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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北冥

2024-09-26 11:05:06 作者: 王覺仁

  慧者心辯而不繁說,多力而不伐功,此以名譽揚天下。

  ——《墨子·修身》

  「喂,你們兩個,我家師父都來了,你們還在這卿卿我我,真是羞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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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衣少年的聲音驀然響起,雖然言語刻薄,但在此刻瀕臨絕望的青芒和酈諾聽來,卻不啻這世上最美妙動聽的聲音。

  青芒幾欲從鐵鏈上脫落的左手瞬間又恢復了一點力量。

  他抬頭看去,只見一位白髮披肩、身材修長的老者負手站在崖邊,正用深邃而清澈的目光冷冷地看著他們。少年站在他身旁,肩上仍停著那隻禿鷲。

  「北冥先生,您總算來了,請恕晚輩無法見禮,還望您老人家慈悲為懷,施以援手!」青芒雖萬分焦急,但言語間還是不敢失了禮數。

  「姑娘,」不料北冥竟絲毫不搭理他,而是把目光落在酈諾身上,「聽說你叫酈諾,令尊是墨家巨子酈寬?」

  「正是!」

  「那你告訴老夫,令尊的小名叫什麼?」

  酈諾一怔:「你們師徒都喜歡見死不救嗎?就不能先救我們上去再問話?」

  「嘿,你個臭婆娘!敢這麼跟我師父說話?」少年眼睛一瞪,「我看你就是該死!」

  北冥微微抬手止住少年,淡淡道:「酈姑娘,有說這話的工夫,你已經可以回答老夫八遍了。」

  酈諾無奈,沒好氣道:「水牛。」

  青芒大為意外,沒想到酈寬還有這樣的小名,由此可見北冥跟他的關係定然非同一般,而聽到這個答案後,他對酈諾肯定也再無疑心了。

  果然,北冥無聲一笑,給了少年一個眼色。

  少年轉身走開。很快,頭頂上便響起一陣機械傳動聲,然後一隻竹編吊籃居然從洞穴頂部緩緩降落了下來。吊籃很大,足以容下數人。

  堅持到最後,他們終於與死神擦肩而過!

  青芒和酈諾眼神交會,彼此還能看見對方眼中殘存的淚光。

  在命懸一線的鬼門關上一起走這麼一遭,此刻的兩人儼然已經心靈相通。

  張次公帶人匆匆往回趕,在半道撞上了落荒而逃的陳諒等人。

  聽陳諒結結巴巴講述完事情經過,張次公的臉色頓時沉重如鐵。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猛然抬手,給了陳諒三個異常響亮的耳光,然後一腳把他踹飛了出去。

  緊接著,他又拔刀沖了上去,一腳踩在陳諒胸口上,刀尖抵在了他的眉心,暴怒道:「堂堂北軍,竟然被山賊打得如此狼狽,你還有臉來見老子?!」

  陳諒臉色煞白,疼得五官都扭曲了,萬般委屈道:「老大,我剛才說了,那伙人不是山賊,他們是……是墨者!」

  「墨者有三頭六臂嗎?就算是他娘的妖魔鬼怪,你也要給老子堅守戰場!」張次公咆哮,「就算是全軍覆沒,壯烈殉國,你他娘的也不能給老子當逃兵!」

  陳諒嚇得簌簌發抖,不敢再吱聲了。

  旁邊幾個手下趕緊上前求情勸說,張次公才恨恨作罷,吩咐他們把幾名傷者送下山,然後扭頭朝老君廟方向大步走去。陳諒趕緊爬起來,和其他人一起跟在後面。

  青芒和酈諾隨北冥走進了一處大小適中的洞穴。

  洞中各種家具一應俱全,還有琴瑟、香爐等物;一大排書架靠壁而立,上面堆滿了竹簡和帛書;書架上方的洞壁上有幾處天然的小洞口可以透進光線,仿佛窗戶一般——風從外面吹進來,令此處的空氣比之前那個大洞穴清新了許多。

  北冥請二人就座,又命青衣少年奉上清茶,才歉然對酈諾道:「方才不知酈姑娘乃故人之女,來遲一步,令二位受驚了,老朽深感抱歉。」

  酈諾苦笑了一下:「是晚輩冒昧攪擾,不怪先生。」

  「聽小徒說,你是來找樊左使的?」

  「是的,不知他是否在此?」

  北冥搖搖頭:「自從數年前一別,老朽便再也沒見過他了。聽說,他失蹤了?」

  酈諾大為失望,點了點頭。

  若樊仲子不在此處,那胡九就更是無從追查了。沒想到費了這麼大一番周折,連命都險些扔在這兒,結果還是一無所獲。

  北冥一聲喟嘆:「人心澆薄,江湖險惡,當初我便勸他歸隱林泉,莫問世事,可惜啊,他還是沒聽老夫的。」

  酈諾忽然想到什麼:「對了,先生也認識家父嗎?」

  北冥捋了捋胸前白須,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呃,曾有過數面之緣,也是通過樊左使認識的。雖然交往不多,但老朽深知令尊為人,尚義任俠,抑強扶弱,是不可多得的豪傑之士。」

  一說到父親,酈諾便不由眼眶泛紅,也就沒去深究北冥說了什麼。

  但青芒坐在一邊冷眼旁觀,卻敏銳地察覺到北冥撒謊了。

  準確地說,是前半句話說了謊。他敬佩酈寬的為人,這一點應該是發自肺腑的,但前面說他跟酈寬僅有「數面之緣」,則毫無疑問是假話——若無深交,他怎麼可能連酈寬的小名都知道?

  讓青芒不解的是:北冥為何要撒這個謊?他有什麼必要掩飾自己跟酈寬的真實關係呢?他到底在隱藏什麼?

  正沉吟間,北冥忽然看著他道:「尚未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青芒回過神來,抱了抱拳:「在下秦穆,秦國之秦,肅穆之穆。」

  「聽小徒說,你也是墨家之人?」

  「是的。不過,晚輩還有一個公開身份。」青芒知道在這位高人面前,最好不要隱瞞,於是乾脆自報家門。

  「哦?敢問是何身份?」

  「朝廷衛尉丞。」

  北冥眯了眯眼,不無揶揄地笑了笑:「怪不得閣下氣質不凡,原來果然是公門中人,老朽失敬了。」

  青芒沒有理會他的譏誚之意,微微一笑道:「只是個面具而已,戴著它方便做事,希望先生不要介意。」

  北冥呵呵一笑:「老朽一介匹夫,本就是雲水散人,多年來早已心游物外,又豈會介意閣下的身份?別說是閣下,今天就算是皇帝來了,老朽都不會介意。」

  這話聽著客氣,實則譏諷之意顯露無遺。

  侍立一旁的青衣少年頓時忍俊不禁,掩嘴竊笑。

  「鯤兒,為師平時是如何教你的?」北冥頭也不回道,「怎的如此不懂禮數?」

  叫「鯤兒」的少年趕緊收起笑容。

  「這娃兒,就是個野孩子。」北冥笑著對二人解釋道,「十四年前,也是這麼個大雪天,天地間生機全無,連只鳥兒都看不見,結果這娃兒竟躺在雪地里哇哇大哭,身上連襁褓都沒有,只裹了一件破爛衣服,小臉都凍紫了。老朽便把他撿了回來,給他取名鯤鵬。唉,沒爹沒娘的孩子,野慣了,若有得罪之處,還望二位海涵。」青芒和酈諾聞言,憐憫之情油然而生。

  本來酈諾挺討厭這小子,現在一聽他的身世如此可憐,頓時原諒了他,還不自覺地多看了他幾眼。

  鯤兒有些難為情,小聲埋怨道:「師父,當著外人的面,您老人家就不能矜持一點?」

  此言一出,三個大人都忍不住笑了。

  「矜持」一詞用在這兒,原本很不恰當,但從他嘴裡說出來,偏偏就讓人覺得很傳神。

  笑聲一起,氣氛便輕鬆了許多。

  「先生,」青芒趁勢道,「晚輩此來,是有一事想要請教……」

  「我知道你來做什麼。」北冥忽然冷冷打斷他,「朱坤便是因為你的事遭了毒手吧?」

  青芒無奈,只好點了點頭:「晚輩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深感歉疚。」之前他便猜測北冥在京城有眼線,很可能已經知道朱坤的事,果不其然。

  「是誰殺了他?」

  「丞相,公孫弘。」

  北冥冷然一笑:「今日大鬧老君廟的那幫禁軍,就是他派來的吧?」

  「是的。」青芒不覺有些愧疚,畢竟所有事情都是由他而起。

  北冥一聲長嘆:「這終南山,老朽怕是住不長久了。」

  青芒聞言,越發過意不去,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接話,更不好再開口詢問。

  「說吧,到底是因為什麼,竟惹出了這麼大的禍端?」北冥主動問道。

  青芒暗暗鬆了口氣,忙道:「是因為晚輩祖上傳下來的一把劍。」

  「什麼劍?」

  「七星龍淵。」

  北冥一聽,頓時神色大變:「什麼?龍淵劍是你的祖傳之物?」

  儘管青芒已從朱坤處得知此物來歷不凡,卻也沒料到北冥的反應會這麼大,一時有些詫異,不禁和酈諾對視了一眼。

  「你帶來了嗎?」北冥追問。

  青芒無奈一笑:「被公孫弘奪走了。」

  北冥一怔,「那你來找老夫,想問什麼?」

  「晚輩聽朱坤說,這把古劍原屬齊襄王,後來賜給了寵臣後勝。齊國被秦國所滅後,此劍便下落成謎,一說是齊國舊臣殺了後勝,奪得此物;又一說是秦將王賁曾於蒙恬家中見過此劍……」

  「此劍既是你祖傳之物,」北冥又打斷他,「這些事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又何必來問老夫?」

  青芒苦笑了一下:「不瞞先生,晚輩不久前受了傷,大部分記憶皆已丟失,包括家世出身。所以,晚輩打聽此事,便是為了弄清自己的身份。」

  北冥大為意外,定睛看著他:「真有此事?」

  「晚輩不敢欺騙先生。」

  「哈哈,居然有人跟我一樣,也不知道自己是打哪兒蹦出來的!」鯤兒忽然嬉笑插言。

  這話他是笑著說的,自己毫無悽苦之感,可聽在諸人耳中,心裡不由都是一陣心酸。尤其是青芒,聞言更是神色黯然。

  「鯤兒!」北冥終於沉聲道,「這沒你的事了,你先下去。」

  鯤兒不敢違抗,只好恨恨地瞪了酈諾一眼,甩手甩腳地走了出去。

  「秦尉丞,」北冥看著青芒,「你說你叫秦穆,這恐怕不是實話吧?」

  青芒一怔,旋即赧然一笑:「什麼都瞞不過先生。沒錯,正因為失憶,所以晚輩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只好假冒了這個身份。」

  「既然你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那你說自己是墨家之人,不也是在說謊嗎?」

  青芒頓時啞口無言。

  在這個目光如炬的老人面前,青芒覺得自己幾乎就是透明的。

  「先生,」酈諾見狀,趕緊救場,「他雖然不是墨家之人,但救過我多次,也幫過墨家很多次,您完全可以信任他。」

  「不是我不信任他。」北冥淡淡一笑,「他今天來的目的就是弄清自己的身世。老夫既然要幫他,不得先把情況搞清楚嗎?」

  青芒聞言大喜,連忙抱拳道:「多謝先生!那請問先生,可知龍淵劍最後下落何處?」

  「據我所知,齊國亡後,龍淵劍確為蒙恬所得。」

  「那就是說,他是蒙恬的後人了?」酈諾激動地站了起來,搶著說道。

  青芒更是大感欣慰,看來蒙恬果然是自己的先人。

  「這個老夫就不敢斷言了。」北冥緩緩道,「自秦國統一天下,迄今已有百年,其間四海不寧、天下板蕩,上自王侯將相,下至黎民黔首,離亂播遷,生死無常,此劍有否再流落到他人之手,實不可知啊!」

  青芒苦笑,覺得此言確有道理,於是剛剛湧起的欣慰之情瞬間消失無蹤。

  「青芒,你不是記得你爹跟你說過,這把龍淵劍象徵著你們家『忠信高潔』之家風嗎?而蒙恬便是以『忠信』之名享譽當時,這不就是證據嗎?」

  「酈姑娘此言差矣。」還沒等青芒答話,北冥便笑著道,「自古以來,享有『忠信』之名者比比皆是,史不絕書,又不獨蒙恬一人,此事豈能作為證據?」

  「對了,你剛才叫他什麼?」北冥忽然問酈諾,目光炯炯,好像發現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青芒和酈諾面面相覷。

  「叫他青芒啊。」酈諾詫異,「青色之青,麥芒之芒。先生何出此問?」

  北冥又轉頭問青芒:「這是你自己取的表字,還是家人給你起的小名?」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感覺,應該是小名。」

  北冥眉頭微蹙,沉吟半晌,才自語般道:「這不會是巧合,絕不會只是巧合!」

  青芒和酈諾越發懵懂,不知他到底在說些什麼。

  「敢問先生,是否發現了什麼?」青芒忙問。

  北冥捋著胸前長須,意味深長地一笑:「二位可知,蒙恬祖籍何地?」

  青芒想了想:「應該是……齊國。」

  「對,齊國什麼地方?」

  「好像是……蒙山之北的蒙陰縣。」

  「沒錯,蒙陰縣轄下何鄉?」

  青芒無奈一笑:「這我就一無所知了。」

  「那老夫現在就告訴你。」北冥定定地看著他,「蒙恬祖籍正是齊國蒙陰縣的青芒鄉——青色之青,麥芒之芒!」

  張次公站在老君廟的庭院裡,看著橫陳於地的四五具屍體,臉色鐵青。

  「死的都是咱們的人?!」半晌,他才從牙縫裡蹦出這句話。

  「他們也傷了好些個……」陳諒在一旁弱弱道,「我估摸著,抬回去肯定也活不了。」

  張次公想著什麼,臉色終於緩了緩,嘆了口氣:「這幾位弟兄雖然殉職,但也不算白死,至少咱們坐實了仇芷若的墨者身份。」

  陳諒聞言,跟其他幾名軍士面面相覷,想說什麼,卻又囁嚅著不敢張嘴。

  張次公察覺,臉色又是一沉,「我說得不對嗎?」

  陳諒苦著臉,鼓起勇氣道:「老大,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樣。」

  「那到底是哪樣?!」張次公的聲音又大了起來。

  陳諒嚇得一哆嗦,「仇芷若他們,也……也遭到墨者攻擊了。」

  張次公一愣,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用質詢的目光掃向其他軍士。

  眾人紛紛點頭。

  張次公強抑著內心的憤怒和困惑,又道:「你說還有個塗黑了臉的神秘人,是不是他救走了仇芷若?」

  「不是。他……他也跟仇芷若打了起來,後來打不過就跑了,然後……然後仇芷若就追了出去。」

  這他娘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次公感覺自己的腦子全亂了。

  侯金趴在大石頭上,探出半個身子,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朱能那具肥胖的身軀從崖下硬拽了上來。

  一上來,兩人同時癱倒,四仰八叉地躺在石頭上,氣喘如牛,臉上都是一副快死的表情。

  方才那幾名禁軍在這兒搜了半天,啥也沒搜到,便灰溜溜地走了。聽到上頭沒了動靜,兩人這才借著那根粗大的藤蔓往上爬。

  「死豬頭,你要不把這一身肥膘去掉,早晚會死無葬身之地。」侯金有氣無力道。

  「那也比你這瘦不拉幾的死猴子強!」朱能冷哼一聲,「瞧你那癆病鬼的樣兒!我老朱白白胖胖,至少比你好養活。」

  侯金聞言,忽然有些傷感,苦澀一笑:「是啊,我娘說,打小我就多病多災,不好養活。有一回我病得快死了,她實在沒轍,就到村頭土地廟去燒香,求土地公讓我活著,說只要保佑我長大成人,她願意折二十年陽壽給我。結果……結果還他娘的應驗了,我娘不到四十便沒了。那年我剛好十八歲,給我娘下葬那天,我氣不過,就一把火把土地廟給燒了。」

  「啥?」朱能驚得一骨碌坐了起來,「你瘋了?人家土地爺庇佑你長大,你還把人家廟給燒了?!」

  「他折了我娘二十年陽壽,我不燒他燒誰?」侯金眼眶泛紅。

  「可那不也是你娘求的嗎?」

  「可土地爺他就不該答應我娘!」侯金猛地跳了起來,大聲道,「他就該讓我死掉,讓我娘活著!」

  「好好好,你有種,你能耐,你燒得對,好吧?」朱能撇了撇嘴,「我要是土地爺,乾脆一頭撞死算了!你說你們家這糊塗公案該咋斷?哦,你娘仁義,寧可用陽壽換你的命;你又孝順,寧可自己死掉也不讓你娘死。你說,碰上你們娘倆,人家土地爺為不為難、倒不倒霉?要換成是你,你該咋斷?」

  「老子要是土地爺,就庇佑一方土地無病無災,人人都好好活著!」侯金憤憤道。

  朱能「撲哧」一笑,伸手拍拍他的肩:「願望是好的,可惜是痴人說夢。」

  「這麼說,青芒他鐵定是蒙恬後人了?」

  山洞中,酈諾雀躍而起,高興得兩眼放光。

  「如此看來,應該是錯不了了。」北冥撫著長須,微笑道,「想必是其父為了紀念先人,便以故鄉之名做他的小名,以此提醒他不可忘本,當繼承祖上忠烈之風。」

  「這下好了。」酈諾一臉喜悅地看著青芒,「既然蒙恬便是你的先人,那要找到你父親也並非難事了。」

  青芒內心也頗為激動,當即報以她一個燦爛的笑容,同時起身抱拳,對北冥道:「多謝先生指點迷津,晚輩感激不盡!」

  北冥笑著擺擺手:「世間之緣分,有時堪稱奇妙啊!不瞞賢侄,老朽祖上,與你的先人蒙恬大將軍,還有一段不尋常的淵源呢!」

  青芒聽他忽然改了稱呼,態度也變得十分親切,儼然已有將他引為世交之意,不覺又驚又喜,忙道:「是何淵源?還望先生明示。」

  酈諾也頗為好奇。兩人正等著北冥往下說,一個比鯤兒年紀稍長的徒弟匆匆走入,附在北冥耳旁說了什麼。北冥一笑,對酈諾道:「酈旗主,有人找你來了。」

  「找我?」酈諾大為詫異,「何人會來此處找我?」

  「你出去一看便知。」

  酈諾莫名其妙,只好對青芒道:「我出去看看。」然後便隨那個徒弟走出了洞穴。

  「賢侄,」北冥接著對青芒道,「博浪沙力士刺秦之典故,你應該知道吧?」

  「當然知道。」青芒雖然不記得自己的身世,對許多史事卻記得很牢,「博浪沙是古地名,位於黃河南岸的原武縣,秦時稱陽武縣。秦始皇二十九年,嬴政東巡,途經此地,遭埋伏在此的大力士以一百二十斤的大鐵椎重擊車駕,不料擊中的卻是副車,嬴政逃過一劫,而『苦秦久矣』的天下人,則只能繼續忍受苛政……」

  北冥點點頭:「那你應該也知道,這一刺殺行動的策劃者是誰吧?」

  「策劃者乃本朝開國功臣、人稱『漢初三傑』之一的留侯張良,與蕭何、韓信並譽當世。留侯亡父、祖曾為五代韓王之相,本欲繼承家業,治國安邦,可惜韓國終被強秦所滅。留侯國破家亡,壯志難酬,遂矢志反秦。史稱其「弟死不葬,散盡家資」,終募得一力士——這便有了名聞天下、流傳後世的博浪沙刺秦之事。」

  「很好,看來賢侄是熟讀青史啊。」北冥似乎挺滿意,「那你看過的史書有沒有提及,行刺失敗後,張良跟那位力士的命運如何?」

  青芒蹙眉回想了一下:「據說,張良當初之所以選擇在博浪沙動手,便是看中此處地形複雜,蘆葦叢生,便於事前藏身,更便於事後逃逸。所以失手之後,張良便從蘆葦盪成功逃逸了,至於那位力士有否脫身,史料並無記載。」

  北冥淡淡一笑:「沒錯,這是世人普遍了解的版本,但它並非事實。」

  青芒有些意外:「那事實是什麼?」

  「事實是,當時張良和力士皆藏身蘆葦盪中,但未及脫身,便被秦軍包圍。力士恐懼,竟主動投降,並引秦軍抓住了張良。」

  「什麼?」青芒驚詫,「那……那他後來又是如何脫身的?」

  北冥沒有馬上回答他,而是緩緩道:「史上共有三次刺秦事件,一是荊軻,二是高漸離,三是張良;前二者皆抱定『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必死之心,後者何獨不然?當時張良眼見難以脫身,本欲自盡,可當他看到要抓他的那名秦將時,便改了主意。因為他相信,那位秦將不會要他性命,甚至有可能會放了他。」

  青芒大為困惑:「這……這怎麼可能?那位秦將是何人?」

  北冥看著他,一字一頓道:「正是你的先人——蒙恬。」

  青芒先是一怔,旋即恍然:「先生剛才說,您的祖上與晚輩的先人之間有一段不尋常的淵源,所指莫非便是此事?而留侯張良莫非便是先生的祖上?」

  北冥微笑頷首:「正是。」

  原來如此!

  北冥是張良後人這事,想來也不奇怪。據青芒所知,張良本來便精通黃老之道,崇尚無為之學,對權力富貴並不熱衷。他輔佐劉邦定鼎天下,只是為了推翻暴秦,實現治國安邦的理想,並非貪圖功名利祿。所以,自漢朝開國、天下初定後,他便主動從「帝者師」退居「帝者賓」之位,功成弗居,淡泊自守,故而能在漢初殘酷的權力鬥爭中安然無恙。相傳,他晚年更是摒棄世事,全心歸隱,入終南山辟穀修道。說不定,眼下北冥隱居的這個地方,便是當初張良修建的。

  可北冥剛才的話,還是讓青芒百思不解:聽他的意思,張良在博浪沙被捕之後,一定是被蒙恬暗中釋放了,可蒙恬是秦朝大將軍,對始皇嬴政忠心耿耿,而張良則是刺秦主犯,蒙恬怎麼可能置朝廷綱紀和個人臣節於不顧,私自放跑張良呢?

  北冥看穿了他的心思,道:「你一定是在想,蒙恬為何會私下放走張良?對吧?」

  「是的,晚輩十分不解。」

  「原因很簡單……」北冥故意頓了一頓,賣了個關子,然後才意味深長地一笑,「因為他們二人皆是墨者!」

  青芒聞言,頓時一臉驚愕。

  酈諾隨著北冥的徒弟來到另一間洞穴,迎面便見一名壯漢正背對著他,面朝洞壁而立。

  雖然只是一個背影,但酈諾還是一眼認出了他,不由驚喜道:「田旗主!」

  田君孺轉過身來,露出一個感慨萬千的笑容:「酈旗主,別來無恙啊!」

  「咱不是剛剛在老君廟見過了嗎,談何別來無恙?」酈諾笑著迎上前去。

  「酈旗主剛才就認出我了?」

  「怎麼可能認不出?」酈諾想著什麼,面露赧然之色,「我和仇旗主他們,正愁不知該去何處找你、向你當面致歉呢……」

  「哦?你們不是個個都想抓我嗎?致什麼歉?」田君孺故意斜著眼問。

  「巨子令被劫那晚,我們……我們都誤會你了。直到前幾天,我無意中才發現了真相,都怪我糊塗,竟然一直被他們蒙在鼓裡……」

  田君孺苦笑,抬手止住了她:「不必說了,事情我都知道了。」

  酈諾也早已猜出他都知道了,否則他不會故意在老君廟跟她演那出「捉對廝殺」的戲,極力幫她掩飾身份。

  「田旗主想必還留著一兩個弟兄在我身邊吧?」

  二人落座,酈諾笑著問道。

  田君孺也笑了:「實不相瞞,昨天許虎被胡九滅口的事,我今天一早就得到消息了。我只是沒想到,你和仇旗主會找到這兒來。」

  「純屬巧合。我們是來追查胡九的,卻沒想到你也躲在終南山。」

  「此地山高林密,人跡罕至,而且離長安又近,便於打探消息,我不躲這兒還能躲哪兒?」田君孺自嘲一笑,「更何況我那晚雖『狼狽逃竄』,但心裡還是記掛著你和弟兄們,所以也不敢離你們太遠,就想萬一有事也有個照應;此外我也相信,遲早有一天,你們會查清真相,還我清白,是故我也想第一時間得到沉冤昭雪的消息。」

  酈諾聞言,不禁既感動又汗顏。

  「對了,你們追查胡九,為何會找到這裡來?」田君孺問道。

  「我們在他房間搜出了一封信的殘片,是樊左使寫給他的,上面提到了終南山玉柱峰。仇旗主說樊左使與北冥先生是故交,有可能躲在這兒,而胡九也有可能來投奔他……」

  「等等。」田君孺打斷她,眉頭一蹙,「聽你這意思,你們都懷疑樊左使是幕後元兇?」

  「對,種種疑點都指向他。其一,是方才提到的帛書殘片;其二,我們在胡九房間還發現了一冊兵書,上面有樊左使的印章;其三,幕後元兇設計這麼大一場陰謀,目的無非就是想篡奪巨子位,那他既然毒殺了倪右使,又陷害了你,還同時對我和仇旗主都下了黑手,假如陰謀得逞,那麼最有資格繼承巨子位的人還能有誰?不就只剩下他樊左使一個人了嗎?」

  酈諾一口氣說到這兒,停了下來,觀察著田君孺的反應。

  田君孺依舊眉頭深鎖:「還有嗎?」

  「有。」

  「接著說。」

  「其四,樊左使數年前無故失蹤,此後咱們墨家便禍事連連,先是郭旗主被朝廷抓捕,不久遇害;繼而我爹又遭不測,至今我們也查不出告密之人;再來便是最近發生的這麼多兇險詭異之事。這一切難道都只是巧合嗎?基於此,我們是不是有理由懷疑:樊左使便是躲在幕後操縱這一切的人?」

  田君孺聽完,嘆了口氣:「你說的這些,固然都有道理,但我覺得,其中還是有不少漏洞。」

  「什麼漏洞?」

  「恕我直言,你的推論有疑鄰偷斧之嫌。」田君孺說話一向直來直去,此刻也毫不隱諱,「你心裡懷疑樊左使,然後這些推論看上去便順理成章了。咱們跳開來想想,不管之前發生了什麼,你、我、還有仇旗主,都還活著,而且都是有資格繼承巨子位的人,那有沒有可能是我們三人的其中一個設計了這一切,然後把所有疑點都引向樊左使呢?就像巨子令被劫那晚,他們把所有嫌疑都集中到我身上一樣?」

  酈諾猛地一震,覺得他這話幾乎就是在指控仇景了。

  話雖這麼說,可按照他的分析,的確只有仇景是最大的嫌疑人。酈諾暫且壓抑住內心的驚疑,問道:「你說的也有道理,那除此之外,還有別的漏洞嗎?」

  「當然有。」

  「是什麼?」

  「你說你們在胡九房間發現了樊左使的書,這是否也有可能是別人故意放在那兒的?」

  酈諾又是一怔,略為沉吟了下,「照你這麼說,帛書殘片不也有可能是別人偽造、故意讓我們發現的?」

  「難道沒這個可能?」田君孺不答反問。

  酈諾不由苦笑。

  原以為事情已經很明顯了,胡九背後的主謀十有八九便是樊仲子,不料經田君孺這麼一反駁,事情陡然又變得撲朔迷離了……

  老君廟燃起了熊熊大火,張次公負手站在十丈開外冷冷地看著。

  此行不但一無所獲,還折了好幾個手下,張次公吞不下這口惡氣,索性將這座古廟付之一炬。

  「你說的那個神秘人,會不會是秦穆?」張次公忽然問站在一旁的陳諒。

  陳諒想了想:「看身材是挺像的,不過臉都塗黑了……」

  「那就是了!」張次公沒好氣地打斷他,「若是不相干之人,何必把臉塗黑?他這就叫欲蓋彌彰!」

  「是,是,那肯定是。」陳諒慌忙附和。

  明明知道秦穆就在附近,而且很可能已經搶先一步找到了北冥,自己卻只能束手無策地站在這兒,張次公感覺特別挫敗。

  然而,大雪茫茫,深山寂寂,到底要上哪兒去找北冥?

  此刻,約莫三十丈外的樹林裡,朱能和侯金正躲在樹後往這邊張望,臉上都是驚詫莫名的表情。

  「他娘的,這天殺的張次公,居然敢燒廟?!」朱能義憤道。

  「他被咱耍得團團轉,不燒難以泄他心頭之憤唄。」

  「嘿嘿,你倒是挺理解他的,畢竟是有經驗啊。」朱能促狹一笑,「要不回頭找他聚聚,一塊兒聊聊燒廟的心得?」

  「滾你的蛋!」侯金瞪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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