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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斷橋

2024-09-26 11:05:09 作者: 王覺仁

  江河之水,非一源之水也;千鎰之裘,非一狐之白也。

  ——《墨子·親士》

  「他們兩個都是墨者?」

  山洞中,青芒十分錯愕地看著北冥。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北冥淡淡一笑,「戰國之世,墨家與儒家並稱顯學,墨家弟子遍布天下,自然不乏英雄豪傑之士。不過,他們卻分屬不同派別。」

  「不同派別?」青芒稍一思忖,立刻想起了史書中的相關記載,便道,「相傳墨子去世不久,墨家弟子因觀點和主張不同一分為三,分別形成了秦墨、齊墨和楚墨。您所說的不同派別,便是指此吧?」

  「是的。你的先人蒙恬,便是秦墨;而老朽的祖上留侯張良,則為楚墨。還有,你肯定不會想到,你一度誤認為是先人的齊國寵臣後勝,則是齊墨。」

  青芒再度錯愕,不由失笑道:「確實沒想到,墨者中竟有如此禍國殃民之人。」

  北冥搖頭笑笑:「賢侄此言差矣。」

  青芒不解:「先生何意?」

  「後勝表面上是個恃寵而驕的誤國之臣,在青史上留下了千古罵名,實則內情並沒有這麼簡單。換言之,他只是故意表現出驕奢淫逸、昏庸無能的樣子,以此作為偽裝,其實是為了暗中執行一個特殊任務。」

  青芒蹙眉一想,當即會意:「難道,後勝是秦國安插在齊國的間諜?」

  「沒錯。不過嚴格來講,不是安插,乃是策反。而你肯定也想不到,負責策反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你的先人蒙恬。對此,你一定很驚訝吧?」

  今天北冥這一席話,讓青芒沒想到的事情太多了。他不無感慨地笑道:「先生今日所言,幾乎樁樁件件都出乎晚輩意料之外,所以接下來無論您說出什麼天大的秘密,也許晚輩都不會太過驚訝了。」

  「話別說得太早。」北冥呵呵一笑,「如果老夫把蒙恬如何得到龍淵劍的來龍去脈全都告訴你,你肯定還是會驚訝。」

  「晚輩洗耳恭聽。」此事自然是青芒很想知道的。

  「此事說來話長,咱們還是先從墨家的宗旨和三個流派各自的主張說起吧。」北冥捋著長須,緩緩道,「眾所周知,墨家的宗旨便是兼愛,非攻,反對戰爭,追求天下太平。在這點上,不論是秦墨、齊墨還是楚墨,都沒有根本的分歧。但是,如何實現這個目標,三派的主張便各自不同了。秦墨認為,要實現太平,就必須結束亂世。而結束亂世的最好辦法,便是輔佐強秦掃平六國、統一天下。你的先人蒙恬正是這一主張的積極實踐者。我先問你,你是否認同蒙恬的主張?」

  青芒認真思考了一下,搖搖頭:「晚輩認為,以戰止戰,以暴制暴,只能催生更多的殺戮和仇恨,即使一時用武力統一了天下,只怕也不長久。秦朝二世而亡便是明證。所以,要想實現真正的太平,關鍵還是要得人心;若想得人心,除了墨子主張的『兼相愛,交相利』之外,恐怕別無他途。」

  「很好。」北冥微笑道,「你的看法,與老朽不謀而合,也與楚墨的主張如出一轍。而當年楚墨的首領,便是老朽先人張良的師父,他姓酈。這個姓,你應該不陌生吧?」

  看著北冥意味深長的笑容,青芒不由一怔:「難道,這個酈首領是……是酈諾的先人?」

  北冥朗聲大笑:「正是,他叫酈元。正因為酈元是真正奉行墨家宗旨的人,所以當強秦以犁庭掃穴之勢吞併天下時,他像當年的墨子一樣,幫助弱國防守,抵禦強國入侵。儘管酈元終究沒能擋住秦軍的鐵騎,韓、趙、魏等五國還是滅亡了,可當蒙恬率大軍逼近齊國時,酈元依舊率部趕到了齊國,試圖做最後的努力……」

  「那當時的齊墨又是怎樣的主張?」青芒問。

  「以後勝為代表的齊墨,格局比秦墨和楚墨差了許多,他們既沒有秦墨掃平六國、一統天下的抱負,也沒有楚墨抑強扶弱、救世濟民的悲心,只剩下消極避戰、偏安一隅的保守心態。由於沒有強大的信念和堅定的主張,所以當蒙恬對後勝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再誘之以利時,沒花多大力氣便策反了他。」

  「這麼說,當秦、齊兩國軍隊在戰場上廝殺之際,蒙恬的秦墨、後勝的齊墨與酈元的楚墨之間,勢必要同時展開一場暗戰了?」

  「沒錯,而古劍七星龍淵便是這場暗戰的見證者。」

  「晚輩願聞其詳。」

  「酈元到達齊國後,通過眾多眼線搜集大量情報,發現後勝已被蒙恬策反,便直接找到後勝,跟他攤牌,並讓他利用與蒙恬的關係,對秦國實施反間,從而挫敗秦國。當然,酈元同時也威脅了他,說若不照做,便將所有情報呈給齊王建,立刻揭露他。後勝大為驚恐,當即發誓跟酈元一起死守齊國,並拿出龍淵劍交給酈元,說若違此誓,就讓酈元用這把劍斬了他……」

  「那酈元便把龍淵劍收下了?」青芒忍不住問。

  「當然收下了。後勝既發了毒誓,這把劍便是證物。」

  「那後來此劍又是怎麼到了我的先人蒙恬手上?」

  「別急,老夫馬上就要說到這兒了。」北冥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後勝雖然當著酈元的面賭咒發誓,實則是緩兵之計。他隨後立刻找到蒙恬,謊稱酈元早就在蒙恬身邊安插了人,準備暗殺他,讓蒙恬先發制人,趕緊對酈元下手。蒙恬一口答應,隨後果然根據後勝提供的情報抓獲了酈元。然而,後勝萬萬沒想到,蒙恬和酈元雖然各自的主張完全不同,而且又成了對手,但二人早已相交多年,彼此有著深厚的私誼,兩人便徹底敞開了說話,後勝的陰謀自然就暴露無遺了……」

  「等等,先生,我插一句話。」青芒剛才有個問題一直來不及問,現在終於發現了答案,「正因為蒙恬與酈元是多年好友,而酈元又是張良的師父,所以當時在博浪沙,蒙恬雖然抓住了張良,最後卻還是把他放了,就是看在酈元的面子上?」

  「沒錯。而且幸運的是,當時蒙恬身邊只帶了幾名親兵,全都是秦墨弟子,並無外人,絕對會守口如瓶,所以他才敢私自把人放跑。可那個投降的力士便很『不幸』了,因為他看見了事情的全過程,蒙恬只能將其滅口。事後,蒙恬自然不會提及力士半個字,這也就是史書上沒有記載此人下落的原因。」

  青芒恍然,忙道:「抱歉打斷了先生,您繼續。」

  北冥接著道:「蒙恬和酈元雖然打開了天窗說亮話,但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後,兩人索性做了個君子協定,也就是像當年楚國攻宋時墨子與魯班所做的一樣,進行一番攻防推演:若蒙恬贏了,酈元就放棄援助,打道回府;若酈元贏了,蒙恬就止兵息戰,不攻齊國。推演的結果,賢侄想必猜得出來吧?」

  青芒迅速回憶了一下讀過的歷史,道:「不必猜,蒙恬輸了。」

  「哦?理由呢?」北冥饒有興致地看著他。

  「秦始皇二十六年,蒙恬率三十萬大軍從靈丘攻齊,在高唐與齊軍隔河對峙,居然三個多月寸步不前,這顯然不合常理。當時的秦軍,無論從兵力、裝備、士氣還是從戰鬥力來看,都遠勝齊軍,而蒙恬的軍事才幹更不必說,怎麼可能在三個多月的時間裡未建尺寸之功?後來嬴政命王賁從北線協攻,本意是想給蒙恬製造機會,不料王賁竟以不足五萬的人馬直逼臨淄城下,迫使齊王建投降,一舉滅掉了齊國。之前晚輩讀史至此,就曾深感疑惑:為何王賁輕而易舉便能打贏的仗,在蒙恬那兒卻那麼難呢?現在看來,原因不就是蒙恬在與酈元的攻防推演中輸了,故而信守約定,按兵不動,才把滅齊之功白白送給了王賁嗎?」

  北冥呵呵一笑:「聽你這口氣,好像在為先人打抱不平啊!」

  「打抱不平倒談不上。」青芒也笑了,「但多少有些抱憾是真的。」

  「不瞞賢侄,其實那次推演,蒙恬是故意輸的,而酈元也看出來了,彼此心照不宣而已。」

  青芒大為意外:「這是為何?」

  「儘管蒙恬身為秦國大將,職責所在,不可能不打齊國,但他畢竟是墨者,面對自家兄弟,終究還是義字當先,不願在戰場上恃強凌弱,屠殺自己的兄弟,所以只能採取這種忠義兼顧的折中辦法,既不違聖命,又對得起兄弟。」

  青芒聞言,不由大為感動,也為自己擁有這樣義薄雲天的先人而深感自豪。

  北冥接著道:「正因為蒙恬將軍信守墨家之道義,所以不但故意輸給了酈元,而且暗中把酈元給放了。不過,為了穩住後勝,不讓他起疑,他們兩人商議了一個計策,就是酈元把龍淵劍給了蒙恬,而蒙恬隨後又出示給後勝看,讓他相信酈元已死。後勝果然中計,心下大悅,便讓蒙恬留下了龍淵劍,以示謝意。但他並不知道,酈元其實是轉入了地下,繼續在幕後指揮眾弟子,幫助齊國防禦。」

  青芒恍然大悟——原來龍淵劍是經歷了這樣一番曲折才到了先人蒙恬手上!

  既已確知先人是蒙恬,那要查找之後的世系,進而找到自己的父親,想來便不是什麼難事了。

  可是,一個念頭便忽然冒了出來,令他剛剛好轉的心情瞬間又是一沉——蒙恬後來是被胡亥和趙高矯詔賜死的,那他的後人,也就是自己的曾祖輩為了避難,必定會改名換姓,那自己又該從何查起?!

  另一處山洞中,酈諾正蹙眉思索,田君孺忽然問道:「你方才說,在胡九房間找到的帛書殘片是樊左使寫給胡九的信,那你們是如何確認樊左使筆跡的?」

  「仇旗主認得,對了,雷剛也認得,他說樊左使曾教他認字,所以他識得。」

  田君孺不屑一笑:「那小子,斗大的字識不了一筐,就他那眼力,豈能做得准?假如有人刻意模仿樊左使的筆跡,他看得出來嗎?」

  酈諾一想,這話也有道理,但是仇景呢?難道他也看錯了?

  「咱們從頭捋捋吧,你們當中是誰在胡九房間發現了樊左使的書?」田君孺問。

  「我。」

  「那發現之後,仇旗主有說什麼嗎?」

  酈諾看了他一眼,感覺他似乎總是有意無意針對仇景。酈諾說:「他說他記得樊左使跟胡九私交不錯,當初二人還時常在一塊討論兵法。所以他斷定,那本兵書肯定是樊左使借給或是送給胡九的。」

  田君孺冷然一笑:「我怎麼就沒印象他倆私交不錯?」

  「這種事,不見得誰都清楚吧?」

  田君孺撇了撇嘴,又問:「那帛書殘片呢?誰發現的?」

  「仇旗主。」

  田君孺呵呵一笑。

  酈諾覺得這聲「呵呵」幾乎可以表明田君孺的立場了——他就是在針對仇景。酈諾知道,田君孺跟仇景的關係一直不是很融洽,但在這種關乎墨家命運的大事上,田君孺應該不至於摻雜個人恩怨吧?可看他現在這樣子,又很難說沒有摻雜。

  「田旗主為何發笑?」酈諾忍不住問。

  「仇旗主當時發現帛書殘片後,又說了什麼?」田君孺不答反問。

  酈諾便把仇景說的話如實告訴了他。

  田君孺聽完,又是一笑:「在胡九房間裡發現的兩樣東西,仇景都作出了解釋,結果疑點便都指向了樊左使,你不覺得過於巧合了嗎?」

  「田旗主,你到底想說什麼?」酈諾覺得他這話未免有些陰陽怪氣。

  「我只是在分析事實,合理懷疑,酈旗主不要誤會。」

  是啊,雖然他的口氣讓人不太好接受,但酈諾卻不能不承認,其實他的懷疑不無道理。

  「而且有一點,我不得不提醒你。」田君孺接著道,「胡九是仇旗主的貼身侍從,難道你就絲毫不懷疑嗎?」

  「我是懷疑過,但我們之所以能鎖定胡九,恰恰要歸功於仇旗主。假如仇旗主有什麼不可告人之事,他怎麼會主動把胡九拋出來?」

  田君孺搖頭笑笑:「酈旗主,請恕我說句失禮的話,你終究還是太年輕了!『蝮蛇螫手,壯士斷腕』這種事,我可是見多了。假如我是那個幕後主使,危急時刻,我也會把行將暴露的手下拋出去,然後設法讓他消失。」

  這話已經是在赤裸裸地指控仇景了,酈諾真的難以接受。

  「可胡九是因為昨天的大風雪颳倒了房子才逃脫的,你總不能說,那場風雪也是仇旗主安排的吧?」

  田君孺哈哈一笑:「他當然沒那本事,但昨天的風雪,我相信只是無意中的巧合。換句話說,若沒有那場風雪,要讓胡九消失的辦法多的是,只不過老天突然幫忙,讓那個幕後之人省了不少事罷了。」

  酈諾蹙眉想了想:「可是,巨子令被劫那晚,仇旗主跟我一樣也遭遇了襲擊,這又該如何解釋?」

  田君孺哼了一聲:「難道不可以是苦肉計?」

  酈諾一聽,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還有酈旗主,你別忘了,當初是誰以推選新巨子為由,把大家召集到一塊的。」田君孺又冷冷道,「而恰恰是這次召集,讓巨子令從盤古手裡回到了你的手上,然後就被搶了;同樣也是這次召集,最後奪走了倪右使的性命,也逼我不得不背著冤情逃進這終南山!請酈旗主好好想想,所有這一切,難道都只是巧合嗎?」

  酈諾不由渾身一震。

  田君孺的話雖然聽著刺耳,但卻句句叫人難以反駁。

  難道,父親在世時最倚重的兄弟之一、自己現在最信任的長輩仇景,真的會是那個操縱一切的幕後元兇?!

  熊熊烈火吞沒了老君廟,燒紅的梁木不時發出嘎吱嘎吱的斷裂聲,聽上去就像是行將坍塌的古廟在發出痛苦的呻吟。

  張次公仍舊靜靜地站在雪地里,明亮的火光在他的瞳孔里跳躍閃爍。

  忽然,他迅速轉身,頭也不回地朝下山的路走去。

  一旁的陳諒等人都暗暗鬆了口氣,趕緊快步跟上。

  不料,才走了不到三丈遠,張次公便猛然止步,目光「唰」地一下朝樹林的某處望去。

  陳諒等人大為詫異,順著他的目光一看,約莫十丈開外有一座被大雪覆蓋的孤墳,除此之外再無餘物。陳諒忍不住回頭跟其他人對視了一眼,都鬧不明白這深山老林中的一座荒冢有啥好看的。

  還沒等陳諒開口詢問,張次公便大踏步朝墳墓走了過去。

  陳諒無奈,只好翻了個白眼,跟大夥一塊緊隨其後。

  這座孤零零的墳冢並沒什麼不同尋常之處,硬要說有,可能就是這塊光禿禿的墓碑了。張次公蹙眉,圍著墓碑開始繞圈,一圈比一圈慢,眉頭也越皺越深,原本黯淡的雙眸更是漸漸聚起了一道凌厲的光芒。

  突然,他在墓碑背面蹲了下來,伸手在底部掏摸了一會兒,然後便傳出了詭異的「啪嗒」一聲。

  張次公欣喜若狂,仰天大笑。

  陳諒等人則是莫名其妙,面面相覷。

  緊接著,張次公又繞到墓碑正面,雙手抓住了石碑的兩個角……

  不遠處,朱能和侯金正躲在樹後探頭探腦。

  「張次公這渾蛋又幹嗎呢?」朱能詫異,「難不成燒完人家的廟,又要刨人家的墳?這也太喪心病狂了吧?」

  侯金注視著張次公的一舉一動,眉頭緊鎖,「恐怕沒那麼簡單。」

  「啥意思?」朱能越發納悶,「他還想把死人挖出來挫骨揚灰不成?」

  話音剛落,墳墓那邊便又傳來張次公的一陣狂笑。朱能趕緊望去,卻見張次公忽然就從墓碑後面消失了,然後是陳諒,再然後是一個接一個禁軍士兵……

  「我說什麼來著?」侯金冷笑。

  朱能早已目瞪口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北冥見青芒忽然臉色沉鬱,便問:「賢侄有何心事?」

  青芒苦笑了一下:「蒙恬當時被矯詔賜死,其後人為了避禍,肯定要遠走他鄉,改名換姓。既如此,就算知道蒙恬是我的先人,可我還是無從尋找家父。」

  北冥一聽,不禁嘆了口氣:「是啊,你不說起,老夫倒忘了這一茬。據老夫所知,當時蒙恬的後人的確離開了咸陽,聽說躲到了中原一帶,但具體何處,老夫也不知情。看來這個忙,老夫是幫不上你了。」

  青芒趕緊抱拳道:「先生今日幫晚輩解答了這麼多疑問,晚輩已經感激不盡了。」說著站起身來,深深鞠了一躬。

  北冥趕緊起身扶起他:「賢侄不必拘禮。當初蒙恬將軍救過老夫先人張良一命,要感恩,也該是老夫感恩才對。」

  二人重新落座,青芒想著什麼:「對了,先生,晚輩有些好奇,您為何對這麼多陳年往事都了如指掌?」

  「不瞞賢侄,這都是先人張良從其恩師酈元處得知的。晚年隱居此地時,他便將這些事寫了下來。」北冥說著,朝書架努努嘴,「那兒有近百卷,都是其親筆所書。」

  青芒點點頭。其實他早已猜出了答案,現在只是確認一下而已。

  「還有一事,晚輩不知當不當問……」

  「但說無妨。」

  「您……是不是墨家之人?」

  北冥一笑:「老夫崇敬墨子的救世精神,服膺墨家的宗旨主張,也與許多墨者有所交往,但老朽個人還是更喜歡清靜無為的黃老之學。至於世間的那些紛紛擾擾,老夫管不了,也不想管。」

  青芒明白了,但還是有個疑問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敢問先生,您與墨家巨子酈寬,真的相交不深,只有數面之緣嗎?」

  北冥眸光一閃,忽然沉默了,半晌才苦笑了一下:「賢侄果然目光如炬,終究還是瞞不過你。」

  「不敢當,晚輩只是好奇心比較重而已。」青芒也笑了笑,「另外,若晚輩所料不錯,您真正想瞞的……應該是酈姑娘吧?」

  北冥忍不住哈哈一笑:「也罷,既然都被你看穿了,老夫就跟你交底吧。酈寬與老夫的確是相知多年的莫逆之交。老夫之所以隱瞞這層關係,是因為有些事,不便讓酈姑娘知道。」

  「晚輩能請教是什麼事嗎?」

  「只要你不告訴酈姑娘,老夫便可告訴你。」北冥促狹一笑,「只是這對你來講,恐怕有點難。」

  青芒登時有些尷尬:「先生何出此言?晚輩和酈姑娘只不過是、不過是……」

  「別支支吾吾了。」北冥笑,「老夫也是過來人,這點事還看不出來嗎?你未娶她未嫁,兩情相悅很正常,有什麼好難為情的?」

  青芒笑了笑,索性大方承認:「晚輩和酈姑娘的確是兩情相悅,不過一碼歸一碼,不該讓她知道的事,晚輩定然會守口如瓶。」

  北冥沉吟了一下,正色道:「老夫可以告訴你,不過不是因為你這句承諾,而是因為你的主張與老夫和酈寬相同,也與真正的墨家宗旨相應。」

  「先生指的是?」

  「你方才不是說過嗎?以戰止戰、以暴制暴只能催生殺戮和仇恨,要想實現真正的太平,就必須按照墨子所言——兼相愛,交相利。老夫和酈寬的想法,與你完全一致,然而酈姑娘卻不是這麼想的。從幾年前開始,朝廷出手打壓遊俠豪強,墨家自然是首當其衝,當時酈姑娘和墨家中的一大批少壯派都主張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不惜一切代價與朝廷對抗。酈寬說服不了她,只能暗中命樊仲子把墨家的一件聖物秘密轉移,以防落入這些好勇鬥狠的年輕人之手……」

  「等等,先生!」青芒猛然反應過來,「您說的墨家聖物,莫非便是天機圖?」

  北冥一愣,十分詫異地看著他:「你怎麼知道?」

  青芒不由苦笑。

  真沒想到繞了一大圈,居然又繞回天機圖上面來了!

  他隨即把自己與此物的淵源還有圍繞此物所發生的許多事情告訴了北冥。當然,他隱去了一些關鍵部分,包括現在天機圖已經落到朝廷手中的事。

  北冥聽完,大為驚愕,脫口道:「如此看來,你很可能也是墨家之人,甚至極有可能是樊仲子的手下!」

  「先生為何這麼說?」青芒也很驚詫。

  「事情不明擺著嗎?樊仲子是奉酈寬之命全力守護天機圖的人,你剛才提到的共工和鐵錘李便都是他的得力手下。而你千里迢迢從匈奴把天機圖找了回來,打算交給鐵錘李,這不明顯就是樊仲子的人嗎?」

  「可若是如此,鐵錘李怎麼會不認識我?更何況,我去匈奴的時候才十五歲,怎麼可能是墨家之人?又怎麼可能接受這樣的機密任務?」

  北冥想了想:「這倒也是。」

  「先生,您適才跟酈姑娘說,樊仲子從沒來找過您,這恐怕……也不是實話吧?」

  北冥一笑:「他當然來過,否則我如何知道這些事?」

  「那關於天機圖的事,您還知道多少?」青芒忍不住急切道,「比如天機圖的開啟密碼,您知道嗎?」

  北冥又是一笑:「年輕人,你別忘了,我只是墨家的朋友,並非墨者,怎麼可能知道如此機密之事?」

  青芒大失所望。

  「大概三年多前吧,樊仲子帶著天機圖,在我這兒住了一些時日,斷斷續續跟我講了這些事。但我畢竟是外人,所以關於天機圖的秘密,他一概沒有透露,只說這是墨家聖物,不能落入好戰之人手中。除此之外,老夫知道的恐怕也不比你多。」

  「那後來樊仲子去了哪兒,也沒跟您透露嗎?」

  北冥搖頭。

  原來樊仲子的所謂失蹤,其實是奉酈寬之命,帶著天機圖藏了起來。青芒想,可天機圖為何又被共工帶到匈奴去了呢?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樊仲子現在又落在何方?如果找不到他,天機圖之謎是否就永遠無法破解了?

  此外,今日之行雖然弄清了龍淵劍的來龍去脈,也獲知蒙恬是自己的先人,但若不查清蒙氏後人具體流亡何處、改為何姓,自己也還是無從知道父親是誰。

  「根據我的調查,嫌疑人不僅只有胡九一個,還有陶書。」

  另外那間洞穴中,酈諾對田君孺道。

  儘管她自己也覺得兇手應該是胡九無疑,可田君孺總是以胡九為由把矛頭指向仇景,讓酈諾在感情上很難接受。

  「你不是說,昨天房子塌了之後,胡九就趁亂逃走了嗎?」田君孺不以為然道,「這分明就是做賊心虛!他要是沒問題,何必要逃?」

  「也許是怕被人冤枉講不清呢?」酈諾脫口道,「正如巨子令被劫那晚,你不也逃了嗎?」

  話一出口,酈諾便後悔了。

  畢竟人家的嫌疑早已洗清,現在又提這茬,顯然有點傷人。

  田君孺卻不以為意,呵呵一笑:「好,既然你提到了那晚的事,那我就跟你聊聊。你還記不記得,那天晚上是誰告訴仇景說,我在你屋子外面晃悠?」

  「沒錯,這話是胡九說的,可你自己不也承認了嗎?」

  「對,我那天確實吃撐了,所以才四處散步消食。關鍵是你怎麼就不想想,胡九既然在你屋子附近看見了我,那他自己在哪兒呢?他不也在那兒嗎?我甚至懷疑,他當時已經藏在你屋子裡了,是從窗戶看見了我!」

  酈諾一怔,心想這的確有可能。

  「咱們來做個假設吧。那天晚上,胡九很可能潛入了你的房間,想偷走巨子令,結果四處翻找沒找到,於是惡向膽邊生,索性放了一把火,然後躲在暗處觀察。因為他知道,你一旦發現失火,第一時間便會搶救出巨子令。果然,後來事實正如他所料。於是他便襲擊了你,奪走了巨子令。然後,事先跟他串通好的許虎便假裝追蹤他,實則是在掩護他逃逸。繼而許虎便引雷剛一塊到了我那兒,對我栽贓陷害。最後胡九又指證我在你房間外轉悠,這樣就把所有屎盆子全都扣到我頭上了!

  酈諾苦笑,嘆了口氣:「我承認,從目前種種跡象和掌握的證據來看,胡九的確嫌疑最大。但我們並不能因此就說仇旗主也有問題,更不能說他是幕後主使,除非咱們能找到直接證據。」

  「我同意。」田君孺悻悻一笑,撇了撇嘴。

  酈諾知道他心裡一點都不同意。

  兩人一時都沉默了,氣氛有些尷尬。

  「田旗主,有件事,我想問問你。」酈諾轉移了話題。

  「何事?」

  「你以前便認識北冥先生嗎?」

  「沒錯,通過樊左使認識的。對了,巨子跟北冥也是好友。」

  「好友?」酈諾蹙眉,「他們不是只有數面之緣嗎?」

  「你聽誰說的?」田君孺一笑,「他們年輕時就認識了,就算不是刎頸之交,至少也是多年莫逆。」

  酈諾聞言,頓時想起來了,北冥既然知道父親的小名,說明他們的交情肯定非同一般。可問題是,他跟父親明明關係匪淺,為何要說謊呢?

  現在看來,樊仲子到底有沒有來過這兒,北冥的話也不見得可信了。

  「那你自從那天逃離長安後,就來投奔北冥先生了?」酈諾接著問。

  「他這地方我哪住得慣?又黑又潮,不見天日,悶都悶死了!」田君孺一臉嫌棄,「我跟弟兄們在松林那邊搭了幾間木屋,只是隔三岔五來找他聊聊天罷了。」

  「那你就沒打聽一下樊左使的下落?他真的沒來過這兒嗎?」

  「我問過,可北冥矢口否認。」

  「你信嗎?」

  「不信又能怎樣?」田君孺若有所思,「假如樊左使不是失蹤,而是……而是有意躲藏起來的話,咱們怎麼可能找得到他?」

  「有意躲藏?」酈諾眉頭一蹙,「什麼意思?」

  「沒什麼。」田君孺笑了笑,「我也就隨口一說。」

  酈諾覺得他應該知道點什麼,正待再問,田君孺忽然反問道:「哦對了,方才在老君廟,假裝跟你廝殺的那個神秘人,想必就是……衛尉丞秦穆吧?」

  酈諾一怔:「你怎麼知道?」

  田君孺呵呵一笑:「我窩在這深山老林里,要沒放幾個眼線在長安,豈不成了瞎子聾子?前一陣,北軍張次公找你麻煩的事,我都知道了,後來不就是內史汲黯和這個秦穆救了你嗎?對了,還有那個冠軍侯霍去病!我真佩服酈旗主,居然在朝廷里有那麼多朋友,簡直是一人有難八方支援哪!」

  這話雖有些揶揄的味道,但酈諾知道他這人就喜歡調侃,其實並無惡意,便笑了笑,支開話題道:「走吧,咱過去跟北冥先生聊聊。」

  心裡憋著好幾個問題,她現在迫切想找北冥問個清楚。

  就在這時,附近山洞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鈴鐺聲。這聲音本沒什麼,但在這幽暗陰森的山洞裡聽來卻別有一絲詭異。

  酈諾和田君孺都是一驚,連忙跑出洞穴。

  北冥和青芒也在這時跑了出來。一看到田君孺,青芒立刻認出他就是方才老君廟中的那個蒙面人。

  酈諾趕緊給二人作了介紹,然後問北冥道:「先生,剛才那是什麼聲音?」

  北冥神色凝重:「有人闖進來了,觸發了鐵索橋的警報。」

  「他娘的,不會是張次公吧?!」田君孺又驚又怒。

  「除了他,也沒別人了。」青芒淡淡道,「我能識破的機關,他也能。」

  「可是,剛才那橋不是斷了嗎?」酈諾問北冥。

  「一定是鯤兒給它復位了,否則我們自己都無法行走。」北冥道。

  「既然剛才能弄斷,那再弄一次不就得了?」田君孺道。

  北冥苦笑了一下:「我就怕復位之後,鯤兒走到橋那頭去了……」

  話音未落,鐵索橋方向便傳來一聲尖叫,分明就是鯤兒的聲音!

  四人大驚失色,不約而同朝橋那邊跑了過去。

  鐵索橋橫跨崖岸兩頭,四五名禁軍正顫顫巍巍地走在上面。

  靠洞內的這頭,北冥的三四個弟子怒目圓睜,緊盯著對岸,臉上卻都是一籌莫展的表情。

  靠洞口的那頭,張次公負手而立,一臉獰笑;陳諒站在他身後,手上的鋼刀架在一個人的脖子上。

  這個人就是鯤兒。

  「你們幾個傻愣著幹嗎?」鯤兒厲聲大喊,「快去把橋弄斷,別管我!」

  對岸的幾個弟子面面相覷,卻誰都沒動。

  「給老子閉嘴!」陳諒一腳踹在鯤兒腿上。

  鯤兒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回頭怒視著陳諒。

  轉眼間,那幾個軍士便已走過鐵索橋的一半。只要他們一登岸,北冥的弟子們立馬會被控制,張次公等人就可以放心大膽地走過去了。

  此刻,北冥等四人已經趕到,正躲在高處一塊岩石後面,緊張地觀察著下面的情況。

  本來以青芒等人的身手,完全可以對付張次公,問題是鯤兒在他手上,投鼠忌器,故而都有些束手無策。

  「二位賢侄,田老弟,你們走吧。」北冥低聲道,「我房中有個暗道,就在書架後面,機關藏在書架右下角。快走吧,別磨蹭了。」

  「禍端因我而起,我不能走。」青芒決然道,「還是二位旗主保護先生先走吧,我跟他們周旋,想辦法救鯤兒。」

  「我也不走,我跟你一塊兒。」酈諾不假思索道。

  「二位俠肝義膽,田某又豈是貪生怕死之輩?」田君孺呵呵一笑,「索性都別走了,跟他們拼個魚死網破!」

  北冥苦笑:「他們是沖老夫來的,老夫自有辦法應付,你們留下來就是添亂,反而害了老夫。都走吧,這事沒得商量!」

  青芒正想再說什麼,北冥忽然站起身來,大步走了出去,朗聲道:「敢問這位將軍尊姓大名,來此有何貴幹?」

  三人都沒料到他會這麼做,想拉也來不及了,只能眼睜睜看他順著石階走了下去。

  張次公眯眼望去,冷然一笑:「在下北軍將軍張次公,奉丞相命,來找北冥先生,想必閣下便是吧?」

  「那敢問將軍到此何為?」

  「請你下山,面見丞相。」

  北冥哈哈一笑:「老朽乃一介匹夫、山水散人,早已不問世事,不知何故驚動了堂堂丞相,真是令老朽受寵若驚啊!」

  說著話,北冥已步下台階,來到橋頭站著,與張次公遙遙相望。

  此時,橋上那幾名軍士已經走過三分之二了。

  「師父,您快把橋斷了,這幫渾蛋沒安好心!」鯤兒又是一陣大喊。

  「你閉嘴!」還沒等陳諒開罵,北冥便高聲訓斥道,「不懂禮數的東西!一定是你瞎了狗眼,把貴人得罪了,否則人家堂堂將軍,何必跟你一個娃兒過不去?」

  張次公哈哈大笑:「北冥,你就別在這兒指桑罵槐了。你若不玩這假死的把戲,本將軍又怎麼會為難他?要怪就怪你自己吧。」

  此刻,那幾名軍士距離對岸只有一丈多遠了。青芒看在眼中,大為焦急,忽然想到什麼,對酈諾道:「你們墨家不是有煙球嗎?帶了沒?」

  所謂煙球,就是可以釋放煙霧、阻擋視線的東西,是秦漢之際的墨者憑藉巧思,又結合方士煉丹的一些技術所作的發明,乃危急情況下的逃生利器。

  酈諾一怔:「我從不帶那逃跑用的東西。」

  青芒苦笑,把手按上腰間的刀柄,「那就只能硬拼了。」不料,一旁的田君孺卻嘿嘿一笑:「我帶了。」說著便從懷中掏出了一顆黑色圓球。

  「怎麼不早說?」青芒急得瞪了他一眼,「我數三下,你用力朝對岸扔過去,我去救鯤兒。」接著轉頭對酈諾道:「我一得手,你就叫北冥先生立刻斷橋!」

  「那你怎麼回來?」酈諾驚詫。

  青芒一笑:「我從咱們來的地方出去。」

  青芒顧不上跟她多說,對田君孺道:「我數了,三、二……」

  可誰也沒料到,就在青芒的「一」剛要喊出口的瞬間,對岸的鯤兒突然掙脫陳諒,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師父,鯤兒來世再做您的徒兒!」同時猛地縱身一躍,竟然從崖岸上跳了下去。

  這一幕來得太過突然,所有人頓時全都愣住了。

  北冥最先反應過來,悲憤大喊:「斷橋!」

  一個徒弟立刻跑到一塊岩石後面,也不知按動了什麼機關,只聽「哐啷」一聲,兩條踏腳的鐵索便從橋頭的連接處齊齊斷開,那四五個僅餘幾步便可上岸的軍士慘叫著跌了下去。

  張次公勃然大怒,死死地盯著對岸的北冥,眼中像是要噴出火來。

  一旁的陳諒目瞪口呆地站著,手裡拿著刀,壓根反應不過來。

  突然,他的刀被張次公一把奪過,緊接著便聽「嗖」的一聲,那把環首刀竟然直直飛過斷崖,像一支離弦之箭飛向了北冥。

  北冥還沒看清怎麼回事,那把刀便「噗」的一聲貫穿了他的胸膛!

  他被這股強大的力道推得後退了兩步,同時雙目圓睜,一口鮮血從嘴裡噴了出來。

  一切都發生在轉瞬之間,令人猝不及防。

  青芒狠狠一拳砸在面前的岩石上,目眥欲裂。

  酈諾萬般驚駭地捂住了嘴,眼中淚光閃爍。

  青芒搶過田君孺手上的煙球,用力往下面一擲,同時飛身而起,在迅速瀰漫開來的煙霧中衝到北冥身邊,一下把他背起,在那幾名徒弟的簇擁下轉身跑上了石階……

  等到濃密的煙霧漸漸散去,張次公發現對岸早已空無一人。

  張次公仰面朝天,發出了一聲怒吼。

  吼聲在巨大的溶洞中久久迴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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