委屈,「我想跟的是您,又不是張湯。就他那人品,配不上『先生』二字。」
「張湯那麼器重你,你這麼背後說他,是不是不太厚道?」
「您把我一個好端端的御史安插在他身邊,這才叫不厚道!」杜周毫不客氣地頂撞道。
李蔡卻不以為忤,笑了笑:「這也不是我能決定的,當初把你派過去,也是皇上的意思。張湯那個人,能幹是能幹,就是有些跋扈專斷,皇上哪能不防著他?能欽點你去執行這個任務,足見皇上對你的賞識和信任,你應該感到光榮。」
「是啊。」杜周嘆了口氣,「要不是衝著這份光榮,我也忍不到今天。」
「好了,閒言少敘。」李蔡收起笑容,「今天找你來,是有一個任務給你。」
「什麼任務。」
「去盯一個人。」
「誰?」
「新任衛尉丞,秦穆。」
「為何要盯他?」杜周眉頭微蹙。
「此人來歷不明,心機叵測,且行事異乎常人,皇上……對他不太放心。」
杜周恍然。
「此事你要親自去辦,別交給底下的人。另外,最好不要易裝。」
「為何?」杜周不解。
李蔡冷然一笑:「此人極為聰明,萬一被他識破,反而不好轉圜;若不易裝,就算被他發現,你也可以說是偶遇。」
「明白了。」杜周點點頭。
暮色降臨的時候,青芒回到了衛尉寺,看見朱能和侯金都已經在值房中等他了,案上也擺滿了熱氣騰騰的飯菜。
從一大清早去終南山到現在,青芒滴米未進,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見他們安然無恙,心裡頗感欣慰,也不跟他們多說,一屁股坐下來,拿起飯碗扒了一大口,然後含混不清道:「都愣著幹嗎?吃啊!」
早就餓得眼冒綠光的朱能和侯金這才端過飯碗,狼吞虎咽了起來。
片刻之後,三人便風捲殘雲般把案上的飯菜一掃而光了。
潘娥端著一盤菜進來,見狀不由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們:「你們仨是餓死鬼投胎嗎?老娘就炒盤菜的工夫,你們就全吃光了?」
三人摸著肚子,都看著她不說話,一臉無辜的表情。
「瞧這意思,是都還沒吃飽?」潘娥把手上的菜放下,叉著腰問。
三人一個勁點頭。
「得,也不知老娘上輩子造了什麼孽,才得伺候你們這三個餓死鬼!」潘娥翻了個白眼,腰肢一扭走了出去,「再去給你們做,老娘就不信撐不死你們!」
三人對視一眼,嘿嘿一笑,然後三雙筷子便一起對準了案上唯一的那盤菜……
半個時辰後,案上杯盤狼藉,三人終於酒足飯飽。
青芒打了個飽嗝,看著二人:「我讓你們去盯著張次公,你們倒好,都上哪兒偷懶去了?」
「冤枉啊老大!」朱能一臉委屈,「我們哥倆今兒差點就為你捐軀了!」然後便把山上的驚險遭遇一幕一幕地說了出來。
當聽到二人在懸崖上緊緊抱在一起的時候,青芒忍不住「撲哧」一笑:「這麼說,你們哥倆這輩子的『處子一抱』都獻給對方了?」
「可不是嘛,原本是打算留給潘娥的。」朱能又羞又惱,「不承想被這死猴子給奪走了!」
侯金怒,剛想回嘴,便見潘娥扭著腰肢進來了,趕緊把話吞了回去。
「又說老娘的什麼壞話呢?」潘娥一邊收拾碗盤,一邊目露凶光盯著朱能。
「哪……哪能呢?」朱能囁嚅道,「我們……我們都在誇你呢!」
「誇我啥?」
「豬頭在誇你國色天香、美貌無雙呢!」侯金搶著道,「所以他說這輩子最大的心愿便是……抱抱你。」
話音未落,「啪」的一聲,一個髒盤子便扣在了侯金臉上;緊接著又是一聲,另一個盤子毫無意外地扣在了朱能臉上。當潘娥操起第三個盤子的時候,青芒慌忙往旁邊一跳,大聲道:「你別錯殺無辜啊,我可什麼都沒說!」
潘娥的手僵在了半空。
這時朱能剛把臉上的盤子拿開,潘娥順手便把手裡的盤子又摜在他臉上,這才怒氣沖沖地走了。
青芒在一旁拼命憋著笑:「還不趕緊去洗洗,都傻愣著幹嗎?」
「死猴子你不說話會死啊?」朱能哭喪著臉,一邊撿著臉上的菜葉一邊道。
侯金抹了一把湯汁橫流的臉,瓮聲瓮氣道:「我這是在幫你。你說你那麼慫,有話老是憋在心裡不敢說,啥時候才能讓潘娥知道你的心意?」
朱能頓時語塞。
「這麼說也有點道理。」青芒連忙打圓場,「猴子剛才那話雖然唐突,但也算是幫你表白了,潘姑娘興許會惱一陣子,可氣消了便好了,指不定會接受你呢。」
「真的嗎?」朱能一聽,眼睛立馬亮了起來。
「有可能啊。」青芒有意撮合他倆,「說不定人家潘姑娘心裡對你也有意思呢?猴子這麼一捅,不正好把你倆的心事都捅破了嗎?這樣壞事也就變好事了。」
朱能聽得眉開眼笑,都顧不得去撿臉上的菜葉肉渣了。
「你們仨吃飽喝足了就拿老娘尋開心是吧?」潘娥不知為何又折了回來,叉著腰斜倚在門框上,手上拎著一隻小香囊,「明兒餓你們一天,看你們仨消不消停!」
三人都像做錯了事的小孩一樣不敢吭聲。
潘娥重重「哼」了一聲,把手裡的香囊扔給了青芒:「拿著。」
青芒一怔,連忙接住:「啥東西?」
「不知何人扔在你寢室門口的,被我撿著了。」
青芒定睛一看,香囊上繫著一張小布條,上面寫著「秦穆親啟」的字樣,不由大為詫異。
「快打開瞧瞧,看是不是哪位小娘子給你的定情信物?」潘娥一臉醋意道。
青芒無奈一笑,打開了香囊。
裡面又是一張白色布條,青芒展開一看,臉色頓時一變,眉頭立刻蹙緊了。布條上寫著簡短的一句話:
羅姑比不日抵京 早做防範
朱能、侯金、潘娥見他臉色有異,都覺好奇,便不約而同湊了過來。
青芒馬上把布條連同香囊揣進了懷裡。
「都洗洗睡吧,今兒這一天夠折騰的了。」青芒扔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值房。
朱能、侯金、潘娥面面相覷。
「被我說著了吧?」潘娥衝著他大步離去的背影悻悻道,「肯定是哪個小妖精給你的情書!」
青芒坐在寢室中,神色凝重地看著手中的布條。
羅姑比不日抵京,早做防範!
這短短一句話就像一記驚雷在他耳旁炸響,而且包含著非常多的潛台詞。
青芒很清楚,這個羅姑比就是霍去病在漠南之戰中俘獲的匈奴親王、伊稚斜單于的叔父。也就是說,此人認得自己,知道自己就是匈奴左都尉阿檀那!據說他戰後被天子封為列侯,派到了右北平郡,現在為何會突然來京?
答案不難想見——一定是天子劉徹懷疑自己的身份,所以召他前來指認!
只要羅姑比一到,自己的身份便將徹底暴露,不但自己性命不保,連幫著自己隱瞞身份的霍去病都得被連累。
必須立刻想一個應對之法,刻不容緩!
青芒站起身來,在屋中來回踱步。
還有,為什麼會有人給自己傳遞這個消息?這人是誰?該消息肯定是絕密的,一般人絕不可能知情,此人又是如何得知的?他既然冒險警告自己,那就表明他是友非敵,可自己在未央宮中哪有朋友呢?
青芒百思不得其解。
眼下的形勢顯然要比在丞相邸的時候嚴峻得多——不僅公孫弘和張次公一直緊盯著自己不放,胥破奴也潛伏在暗處隨時準備出手,而且天子還在千方百計地追查自己,再加上這個「不日抵京」的羅姑比——簡直就是一個群敵環伺、全面包圍的死局!
情況如此複雜,局面如此險惡,自己能不能過得了這一關?
青芒在黑暗中蹙緊了眉頭。
酈諾從終南山回來,便因感染風寒而病倒了。
仇景、仇芷薇父女當天便前來探望。稍加寒暄後,仇景忙問她可有找到北冥。由於心中已對仇景產生懷疑,酈諾便隨口敷衍,說並未找到。仇景有些遺憾,又問她,那個在老君廟假意與她打鬥的「黑臉人」是誰。酈諾沒有隱瞞,答說就是之前曾幫過她的那個秦穆。
仇景狐疑,問道:「怎麼那麼巧,每次你一碰上事情他便出現?他是不是在跟蹤你?」
酈諾淡淡說:「你想多了仇叔,之前他是受汲黯之託送我回來,這回他恰好在終南山執行任務,見我又被張次公糾纏,才出手相助而已。」
仇景不大相信,卻也沒再說什麼,又問起在老君廟假意圍攻他們的人是不是田君孺。
酈諾說是。
仇景嘆了口氣:「真是對不住田旗主了,咱們之前都冤枉了他,害他東躲西藏的。」
酈諾暗暗觀察他的神色,絲毫沒有發覺任何異常,可一想起田君孺對他的指控,又樁樁件件都有道理,心頭不由一陣煩亂。
仇芷薇還在為之前的事跟她慪氣,故坐在一旁悶聲不響。酈諾忙主動跟她說話,仇芷薇其實也憋得難受,便順勢給酈諾道了歉。沒一會兒,兩人便又有說有笑了。仇景沉默片刻,又問起田君孺的事。
仇芷薇嫌他囉唆,便把他往外推,說道:「諾姐現在生病了,需要靜養,有什麼話改天再說,您趕緊走吧。」
仇景不悅,沒好氣地說:「我自己會走,不用你推我。」
仇芷薇不依不饒,硬是把他推了出去。
酈諾看著他們,心想倘若自己證實了仇景是幕後黑手,那仇芷薇該怎麼辦呢?到時候,她絕對不肯相信這個事實,勢必會跟自己鬧翻,甚至反目成仇。
想起兩人之間這麼多年的姐妹之情,轉眼就要被現實無情摧毀,酈諾心中不由湧起一陣強烈的傷感。
然後,她的眼眶不知不覺便紅了。
仇芷薇走回來,見狀一驚:「姐你怎麼了?」
酈諾笑笑,說:「沒怎麼,就是眼睛有點澀、鼻子有點酸。」
仇芷薇說:「那你趕緊睡一覺吧,我去灶屋給你熬藥,順便熬點粥。」說完走過來幫她掖了掖被角,又給了她一個燦爛的笑容,這才轉身走了出去。
房門被輕輕掩上的那一刻,酈諾閉上了眼睛。
一滴淚水從她的眼角悄然滑落……
西郊的柳市嘈雜喧鬧,行人車馬往來穿梭,商販們的叫賣聲此起彼伏。
胥破奴一身西域客商裝扮,從人群中擠過,快步走進了旁邊的一條小巷。身後,兩名年輕男子迅速跟了進去。
他們正是孫泉和劉忠。
二人剛一進入巷口,都還沒看清狀況,胥破奴便從一個角落裡撲了出來,一拳擊倒了孫泉,然後揮刀架在了劉忠脖子上。
「大當戶,刀下留情。」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了過來。
胥破奴冷然一笑,頭也不回道:「你派這麼笨的手下跟蹤我,是瞧不起我呢,還是你無人可用?」
青芒呵呵一笑:「大當戶誤會了,他們不是在跟蹤你,而是奉我之命故意把你逼進來,否則大街上人多眼雜,咱倆也不好敘舊不是?」
胥破奴哼了一聲,收刀入鞘。
青芒給了孫泉和劉忠一個眼色,二人立刻走出了巷子。
「你為何找我?是不是天機圖到手了?」胥破奴轉過身來,冷冷地盯著青芒。
「哪有那麼容易到手?」青芒淡淡一笑,「天機圖被劉徹秘藏在未央宮石渠閣中,防備異常森嚴,閒雜人等一律不得靠近。我得想一個周全的計劃,才能行動。」
「這不會是你的緩兵之計吧?」胥破奴眉毛一挑,「你怕我告發你,便以此藉口拖延時間,然後再設計對付我,是不是?」
「大當戶不必緊張,我今天找你,純粹是來跟你示好的。」
「哦?」胥破奴眯起了眼,「除了天機圖和你的人頭,我想不出你還能有什麼向我示好的。」
「這是因為大當戶的思路不夠開闊。」青芒又是一笑,「除了我的人頭,還有另外一顆人頭,想必你也是喜歡的。」
胥破奴眉頭微蹙:「有話直說,我沒工夫跟你繞彎子。」
「漠南一戰,伊稚斜授意籍若侯和羅姑比他們幹掉我,可惜他們不夠聰明,非但沒完成任務,還損兵折將、一敗塗地,把他們自己也賠進去了。」青芒不急不躁道,「對此,伊稚斜一定很生氣吧?而羅姑比被俘後,搖身一變就成了漢朝的列侯,還被劉徹派到了右北平郡,專門對付左賢王部,聽說幹得還不錯。我想,伊稚斜一定會更加憤怒,恨不得把羅姑比扒皮挖心、碎屍萬段吧?」
「你到底想說什麼?!」胥破奴聽他一口一個「伊稚斜」把大單于來回調侃,頓時大為不悅。
「我想說的是,如果我能幫你拿下羅姑比的人頭,讓你回去獻給伊稚斜,這於你算不算是大功一件?」
胥破奴一愣:「你不是說他在右北平郡嗎?」
「是,可他來長安了,過兩天就到。」
胥破奴半信半疑:「他怎麼會突然來長安?」
「聽說是為漢朝立了功,劉徹召他入朝述職,給予嘉獎。」
胥破奴一聽這傢伙居然替漢朝立了功,不由恨得牙癢,巴不得現在就把羅姑比的人頭砍下來,於是問道:「你剛才說的『示好』,就是告訴我這個消息?」
「可我怎麼知道你不是在耍花招?」
「花招?」青芒「撲哧」一笑,「我前幾天不是讓居次代為轉達了嗎?我是要跟你做交易,用天機圖換我自己的人頭,然後咱們就兩清了,你回龍城邀功請賞,我在這兒逍遙度日。這對咱倆都好,我何必耍什麼花招?今天之所以告訴你羅姑比的消息,是因為一時半會兒拿不到天機圖,我覺得有必要表示一下誠意。說白了,羅姑比的人頭相當於天機圖之外的贈品,純屬買一送一。你白撿一個大便宜,又何樂而不為?」
「最好是這樣。」胥破奴盯著他,冷冷道,「你要是敢有半句假話,我一定會讓你死得很難看!」
青芒呵呵一笑:「放心,既然是交易嘛,肯定要誠信為先嘍。」
「少廢話!羅姑比現在到哪兒了?」
「應該快到華山了。若不出意外,兩天後必至長安。」
胥破奴眼中寒芒一閃,殺機頓熾。
漪蘭殿前的「練武場」上,霍去病正在教夷安公主練習射箭。
「兩腳開立,與肩同寬,身體微向前傾……」霍去病站在夷安公主身後,手把手地教著,「左肩推,右肩拉,將弓拉開,右手虎口靠在下頜處……對,做得不錯。」
兩人靠得很近,夷安公主感受著他身上的氣息,不禁有些分神。
霍去病卻渾然未覺,繼續說道:「眼睛、箭頭、靶子,三點一線。瞄準後,右肩繼續加力……」
這時,一陣風吹來,拂起了夷安公主的長髮。
發梢掃過霍去病的臉龐,發香立刻沁入鼻孔。他下意識地吸了吸鼻翼,忽見夷安公主正用眼角的餘光看著他,頓時耳根一熱,趕緊退了半步,和她拉開距離,沉聲道:「專心看箭靶,別看我。」
「誰讓你走神了?」夷安公主暗暗挪動腳步,又靠緊了他,「我是等你往下說呢,你以為我喜歡看你呀?你有什麼好看的?」
霍去病趕緊又退了一步。
見他一躲再躲,夷安公主頓時氣惱,索性把弓往地上一扔:「手酸死了,不練了!」
「不練了是吧?那我走了。」霍去病說著,轉身就走。
「哎,你給我站住!」夷安公主氣急跺腳,「人家就是累了,想休息一會兒嘛,你幹嗎說走就走?」
霍去病轉過身來,露齒一笑:「巧得很,為師也累了,也想去休息會兒。你想練就自個兒接著練,不想練就改日。」說完,便大步流星、頭也不回地走了。
「喂,哪有你這麼不負責任的師父?」夷安公主追了幾步,憤憤喊道,「你給我回來,不許走!再走我就不認你啦!」
「不認就算了,你另請高明。」霍去病漸漸遠去,不緊不慢地扔回來這句話。
夷安公主氣得不行,一把抓起地上的弓,飛快搭上一支箭,「咯吱」一聲拉開弓弦,瞄準了霍去病的背影。
「瞄錯方向了,靶子在你右手邊!」霍去病背上仿佛長了眼睛。
夷安公主一怔,又跺了跺腳,把弓箭狠狠擲在了地上。
霍去病剛一走出漪蘭殿的宮門,便見青芒抱著雙臂,身子斜倚在一株樹幹上,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你笑得這麼邪乎是什麼意思?」霍去病迎上前去,冷冷道。
「沒什麼,替你高興而已。」
霍去病眉頭一皺:「高興什麼?」
青芒朝著漪蘭殿努努嘴:「連漪蘭殿都可以自由出入了,想必我很快就該稱你駙馬爺了吧?」
霍去病不語,突然一拳打在了他的胸口上。
青芒「哎喲」一聲,疼得倒吸一口冷氣:「你怎麼說動手就動手?」
「你錯了,我是什麼都沒說就動手了。」霍去病面無表情道。
青芒無奈一笑:「隨便動手你還理直氣壯?」
「誰讓你狗嘴吐不出象牙,自己找打?」霍去病瞪眼。
「其實你也沒必要這麼敏感。」青芒揉著胸口,「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皇上那麼賞識你,人家公主又對你有意,你又何必遮遮掩掩扭扭捏捏?」
「你再亂嚼舌頭,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頭下酒?」霍去病狠狠道。
「好好好。」青芒舉手作投降狀,「不說這個了,跟你說正事兒。」
「你能有什么正事兒?」霍去病一臉不屑。
「本來也不想找你。」青芒撇撇嘴,「問題是,咱倆有麻煩了。」
「咱倆?」霍去病冷然一笑,「是你有麻煩了吧?」
「我要是出了事,你能撇得清嗎?」青芒斜眼看他。
霍去病一想也對,只好嘆了口氣:「我這輩子最大的麻煩便是攤上了你。」
「沒有我你能拿到天機圖?」青芒冷哼一聲,「別想過河拆橋,我的事便是你的事。」
「有事就說,別耽誤我工夫!」霍去病不耐煩道。
青芒直視著他,淡淡道:「羅姑比要來長安了。」
「什麼?」霍去病猝然一驚,「是皇上召他來的?」
青芒冷冷一笑:「難道還有別人?」
霍去病蹙眉思忖了一下,「皇上莫非是想……讓他指認你?」
「這不是明擺著嗎?」
「你哪來的消息?」
「有人給我遞了匿名信。」
霍去病大為詫異:「什麼人會這麼幹?」
青芒自嘲一笑:「你問我我問誰?」
霍去病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不由眉頭緊鎖。青芒瞥了他一眼,故意不說話,等著他問。
「那你打算如何應對?」半晌,霍去病才無奈問道。
「我也沒轍,還想找你霍驃姚拿個主意呢。」
「你沒轍?」霍去病睜大了眼睛,「沒轍你就等死吧!」
青芒看著他,狡黠一笑。
霍去病頓時反應過來:「你耍我是吧?」
「別生氣,我是想聽聽你有沒有更好的主意。既然沒有,那我便說說我的想法。」青芒警惕地看了一下四周,然後湊近他,低聲說了起來。
霍去病凝神細聽,眉頭不禁越蹙越緊……
暴風雪在關中席捲數日後,向東而去,又在華山和弘農一帶肆虐。
華山山麓有一座驛站。日暮時分,一隊車馬頂著風雪從弘農方向匆匆趕來,在驛站門口停下。一個年約六旬、深目高鼻的匈奴人從馬車上下來,抬頭看了看漫天飛雪,嘟囔了一句什麼,在侍衛們的簇擁下走進了驛站。
此人便是羅姑比。
在驛站一樓吃過飯後,羅姑比進入了二樓的一間上房,旋即熄燈就寢。
雖然房中門窗緊閉,但恍如鬼哭的陣陣風聲還是頑強地鑽進了羅姑比的耳膜。他在床榻上輾轉反側,至少翻了半個多時辰才有了睡意。
剛迷迷糊糊睡過去,北面的一扇窗戶突然被大風吹開。大風灌了進來,房中頓時一陣噼啪亂響。
羅姑比一個激靈從床上坐起,一邊用匈奴語咒罵著,一邊跳下床,跌跌撞撞走過去關上了窗戶。
這一下弄得他睡意全消。
他摸黑走回床榻坐下,然後抖抖索索地從床頭摸出火石火鐮,點燃了床邊的一盞燈燭。
火苗燃起,瞬間驅散了黑暗,也驅散了幾縷寒意。可就在這時,羅姑比打了一個重重的噴嚏,燭火「呼」的一下熄滅了。
羅姑比苦笑,正想再點,忽然感覺有一絲異樣——黑暗中似乎有一雙目光正盯著他。
征戰沙場多年,他的直覺向來敏銳。許多次死裡逃生,都是因為他對來自背後的偷襲有著驚人準確的預判。
羅姑比不動聲色,暗暗從枕頭下摸出了佩刀,同時用眼角的餘光迅速瞥了側後方一眼。
果不其然,那兒正直挺挺地站著一條黑影……
酈諾在養病的這幾天裡,心裡一直想著天機圖被青芒獻給朝廷的事,越想越憤懣,索性在這天上午溜出內史府,來到了未央宮北闕外的甲第區,足足蹲守了兩個時辰,總算「逮」到了青芒。
此時青芒帶著一隊禁軍正要回宮,遠遠瞥見站在樹下的酈諾,愣了一愣,便讓手下先行回宮,然後策馬迎了上去。
「你怎麼來了?莫非才幾天不見就想我了?」青芒露齒一笑,翻身下馬,身上的甲冑在正午的陽光下閃閃發亮。
酈諾不說話,只冷冷瞥了他一眼,便轉身走進一條僻靜的巷弄。青芒納悶,只好把坐騎系在樹下,跟著她走了進去。
二人來到一處無人的角落。酈諾止步,回身盯著他,冷冷道:「告訴我,天機圖現在在哪兒?」
青芒一怔,故作輕鬆地一笑:「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回答我!」酈諾提高了音量。
「上回在茶肆不都告訴你了嗎?東西在匈奴太子於丹手裡。」
酈諾冷哼一聲:「那於丹人呢?」
青芒神色一黯,遲疑了一下:「聽霍去病說,這傢伙企圖發動叛亂,不久前……被朝廷殺了。」
「這麼說,現在沒人知道天機圖的下落了?」酈諾一臉譏誚。
青芒點點頭,然後撓了撓鼻子:「不過我可以幫你查一查。我想,總會有些蛛絲馬跡的,不至於全無線索。」
酈諾無聲冷笑,目光依舊直直地盯著他。
青芒被盯得心裡發毛,剛想開口說什麼,酈諾突然拔刀出鞘,刀尖「鏗」的一聲抵在了他胸前的甲冑上。青芒一驚:「你……你這是幹什麼?」
「天機圖早就被你獻給朝廷了,你還想騙我到什麼時候?!」酈諾狠狠道,眼裡閃射著怒火。
青芒大為驚詫,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非但如此,你甚至還想拿天機圖跟匈奴人做交易。」酈諾幾乎是咬牙切齒了,「我真沒想到,原來你是如此卑鄙無恥之人!」
青芒聞言,終於明白她是聽到了自己和荼蘼的談話,不由苦笑道:「原來你……跟蹤我?」
「你若問心無愧,又何必怕人跟蹤?」
青芒嘆了口氣:「好吧,這事是我不對,不過我也是迫於無奈。我本來是想從於丹那兒把天機圖拿回來還給你們,沒想到被霍去病發現了,加之匈奴人也對天機圖虎視眈眈,我沒別的辦法,只好跟霍去病聯手——條件是他幫我隱瞞匈奴身份,我把天機圖交給他。倘若不這麼做,我可能……早就被皇帝殺了。」
酈諾一聽,心下有些釋然,卻仍板著臉道:「你還有多少事情瞞著我,最好痛痛快快全都說出來!」
青芒又苦笑了一下,便把之前在北邙山的那場混戰,以及隨後在宮中被皇帝設局考驗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她。
聽到天機圖因設有密碼而令皇帝一籌莫展,無法開啟,酈諾懸著的一顆心終於落地,手中的刀也跟著垂落下來。
青芒見狀,這才暗暗鬆了一口氣。
「那天機圖現在何處?」酈諾又問。
「未央宮石渠閣。」青芒忙道,「你放心,把天機圖交給朝廷只是權宜之計,我一定會想辦法再把它拿回來。」
酈諾想著什麼,忽然冷冷道:「拿回來再去跟匈奴人做交易嗎?」
青芒無奈一笑:「既然我跟荼蘼說的話你都聽見了,那你就該知道,所謂『交易』,不過是迷惑胥破奴的緩兵之計罷了。」
「你用權宜之計對付朝廷,用緩兵之計對付匈奴,那我倒想問問,你又用什麼計策在對付我、對付我們墨家?」
青芒一怔,啞然失笑,半晌才道:「難道在你心目中,我就是這樣一個處處玩弄心計的人嗎?」
「如果不是,你又何必向我隱瞞?」酈諾冷哼一聲,「天機圖的事要不是被我得知,你會主動告訴我嗎?」
「我不敢告訴你,並非別有所謀,而是心中愧疚。」青芒黯然道,「我是打算把東西拿回來之後,再把事情跟你說清楚。」
「我怎麼知道你這話是真是假?」
「咱倆一起經歷了那麼多事,到現在……你還不相信我嗎?」
青芒看著酈諾,目光既清澈又灼熱。
迎著他的目光,酈諾眼前驀然閃現出二人在終南山上命懸一線的情景,心頭不由一軟。可緊接著,荼蘼居次那張痴情而幽怨的臉龐卻生生「闖」了進來,瞬間攪亂了她的回憶,也攪亂了她的心。
「經歷了一些事能證明什麼嗎?」酈諾苦澀一笑,「要是這麼說,你和你那個匈奴妻子一起經歷的事,恐怕會更多吧?」
青芒沉重地搖了搖頭:「荼蘼不是我的妻子,我和她只是……有婚約而已。」
「既有婚約,便是一種承諾。」酈諾冷冷道,「任何一個負責任的男人,都不應該背棄對女人的承諾。」
其實那天酈諾已經聽到了他們的談話,知道他們只是訂婚而尚未成婚。當時她心底還生出了一絲慶幸。可隨後她便罵自己不該生出這種心思,因為這讓她感覺好像是在跟荼蘼爭搶男人似的。
對於生性矜持、甚至有些清高的酈諾而言,根本不屑於跟任何一個女人去爭搶男人——哪怕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愛著這個男人。
青芒苦笑:「過去在匈奴的那些事情,我幾乎都不記得了,這也算背棄承諾嗎?更何況……我並不愛荼蘼。」
「也許你以前是愛她的,只是你忘了呢?否則你怎麼會跟她訂婚?除非你想告訴我,你只是在利用她匈奴公主的身份,跟她訂婚只是為了在匈奴立足,為了得到榮華富貴。」
青芒頓時語塞。
這也是荼蘼對他的質問,甚至也是青芒自己對自己的質問。
然而,他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青芒不相信自己會為了榮華富貴而去欺騙女人的感情,但是,如果是為了更高的目的,為了某種使命呢?比如說為了天機圖?
那麼為了完成使命,自己是不是就得千方百計甚至不擇手段?倘若是在這種情況下與荼蘼訂立了婚約,那自己逃離匈奴算不算背棄承諾?該不該受到良心的譴責?
見青芒怔怔出神,眼神既茫然又糾結,酈諾心中頗為不忍,便緩了緩語氣,道:「我相信,你不會是那種為了榮華富貴便不擇手段的人,但無論如何,你的未婚妻寧可放棄一切、千里迢迢來長安找你,這份感情你就不該辜負。」頓了頓,又道:「同樣作為女人,我同情她,也敬佩她,所以……我不想成為你們之間的障礙。」
青芒苦笑,嘴唇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卻終究沒說出口。
一陣難捱的沉默後,酈諾輕嘆了一聲,道:「你幾時可以拿回天機圖?」
「石渠閣防備森嚴,我需要一點時間。」青芒木然道。
「好吧,我等你。」酈諾把臉轉開,望著天邊越積越厚的鉛灰色的雲層,目光有些迷離,「哪天你把東西還給我,咱倆也就……兩清了。我希望你,善待荼蘼,也希望你們幸福。」說完,便擦著青芒的肩膀朝巷口走去。
酈諾離開的身影似乎頗為決絕,但步伐其實邁得很慢。
一步,兩步,三步……酈諾感覺好像有另外一個自己在心裡期待著,期待著青芒能夠叫住她,然後衝上來一把抱住她,對她說點兒什麼,不管說什麼都好。
然而,直到酈諾走出了十幾步遠,身後始終沒有半點動靜。
即將拐出巷口的時候,她頓了一頓。心裡的另外那個酈諾拼命想要回頭,可這種衝動還是被她強行壓抑了下去。
然後,酈諾就從巷口消失了。
而巷弄中的青芒卻像一尊石雕一樣佇立原地,許久一動不動。
天空中烏雲翻湧,太陽像一顆破碎的蛋黃在亂雲中時隱時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