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賑災
2024-09-26 11:05:13
作者: 王覺仁
必使飢者得食,寒者得衣,勞者得息,亂者得治。
——《墨子·非命》
溫室殿書房,御案上堆滿了竹簡,都是京畿各級官署呈上來的關於雪災的奏疏。
劉徹眼睛裡布滿了血絲,一卷接一捲地翻看著,神情凝重。
下面站著公孫弘、汲黯、殷容。三人都躬身束手,微垂著頭。內侍呂安領著一個小黃門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小黃門雙手端著一個木盆,盆沿搭著一條汗巾,盆里的水正冒著絲絲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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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安走到皇帝身旁,稍微遲疑了一下,輕聲道:「陛下,您都一天一夜沒合眼了,還是洗把臉,歇息一會兒吧?」
劉徹仍舊翻看著奏疏,恍若未聞。
呂安無奈,只好踱到公孫弘身邊,低聲道:「丞相,您看……」
公孫弘會意,便咳了咳,趨前一步道:「陛下,您夙夜未眠,身勞心焦,這麼下去,只怕鐵打的身子也吃不消。您還是歇一歇,保重龍體要緊。」
「朕又不是沒熬過夜。」劉徹眼也不抬道,「八年前漢中地震,山崩水溢,倒塌民房三千一百五十六間,傷亡百姓七千八百四十一人,當時朕三天三夜沒合眼,不也沒倒下嗎?」
八年前的災情數字,天子時至今日竟還記得這麼牢,在場眾人不禁都有些驚訝。公孫弘忙道:「陛下心繫百姓,愛民如子,縱堯舜禹湯在世,亦莫過於此,臣等萬分感佩!然事有緩急、物有輕重,正是為了天下萬民的福祉,陛下才更須護養龍體、愛惜聖躬……」
話音未落,便聽「啪」的一聲,劉徹把面前那冊竹簡扔到了地上,然後直視著汲黯和殷容:「昨天是誰下的命令,不許城外災民入京?」
汲黯面無表情,默不作聲。殷容慌忙道:「回陛下,是……是臣。」
「什麼理由?」
「城外的災民太……太多了,臣擔心他們一旦湧入,京畿秩序不穩,公卿列侯們必然會有諸多不便,恐滋生怨言。而且,昨日北郊、西郊等地連續發生了十幾起災民盜搶事件,足見臣的擔心並非多餘……」
「這麼說,你是怕得罪那些公卿列侯,所以寧可把百姓拒之門外,任由他們露宿荒野、凍死餓斃嘍?」劉徹冷冷地盯著他。
公孫弘見氣氛不對,趕緊給呂安使了個眼色。
呂安無聲地嘆了口氣,領著那個小黃門原路退了出去。
「臣不敢。」殷容揩了一下額角的冷汗,「臣雖下令關閉了城門,不過事先已給四郊縣令、縣尉發了公函,叮囑他們全力賑災,好生撫恤災民,並加派人手維護各地治安,絕不允許災民趁亂滋事。」
「朕算是聽明白了。」劉徹一臉冷笑,「大災之下,你殷中尉心裡想的不是老百姓的安危死活,而是一心想著怎麼明哲保身,推卸責任——只要權貴們不發牢騷、災民們不鬧事,你便萬事大吉了對嗎?」
殷容惶恐,趕緊跪地,顫聲道:「臣忝任中尉,身負京畿安全之責,為顧全大局,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並非不顧百姓死活,還望陛下明鑑!」
「顧全大局?什麼是大局?」劉徹逼視著他,「朕告訴你,在朕的天下,黎民百姓的安危禍福便是唯一的大局!可在你殷中尉眼中,百姓的死活顯然無足輕重!你知不知道,昨天你一聲令下,城門一關,外面的百姓凍死了多少?」
殷容一怔:「據臣所知,大約……大約二三十人吧。」
「二三十人?」劉徹大聲冷笑,猛然從案上成堆的竹簡中揪出一冊,狠狠擲在殷容面前,「昨夜男女老少一共凍死了三百零九人,其中光孩子就有一百九十七個!你還敢當著朕的面說二三十人?!」
「這……這怎麼可能?」殷容大驚失色,脫口道,「這是哪個官員報的?完全是誇大其詞、聳人聽聞!臣請陛下即刻召他入宮,臣願與其當廷對質!」
「不必召了,是汲某報的。」汲黯淡淡地瞥了殷容一眼,「今早天還沒亮,我就在城外各處跑了一圈,死亡人數是我一個個點著人頭算的,若多算一個,汲某就把自己的人頭給你。」
殷容頓時目瞪口呆,慌忙向公孫弘拋去求救的目光。
「別看丞相了,出了這麼大的事,人家丞相也不敢保你。」汲黯一臉揶揄道,「就算你這回把家裡的金銀珠寶全都拉到丞相邸去,丞相也絕不會多瞧一眼。」
「汲內史,你這話什麼意思?」公孫弘立馬板起了臉,「你是在指控我收受殷中尉的賄賂嗎?」
「收沒收賄賂,下官不知。」汲黯笑了笑,「不過以下官對殷中尉的了解,昨夜關閉城門之前,他一定專程到您府上請示過您。這一點,您不會否認吧?」
公孫弘一怔,強壓著心頭的怒火,儘量平靜道:「對,他是徵求過本相的意見,不過本相也鄭重囑咐過他了,必須妥善安置城外災民,務必保證每一個災民都有地方可以棲身、都有一口熱乎飯吃……」
「我信,我相信丞相一定這麼囑咐過了。」汲黯毫不客氣地打斷他,「可結果呢?您也看見了,殷中尉又把您的囑咐傳達給了下轄各縣,而下面的縣令和縣尉一定也會向下傳達,那您知道底下那些胥吏又是怎麼執行的嗎?您相信他們會在大雪天中連夜奔波,為那些災民找一個棲身之所、熬一口熱粥嗎?您相信當您躺在溫暖的錦衾中時,城外那些流離失所的老弱婦孺真的全都得到救助了嗎?您知不知道當您一覺醒來,有多少男人成了鰥夫,多少女人成了寡婦,多少孩子成了孤兒?又有多少百姓一大家子無一倖存,全都葬身大雪之中?!」
「這……這是下面的人瀆職!」公孫弘漲紅了臉,「本相就是擔心這個結果,才對殷中尉千叮嚀萬囑咐的。難道,你要讓本相拖著年近八旬的老病之軀,親自去給那些災民找房子、熬熱粥,才算盡忠職守嗎?」
「不,下官沒有這個意思。」汲黯微然一笑,「您無需這麼做,只需在殷中尉提議要關閉城門的時候,問他一句話就行了。」
「問什麼話?」公孫弘不解。
「您就問他——假如他的父母妻兒昨夜就在城外,他還會關閉城門嗎?」
公孫弘頓時語塞。
終南山的洞穴中,北冥身上蓋著被子,睜著眼睛靜靜地躺在床榻上,已然沒有了呼吸。
青芒紅著眼眶,輕輕幫他合上了雙目。
酈諾背過身去,悄悄抹著眼淚。
幾個徒弟圍繞在床榻旁,都已泣不成聲。
田君孺臉色鐵青,悲憤哽咽道:「北冥老哥,你安心去吧。老子總有一天要親手殺了張次公,為你報仇!」
北冥先生,是我害了你,這仇該由我來報。
青芒在心裡說著,同時拉起被子,蓋住了北冥的臉。
溫室殿御書房,劉徹故意不說話,一直冷眼旁觀,直到公孫弘啞口無言,才淡淡一笑,道:「丞相年事已高,總有些許思慮不周之處,實屬情有可原,朕可以理解。」
汲黯在心裡冷笑了一聲。
他知道,雖然天子對一切皆已洞若觀火,但還是不想放棄公孫弘,因為他還想利用公孫弘的「大儒」身份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尤其是打壓墨家。
公孫弘聞言,如逢大赦,當即雙目一紅,躬身長揖:「臣年老昏聵,尸位素餐,愧對陛下,也愧對滿朝臣工及天下萬民,今日但乞骸骨,萬望陛下恩准!」
「丞相言重了,此事責任並不在你身上,這種話就不必說了。依朕看來,該乞骸骨的人不是你。」劉徹說著,把目光轉向殷容,「殷容,你還有何話說?」
殷容面如死灰。
他很清楚,死了幾百號人,天子肯定要拿個人來開刀,而這個人當然不可能是丞相,只能是他!
事已至此,仕途算是到頭了,還好自己為官多年,總算攢下了一份不薄的家底,晚年當個富家翁也不成問題。恨只恨無緣無故被這個該死的汲黯捅這麼一刀,終究還是不甘心。
你想弄死老子,老子就跟你魚死網破!
「陛下,臣自知罪責難逃,無可怨尤,甘受責罰,但臣還有話要說。」殷容道。
「說。」
「謝陛下。」殷容仰頭看著汲黯,眼中閃射著怒火,「汲內史,殷某想請教,你口口聲聲指責丞相和我救濟災民不力,那你昨夜又幹什麼去了?既然你有如此悲天憫人之心,那你就該出城去救助災民,去給那些流離失所的老弱婦孺找房子、熬熱粥!可你呢?你不也是在溫暖的錦衾中呼呼大睡了一夜,才幸災樂禍地跑出城去數那些死人嗎?殷某想問,你這麼做是何居心?你難道不是想利用天災人禍來排除異己、打擊同僚嗎?你這算不算是用心險惡?若說殷某是大意失職,那你身為治理京畿的主官,算不算是嚴重瀆職?!」
殷容這個反擊甚是有力,可謂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公孫弘不由竊喜,下意識地斜睨著汲黯,看他如何接招。
劉徹也不由眉頭微蹙,看向汲黯。
他不得不承認,殷容這話確實有道理。倘若如他所言,汲黯的確難以自圓其說。
在三人目光的環伺下,汲黯沉默了片刻,忽然呵呵一笑,道:「汲某雖不敢說悲天憫人,但做人的良心還是有的。所以,正如殷中尉所言,作為京畿百姓的父母官,汲某昨夜的確在城外通宵達旦地救助災民,片刻不敢懈怠,而且還給一群孩子親手熬了一大鍋熱粥。不是汲某自說自話,昨天若不是汲某帶著內史府的一大幫手下徹夜奔波,今天一早,被凍死的災民就將是數以千計了,又何止區區幾百?!」
劉徹聞言,大為欣慰,遂淡淡一笑。
公孫弘頗覺意外,臉上卻不動聲色。
殷容沒料到事實竟是如此,愣了一下,又氣急敗壞道:「既然如此,那你方才為何說是天快亮才出的城?」
「我什麼時候說過?」汲黯冷笑。
殷容一怔,這才回想起來,剛才汲黯說的是「今早天還沒亮,我就在城外各處跑了一圈」,而自己想當然地把它聽成了是天快亮才出的城。
「丞相,」劉徹看向公孫弘,「事情都弄清楚了,你認為殷容該當何罪?」
公孫弘無奈,只好道:「臣以為,當以瀆職論處。」
「那依我大漢律法,瀆職罪又該如何懲處?」
「呃……」公孫弘遲疑了一下,「臣建議,革去殷容中尉之職,貶為邊郡太守。」
劉徹冷然一笑:「像這種不顧百姓死活的人,還外放太守?那又得害死多少人?別說一郡之守了,縱是一縣之令,朕都不會給他。」
「那……那就貶為六百石京官,以儆效尤。」
劉徹又哼了一聲:「害死那麼多人還能接著當官,繼續享受朝廷俸祿?就算朕答應,只怕昨夜那三百零九條冤魂也不答應吧?」
「是是,陛下所言甚是。」公孫弘暗暗嘆了口氣,「既如此,那就只能廢為庶民,永不敘用了。」
「好,朕准了!」
公孫弘心中連連苦笑——天子明明就是要這個結果,卻偏偏自己不說,非得讓他說。
殷容聞言,更是一臉懊喪,不過這個結果也早在他意料之中了。
「從各個衙署粗略上報的情況看,此次災情甚為嚴重,受災人數估計不下萬人。」劉徹正色道,「朕決定三日之內,籌集賑災款一千萬錢,先行安置災民,確保一個月的基本用度;後續重建事宜,由丞相領頭,召集各府寺制訂一個妥善方案,看具體需要多少錢,再行籌集劃撥。」
「臣遵旨。」公孫弘忙道。
三日之內籌款一千萬,這可不是個容易完成的任務。公孫弘反正是做好準備要「出血」了,只是不知道該出多少才能讓皇帝滿意。
「汲卿,」劉徹忽然問汲黯,「這回你們內史府能出多少?」
汲黯不假思索道:「臣的經費一向緊張,目前帳上只有一筆款子可用,原本是作為正堂後續工程的預算,現在看來,只能先把正堂的工程停了,大約能湊個五六十萬吧。」
「工程倒沒必要停。朕之前不跟你說了嗎?朕還打算等你正堂竣工之日,在那兒給你賀壽呢。」劉徹思忖了一下,「這樣吧,你們內史府出三十萬,餘下的錢接著蓋房子,只是得省著點花,怎麼樣?」
「臣遵旨。」
「丞相,你那邊能出多少?」
「老臣的丞相府可以出八十萬。」公孫弘說著,稍微遲疑了一下,旋即下定決心,「另外,老臣再以個人名義捐贈二十萬,以表寸心。」
「好!」劉徹面露讚賞之色,「丞相能慷慨解囊,朕心甚慰。如此率先垂範,定能給公卿列侯帶個好頭,讓他們都來捐。對了,大農令那兒能出多少?」
大農令,九卿之一,主管天下錢糧、國庫出納。漢武帝登基之初,承「文景之治」的遺澤,原本國力雄厚,府庫充盈,但因近年屢屢對匈奴用兵,耗資甚巨,故而朝廷經費也不寬裕,甚而有些捉襟見肘。
「老臣剛才問過了,他們眼下尚有餘裕,至少能出個二百萬左右。」
「很好,這就有三百三十萬了!」劉徹顯得頗為振奮,「宮裡還有些內帑,待會兒讓少府把朕的家底搜刮一下,湊個二百萬應該也沒問題。如此便過半了,剩下的四百七十萬缺口,就讓皇親國戚、公卿列侯們來填!」
所謂「內帑」,即皇帝私財,而少府便是管理宮廷私產的機構。
聽見天子最後這句話,殷容忍不住在心裡竊笑。
正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自己今天雖然丟了官,變成了一介庶民,但正因為如此,才躲過了這場針對公卿列侯的「搜刮」,這也算不幸中之萬幸了。若非如此,天知道這回得出多少血!
正暗自慶幸之際,劉徹忽然把目光掃了過來:「殷容,你打算捐多少?」
殷容一愣,抬起頭來,眼神既詫異又茫然。
「怎麼?你以為沒了官職,這事便與你無關了嗎?」劉徹冷冷道,仿佛把他的心思全看穿了。
殷容苦著臉:「陛下明鑑,臣……哦不,小民絕不敢這麼想。扶危濟困,人皆有責,只看能力大小,豈論身份貴賤?這個道理小民也是懂的。只不過……」
「不過什麼?」
「小民家中……也不富裕啊。」
「是嗎?那朕怎麼聽說,你上個月剛剛在茂陵南郊買了四百多畝良田呢?關中土地豐腴,那些田,一畝至少得一萬錢吧?還有前幾天,你帶著新納的小妾去逛東市,不是一口氣買了十多匹錦嗎?據朕所知,東市的上等錦,一匹要賣到一萬八千錢。那天光這一項,你就花了不下三十萬吧?這像是不富裕的樣子嗎?」
殷容頓時目瞪口呆,額頭上冷汗涔涔。
一旁的公孫弘和汲黯也頗為驚詫,沒想到天子早就盯上殷容了,只是隱而不發罷了。看來,就算沒有這次凍死災民的事,天子遲早也會把他拿下。
想到這些,公孫弘不由暗暗捏了把冷汗。這幾年他可沒少收受殷容的錢財,也不知是否都被天子掌握了……
「小民……小民願捐一百萬。」殷容咬著牙道,感覺一陣陣肉疼。
「看你咬牙切齒的模樣,好像很不情願嘛!」
「不不,小民心甘情願、心甘情願。」
「丞相,」劉徹又問公孫弘,「你覺得一百萬多不多?」
「呃,不多不多。」
「汲卿,你認為呢?」
汲黯暗自一笑:「假如臣有殷中尉這份財力,動輒就買四百多畝良田,怎麼著也得捐個四五百萬吧。不過,考慮到殷中尉攢這麼多錢也不容易,這些年想必也是費盡心思,擔驚受怕的。臣以為,讓他捐個二三百萬也差不多了。」
「嗯,言之有理。」劉徹又把目光轉回殷容身上,「就是不知殷大財主舍不捨得?」
「捨得捨得,當然捨得!」殷容萬般無奈,只能在心裡把汲黯的十八代祖宗挨個問候一遍,「小民願捐二百萬、二百萬!」
「好!」劉徹一拍御案,朗聲道,「朕今日便將你的名字列於捐贈名單之榜首,讓滿朝文武都來瞧瞧!看他們還有什麼理由不慷慨解囊?!」
午後,青芒送酈諾回到了長安。
二人並轡行走在長街上。
一路上,青芒把北冥說的那些往事都告訴了酈諾,唯獨隱去了關於樊仲子和天機圖的事。酈諾聽到自己的先人酈元曾在戰國末年悲壯抗秦,不禁有些心潮澎湃,又聽說酈元與蒙恬曾是生死之交,更是頗感驚喜。
「這麼說,咱倆也算是世交了?」酈諾微微一笑。
「是啊,看來冥冥中一切早已註定。」青芒也笑了笑,「你我終究會有這麼一場相遇相知的緣分。」
酈諾心中一動,想起二人在狹窄的坑道中緊貼在一起的情景,耳根不覺有些發熱,便岔開話題道:「若照你所說,蒙恬的家人為了避禍,可能會改名換姓,遠走他鄉的話,那你想找到父親,怕也不易吧?」
「總會有辦法的。」青芒勉強一笑,自己也覺得這話基本上是在自我安慰。
「對,事在人為,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見他神色黯然,酈諾連忙出言寬解,「不過,退一萬步說,就算找不到也沒什麼,至少你現在知道自己是將門之後了,這還是挺讓人自豪和欣慰的。」
「你說得對。」青芒意識到自己有些消沉,便振奮了一下精神,「但願今後,我能多做一些利國利民之事,別辱沒了先人。」
二人又策馬走了一段,青芒忽然想著什麼,問道:「對了,田旗主和北冥先生是不是早就認識了?」
酈諾點頭:「還有我爹,他跟北冥先生也是故交,可不知北冥先生為何不跟我說真話。」
青芒不自覺地摸了摸鼻子,忙轉開話題:「你跟田旗主聊了那麼久,應該有談到胡九的事吧?」
「談了。」
「他怎麼看?」
酈諾苦笑了一下:「他懷疑,胡九背後的主謀……是仇旗主。」
青芒微微一驚:「理由呢?」
酈諾便把田君孺提到的諸多理由一一說了,然後問:「你覺得他的懷疑有沒有道理?」
青芒不語,蹙眉沉吟了起來。
內史府位於尚冠前街中段,從長安東邊的清明門進入後,過了尚冠前街與杜門大道交叉的十字路口,再往西走一段便到了。此時,二人經過路口,周遭的人流熙來攘往,頗為嘈雜。酈諾忽然感覺好像有人在盯著他們,便用眼角的餘光悄悄搜尋。
果然,一個頭臉緊裹黑布、仆傭裝扮的婦人,正騎著一頭驢子,在身後不遠處跟著他們,目光一直盯在青芒身上。
儘管看不見對方的長相,可憑著女人特有的直覺,酈諾還是一眼便認出來了——此人便是那個匈奴來的公主荼蘼!
酈諾不由在心裡苦笑:看來這個女人對青芒還真是痴情,瞧這架勢,她是打算纏住青芒不放了。
如果她真是青芒從前的妻子,那人家來找他就是天經地義的,你憑什麼責怪人家?相反,你自己跟青芒倒是沒名沒分,說不定人家還要怪你纏著青芒呢!
這麼想著,酈諾的心情一下子就亂了。
二人過了路口,內史府的大門已隱約可見,荼蘼還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跟著。
「酈諾,」青芒終於結束了思考,開口道,「我覺得田君孺的分析不無道理,你今後一定要多加小心——仇景這個人,不可不防。」
酈諾一聽,心情越發沉重。
不過現在她可沒心思想仇景的事,光是身後那個女人就夠讓她糟心的了。
「就到這吧,你別送了。」酈諾忽然勒住韁繩,「眼看就到了。」
「既然快到了,也不差這幾步路。」青芒道,「我得看著你進去,不然我不放心。」
酈諾心裡驀然湧起一股暖意。
但是此時此刻,這股暖意非但不能讓她開心,反而只能令她的心緒更加凌亂。
「不必了。」酈諾冷冷道,「我自己回去就行。人多眼雜,讓人看見不好。」說完,也不等青芒回話,一夾馬腹,坐騎便疾馳而去。
青芒頓時一陣納悶,搞不懂她為何說變臉就變臉了。
直到酈諾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青芒才無奈一笑,掉轉了馬頭。
然後,那個騎驢女子的身影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她徑直迎著他走了過來。
青芒分明看見她的眼中閃著淚光……
溫室殿御書房中,公孫弘和殷容已經退下,汲黯正坐在御案一側,與天子說話。
「聽說,你把仇芷若那幫人接到你的內史府去了?」劉徹斜著眼問。
「是的。」汲黯坦然道,「陛下之前跟臣提過,說要在新落成的正堂為臣祝壽,臣眼看生辰將近,工程進度又太慢,怕耽誤此事,掃了陛下之興,便讓工匠們住了過來,晝夜輪班,確保正堂儘快完工……」
「這個朕可以理解。」劉徹打斷他,「可仇芷若並非工匠,為何也要住過去?」
「工匠們日夜趕工,總得讓家眷們替他們做飯洗衣吧?既如此,就索性讓她們全住過來,省得兩頭跑,工匠們幹活也安心一些。」
劉徹看著他,淡淡一笑:「朕知道,你一向體恤下人,可仇芷若畢竟身負墨者嫌疑,你這麼做,不是授人以柄嗎?」
「臣身正不怕影子歪,若他們真有證據證明仇芷若是墨者,那就讓他們來抓人,把臣也一塊抓了。」
對於這位愛憎分明,耿直倔強的前東宮師傅,劉徹向來是既敬且畏,拿他沒轍,所以便搖頭笑了笑,換了個話題:「你的生辰是十二月初七吧?」
「是,只剩半個來月了。」
「正堂能按時完工嗎?」
「本來可以提前的,沒想到這兩天風雪這麼大,恐怕會耽擱幾日,不過趕一趕,應該沒問題。」
劉徹點點頭:「待會兒去一趟少府吧,朕都交代好了。」
汲黯不解:「去少府做什麼?」
「取錢。」
「取錢?!」汲黯越發納悶。
劉徹一笑:「朕本來給你準備了六十萬錢,打算給你做賀禮,現在鬧了這麼大的災,朕只能扣下一半,給你三十萬,恰好頂你那賑災的錢。一出一入,你一文錢都不少,但也沒賺。」
汲黯聞言,心裡感動,卻還是蹙眉道:「可臣一邊出錢賑災,一邊又從陛下這兒拿錢,豈不成了弄虛作假?」
「什麼弄虛作假?這叫一碼歸一碼。」劉徹眼睛一瞪,「那三十萬你照出,一個子兒不能少,今天就給朕乖乖交公;可朕給你這三十萬,你也得拿著,不得推辭。」
汲黯知道天子是在體恤他,心頭頓時一熱。
「朕知道你一向廉潔,手頭永遠缺錢,按說修建正堂這麼大的事,再加上你五十五歲生辰,朕不可沒有表示,可誰能想到碰上這麼大的災?所以到頭來,朕等於空口白話,一個子兒都沒給你,這三十萬你要再不拿,朕心裡如何過意得去?」
汲黯眼圈微微泛紅,當即起身,深長一揖:「謝陛下!」
劉徹笑著擺了擺手:「這兒又沒旁人,就不必來這套虛禮了。」
就在這時,一名宦官匆匆入內,稟道:「啟奏陛下,御史大夫求見。」
劉徹眸光一亮:「傳。」
汲黯當即施禮退下,可還沒走到門口,劉徹又在後面喊了一句:「下月初七的壽宴辦得熱鬧些,切不可寒磣了,要是錢實在不夠,朕再幫你想辦法。」
汲黯腳步一頓,趕緊抹了抹眼角,回身又是一揖:「臣遵旨。」
「你跟蹤我?!」
在尚冠前街附近一處僻靜的巷弄中,青芒冷冷地質問荼蘼。
「我倒是想,可我該上哪兒跟你去?」荼蘼居次的眼中仍噙著淚花,似有滿腹委屈,「自北邙山一別,你便失蹤了,我到處打聽你的下落,後來才知你入了未央宮,當了衛尉丞。可未央宮那種地方,我豈能輕易靠近?這些日子,我天天在長安城漫無目的地轉悠,就是希望能遇見你……還好老天有眼,今日總算讓我碰上了。」
青芒聞言,心中有些不忍,卻仍面無表情道:「你最好趕緊離開,長安不是你待的地方。」
「你好絕情。」荼蘼居次悽然一笑,「這麼久沒見了,一見面又趕我走。」
青芒在心裡長嘆一聲,道:「你是匈奴公主,我是漢朝衛尉丞,我不抓你、不舉報你,便已是留有情面了,你還想讓我怎樣?」
「我是你的妻子,你是我的夫君,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荼蘼居次用一種堅決的口吻道,「你若是不想回匈奴,咱們可以一起遠走高飛,拋開那些家仇國恨,忘掉所有過去,咱們重新開始,去尋找屬於我們自己的幸福和快樂。」
青芒啞然失笑。
我就是一個忘掉了過去的人,可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嗎?當一個人不知道自己是誰,忘卻了生命的來路,他就會變成無根的浮萍,變成一具迷茫,惶惑而空洞的行屍走肉,你說他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義?
莊子說哀莫大於心死。你跟一個喪失了存在意義的「心死」的人在一起,又有什麼幸福和快樂可言?人活著,總要有一些念想,有一些奔頭,有一些他願意去追求、去付出的東西,這樣活著才有意義,才有幸福和快樂可言。這些你知道嗎?
「五穀可以餵養人的軀殼,可你知道,什麼才能餵養人的心嗎?」青芒忽然問荼蘼。
荼蘼居次一怔,困惑地看著他:「人的心,也需要餵養?」
「當然。不吃五穀雜糧,人的身體會死;而不吃另外一些食糧,人的心也會死。」
「那……那什麼是人心的食糧?」荼蘼居次茫然不解。
荼蘼居次咬著下唇,蹙眉思忖片刻,眼睛驀然一亮:「我知道了,只有一種東西可以餵養我的心,那便是愛,是我對你的愛!」
青芒苦笑了一下:「這是你的,那你知道我的嗎?」
荼蘼居次茫然了。
「我需要知道活著的意義,需要知道自己是誰,否則我的心就會死,你明白嗎?」
「你是阿檀那,是我的夫君,這些你不都已經知道了嗎?」
「不,阿檀那只是我的面具,是我在匈奴生活不得不戴上的面具,他不是我。」
荼蘼居次聞言,滿眼幽怨地盯著他:「這麼說,你對我的感情也都是假的嗎?難道你一直都在欺騙我,娶我就是為了在匈奴立足?」
青芒一怔,只好別過臉去:「我不知道……」
淚水又一次盈滿了荼蘼居次的眼眶。
青芒內心大為不忍,但的確回答不了她的問題。無奈之下,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這事已經在他心裡盤桓很久了,一直試圖回憶,卻始終沒能回想起來。
「荼蘼,有個事我想問你,希望……你能跟我說實話。」
荼蘼居次賭氣地轉過身子,抹著眼淚,不理他。
青芒看著她的背影,嘆了口氣,還是問道:「咱倆究竟只是訂婚,還是……已經成婚?」
荼蘼居次肩膀一抖,卻沉默著不說話。
沉默其實就是一種回答,青芒不禁暗暗鬆了口氣:看來,答案是前者。
「這重要嗎?」荼蘼居次回過身來,一臉憤然,「如果你對我的感情是真的,就算不訂婚又有什麼關係?可你要是一直在欺騙我,就算成婚又有什麼意義?」
青芒苦笑無語。
在荼蘼面前,他始終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負罪感——就像是要為別人犯下的錯誤承擔責任,感覺特別冤屈;可這個「別人」偏偏又是過去的自己,讓你不得不面對。
糾結和無奈於此而生。
「對不起,我……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了。」
青芒扔下這句話,轉身就走。
他覺得自己匆匆離開的步伐就像是在逃跑。可這種時候,除了逃跑,自己還能做什麼呢?
「站住!」荼蘼居次在後面帶著哭腔喊道,「你就這麼不負責任地一走了之嗎?就像當初在龍城王庭不告而別一樣嗎?」
「你以為這麼走了,就可以安心當你的衛尉丞嗎?」荼蘼居次大聲冷笑,「你把天機圖獻給了漢朝,胥破奴豈能輕易放過你?只要他寫一封密信遞進宮中,揭露你阿檀那的身份,你便死無葬身之地了!」
青芒渾身一震,驀然睜開了眼睛。
就在此刻,還有一個人比青芒更為震驚。
她就是一直躲在暗處看著他們的酈諾。
她萬萬沒有料到,青芒竟然會把墨家聖物天機圖獻給朝廷……
「是不是羅姑比快到了?」
溫室殿御書房,李蔡剛一進來,未及施禮,劉徹便急切問道。
「回稟陛下,」李蔡躬身一揖,「羅姑比數日前已從右北平啟程,乘快馬,走驛路,晝夜兼程,馬不停蹄,預計三日內即可抵京。」
「很好。」劉徹示意他入座,「此人一到,秦穆的真實身份便不難弄清了。」
「是的。」李蔡坐了下來,「羅姑比必然對秦穆知根知底。」
「那依你看,羅姑比會給咱們帶來什麼消息?」劉徹饒有興味地問,「換言之,你認為秦穆的真面目會是什麼?」
「這個……」李蔡神色恭謹,「關於此人,臣目前掌握的情況較少,不敢妄議。」
「你嘴巴就是嚴!」劉徹笑了笑,換了個舒服而慵懶的坐姿,「這又不是朝會,朕只是跟你隨便聊聊,何必那麼拘謹?你就說說,你對秦穆的個人觀感吧。」
「諾。」李蔡略為沉吟了一下,「以臣的粗淺觀察,這個年輕人聰明、機敏、幹練,稱得上是可造之材,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此人行事異於常人,心機難測,城府甚深,恐怕……不太好駕馭。」
「嗯,這話說到點子上了。」劉徹道,「朕也覺得,這傢伙很像張騫從西域帶回來的那匹汗血馬,雖是良駒,但骨子裡桀驁不馴,脾性難以捉摸,就算表面上被你駕馭了,也很難說真的被馴服。」
「陛下所言甚是。這種人,若駕馭得法,便是大忠大勇,必可為國建功;但若駕馭不當,即成大奸巨慝,恐將貽害無窮!」
「不管是忠是奸,三日後便見分曉了。」劉徹面含笑意,眼中卻閃過一道寒光,「到時候,能用則用之;不能用則除之。」
「陛下聖明。」
「對了,淮南王那邊,最近有何動向?」劉徹換了個話題。
淮南王劉安,高祖劉邦之孫,論輩分是劉徹的伯父,在現存諸侯王中聲望最盛,有「流譽天下」之稱;其人博學多才,善文辭,曾召集門客編撰了一部六十二卷、煌煌二十餘萬言的著作《淮南鴻烈》(又名《淮南子》),並於劉徹登基之初的建元二年入朝進獻。
表面上,劉安與天子和朝廷的關係頗為融洽:他每有佳構,必進獻於朝;劉徹則大為嘉賞,必予以秘藏;每回聚宴,雙方也總是相談甚歡,意猶未盡;平日亦常有鴻雁傳書,互訴別離之思。然而,明眼人都知道,這只是假象,是雙方都在刻意粉飾、極力營造的一種假象,只不過彼此心照不宣罷了。
而背地裡,天子劉徹磨刀霍霍,一天也沒有放鬆「削藩」這根弦;而以淮南王劉安為首的諸侯們也是人人自危,無不時刻準備著與朝廷分庭抗禮,乃至兵戎相見。
是故,身為御史大夫的李蔡,便奉天子之命,始終對劉安保持著高級別、全方位、長時間的監控。
「回陛下,」李蔡答道,「據最新傳回的情報,淮南王與其門客已閉門多日,聽說是在潛心修訂《淮南鴻烈》,幾乎杜絕了各種交遊,與其他諸侯王的聯繫也比以前少了。」
劉徹聞言,深長一笑,只淡淡說了四個字:「欲蓋彌彰。」
「陛下聖明。臣也覺得,淮南王怕是已準備得差不多了,故有此欲蓋彌彰之舉。」
「朕已等他多時,就怕他遲遲沒準備好,不敢動手。」劉徹冷冷道。
朝廷對付劉安等諸侯早有既定之策,那便是引蛇出洞,後發制人。
「稟陛下,淮南王雖然還不敢動手,不過他最為倚重的一條暗線卻已經動了。」
劉徹眉頭微蹙:「你是說劉陵?」
劉陵是劉安之女,姿色出眾,聰慧過人,加之口齒伶俐,長袖善舞,故而與長安的一些達官貴人和文臣武將頗有私交。
「正是。」
「她來長安了?」劉徹問。
李蔡點頭:「據報,劉陵十餘日前便輕車簡從,悄悄離開淮南,一路向西疾行。若無意外,三五日內,必至長安。」
「來得好,朕早就想看看她這條繩上到底拴著多少只螞蚱!」劉徹躊躇滿志,「你們御史府可要打起精神,別怠慢了咱們這位劉翁主。」
「陛下放心。劉翁主遠道而來,臣自當盡地主之誼,豈能怠慢了她?」
君臣默契於心,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